這些小到幾百大也不過幾千的錢湊在一起，算是湊夠了前期的化療費。這個春節對于孟遙來說不再是張燈結彩的歡愉與走親訪友的其樂融融，而是醫院濃厚的藥水味道和病床上爺爺蒼白枯槁的臉。

元宵節那天林淑云讓孟遙去買湯圓，準備給病床上的爺爺煮了吃，這樣才有幾分過節的味道。節日里大型超市人滿為患，孟遙排隊結賬出來后整座城市已經華燈初上。她看著街上一幅幅火紅的春節廣告，聽著從商場喇叭里迫不及待傳出的喧鬧音樂，卻感到這份熱鬧與喜慶離自己好遠。

正要過馬路，紅燈亮起。她站在斑馬線前面，看著對面來來往往的行人。那張熟悉的、整天挖苦自己的嘴臉，和一位笑容明麗的妙齡少女走在一起。

他很有風度地耐心提著大包小包東西，似乎跟旁邊的女生說了什么，那女生便笑得花枝亂顫，然后在他臉上一吻。再然后，他們笑著鬧著，漸行漸遠。

孟遙一點都不奇怪。除了在她面前，他永遠都是那樣的有風度，像個紳士，討女生喜歡。

包括他們在內，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笑逐顏開，享受著節日的歡樂氣氛，而她卻要走向白茫茫、冷清清的醫院，去帶給病重的親人屬于這個節日的一點溫暖。

新學期開學，作為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孟遙只能放學后到醫院去陪著爺爺做些簡單的護理。她沒有辦法去做兼職打工掙錢幫助家里，孟良正也不會同意她這么做。她能做的也僅僅是利用空余時間寫稿子掙稿費，但那點稿費對于龐大的醫療開支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

可是能做一點就多一點。她把認為寫得好的作文都投到各種雜志、期刊。在學校的時候，她更安靜了，一有時間她就埋頭寫稿子，那些對她而言不太重要的物理課、化學課、生物課，統統變成了她的作文課。

然而，寫文章不是搞印刷，并非孜孜不倦就能有作品，還需要靈感。功利性太強的寫作，只能讓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讓人看不懂。很多時候孟遙是撕了又寫，寫了又撕，滿臉沮喪。

在許巖風眼里，她似乎學習更努力了。由于她習慣把書都堆在課桌中間，堆成一座小山把旁邊他的一切隔開，所以他也看不到她到底在埋頭干什么。

不過，她又似乎經常走神。有一次上語文課正好講到《石鐘山記》，老師讓她起來簡要介紹一下作者。書本上很清楚寫了作者是蘇軾，她卻把蘇洵說一番。

許巖風一看她的語文書，原來她翻到的是《六國論》。他自然要抓住這個機會挖苦她老爹和兒子都不分，建議她去幼兒園學習參觀一遍，他可以幫她聯系院長。

她愣愣地低著頭，對他的嘲笑一言不發。

有時候，她會停下筆托著腮，似乎陷入苦思冥想，或者就是單純的發呆。有時候累了，她甚至趴在桌子上睡著，嚴厲的英語老師綽號滅絕師太，就不止一次用粉筆頭將她砸醒。

“哎呦！”孟遙每次都如夢初醒般揉揉被砸中的額頭。

許巖風看著她睡眼惺忪的樣子便在旁邊偷笑，也不禁心想這個家伙搞什么鬼，從未見她上課這么沒精神。仔細一想，覺得她越來越反常。

下課后，趁著她去上廁所，許巖風湊到她座位前，發現一節英語課下來，她居然連英語書都沒拿出來，桌上反而是一本翻開的課外書。

“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已經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你的眼睛是早上的搖籃，你的眼睛是繁星的王國……什么玩意兒？”許巖風默念著書上的一段，翻過來一看，是泰戈爾的詩選。

這家伙，英語課看詩歌？搞什么？

他記得孟遙上課看得最多的還是各種小書店的言情小說。有一次他見一本封面是《黃金時代》，她看得津津有味。

于是他也鬼使神差地去書店買了本打算一個晚上熬夜看完，可沒翻幾頁他就不禁臉紅心跳，這比黃恒亮借給他的那些無封面光盤還黃！想起男生八卦時給她的“清純”標簽，他倍感諷刺又充滿喜感。

第二天他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好好挖苦她一番。

“喂，小村姑，看不出你口味挺重的啊！忒能裝了吧，看起來蠻純良的，內心里原來這么淫蕩！”

孟遙怔怔地望他一眼，“你不懂。”

“哈哈哈，我不懂？是，我也覺得，作為男生在‘那方面’估計都沒你懂。佩服佩服。”

“淫者見淫。有人看到的是真情，有人看到的是色情。”說完這句，孟遙不再理他。

這也是許巖風最恨的一點。平時奈何他如何捉弄如何挖苦，她幾乎不跟他說話，要說也不超過三個字。而一旦她開口跟他理論，就是這樣安之若素的淡淡口吻，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讓他一時難以反駁。等他想起來如何反駁的時候，她早就一副自己忙自己的樣子，壓根當作沒他這人的存在。

后來一見到她上課看小說，他就嗤之以鼻。怎么如今她換高雅口味了？

“喂小村姑，沒想到你還看泰戈爾啊，還是情詩。怎么，春心萌動啦？”孟遙回來后，許巖風譏誚地問。

孟遙臉一紅，她不過是想從經典中尋找點靈感罷了。

“還給我。”她一把搶過書來。

后來沒過幾天，許巖風睡了午覺起來去學校，騎車快到校門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她的身影。他剛想過去打個招呼，像平時遇到一樣喊聲“小村姑”，可又看到她這回不是一個人，身邊的那位男生他熟得不能再熟。

她跟黃恒亮并肩走在一起，兩人都笑著聊著什么。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跟男生一起上學，而那張笑容洋溢的臉，是從未在他眼前展現過的。他發現，那張笑臉是那么好看，眼波如水晶般的動人，卻望著身邊的黃恒亮。

怪不得她看什么泰戈爾，什么“我的心是曠野的鳥，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還臉紅。原來在她心中，那片天空就是黃恒亮吧！

也怪不得，考完八百米黃恒亮給她遞水。每次黃恒亮知道他如何捉弄她，都鄙視他，提醒他不要對女孩子太過分。黃恒亮還時不時要她的作文看看說什么借鑒學習……都是幌子！

許巖風感到一種被好友背叛的感覺，這讓他喉嚨像堵了一塊棉花一樣悶，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直到課間黃恒亮來找他放學后去踢球，他也沒好臉色。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黃恒亮在云里霧里，“怎么了今天，你同桌惹你生氣了？”

他不答。

“我就說了，你別跟一小女生較真。孟遙也挺好的，你何苦老是捉弄她？”黃恒亮勸道。

“她是挺好的，所以你心疼了？”許巖風冷眼發問。

“阿風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最清楚。”許巖風見黃恒亮抓著他的手臂，便不客氣地甩開。

“喂你搞什么，莫名其妙！”身后是黃恒亮郁悶地疑問。

下一節又是英語課，孟遙看樣子又在埋頭看書，鬼知道她看的是什么書，反正不是英語書。

許巖風想起那句情詩就一肚子不舒服，他突然湊過去，一把將她手里的書搶過來。孟遙看得正入迷，哪里知道他會突然來這一手，發現時，書已經在他手上了。

“還我。”孟遙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