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奧勃朗斯基家里,一切全都亂了。妻子得知丈夫與他們家原來的法國女家庭教師發生了關系,便向丈夫宣布自己再也沒法和他在一個家庭里生活了。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到了第三天。夫婦倆本人及家里所有的人,都痛苦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所有人都覺得他們的共同生活已經毫無意義,即便是任何一家旅館里偶然碰在一起的人,關系都要比他們之間來得親密。妻子不出自己的房門,丈夫則已經第三天不在家了;孩子們失去了管教,在家里到處亂跑;英國女傭與女管家爭吵了一場,給女友寫了張便條請她給自己另找個雇主;廚師在昨天傍晚用餐時就走了;老板著面孔的廚娘和馬車夫也要求主人給他們結賬。
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奧勃朗斯基公爵——公眾場合人們都叫他斯吉瓦——和通常一樣,早上八點醒來了,但不是在妻子的臥室里,而是在自己書房一張長沙發的精制山羊皮上。他在彈簧沙發床上轉過自己保養得很好的肥胖的身子,緊緊抱住枕頭另一端并把臉貼在上面,似乎還想再好好睡一會兒;但他突然跳起來坐在沙發上,睜開了眼睛。
“啊——啊,怎么來著?”他一邊回憶著做過的夢一邊想,“啊,怎么來著?對!是阿拉賓在達姆施塔特請客吃飯;不,不是達姆施塔特,是在美國的一個什么地方。對,但當時達姆施塔特在美國。對,阿拉賓在玻璃桌上請客吃飯,而且——滿桌子的人都唱著:Ilmiotesoro,不,不是Ilmiotesoro,而是更美好的曲子,還有一些小巧的長頸玻璃瓶,它們是些女人。”他在回想。
奧勃朗斯基的雙眼高興得閃閃發亮起來,臉上不禁泛出微笑。“是啊,當時真好,很好。那里還有許多非常美妙的玩意兒,令人無法用言語形容,醒了后甚至無法用思想表達。”他發覺穿過呢料窗簾的一側照進來一片亮光,便從沙發床上垂下雙腿,伸腳尋找著妻子為他繡上花邊的精制山羊皮金色便鞋(去年送的生日禮物);按照幾年來的老習慣,他沒有站起來,只把一只手伸到臥室里掛晨衣的那個地方。這時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并沒有睡在妻子的臥室,而是睡在書房里,以及為什么會這樣。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皺起了前額。
“啊呀,啊呀,啊呀!啊!……”回想到發生的一切,他嘆息起來。與妻子爭吵的全部細節,他的整個無可奈何的處境,以及最使他痛苦的自己的過錯,又都浮現在他腦海里。
“是啊!她不會原諒我的,也不可能原諒。而最最可怕的是,全部過錯都在我——我的過錯,但我是無辜的。全部問題正在于此。啊呀,啊呀,啊呀!”回顧這場爭吵中對自己而言最沉重的印象,他絕望地這樣認為。
最不愉快的是開頭一瞬間。當時他高高興興地從劇院回來,手里拿著個給妻子的大梨,妻子卻不在客廳里;奇怪的是書房里也找不到她,結果是在臥室里,發現她手里正拿著那張暴露全部真相的紙條。
這個總是擔心、忙碌、在他眼中十分平庸的陀麗,手里拿著一張紙條,呆呆地坐著,帶著可怕、絕望和憤怒的表情看著他。
“這是什么?這個?”她指著紙條問道。
每當回憶這一場景,使奧勃朗斯基感到痛苦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回答妻子問題時的蠢相。
這一瞬間,他的感覺就像出乎意料地突然被卷進某種太過難堪的事件一樣。他沒法面不改色地面對這種情況。他并不感到委屈,也沒有否認、辯解和請求原諒,反而繼續保持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任何另一種表現都比他這副樣子強!他的臉完全不由自主地(“頭部大腦的反射”,愛好生理學的奧勃朗斯基想),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露出通常那種善良而愚蠢的微笑。
他不能原諒自己這種愚蠢的微笑。見到這種微笑,陀麗好像生理上出現疼痛似的顫抖了一下,以她特有的暴怒憤憤地說了一大堆很刻薄的話,便跑出了房間。她從此再不想見到丈夫。
“全都是因為這愚蠢的微笑。”奧勃朗斯基想。
“可是有什么辦法?有什么辦法?”他絕望地問自己,但沒有找出答案。
2
在對待自己方面,奧勃朗斯基是個真實的人。他不能欺騙自己,不能裝作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他,現今三十四歲,風流倜儻,瀟灑多情;他的結發妻子只比自己小一歲,卻有著五個活著的、兩個夭折的孩子。他不再愛她了,對這一點他并不覺得后悔。他后悔的是,自己沒有能更好地瞞過她。不過,他倒是感覺到了自己處境的全部難處,也替妻子、孩子及自己可憐。要是預料到這個消息對妻子有這么大的影響,他也許會更好地設法隱瞞自己的過錯。他從來沒有清楚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妻子早已猜到他對她不忠,只不過睜只眼閉只眼罷了。他甚至覺得,她,一個憔悴、衰老的女人,風采盡失,魅力全無,完全成為個家庭的賢妻良母,平心而論,應當寬宏大度些才是。結果,竟完全相反。
“哎呀,可怕!啊,啊,啊!可怕!”奧勃朗斯基自言自語,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在此之前,一切是那么美好,我們和和睦睦地活著!她為孩子們感到滿意、幸福,我也從不妨礙她,由她隨意管教孩子和料理家務。對,壞就壞在她曾經是我們家的一位女家庭教師。這不好!追求自己家的女家庭教師,的確顯得有那么點兒庸俗、下流!(他回想起羅蘭小姐那雙狡黠的黑眼睛及她的微笑。)可是只要她在我們家里,我從沒有縱容過自己。而最糟糕的是,她已經……好像這一切是成心和我過不去似的!哎呀,哎呀,哎呀!可是有什么辦法,有什么辦法?”
在生活中遇到各種最復雜難解的問題時,他通常會主動忘卻,聊以過活。目前他也別無他法。但此刻他不能靠睡夢來忘憂,至少在晚上前是不行了,也就無法回到那種有長頸玻璃瓶式的女人唱歌的音樂中去了;他只好靠生活之夢將其忘卻。
“聽其自然吧。”奧勃朗斯基自言自語。他站立起來,穿上淺藍色絲綢里子的灰色晨衣,拉起瓔珞打了個結。他挺直寬闊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氣,輕松地邁開載著他肥胖身子的雙腳,像通常一樣健步走到窗戶邊上,拉開窗簾,按了按鈴。他的貼身仆人馬特維聽到鈴聲,立刻拿著他的衣服、鞋子和一份電報走了進來。跟著馬特維進來的,還有帶著理發用具的理發師。
“機關里有公文來嗎?”奧勃朗斯基問道,接過電報在鏡子面前坐下來。
“在桌子上,”馬特維用關切的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老爺,稍等了一會兒,又帶著狡黠的微笑補充說,“出租馬車處來過人。”
奧勃朗斯基什么也沒有說,只在鏡子里瞥了馬特維一眼;從他們在鏡子里相遇的目光中,看得出兩人是彼此理解的。奧勃朗斯基的目光仿佛在問:“你干嗎說這個?難道你不知道?”
馬特維雙手放進自己單排扣的短外套口袋里,伸開一只腳,臉上微微浮出笑容,善良地默默看了老爺一眼。
“我叫他們下個星期天來,在這之前別來打擾您,來也是白跑一趟。”顯然這是事先想好的話。
奧勃朗斯基明白了,馬特維是想開個玩笑,引起對他的注意。他拆開電報看了一遍,猜測著弄清了電報里常有的不連貫句子,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明天到。”他說著,要理發師那只油光肥胖的小手停一會兒。理發師正在他長長的卷曲絡腮大胡子間撥出一條粉紅色的道道。
“感謝上帝。”馬特維回答道,表明自己和老爺一樣明白客人這次來的意義;這客人就是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奧勃朗斯基心愛的妹妹,她或許能幫助哥嫂重歸于好。
“一個人來,還是和丈夫一起?”馬特維問。
奧勃朗斯基沒法說話,因為理發師正在給他修剪上嘴唇的部位。他就豎起一根手指。馬特維對著鏡子點了點頭。
“一個人來。那就給準備樓上的房間吧?”
“告訴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她會吩咐的。”
“是告訴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嗎?”馬特維疑惑地重復了一遍。
“對,告訴她。喏,把電報拿去,交給她,照那邊說的辦。”
“您是想讓我試探一下,”馬特維心里明白,但他嘴里只說了一句,“是,老爺。”
馬特維一只手拿著電報回來,兩只靴子咯吱咯吱響地跨進房間時,奧勃朗斯基已經洗過臉、梳好頭發,正準備穿衣服。理發師已經離開了。
“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要我稟報說,她要走了。她說:隨他——也就是您——愛怎么辦就怎么辦。”馬特維眼里含著笑意說,同時把雙手塞進口袋里,向一邊側過腦袋,注視著老爺。
奧勃朗斯基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那漂亮的臉上露出幾分善良而可憐的苦笑。
“啊?馬特維?”他搖搖頭說。
“不礙事兒,老爺,會解決的。”馬特維說。
“會解決的?”
“是的,老爺。”
“你這樣想嗎?誰在那邊?”聽到門外有女人裙子的沙沙聲,奧勃朗斯基問。
“是我,老爺。”一個堅定而令人愉快的女人聲音響起,接著瑪特連娜·菲里莫諾夫娜嚴峻的麻臉從門外探了進來。
“怎么了,瑪特連娜?”奧勃朗斯基迎著她向門口走去,問道。
盡管在妻子面前全是奧勃朗斯基的錯,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家里幾乎所有人都站在他一邊。甚至眼前這位保姆,達麗婭·阿列克山德羅夫娜的心腹,也不例外。
“怎么了?”他沮喪地問。
“您過去,老爺,再去認個錯吧。或許上帝會幫忙的。她太痛苦了,讓人看著都覺得可憐。再說家里一切都亂套了。該可憐可憐孩子們,老爺。認個錯吧,老爺。有什么法子!愛坐雪橇……”
“可是她不會接受的……”
“您得盡力啊。上帝是仁慈的,向上帝禱告吧,老爺,向上帝禱告。”
“那好,你走吧。”奧勃朗斯基說著,突然一陣臉紅。“來,給穿好衣服。”他果斷地脫掉晨衣,對馬特維說。
馬特維已經舉起事先準備好的像套具似的襯衣,吹去上面一點兒幾乎看不見的東西,帶著明顯滿意的神情,把它套在老爺嬌慣的身上。
3
奧勃朗斯基穿好衣服,在自己身上灑了香水,把襯衣袖子拉拉直,用習慣的動作把卷煙、皮夾子、火柴、帶雙鏈墜子的懷表放進各個口袋里,抖了抖雙臂。雖然自己不那么幸運,但他感到自己還是清潔芳香、身體健康,精神抖擻。他一步步輕輕抖動著走進餐廳,那里已經擺好咖啡等著他了;咖啡的旁邊,放著信件和機關里送來的公文。
他看完了信。有一封信讓他很不愉快——是一個要買他妻子領地的森林商寫來的。這森林必須賣掉;可眼下,直到與妻子和好以前,這件事根本沒法談。其中最不愉快的,在于這種金錢利益,竟會牽涉到目前他與妻子的和好。想到自己為這種利益,為出賣這片森林謀求與妻子和好,他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
奧勃朗斯基看完信,把機關里送來的公文拿到自己面前,很快翻閱了兩個案卷,用很粗的鉛筆做了些記號,然后把案卷推開,喝起咖啡來;喝過咖啡,他打開新到的晨報,看了起來。
奧勃朗斯基訂閱的,是一種并不極端而屬于多數人支持的自由派報紙。盡管他其實對無論科學、藝術、政治都毫無興趣,但堅決支持多數人及他的報紙支持的對所有問題的觀點;只有當多數人的觀點改變時,他的觀點才發生改變,或者說得好聽點兒,不是他改變了觀點,而是觀點本身在他身上不知不覺地改變了。
奧勃朗斯基并不選擇什么傾向、觀點,而是這些傾向、觀點自己來到他身上,就像他并不挑選禮帽和常禮服的樣式,而是人家穿戴什么他也就穿戴什么一樣。由于出入上流社會,再加上成年人通常思想活躍,觀點就如同一頂禮帽一樣必不可少。至于說為什么寧肯選擇自由派傾向,而不是他那個圈子里許多人支持的保守派傾向,這并不是由于他認為自由派傾向更合理,而是它更接近他的生活方式。自由派說俄羅斯一切都很糟,的確,奧勃朗斯基欠了很多債,錢絕對地不夠用。自由派說婚姻是一種過時的制度,必須加以改革,的確,家庭生活很少使奧勃朗斯基滿足,還迫使他完全違背本性,開始撒謊和作假。自由派說——或者說好聽點兒,是暗示——宗教不過是加在不開化居民身上的枷鎖,的確,奧勃朗斯基甚至在做簡短的禱告時都無不感到自己腿腳劇痛,而且沒法理解既然現世的生活這么歡樂,還干嗎叨叨這些關于來世的可怕而縹緲的詞句。與此同時,奧勃朗斯基喜歡開玩笑逗樂,有時候還以取笑人為樂,說如果拿種族引以為自豪,就不應該停留在羅立克上而拒絕承認最早的祖先——是猴子。就這樣,自由派傾向成了奧勃朗斯基習以為常的玩意兒。他喜歡讀自己訂的報紙,就像飯后抽一支煙,在頭腦里彌漫起一層薄薄的煙霧。他讀了社論,其中說在我們這時代毫無必要鼓噪什么激進主義要吃掉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險,也毫無必要鼓噪什么政府必須采取措施鎮壓革命的禍患,相反,“我們認為,危險不在于假想出的革命這一禍患,而在于阻止進步的傳統勢力的頑固性”,如此等等。他還讀了另一篇財政方面的文章,其中提到邊沁和密勒,并對財政部進行了諷刺。他以自己特有的敏捷的想象,明白了所有諷刺的意義:誰對誰,以及為何而發。這種分析通常情況下都能給他帶來某種滿足。可是今天,這種滿足被破壞了,因為他回想起了瑪特連娜的勸告及家里的不和。他還在報上看到,貝依斯特伯爵已經到了維斯巴頓,以及消除白頭發、出售輕便轎式馬車和某青年征婚等廣告,但這些消息都沒有像以前那樣讓他平靜、輕蔑又心懷滿足。
奧勃朗斯基看完報紙,喝了第二杯咖啡,吃過抹著黃油的白面包后,站起身來,抖掉西裝背心上的面包屑,挺起寬闊的胸脯,高興地笑了笑。這倒不是因為心里有什么特別開心的事兒——純粹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這種快樂的微笑立刻勾起他的回憶,他又沉思起來。
門外傳來兩個孩子的聲音(奧勃朗斯基聽出是小兒子格里夏和大女兒塔尼婭的聲音)。他們在搬什么東西,而且掉了。
“我說了,車頂上不能坐乘客,”小姑娘用英語嚷道,“你收拾吧!”
“全亂套了,”奧勃朗斯基心想,“怎么能讓孩子們到處亂跑呢。”他隨即向門口走去,叫住他們。孩子們扔下當火車玩的匣子,向父親走過來。
小姑娘是父親的寶貝,她大膽地跑過來,擁抱他,邊笑邊掛到他脖子上。和通常一樣,她聞到他絡腮胡子里散發出的熟悉的香水味兒,感到心情舒暢。最后,小姑娘吻了吻他那因為彎腰而漲得通紅、越發柔情洋溢的臉,終于松開雙手,想往回跑,但被父親拉住了。
“媽媽怎么了?”他一只手撫摸著女兒光滑細嫩的脖子問。“你好。”他轉過頭,微微笑著對向他請安的兒子說。
他意識到自己不太喜歡小男孩,可總是力圖做到一視同仁;但兒子感覺到了這一點,對父親冷淡的笑容并沒有報以微笑。
“媽媽?起來了。”小姑娘回答。
奧勃朗斯基嘆了口氣。“就是說,又是一整夜沒有睡。”他想。
“那么,她高興嗎?”
小姑娘知道,父親和母親吵架了,母親沒法高興,而父親對這一點應當是知道的,他這么若無其事地問,顯然是在裝假。她為父親臉紅了。他立刻明白了這一點,也臉紅了。
“我不知道,”她說,“她沒有叫我們學習,而是叫庫爾小姐帶我們上外婆家去玩。”
“那就去吧,我的小塔尼婭。啊,對了,等一下。”他再次拉住她,撫摸著她一只柔嫩的小手說。
他從壁爐上取下昨天放在那兒的一盒糖果,挑了兩塊她愛吃的給她,一塊巧克力和一塊水果軟糖。
“給格里夏嗎?”小姑娘指著巧克力問。
“對,對。”他又摸了摸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發根和脖子,才放她走。
“轎式馬車備好了,”馬特維說,“對,有個女的求見。”他補充道。
“來了很久了嗎?”奧勃朗斯基問。
“半個來鐘頭了。”
“對你說過多少次了,有人來要馬上通報!”
“總得讓您喝完咖啡吧。”馬特維用一種使人無法生氣的友善而粗魯的語氣說。
“那就快請吧。”奧勃朗斯基懊惱地皺著眉頭說。
求見者是參謀部大尉加里寧的遺孀,她請求辦一件不可能和毫無頭緒的事兒。但奧勃朗斯基還是照例讓她坐下,仔細聽她把話說完,還給她提了詳細的建議,告訴她該去找誰,怎么找法,甚至用自己粗獷、奔放、優美而清楚的筆跡,果斷而流暢地給一個可能幫上她忙的人寫了封信。奧勃朗斯基打發走參謀部大尉遺孀,拿起禮帽又停下來,想想是否忘了什么。結果發現,除了想要忘了的——妻子,他什么也沒有忘記。
“啊,對了!”他垂下頭,漂亮的臉上露出苦惱的神情,“過去,還是不過去?”他對自己說。內心的聲音告訴他,沒有必要過去,這里除了虛偽不可能有任何別的,他們的關系已不可能補救,因為她無法再恢復青春美貌,激發愛情,而他,也無法變成對愛情心如止水的老頭子。除了虛偽和欺騙,現在不會有別的結果;而虛偽和欺騙則與他的本性不相符。
“但早晚還是得去,總不能老這樣僵著。”他努力鼓起勇氣說。他挺直胸脯,點著一支香煙抽了兩口,就把它扔進珠母貝殼煙灰缸里,快步穿過黑洞洞的客廳,打開另一道通向妻子臥室的門。
4
陀麗穿著短上衣,站在打開的小衣柜前找東西。她原先那頭濃密的秀發,而今已經變得稀疏,用發針別在腦后。她面容憔悴,那雙滿是怒火的眼睛,因臉部干癟而顯得眼眶深陷。房間里到處撒滿東西。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她停下來,眼睛盯著門,竭力使臉上露出嚴厲而輕蔑的表情,卻只是徒勞。她感到害怕,害怕即將發生的會見。她剛才試圖做的,這三天來已經試了十來次:找出她準備帶到娘家去的孩子們和自己的東西——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就連現在,也和前幾次一樣,她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得想法懲罰、羞辱他,就算只讓他稍微品嘗下他對她施加的痛苦,也算是報了點兒仇。她老說要離開他,卻又感到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因為自己無法拋棄他是她丈夫的想法,也無法拋棄愛他的習慣。此外,她覺得如果在自己家里都照看不好五個孩子,離家在外就只會更糟。事實上,三天來最小的一個因為吃了不新鮮的雞湯生病了,其他幾個昨天幾乎沒有吃上午飯。她感到離開是不可能的。可是,她還在欺騙自己,還在找東西,裝做要離開的樣子。
一看到丈夫,她就把雙手伸進小衣柜抽屜里,好像在尋找什么。等他走到自己身邊很近的時候,才瞅了他一眼。然而,她原想做出一副嚴厲而堅決的表情,臉上流露出的卻是悵惘和痛苦。
“陀麗!”他用輕輕的羞怯聲音說,邊說邊把腦袋縮到肩膀里,努力裝出一副可憐而順從的樣子,可還是顯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陀麗迅速地把他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模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對,他倒是幸福又滿足!”她想,“可是我呢?……大家都喜歡他這副和顏悅色的樣子,還夸獎他,這真叫人厭惡;我就是憎恨他這副樣子。”她抿緊嘴唇,蒼白的神經質的臉上,右半拉筋肉開始抽搐起來。
“您要干什么?”她用急促、不自然和深沉的聲音說。
“陀麗!”他顫抖著聲音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來了。”
“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能見她!”她嚷嚷說。
“可是總得,可是,陀麗……”
“您走,走,走!”她嚷嚷著,眼睛并不看他,仿佛這叫嚷是身上什么地方正痛得厲害。
奧勃朗斯基在想妻子的時候還能保持平靜,指望一切照馬特維說的那樣會順利解決,還能平靜地看報、喝咖啡;可是當他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臉,聽到這種聽天由命的絕望聲音時,就感覺呼吸困難,喉嚨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堵著,眼睛里也開始閃耀出淚花。
“我的上帝,我干了什么!陀麗!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要知道……”他無法再繼續說下去,號哭堵住了他的喉嚨。
她啪的一聲關上衣柜的門,瞪了他一眼。
“陀麗,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一句話:請求你原諒,請求你原諒……你想想,難道九年的生活還抵不了那一時,一時……”
她垂下雙眼聽著,聽他說些什么,好像在懇求他說服自己不要相信那件事。
“一時的沖動……”他說出來了,并想繼續往下說;但聽到這句話,陀麗又像身上哪兒開始疼痛一樣,嘴唇緊閉,右邊臉頰的筋肉又抽搐起來。
“您走,走開!”她嚷得更刺耳了,“別再對我說您的那些沖動和下流勾當!”
她想走開,但身子搖晃了一下,便伸手扶住椅子靠背,免得倒下。他的臉脹大了,嘴唇鼓起來,兩眼直淌淚水。
“陀麗!”他抽泣著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想想孩子吧,他們是無辜的。是我的過錯,懲罰我吧,讓我為自己贖罪。只要辦得到的,我決心全部照辦!是我的過錯,千真萬確,是我錯了!可是,陀麗,原諒我吧!”
她坐下了。他聽到她沉重的呼吸聲,對她產生了無法形容的憐憫。她幾次想開口說話,卻說不出來。他等待著。
“你想到孩子們,就是為了逗他們玩;而我想到他們,知道他們現在全都毀了。”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看來,這些話三天來她對自己說過不止一次了。
她說話時對他以“你”相稱,他感激地看著她,挪動身子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她厭惡地避開了。
“我想著孩子們,為了救他們我什么都愿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救他們:是帶他們離開父親好呢,還是把他們留給放蕩的父親——對,放蕩的父親……您倒說說,在發生……那種事情以后,我們難道還能在一起生活?這難道可能嗎?您說呀,這難道可能嗎?”她提高嗓門,重復說,“當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親,與自己孩子的女家庭教師發生關系之后……”
“可是有什么辦法?有什么辦法呢?”他可憐巴巴地說著,頭越來越往下耷拉,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我覺得您下流,讓人厭惡!”她大聲叫嚷起來,火氣越來越大,“您的眼淚像水一樣不值錢!您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您沒有心肝,不知廉恥!您卑鄙、下流,是個陌生人,是的,完全的陌生人!”她懷著痛苦和憤怒說出“陌生人”這個連自己都感到可怕的詞兒。
他瞅了她一眼,她臉上那種憤怒的表情使他驚恐不已。她在他身上只看到了對她的憐憫,而不是愛情。“唉,她憎恨我,不會原諒我的。”他想。
“這真可怕!真可怕!”他說。
這時,隔壁房間里有個孩子大概是跌倒了,在大聲叫喊;陀麗留神一聽,臉色立刻變得溫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接著迅速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可見她還是愛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她聽到小孩子叫喊時的變化,心想,“她愛我的孩子,又怎么會恨我呢?”
“陀麗,你聽我再說一句話。”他跟在她后邊說。
“如果您跟著我,我可要叫大家,叫孩子們了!讓大家都知道您是個無賴!我現在就走,您和您那位情婦就住在這里好了!”
她啪的一聲關上門,走了。
奧勃朗斯基嘆了口氣,擦了把臉,輕輕地走出了房間。“馬特維說:會解決的,可怎么解決?我看甚至連可能性都沒有。哎呀,哎呀,多可怕!她嚷嚷得多難聽,”他回想起她的叫嚷和“無賴”“情婦”這些詞,自言自語說,“女傭們也許都聽到了!難聽得可怕,可怕!”奧勃朗斯基獨自站了幾秒鐘,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氣,便挺直胸脯,出了房間。
這天是星期五,德國鐘表匠正在餐廳里上鐘。奧勃朗斯基想起自己對這個規矩的禿頂鐘表匠開過的一個玩笑,說這個德國人“把自己的一生安排得像上鐘一樣”,于是露出了微笑。奧勃朗斯基喜歡開好聽的玩笑。“說不定事情還真會解決呢!一個好聽的詞兒:解決,”他想,“應該這樣說。”
“馬特維!”他叫了一聲,“和瑪麗婭一起去把安娜用的那間黃沙發的休息室收拾好了。”他對應聲來到的馬特維說。
“是,老爺。”
奧勃朗斯基穿好皮襖,走到臺階上。
“您不在家用餐?”馬特維送他到門口,問。
“看情況吧。這是給家里用的,”他邊說邊從皮夾子里取出十個盧布,“夠嗎?”
“夠不夠,看對付著用吧。”馬特維說著,把馬車門關上,退回到臺階上。
這時,陀麗哄孩子安靜下來后,聽馬車聲知道他已經走了,就又回到臥室里。這是她避開家庭事務的唯一去處;她一出臥室,家庭事務就將她團團包圍。就是剛才她到孩子們房里這短短一會兒工夫,英國女傭和瑪特連娜就向她提出了幾個刻不容緩、只有她一個人能做主的問題:孩子們出去散步時穿什么?他們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個新廚師?
“哎呀,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她說著回到臥室里,坐在剛才與丈夫說話的地方,捏緊瘦得連戒指都要從指頭上滑下來的皮包骨似的雙手,重溫起剛剛那場談話的全部內容。“他走了!可是他要怎樣才會與她分手呢?”她想,“難道他還在與她勾搭?我怎么沒有問問他?不,不,和好是不可能的。就算我們仍生活在一個家庭里——我們也是陌生人,永遠成了陌生人!”她帶著特殊的含意又重復了一遍這個可怕的詞兒,“我本來有多愛他,上帝啊,我多愛他,……我多愛他!難道現在我不愛他了?我是不是比以前更愛他了?可怕,主要的,是那……”她剛想到這里,瑪特連娜從門縫里伸進頭來,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您讓我兄弟過來吧,”她說,“他飯菜做得好;要不然像昨天那樣,孩子們到六點鐘還沒有東西吃。”
“那好吧,我這就去安排。對了,派人去取鮮牛奶了嗎?”
就這樣,陀麗又忙碌起日常事務來,一時間忘了自己的痛苦。
5
奧勃朗斯基憑著自己良好的天資,在學校里成績不錯,但他懶惰又貪玩,所以畢業時屬于末流;不過,盡管他一貫生活放蕩,級別不高,年紀也不大,卻在莫斯科機關里擔任了一個體面而薪俸豐厚的主管職務。他得到這個職務是靠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卡列寧的關系,此人在機關所屬的部里擔任要職。不過,即使卡列寧不任命自己的內兄擔任此職,奧勃朗斯基通過兄弟、姐妹、表親堂親、叔伯和姑姑姨媽等上百人的親屬關系,也能弄到這個或類似的職位,每年約有六千盧布薪俸;他需要這些錢,因為盡管妻子有足夠的財產,他自己的事業卻屢屢落敗。
奧勃朗斯基的親戚朋友很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幾乎有一半人認識他。他出生于權勢顯赫的官宦世家。官場老人中,三分之一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他還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得他;另外三分之一和他以“你”相稱;還有三分之一則是他的相識。因此,那些地位、房產和租賃權等世俗利益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分配時也就不會沒有他的份兒。所以,奧勃朗斯基無須特別費勁就能得到有利可圖的職位,只要不拒絕、不妒忌、不爭吵、不生氣就行,而凡此種種,出于自己特有的善良,倒還從來沒有過。如果人家對他說,他得不到他所要的薪俸的職位,他會覺得可笑,再說他的要求并不怎么過分;他想要的只是和同齡人一樣的東西,而他擔任這職務干得不會比任何人差。
所有熟悉奧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歡他,不只是因為他具有善良快活的秉性和不容置疑的真誠,還因為在他身上,在他瀟灑開朗的外表,在他閃亮的眼睛、烏黑的眉毛頭發和白里透紅的面孔上,有著某種能使人生理上產生友好和愉快的東西。“啊哈!斯捷潘·奧勃朗斯基!這不是他嗎!”大家見到他時幾乎總是這么高興地笑著說。即使有時和他談話并不特別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見到他還是同樣開心。
這是奧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個機關的第三年,他除了受到同事、下屬、上司及所有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的喜愛,還贏得了他們的尊敬。奧勃朗斯基在公務上受到這種一致的尊敬,其主要品質在于:第一,由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缺點,對別人就特別寬容;第二,融入他血液里的那種自由主義,由于不是從報上生硬搬來的,因此十分徹底,這就使他不論財富和官階,對所有人都能做到平等相待,一視同仁;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點——他對所承擔的工作完全漠不關心,結果因為他從不熱心,也就從來沒有犯過錯誤。
奧勃朗斯基來到供職的地方,在畢恭畢敬的看守陪同下,夾著公文包走進自己的小房間,穿上制服,然后進入辦公大廳。文書和職員都站立起來,愉快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奧勃朗斯基照例急忙向自己的辦公桌走去,握過同事們的手,坐了下來。他恰到好處地講了幾句笑話,聊了會兒天,便開始辦公。辦公時應遵守的自由、隨便和禮儀間的那種界限,沒有人比奧勃朗斯基更能準確把握,他也總能使氣氛愉快。秘書與辦公室里其他人一樣,愉快而恭敬地拿著公文走過來,用奧勃朗斯基倡導的親昵隨便的自由派語調說:
“我們總算想辦法得到了奔薩省政府的材料,對此您是否……”
“終于收到了?”奧勃朗斯基用一根手指壓住公文說,“那,先生們……”辦公就開始了。
“他們不知道,”他低著腦袋,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聽著報告,同時心里在想,“半小時前他們的主管還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呢!”他的眼睛在笑。這公務得不間斷地進行到兩點鐘,之后才能休息和吃飯。
還不到兩點,辦公大廳的大玻璃門突然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坐在沙皇肖像畫和守法鏡下辦公的官員,看到這意外的消遣都很高興,紛紛向門口望去;但門衛立刻把進來的人趕走了,隨后關上了玻璃門。
等秘書宣讀完案卷,奧勃朗斯基懶洋洋地欠身起來,按照自由主義做派,當場拿出一支煙,往自己的小房間里走去。他的兩位同事,老官吏尼基津和行伍出身的格里涅維奇,也同他一起走了出來。
“飯后我們還來得及辦完。”奧勃朗斯基說。
“怎么也來得及的!”尼基津說。
“可這福明該是個大騙子。”格里涅維奇指一個與他們正處理的案子有關的人。
奧勃朗斯基對格里涅維奇的話皺了皺眉頭,表示事先下判斷有失體面,此外沒有作任何回答。
“剛才進來的人是誰?”他問門衛。
“大人,一個什么人未經許可,趁我一轉身就躥進來了。他打聽您。我說:等官員們都出來時……”
“他在哪兒?”
“大概到門廳去了,剛才還一直在這里走來走去的。哦,就是那人。”門衛指著一個身體結實、肩膀寬闊、一臉卷曲胡子的人說。那人的羊皮帽還沒有脫,便迅速敏捷地順著石級磨損的臺階跑上來。一名夾著公文包正往下走的瘦個子官員停住腳,不高興地瞥了一眼跑上來的那人的雙腳,然后疑惑地瞅了瞅奧勃朗斯基。
奧勃朗斯基在樓梯上邊站著。當他認出跑上來的人時,他那張從制服金絲領子上露出的和顏悅色的臉,就更加容光煥發了。
“原來是你!列文,你怎么來了!”奧勃朗斯基一邊帶著和善、戲謔的微笑說,一邊打量著走近自己的列文,“你怎么會屈駕到這個鬼地方來找我呢?”他不滿足于握手,又吻了吻自己的朋友,“早就來了?”
“我剛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邊回答,一邊不好意思又生氣不安地打量著四周圍。
“啊,我們進去吧。”奧勃朗斯基了解自己這位朋友的自尊和憤憤不平的羞怯,于是說道。他抓起列文的一只手,像通過危險地段般,拉著他跟自己走。
奧勃朗斯基與所有相識的人幾乎都以“你”相稱:不管是六十歲的老人還是二十歲的青年,是演員還是大臣,是商人還是將軍副官,處于社會階梯兩個極端上的人都有。這些人要是知道他們通過奧勃朗斯基而有某種共同的東西時,一定會大吃一驚。他會跟隨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檳酒,而與這些一起喝過香檳酒的人,他都會以“你”相稱。所以每次當著下屬的面,遇到他那些“不體面的朋友”(如他戲謔地稱呼過的許多朋友那樣)時,他總善于以他特有的機智沖淡這在下屬心目中留下的不快印象。列文不在“不體面的朋友”之列,但奧勃朗斯基機敏地感覺到,列文以為他也許不愿在下屬面前表現出他們倆的親密關系,所以才拉他進自己的房間。
列文與奧勃朗斯基的年齡幾乎相同,奧勃朗斯基與他以“你”相稱并不是因為一起喝過香檳酒,而是因為列文從少年時候起就是他的同學和伙伴。盡管兩人的性格和趣味不同,他們卻是從小相親相愛的朋友。雖然如此,就像選擇了不同活動領域的人們之間那樣,他們議論時雖然為對方的活動辯護,內心里卻是蔑視的。每個人都覺得仿佛自己進行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進行的——只不過是一種主觀幻想。看到列文的模樣,奧勃朗斯基就忍不住露出幾分譏諷的微笑。他已經多少次見列文從鄉下到莫斯科來——列文在鄉下究竟干點兒什么,奧勃朗斯基從來沒有能好好了解過,他也不感興趣。列文每次來莫斯科總是一副激動、匆忙的樣子,而且對事物大都有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看法。奧勃朗斯基嘲笑他,又喜歡他。列文也完全一樣,他打心眼里既蔑視自己這位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又蔑視他的公務,認為它毫無意思,經常加以嘲笑。不同的是,奧勃朗斯基干著大家所干的事情,笑起來自信又和善,而列文笑時卻缺乏自信,有時候還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我們早就等著你了。”奧勃朗斯基說著走進自己的房間,放開列文的手,仿佛以此表示不再有危險了。“非常非常高興見到你,”他接著說,“啊,你怎么樣?還好嗎?什么時候到的?”
列文不做聲,瞧著奧勃朗斯基那兩位陌生同事的臉,特別注意到了氣質優雅的格里涅維奇的手。這雙手的手指又白又長,彎起的指甲顏色發黃,襯衣上的袖扣大而閃亮,這些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使他無法自由思考。奧勃朗斯基立刻察覺到了這一點,于是微微笑了。
“啊,對了,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說,“我的同事:菲利普·伊萬內奇·尼基津,米哈依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里涅維奇。”然后轉向列文:“地方自治活動家,地方自治局里的新派人物,一只手能舉起五普特的體育家、畜牧家、獵手和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柯茲內舍夫的弟弟。”
“很高興認識你。”老頭子說。
“在下有幸認得令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格里涅維奇邊說邊伸過一只指甲長長的瘦手。
列文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冷冷地握了握,便馬上轉向奧勃朗斯基。盡管他很尊敬馳譽全俄羅斯的異父同母的作家哥哥,但他不能忍受人家不是作為康士坦丁·列文而是作為著名作家柯茲內舍夫的弟弟來接待他。
“不,我已經不是地方自治局成員了。我和所有的人都吵過架,再不去參加會議了。”他轉身對奧勃朗斯基說。
“真快呀!”奧勃朗斯基臉帶微笑說,“可是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
“說來話長。我以后再告訴你。”列文說,但立刻開始講起來,“是這樣,簡單地說,是我堅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沒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他這時好像受到誰的侮辱似的激憤起來,“一方面,它是個玩物,他們玩弄議會那一套,而要我搞這些玩意兒,既不夠年輕又不夠年老;另一(他停頓了一會兒)方面,這——是縣里的coterie加緊撈錢的一種手段。原先有監護、法庭,現在是地方自治局,只不過不是受賄,而是拿不勞而得的薪俸罷了。”他說得很激動,好像在場的人有誰反駁他的意見似的。
“嘿嘿!我發現,你呀,又有了新變化,一個保守派,”奧勃朗斯基說,“不過,這事以后再說。”
“對,以后。現在我有事找你。”列文厭惡地凝神注視著格里涅維奇的手。
奧勃朗斯基幾乎不著痕跡地微笑了一下。
“你不是說你再也不穿歐式服裝了嗎?”他邊說邊打量列文一身顯然是法國裁縫做的服裝,“是這樣!新變化嘛!”
列文突然臉紅了,但不像通常成年人那樣稍稍有點兒紅——他自己并不知道——而是像孩子一樣滿臉通紅。他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可笑,因而更加害臊,臉也就紅得更厲害,幾乎要哭出來。這張聰明的男子漢的臉竟變得這般孩子氣,看上去非常怪異,以至于奧勃朗斯基都不再朝它看了。
“那我們在什么地方見面?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談談。”列文說。
奧勃朗斯基好像開始沉思起來。
“這樣吧:我們到古林去吃飯,就在那兒談。我三點以前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說,“我還得到另一個地方去。”
“那好,一起吃晚飯。”
“吃晚飯?其實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只說兩句話,打聽一下,以后我們再詳談。”
“既然這樣,那你現在就把這兩句話說了,等晚飯時我們再詳談。”
“這兩句話是這樣的……”列文說,“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他的臉突然因為竭力克制自己的害臊而產生了惱怒的表情。
“舍爾巴茨基一家怎么樣?全是老樣子吧?”他說。
奧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愛上了他的小姨子吉蒂,他露出幾乎看不出的微笑,兩只眼睛高興得閃閃發亮。
“你說了兩句話,我卻無法兩句話就回答清楚,因為……對不起,等一下……”
秘書進來了。像所有秘書那樣,他帶著一種謙遜、隨便而又恭敬的神情,并自信在職務知識方面比上司強,于是拿著公文來到奧勃朗斯基跟前,說是請示,其實是說明為難處。奧勃朗斯基沒有聽完,便把手親切地放在秘書的袖口上。
“不,你就按我說的辦。”他說著,用微笑緩和自己的口氣。接著,他簡要解釋了一下對這件事情的理解,推開公文說,“就請這么辦吧,扎哈爾·尼基齊奇。”
秘書尷尬地走了出去。列文趁奧勃朗斯基與秘書交談的工夫,完全從自己的不安中恢復過來了。他雙手支在椅子上靠著,臉上帶著譏諷的關注。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說。
“你不明白什么?”奧勃朗斯基還是那么高興地微笑著,取出一支香煙說。他等待著列文會有什么古怪的表現。
“我不明白你們在干什么,”列文聳了聳肩膀說,“這種事兒你怎么還會干得這樣認真?”
“為什么不呢?”
“因為無聊。”
“那是你的想法,我們可忙得要命。”
“忙著寫公文。不過是啊,你有這方面的才干。”列文補充說。
“就是說,你認為我有什么缺點?”
“也許吧,”列文說,“不過我還是欣賞你的氣派,并為自己的朋友是這么個大人物感到驕傲。可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接著說,同時直愣愣地注視著奧勃朗斯基的眼睛。
“那好,好。你等著吧,你以后也會變成這樣的。好在你在卡拉津斯基縣有三千俄畝地,你又像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身體健壯,充滿青春活力——可有朝一日你也會到我們這里來的。對,關于你問的那事兒:沒有變化,不過可惜你這么久不來了。”
“出什么事了?”列文慌忙問。
“也沒有什么,”奧勃朗斯基回答,“我們再聊吧。不過,老實說,你干嗎來了?”
“啊,這個問題,也以后再談吧。”列文再一次臉紅到了耳根。
“那好。我明白了。”奧勃朗斯基說,“你知道嗎?我本來該請你到家里去,可是妻子身體不太好。不過這樣吧:如果你想見見,可以到動物園去,他們大概四五點鐘在那里。吉蒂在那里滑冰。你先去吧,回頭我去找你,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吃晚飯。”
“好極了,那就再見吧。”
“當心別忘了。我知道你,搞不好又會忘記的,或者突然回鄉下去了!”奧勃朗斯基邊笑邊嚷嚷道。
“不會的。”
直到列文走出房門,他才想起自己剛才忘了給奧勃朗斯基的同事們告別鞠躬了。
“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很充沛啊。”列文走后,格里涅維奇說。
“是啊,老兄,”奧勃朗斯基搖了搖頭說,“一個幸福的人!在卡拉津斯基縣有三千俄畝地,前途無量啊,而且多么朝氣蓬勃!不像我們哥們兒。”
“您有什么可抱怨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
“糟得很,不好。”奧勃朗斯基說著,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6
奧勃朗斯基問列文老實說他干嗎來的時候,列文臉紅了,并為自己臉紅而感到生氣,因為他不能回答:“我是來向你小姨子求婚的。”雖然這是他這次來的唯一目的。
列文和舍爾巴茨基兩家都是莫斯科的貴族世家,而且一直保持著親密友好的關系。這種關系在列文上大學的時候進一步加深了。列文與陀麗和吉蒂的兄弟、年輕的舍爾巴茨基公爵一起準備應考,一起進了大學。當時列文常到舍爾巴茨基家里去,并喜歡上了這個家庭。不管看起來多么奇怪,但列文正是愛上了舍爾巴茨基一家,特別是占這個家庭半數的女性。對自己的母親,列文已經不記得了,僅有的一位姐姐又比他大好多,在舍爾巴茨基家里,他頭一次看到了那種有教養和真誠的貴族世家的生活環境,而這種生活,自己因為雙親過世,早已經失去了。這個家庭的全體成員,特別是女性,他覺得仿佛都披覆著一重詩意盎然的神秘帷幕,他不但沒有看到她們身上的任何缺點,反倒是設想在這重帷幕的遮蓋下,有著最崇高的感情和完美無瑕的光彩。為什么這三位小姐得輪流著一天說法語一天說英語呢?為什么她們必須在規定的時間輪著彈鋼琴,卻讓琴聲傳到樓上有兩個大學生做功課的房間里呢?為什么這些教法國文學、音樂、繪畫和舞蹈的老師經常來?為什么她們要在規定的時間和莉儂小姐一起,乘坐彈簧馬車到特維爾斯卡婭林蔭道上去,她們穿著自己的緞子皮襖——陀麗穿長的,娜塔麗婭穿半長的,而吉蒂則穿完全短的,短到她那雙紅絲襪繃得緊緊的標致小腿完全露在了外面?為什么她們要在有金蝴蝶圖案的帽子的仆人陪伴下,到特維爾斯卡婭林蔭道上散步呢?——所有這一切和其他許多在她們那個神秘世界里發生的事情,他都無法理解,但他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美妙的,而他愛上的正是這種神秘性。
在大學時代,他差點兒愛上老大陀麗,可是她不久嫁給了奧勃朗斯基。然后,他開始愛上老二。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該愛上三姐妹中的一位,只是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位。但是,娜塔麗婭也是在社交界一露面就嫁給了外交官里沃夫。列文大學畢業時,吉蒂還是個孩子。年輕的舍爾巴茨基參加海軍后,在波羅的海淹死了,因此列文與舍爾巴茨基一家的交往,雖然有同奧勃朗斯基的友誼維系著,也是越來越少了。列文在鄉下過了一年,今年初冬又到莫斯科來,見到了舍爾巴茨基一家人,這時他才明白,三姐妹中哪一位才是自己注定會愛上的。
對于像他這樣一個出身名門、三十二歲的富家子弟來說,原本向舍爾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了,從各個方面看,他都會被立刻認為是一位完美的配偶。不過列文是在戀愛中,他覺得吉蒂簡直十全十美,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一頭,而他自己則是個塵世俗物,所以甚至都不敢想象別人及她本人會屬意于他。
他神魂顛倒地待在莫斯科,為了見到吉蒂,幾乎天天混跡于交際場所。兩個月后,他突然認定這事兒不可能,就回鄉下去了。
列文認定這事情不可能,是因為在吉蒂親屬們看來,他配不上迷人的吉蒂,而吉蒂本人也不會愛上他。在親屬們眼里,他已經三十二歲了,卻還沒有任何固定的事業和社會地位,而他的同輩人,有的已經成了上校和侍從武官,有的當上教授,有的是銀行或鐵路的經理,或者像奧勃朗斯基那樣在機關里擔任個主管職務;他卻是(他很清楚在別人看來自己是什么人)個地主,搞些繁殖奶牛、狩獵鳥獸和建筑施工的事情,也就是沒有才能的小玩意兒,沒有什么出息,做些按照社會觀念是蠢材才會干的事兒。
至于神秘而迷人的吉蒂本人呢,也不會愛上他這么個長相不起眼又才具凡庸的人。此外,以前他對吉蒂——出于與她哥哥的友誼,一直是成年人對孩子的態度——這是愛情的又一個新的障礙。他認為像他這樣長相不起眼而心地善良的人,只能得到她的友誼,而要獲得像自己對她那樣的愛情,則須是個美男子才行,主要的——該是個出眾的人。
他聽說女人往往喜歡其貌不揚的普通人,可他不相信會是這樣,因為換位思考,他自己鐘愛的也只能是漂亮、神秘和獨特的女人。
然而孤零零一個人在鄉下待了兩個月以后,他確信這不是自己最初青春年代所經歷過的那種愛情。這種感情使他一分鐘也不得安寧;她能否成為他妻子——這個問題不決定下來,他簡直沒法活下去。他的失望只是他的想象,并沒有他一定會被拒絕的任何根據。于是他下定決心到莫斯科來求婚。如果對方接受了,馬上就結婚;不然……他無法想象,如果遭拒絕自己會怎么樣。
7
列文乘早班火車到達莫斯科后,住在同母異父的哥哥柯茲內舍夫家。他換好衣服走進哥哥的書房,想立刻告訴他自己的來意,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可是哥哥不是一個人在。那里坐著一位哈爾科夫來的著名哲學教授,專程來解釋他們之間在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上的誤會。這位教授正在同唯物主義者展開激烈辯論,而柯茲內舍夫很有興趣地注視著這場爭論。柯茲內舍夫讀了教授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給他寫了封信進行批駁,指責他對唯物主義者的讓步太大。教授于是立刻趕來解釋。他們討論的是個時髦的問題:一個人的心理現象與生理現象之間有沒有界線?如果有,它又在哪里?
柯茲內舍夫迎接弟弟時,露出他那種對所有人一貫如此的親切而冷淡的微笑。他為二人作過介紹后,又繼續他們的談話。
這位教授前額狹窄,臉色暗黃,身材矮小,戴著一副眼鏡。他稍稍停下討論,同列文打了個招呼,又繼續說下去,不再注意他。列文坐下來,想等教授走,但是很快就對他們討論的問題產生了興趣。
列文在雜志上常常看到他們正在討論的那些文章。他在大學里學的是自然科學,所以對這些文章饒有興致,認為它們發展了自己所熟悉的科學原理。不過,他從來沒有把作為動物的人類的起源以及反射作用、生物學和社會學的科學結論,與他對生死意義問題的思考聯系起來。這些問題最近越來越經常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聽著哥哥與教授的交談,發現他們把科學問題與心靈問題聯系起來,有幾次甚至要專門探討心靈問題,但每一次他們接近這個他認為的主要問題時,似乎又急忙回避開去,轉入細微的分類、保留條件、引文、暗示及引據權威等方面,他也就很難明白他們的話題了。
“我不能承認,”柯茲內舍夫以他通常那種明確優雅的措辭說,“我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凱依斯,認為我關于外部世界的所有觀念都出自知覺。我得出存在這個最主要的概念不是通過感覺,因為根本就沒有一個傳達這個概念的專門器官。”
“對,可是沃爾斯特、克諾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會回答您,說您的存在意識是您全部感覺的總和,這種存在意識是感覺的結果。沃爾斯特甚至直截了當地說,要是沒有感覺,也就沒有存在的概念。”
“我要說的,恰恰相反。”柯茲內舍夫又開口了……
這時列文仿佛覺得,他們正要接觸到核心問題時,卻又繞開了,于是他下決心向教授問個問題。
“可見,如果我的感覺被消滅了,如果我的肉體死亡了,也就不會有任何存在了?”他問。
教授很失望,好像因被這插話打斷而感到精神痛苦般地瞧了瞧這位古怪的提問者——一個不像哲學家而更像纖夫的人,然后把目光轉移到柯茲內舍夫身上,仿佛在問:這有什么可說的?但是,柯茲內舍夫說話遠不像教授那樣激動和偏頗,他說了一句有深意的話,既能回答教授的觀點,又能理解列文提出這一問題時簡單而自然的想法。他微微笑了笑說:
“這個問題,我們還無權解決……”
“我們沒有材料,”教授贊同說,繼續申述自己的理由,“不,我指的是,假如普里帕索夫直截了當說,感覺是以印象為基礎的,那么我們應該嚴格地區分這兩種概念。”
列文再也沒有聽下去,一心只等教授離開。
8
教授走了后,柯茲內舍夫轉過身來對弟弟說:“很高興你來了。準備待多久?田莊經營得怎么樣?”
列文知道哥哥對田莊經營不大感興趣,他這樣問只是一種客套,因此只說了關于出售小麥和錢的事情。
列文原想把自己決定結婚的事兒告訴哥哥,征求一下他的意見,甚至下了決心;可是見到哥哥,聽了他與教授的談話,后來又聽到哥哥問起田莊經營(他們母親留下的家產還沒有分,兩人的產業全由列文管著)時那種無意中以老大自居的口氣,不知怎的,列文感覺自己沒法把結婚的決定告訴哥哥。他仿佛覺得哥哥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看待這件事情。
“那你們的地方自治局怎么樣啊?”柯茲內舍夫問道。他對地方自治局很感興趣,認為它意義重大。
“啊,說實在的,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是機構成員嗎?”
“不,已經不是了,我辭職了,”列文回答,“再也不去出席會議了。”
“可惜!”柯茲內舍夫皺起眉頭,低聲說。
辯解時,列文講述了他們縣里開會時都干些什么。
“總是這樣!”柯茲內舍夫打斷他說,“我們俄國人從來都是這樣。也許,能發現自己的不是,這是我們的一個優點——不過我們往往夸大其詞,張口閉口就是諷刺、挖苦,聊以*。我跟你說,要是把像我們地方自治機關那樣的權利交給另一個歐洲國家的人——比如德國人或英國人,他們準會把這種權利變為自由,可是我們自己呢,瞧,只會嘲笑。”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列文慚愧地說,“這是我最近的感受。我還真全心全意努力過了。我毫無辦法。我無能為力。”
“不是無能為力,”柯茲內舍夫說,“而是你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
“也許吧。”列文沮喪地說。
“你知道嗎,尼古拉弟弟又到這里來了。”
尼古拉是列文的同胞哥哥,柯茲內舍夫的異父同母弟弟。他自甘墮落,揮霍了自己的大部分家產,一直在糟糕的壞人堆里鬼混,和兄弟們都鬧翻了。
“真的嗎?”列文可怕地叫嚷起來,“你怎么知道?”
“普羅科菲在馬路上見著他了。”
“他在這里,在莫斯科嗎?他在哪里?你知道嗎?”列文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去找他。
“我后悔把這事告訴了你,”柯茲內舍夫對激動的弟弟搖搖頭說,“我派人打聽到了他的住處,替他還清了欠特魯賓的債,把借據寄給了他。可是你瞧,這是他給我的回復。”
柯茲內舍夫接著把壓在紙板底下的一張紙條遞給弟弟。
列文讀著這張字跡熟悉而古怪的紙條:“懇請你們讓我安靜點兒。這是我對自己親愛的兄弟們的唯一要求。尼古拉·列文。”
列文看完后,雙手拿著紙條,頭也不抬地站在柯茲內舍夫面前。
他心里斗爭著:想立刻忘了這個不幸的哥哥,又意識到這將是不道德的。
“他顯然是要侮辱我,”柯茲內舍夫接著說,“可是要侮辱我他又辦不到。我原來倒確實是一心一意想幫助他,可現在知道這樣做無濟于事。”
“是啊,是啊,”列文連聲說,“我理解并珍視你對他的態度;不過,我還是要去看看他。”
“你想去就去吧,可我不是很贊成,”柯茲內舍夫繼續說,“對我來說,我倒無所謂,他不會叫你和我吵架的;但對你來說,我勸你最好還是別去。幫不了他的。不過,隨你愛怎么辦怎么辦吧。”
“也許是真的幫不了他,可我覺得自己無法坐視不理,特別是在這種時候——當然這是另一回事——”
“這點我可不明白,”柯茲內舍夫說,“不過有一點我知道,”他補充說,“這是謙和的一種教訓。不然我也會對那種所謂的下流寬容些,但自從尼古拉弟弟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以后……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啊,這真可怕,可怕!”列文重復說。
列文從柯茲內舍夫那里拿到了尼古拉的地址,本打算立刻去看他,但是仔細想了想,決定推遲到傍晚去。首先,為了讓自己內心平靜下來,得解決促使他到莫斯科來的那件事兒。列文從哥哥那里出來,便到奧勃朗斯基的機關里,打聽清楚舍爾巴茨基一家的情況后,就到人家告訴他能見到吉蒂的地方去了。
9
四點鐘的時候,列文心臟怦怦跳地在動物園旁邊下了馬車,順著一條小道向山上溜冰場走去。他估計能在那里找到她,因為舍爾巴茨基家的轎式馬車停在大門口。
這是一個寒冷的晴天。大門口停著一排排轎式馬車、雪橇、萬卡和憲兵。在裝飾著浮雕的俄式小屋之間,打掃干凈的小路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們,他們的帽子在晴朗的太陽光下閃閃發亮。公園里的老樺樹,枝頭被厚厚的積雪壓得低垂彎曲,看上去好像披上了一件新的莊重的祭祀法衣。
他順著小路向溜冰場走去,一路上自言自語:“不要激動,要鎮定。你亂想些什么呀?你怎么了?夠了,蠢東西。”他在心中默念不已。但是他越是竭力想使自己平靜,就越是呼吸困難。一個熟人碰到了叫他,他居然沒認出那是誰。他向冰山走去,那里傳來小雪橇上下滑動時的叮當聲和嘩啦聲,還有歡樂的人聲。他又走了幾步,看見溜冰場就在前邊,并立刻在所有的溜冰者中間認出了她。
他知道了她在這里,驚喜和恐懼同時揪住了他的心。她站在溜冰場另一端,正在和一位夫人交談。她的衣著,她的姿態,似乎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可列文這么容易就認出了她,就像在蕁麻叢中找到一朵玫瑰花一樣。有了她,一切都熠熠生輝。她是一種微笑,使周圍的一切容光煥發。“我能進溜冰場到她身邊去嗎?”他想。在他心目中,她站著的那個地方成了高不可攀的圣地,有一瞬間,他甚至差點兒離開:他是那么害怕。他得竭力設法控制自己,想到既然各式各樣的人都從她身邊來來去去,因此他也可以到那里去滑冰。他走進去了,像躲避太陽似的久久不去看她,但即使不去看她,也還是看得見她。
溜冰場上,每周的這一天這個時候,一個圈子里互相認識的人們就都會聚集到一起。這里既有以技術大出風頭的溜冰高手,也有怯生生扶著椅背剛學會動作的笨拙新手,有小孩,也有單純練練身子骨兒的老人。列文覺得他們都是受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因為他們在這里,離她那么近。所有溜冰的人看上去都若無其事地繞過她,趕上她,甚至與她談話,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只是趁這極佳冰場和艷陽天氣而神采奕奕,縱情歡樂。
吉蒂的堂兄弟尼古拉·舍爾巴茨基,穿著短上衣和緊身褲,腳上穿著冰鞋坐在小板凳上,他看到了列文,便向他嚷嚷:“啊,首屈一指的俄羅斯溜冰手!早來了吧?冰好極了,快穿上冰鞋啊。”
“我沒有帶冰鞋。”列文回答說,為自己當著她的面所表現出的勇氣和輕松感到吃驚。盡管他沒有直接瞅她,目光卻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她。他感到太陽漸漸靠近自己了。她在一個旮旯里,伸著穿高筒靴的瘦腿向他滑過來,看樣子顯得有點兒羞怯。一個穿俄式服裝的小孩放肆地揮動雙手,身子往地上一彎,趕上了她。她滑得不很穩當,便從繩子拴著的小暖手筒里伸出雙手,以防摔倒,接著看到了列文。她認出了他,朝他微微笑著,同時也因為自己的膽怯而略顯羞澀。她轉了個彎,一只腳富有彈性地在冰面上一蹬,便直滑到舍爾巴茨基身邊,一把抓住他。她微笑著向列文點了點頭。她比他想象中還要美。
他在想到她的時候,腦子里會生動地浮現出她的整個形象,特別是那種帶著孩子般明朗和善良的表情;那長在少女標致肩膀上的飄逸著淺色頭發的可愛腦袋,顯得那么的靈動和迷人。臉部的純凈表情和苗條身段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魅力,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然而,使他尤為驚訝的,是她一雙溫柔、平靜和真誠的眼睛。而最讓人難忘的是她的微笑,它每次都把列文帶到了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讓他眷戀難舍,情意綿綿,就像他能記起的童年時代難得的快樂日子一般。
“您早就在這里了?”她邊說邊向他伸過一只手。列文撿起從她暖手筒里掉下的小手絹時,她又說了聲:“謝謝您。”
“我,我不早,我昨天……也就是剛才……才來。”列文回答說,因為激動,沒有立刻明白她的問題。“我想到你們家里去的,”他說著,立刻想起自己找她的目的,便感到不好意思并臉紅了,“我不知道您在滑冰,您滑得很好。”
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好像是要弄清楚他拘束的原因。
“我應當重視您的夸獎。這里一直傳說您是最優秀的溜冰高手。”她說著,用戴黑手套的小手撣掉沾在暖手筒上的冰屑。
“對,我曾經非常喜歡溜冰,我想達到完美的程度。”
“您好像干什么都充滿激情,”她微笑著說,“我真想看您是怎么滑的。穿上冰鞋,我們一起滑吧。”
“一起滑!這是真的嗎?”列文瞅著她心里想。
“我這就穿好。”他說。
他隨即去穿冰鞋。
“您好久沒有到我們這里來了,老爺,”溜冰場管理員邊說邊扶住他的一只腳,把鞋跟往上擰,“自您之后,還沒有過一位高手呢。這樣行了嗎?”他拉緊皮帶問。
“行,行,請快點兒。”列文回答時,臉上忍不住露出幸福的微笑。“對,”他想,“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幸福!一起,她說,我們一起滑吧。現在就告訴她嗎?可是我很怕,因為我現在很幸福,至少是一種充滿希望的幸福……但是應該的!應該,應該!讓害怕見鬼去吧!”
列文站住腳,脫掉大衣,在小屋邊沙沙響的冰地上奔跑起來。一跑到平整的冰面上,就毫不費勁地滑開去,隨心所欲地加快速度,變換方向。他羞怯地來到她旁邊,但她的微笑重新使他平靜下來。
她把一只手遞給他,兩個人邊滑邊加快速度,而且越快她的手就抓得他越緊。
“和您一起滑我會更快學會的,我不知怎么就信任您。”她對他說。
“當您靠著我的時候,我也信任自己。”他說,但立刻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害怕,于是漲紅了臉。確實,他一說出這句話,突然她的臉就像太陽躲進云里似的,全部的親密表情都消失了。列文熟悉她這種臉部變化,知道她在緊張思索,同時,她那平整的前額上也現出了皺紋。
“您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過,我沒有權利問。”他趕快說。
“為什么呀?……沒有,我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冷冷地回答,馬上又補充了一句,“您沒有見到莉儂小姐嗎?”
“還沒有。”
“去看看她吧,她是那么喜歡您呢。”
“這是怎么了?我使她傷心了。上帝,幫幫我吧!”列文心想,于是向坐在小長凳子上的白鬈發法國老婦跑過去。她像對一個老朋友似的歡迎他,微微笑著,露出一嘴假牙。
“是啊,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了,”她對他用目光指指吉蒂說,“可我們也老了。Tinybear已經變成大熊了!”法國老婦人笑著繼續說,提醒他開過的一個玩笑,把三位小姐稱做英國童話里的三頭熊,“您記得當時這么說過的嗎?”
他完全不記得這事兒了,可她卻對這個笑話笑了十來年,而且喜歡這笑話。
“好了,去,溜冰去吧。咱們的吉蒂滑得不錯了,對嗎?”
當列文重新回到吉蒂旁邊時,她的臉已經不那么嚴肅了,眼神也變得真誠而親切,但列文覺得她的親切中有一種特別的故作鎮定的味道。因此,他顯得心事重重。吉蒂說了一會兒自己的老女家庭教師及她的種種怪癖后,便問起他的生活來。
“冬天在鄉下,您難道不覺得煩悶嗎?”她說。
“不,不煩悶,我很忙。”他說,同時感到她在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引導他,使他無法從中擺脫,就像初冬那次一樣。
“您這次來要待得久些嗎?”吉蒂問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他心里想的是,假如自己這次還是順著她這種平靜友誼的調子,那勢必又會空手而歸,于是決心打破它。
“怎么會不知道呢?”
“不知道。這取決于您。”他說,但立刻被自己的話嚇壞了。
是她沒有聽清他的話呢,還是不想聽,不過她好像給磕住了,用一只腳敲了兩下,便急忙從他身邊滑開去了。她滑到莉儂小姐那邊,對她說了點兒什么,然后到了小屋邊女人脫冰鞋的地方。
“上帝,我干了什么!我的上帝!幫幫我,指引下我吧。”他禱告著,感到需要激烈運動一下,便往里往外地畫著圈滑跑起來。
這時,新來的溜冰者中滑得最好的一位年輕人,嘴上叼著支香煙,穿著冰鞋從咖啡廳出來,快步一跳一跳咔嚓嚓響地下了臺階。他甚至沒有改變兩只手的自然姿勢,就往溜冰場滑開去了。
“啊,這是新花樣!”列文說著,立刻就跑上去做這新花樣。
“別摔壞了,這可是得練熟了的!”尼古拉·舍爾巴茨基對他叫嚷說。
列文上了小臺階,從上面一個勁地直沖下來,因為動作不熟練,所以用雙手保持著平衡。到最后一級臺階時他給卡住了,一只手幾乎觸到冰面,做了個激烈的動作才恢復過來,笑著滑遠了。
“非常好,真可愛,”這時,吉蒂和莉儂小姐一起從小屋出來,帶著對親愛的兄弟那般文靜的微笑瞧著他,心里想,“難道是我錯了,做得有什么不對?他們說我賣弄風情。我知道自己愛的不是他;但我和他在一起畢竟很愉快,他人那么好。只不過他為什么要說這種話呢?……”
列文一個劇烈動作后正滿臉通紅,看到吉蒂要走,她的母親在臺階上等著她,便停下來,沉思了一下。他迅速脫了冰鞋,在動物園門口追上了母女倆。
“很高興見到您,”公爵夫人說,“我們照例每星期四接待客人。”
“那就是說,今天了?”
“您要是能來,我們將萬分榮幸。”公爵夫人干巴巴地說。
這種干巴巴的態度使吉蒂感到傷心,她忍不住想要緩和一下母親的冷淡,就轉過頭來,微微笑著說:
“再見。”
這時,奧勃朗斯基歪戴著禮帽,容光煥發,眼神明亮,像個勝利者似的興高采烈地走進動物園。但是他一走到岳母身邊,就露出滿臉憂愁和負疚的神情,回答她關于陀麗健康的問題。他平靜、憂郁地與岳母交談了幾句后,便挺起胸脯,抓住列文的一只手。
“怎么樣,我們現在就去嗎?”他問,“我一直在想你,為你的到來感到非常非常高興。”他邊說邊意味深長地瞅著列文的眼睛。
“我們走,我們走。”幸福的列文回答說,那聲“再見”一直在他耳邊鳴響,而她說話時的那種微笑也一直浮現在他眼前。
“到英國飯店還是艾爾密塔什飯店?”
“我都無所謂。”
“那就去英國飯店吧。”奧勃朗斯基說,他選擇英國飯店是因為自己欠英國飯店的賬比欠艾爾密塔什飯店多,他認為不到這家飯店去不好。“你租了馬車吧?那就好極了,我已經讓我那輛走了。”
兩位朋友一路上沉默不語。列文在想吉蒂臉部表情的變化是什么意思。他一會兒相信有希望,一會兒又沉浸到絕望之中,并清楚地發現自己的希望是不理智的;同時他感到自己在那聲“再見”和那絲微笑之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奧勃朗斯基則一路上都在考慮菜單。
“你可是喜歡比目魚的吧?”快到時,他問列文。
“什么?”列文反問道,“比目魚?對,我非常喜歡比目魚。”
10
列文和奧勃朗斯基走進飯店時,他不能不注意到奧勃朗斯基整個身上及臉部像有意克制的某種特殊的表情。奧勃朗斯基脫了大衣,歪戴著帽子來到餐廳,同時吩咐了一下迎上來的身穿燕尾服和手拿餐巾的韃靼侍者。他在這里也高興地向見到的熟人點頭致意。他到小吃部就著魚喝了杯伏特加酒,對柜臺后面那個涂脂抹粉,用絲帶、花邊和鬈發裝扮起來的法國女人說了幾句什么話,引得她天真地笑了起來。這位整個好像由假發、poudrederiz和vinaigredetoilette做成的法國女人讓列文感到受了侮辱,只因為這樣他沒有喝伏特加酒。他像離開一個臟地方似的趕快從她身邊走開了。他的整個心靈都沉浸在對吉蒂的回憶中,他的眼睛里閃耀著成功和幸福的微笑。
“這邊請,大人,這里沒有人來打擾,大人。”一名白發韃靼老人大獻殷勤地說。他的臀部寬大,使得他燕尾服的兩片后襟分得很開。“請,大人。”他對列文說,表示出于對奧勃朗斯基的恭敬,對他的客人也格外殷勤。
轉眼間,他已經給青銅燈座下已有墊布的圓桌上迅速鋪上了一塊新臺布,再推過一把天鵝絨面椅子,手拿餐巾和菜單站在奧勃朗斯基面前,聽候吩咐。
“要是您喜歡單間,大人,馬上就有一間要空出來了,戈里岑和一位太太就要走了。有剛到的鮮牡蠣。”
“啊!牡蠣。”
奧勃朗斯基考慮起來。
“是否改變一下計劃,列文?”他伸出一根指頭指著菜單說,臉上露出很猶豫不決的神情,“牡蠣好嗎?你當心!”
“弗倫斯堡的,大人。沒有奧斯坦德的。”
“弗倫斯堡的就弗倫斯堡的,可是新鮮嗎?”
“昨天剛到的。”
“那就先來個牡蠣,然后再把全部計劃改變一下,啊,列文?”
“我全無所謂。對我來說,最好的就是肉菜湯和粥,可是這里當然沒有這些。”
“吩咐要大米粥嗎?”韃靼人像保姆對孩子似的彎過身來對列文說。
“不,別開玩笑了,你點的真不錯。我剛溜過冰,想吃點兒東西。你不要以為,”他注意到奧勃朗斯基臉上不高興的表情,補充說,“不要以為我不尊重你點的菜。我吃起來肯定心滿意足。”
“當然!不管怎么說,吃是人生一大樂趣。”奧勃朗斯基說,“那好,伙計,你就給我們來兩份牡蠣——是不是少了——來三份,一份菜根湯……”
“普列坦耶爾。”韃靼人連忙說。但是,看來奧勃朗斯基不喜歡他用法語報菜名。
“菜根湯,懂嗎?再來份加濃濃調味汁的比目魚,然后……來份烤牛肉。當心,得要好的。還有閹雞什么的,再加罐頭。”
韃靼人想起奧勃朗斯基不按法文菜單點菜的習慣,不去重復他的叫法,兀自得意地用法文重復著所點的食品名稱:
“疏普—普列坦耶爾,丘爾包—索思—博馬舍,普拉爾特—阿—列斯特拉貢,馬西杜安—德—弗留依。”并立刻像上了彈簧似的把帶封皮的菜單放下,拿過另一份酒水單呈給奧勃朗斯基。
“我們喝點兒什么?”
“我隨便,只要一點點,那就香檳吧。”列文說。
“怎么,一開始就喝這?好吧,你喜歡帶白封的?”
“卡舍勃朗。”韃靼人隨即重復說。
“那就先來這種酒和牡蠣,然后再說。”
“好的,大人。下菜酒需要來什么嗎?”
“來紐依酒吧。不,最好還是沙白利白葡萄酒。”
“好的,大人。您的奶酪呢?”
“啊,對,帕爾馬奶酪。你也許要來點兒別的吧?”
“不,我無所謂。”列文忍不住微笑著說。
韃靼人隨即飄起燕尾服的后襟跑去了,五分鐘后又端著一盤珠母色貝殼都打開了的牡蠣,手指間夾著一瓶酒飛奔著進來。
奧勃朗斯基把漿過的餐巾揉揉軟,掛在自己胸前的西裝背心上,雙手擺開架勢,吃起牡蠣來。
“還不錯。”他用銀叉子把水淋淋的牡蠣肉從珠母色貝殼里掏出來,一個接一個地吞吃著。“不錯。”他重復說,濕潤晶亮的目光一會兒瞅瞅列文,一會兒瞅瞅韃靼人。
列文雖然更喜歡白面包夾奶酪,但也吃了牡蠣。他欣賞著奧勃朗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這時,韃靼人正擰開酒瓶,把起泡的葡萄酒倒進上寬下窄的精致玻璃杯里;他也帶著明顯滿意的微笑,拉拉他的白領結,不時瞅瞅奧勃朗斯基。
“你好像不是很喜歡牡蠣?”奧勃朗斯基一邊喝著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邊說,“還是你有什么心事,啊?”
他想讓列文高興。但列文不僅不高興,還感到拘束不安。在這個飯店里,在男人帶著太太們一起用餐的雅座和熙熙攘攘喧鬧的人們之間,他感到難受和不自在;這里的青銅器、鏡子、煤氣燈和韃靼侍者——所有這一切都使他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他怕自己心里正洋溢的感情沾上污點。
“我?是的,我有心事;但除此之外,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自在,”他說,“你無法想象,對我這樣一個鄉巴佬來說,所有這一切都那么古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樣……”
“對,我看到了,可憐的格里涅維奇的指甲很招你注意。”奧勃朗斯基笑著說。
“我受不了,”列文說,“你不妨像我一樣,從一個鄉巴佬的觀點看看吧。我們鄉下人要盡量使自己的雙手便于干活,為此,我們總是把指甲剪短,有時還卷起袖子。而這里,人們故意留起指甲,留得越長越好,還有那些大得像碟子似的紐扣,弄得一雙手什么也干不了。”
奧勃朗斯基高興地笑笑。
“是的,這是他不用干粗活的標志。他是腦力勞動……”
“也許吧。但我還是覺得古怪,就好比在吃飯這件事上覺得古怪一樣。我們鄉下人總是盡量快點兒吃飽飯,好去干自己的活兒,而你我卻盡量拖長吃飯的時間,為此我們在吃牡蠣……”
“那自然,”奧勃朗斯基隨和地說,“不過教育的目的也在于此:使一切成為享受。”
“啊,如果這就是目的,那我寧肯是個野蠻人。”
“你這已經是個野蠻人了。你們列文一家子都是野蠻人。”
列文嘆了口氣。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感到慚愧和痛苦,不禁皺起了眉頭,但奧勃朗斯基說起另外一件事兒,立刻轉變了他的注意。
“今天晚上到我們那兒,也就是到舍爾巴茨基家去,怎么樣?”他一邊把粗糙的空貝殼推開,一邊把奶酪移到面前,意味深長地睜大雙眼說。
“好,我一定去,”列文回答,“雖然我覺得公爵夫人邀請我時并不很樂意。”
“你怎么了?凈瞎說!這是她的習慣……好了,老弟,喝湯!……這是她grandedame的習慣,”奧勃朗斯基說,“我也要去,但得先去參加巴寧伯爵夫人的合唱排演。你說你還不夠野蠻嗎?你突然從莫斯科消失了,這怎么解釋?舍爾巴茨基一家人不斷向我打聽你,好像我該知道似的。而我只知道一點:你的行為向來與眾不同。”
“對,”列文緩慢而激動地說,“你說得對,我是很野蠻。不過我的野蠻不在于我走了,而在于我現在又來了。現在我來……”
“啊,你這個人真幸福!”奧勃朗斯基注視著列文的眼睛說。
“因為什么?”
“我根據足跡能識別烈馬,憑對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墮入情網,”奧勃朗斯基像朗誦似的說,“你前程似錦。”
“那你呢,難道都已經過去了?”
“不,雖然不是都過去了,但你有前途,而我只有現在——也不完滿。”
“怎么回事?”
“唉,不妙。算了,我不想談自己,再說也沒法完全解釋清楚。”奧勃朗斯基說,“那么你到莫斯科究竟干嗎來了?……喂,收錢!”他大聲招呼韃靼人。
“你猜,來干嗎?”列文反問道,一雙深邃閃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奧勃朗斯基。
“我猜到了,但這事我不好先開口。就憑這一點,你就看得出我猜得對不對了。”奧勃朗斯基臉帶微妙的笑容瞅著列文說。
“那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列文用顫抖的聲音說,同時感到自己臉上的全部筋肉都在抽搐,“你對這事兒怎么看?”
奧勃朗斯基慢慢喝下自己杯里的沙白利白葡萄酒,目光仍沒有從列文身上移開。
“我?”奧勃朗斯基說,“這是我最最希望的。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你確定你沒有弄錯吧?你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嗎?”列文說,眼睛深深地注視著對方,“你認為這件事可能嗎?”
“我想,可能。為什么不可能?”
“不,你真的以為這可能嗎?不,你把你想的全都說出來!萬一,萬一,我遭到拒絕了呢?……我甚至相信……”
“你干嗎要這么想?”奧勃朗斯基看到他如此激動,微微笑著說。
“我有時就有這樣的感覺。你知道嗎,這對我對她都將是可怕的。”
“啊,對一個姑娘來說,這無論如何都沒有什么好怕的。任何一位姑娘都會為有人求婚而感到驕傲。”
“是啊,任何一位,但不包括她。”
奧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的這種感覺,知道在他看來世界上的姑娘分為兩類:一類——世界上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們具有人類的一切弱點,平凡渺小;另一類——就她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可凌駕于全人類之上。
“你等等,加點兒醬油。”他拉住列文那只正推開醬油瓶的手說。
列文順從地加了點兒醬油,但他不讓奧勃朗斯基吃。
“不,你等等,等等,”列文說,“你要知道,對我來說這是個生與死的問題。我從來沒有同誰談過這事兒。同誰我都不能和你一樣談這事兒。其實我們倆從各個方面都是不同的人:趣味、觀點,全都不相同;但我知道你喜歡我并了解我,而我也非常喜歡你。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你要完全坦率。”
“我對你怎么想就怎么說,”奧勃朗斯基微笑著說,“但我先要告訴你的是:我妻子——是個非常怪的女人……”奧勃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和妻子的關系,嘆了口氣,沉默了一分鐘后繼續說,“她有先見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這還不算——她還能未卜先知,特別是在婚姻方面。例如,她曾預言夏霍夫斯卡婭將嫁給布連登。當時誰也不愿相信,后來卻果然如此。而這件事她——站在你一邊。”
“啊,這話怎么說?”
“是這樣,她不但喜歡你,而且——她說,吉蒂一定會成為你的妻子。”
聽到這些話,列文一下子滿臉笑容,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
“她這樣說!”列文叫了起來,“我總是說,你妻子她是個極好的人。好了,這事兒說夠了,夠了。”他說著,從座位上欠身起來。
“好,可是你先坐下。”
但列文坐不住了。他邁著堅實的步子在小單間里走了兩圈,為了不流出眼淚,瞇了瞇眼睛后才再在桌子邊上坐下來。
“你要理解,”他說,“這不是一般的愛情。我談過戀愛,可這一次完全不同。我不是出于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某種外部力量的控制。你知道嗎,我上次離開,是因為我斷定這事兒不可能,以為這樣的幸福在人世間根本不存在;但我與自己進行了斗爭,發現沒有這種幸福我就活不下去了。因此,得解決……”
“你究竟為什么離開了呢?”
“啊,你等等!啊,真是千頭萬緒!很多事情需要打聽清楚!你聽著。你簡直想象不到,你剛才說的對我意味著什么。我是這么幸福,甚至都變得讓人厭煩了;我忘了一切……我今天才聽說尼古拉哥哥……你知道嗎,他在這里……我連他都忘了。我仿佛覺得,他也幸福。這有點兒像發瘋。可是有一點兒可怕……瞧你結婚了,你一定明白這種感情……可怕的是我們——已經老了,過去經歷的……不是愛情,而是罪過……突然我們接觸到了純潔無瑕的人;這是令人可惡的,因此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哎,你并沒有什么罪過。”
“啊,畢竟,”列文說,“畢竟,‘當厭惡地回顧自己的生活時,我顫抖并詛咒,我痛苦地抱怨……’是的。”
“有什么辦法,世界是這樣安排的。”奧勃朗斯基說。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一直喜歡的一段禱告文里所說的,不因為功勛而但憑仁慈之心寬恕我。只有這樣,她才會原諒我。”
11
列文喝下一杯酒,接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還應當告訴你一個情況。你認識符朗斯基?”奧勃朗斯基問列文。
“不,不認識。你打聽這干嗎?”
“再來一瓶酒。”奧勃朗斯基對韃靼人說。那個侍者沒事也在他們身邊守著,轉來轉去給他們斟酒。
“我干嗎要認識符朗斯基?”
“你可得認識符朗斯基,因為他是你的競爭對手之一。”
“符朗斯基是誰?”列文說,他那剛才還讓奧勃朗斯基欣賞贊嘆的天真興奮的臉部表情,突然變得兇惡和令人不愉快了。
“符朗斯基——是基里爾·伊萬諾維奇·符朗斯基伯爵的兒子,也是彼得堡紈绔青年的出色榜樣。我是在特維爾供職時認得他的,他當時到那里去招兵。腰纏萬貫,英俊瀟灑,有一大幫子權貴親友,是個侍從武官,同時還——很討人喜歡,善良可愛。比一般善良可愛的人還要迷人。我到這里后還了解到,他有教養又聰明,是個前程遠大的人。”
列文皺起眉頭,沉默著。
“是這樣,你離開后不久他就到這里來了。據我所知,他正狂熱地愛著吉蒂,而且你知道嗎,她母親……”
“對不起,這個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列文憂郁地皺著眉頭說。他立刻回想起了尼古拉哥哥,覺得自己是多么可惡,竟把他給忘了。
“你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奧勃朗斯基微笑著捅捅他的一只手,“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了。我再說一遍,在這件微妙和溫柔的事情上,從各方面來看,我覺得優勢都在你一邊。”
列文往后仰身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
“不過我倒是勸你要盡快把這事兒決定下來。”奧勃朗斯基繼續說,同時給他斟酒。
“不,謝謝,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推開自己的杯子說,“我會喝醉的……啊,你生活得怎么樣?”他接著說,顯然是想換個話題。
“再說一句:無論如何,勸你盡快把事情決定下來。今天不要談了,”奧勃朗斯基說,“明天一早你就去,像像樣樣地正式去求婚,上帝會保佑你的……”
“你不是總想到我那兒去打獵嗎?春天來吧。”列文說。
現在,他滿心為自己與奧勃朗斯基談起這件事感到后悔。他那種特殊的感情,讓一個什么彼得堡軍官的競爭及奧勃朗斯基的推測和勸告褻瀆了。
奧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時候一定去。”他說,“對,老弟,女人——這是轉動一切的螺絲桿。我的事情也不好,很不好。也都是因為女人。你坦率告訴我,”他取出一支香煙,一只手拿著酒杯,繼續說,“你給我出出主意。”
“究竟怎么回事?”
“瞧怎么回事兒。比方說,你結了婚,愛著妻子,可你又迷上了另一個女人……”
“請原諒,這樣的事兒我一點不懂,好像……我還是不懂,就像我現在剛吃飽飯為什么經過面包店時還去偷白面包。”
奧勃朗斯基的一雙眼睛比平常更閃閃發亮了。
“為什么?白面包有時發出那樣的芳香,會使你把持不住。”
Himmlischist'swennichbezwungen,
MeineirdischeBegier;
Aberdochwenn'snichtgelungen,
Hatt'ichauchrechthübschPlaisir!
說到這些時,奧勃朗斯基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列文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并不是開玩笑,”奧勃朗斯基接著說,“你要明白,這女人是可愛、溫順、多情的動物,她孤獨、可憐并犧牲了一切。而現在,生米都已經煮成了熟飯——你要明白——難道能把她拋棄嗎?就算是為了不破壞家庭生活而離開她,但是就沒有責任可憐她,讓她安定,緩解她的痛苦嗎?”
“啊,請原諒我。你知道,對我來說,所有的女人分為兩類……也就是,不……更確切點兒:有女人,也有……那種美麗的‘墮落的女人’,我沒有見到過,想也是不會有的。就像柜臺后邊那個涂脂抹粉的鬈發法國女人——在我看來,那是害蟲,一切墮落的女人都是一樣。”
“那么福音書中的那個女人呢?”
“啊,住嘴吧!基督要是知道他的話被濫用,就永遠也不會那樣說的。整部福音書人們就只記住了這些話。不過我說的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的感覺。我厭惡墮落的女人。你害怕蜘蛛,而我怕這種害蟲。你大概沒有研究過蜘蛛,因此就不了解它們的德行;我也一樣。”
“這么說你倒好;這好比狄更斯小說里的那位神甫,他把所有的難題用左手經過右肩膀一推了事。但是,否認事實——不是個事兒呀。到底有什么辦法,你告訴我,有什么辦法?妻子老了,你卻仍充滿精力。你還不用往周圍看,就會覺得自己不管多么尊重妻子,都已經不會再愛她了。一旦這時愛情突然襲來,你就完了,完了!”奧勃朗斯基憂郁而絕望地說。
列文輕蔑地淡淡一笑。
“是的,完了,”奧勃朗斯基繼續說,“可是有什么辦法呀?”
“別偷白面包。”
奧勃朗斯基哈哈大笑起來。
“啊,道德說教者!可是你要明白,現在有兩個女人:一個只堅持自己的權利,這權利就是你不能給予她的你自己的愛情,另一個女人則為你犧牲了一切,沒有任何要求。你有什么辦法?怎么處理?這里包含著可怕的戲劇性。”
“要是你想聽我對這事兒的心里話,那么我告訴你,我不相信這里有什么戲劇性。你瞧,為什么。依我看,愛情……你記得柏拉圖在他的《會飲篇》里確定的兩種愛情,它們是對人們的試金石。有些人只懂得一種,還有些人只懂得另一種。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圖式的愛情的人,談不上有什么戲劇性。在那種愛情里不可能有什么戲劇。‘十分感謝所給予的快樂,謝謝’,這就是整個戲了。而按照柏拉圖式的愛情,則不可能有什么戲劇性,因為在這種愛情里,一切都清白又純潔,因為……”
這時列文又回想起自己的罪過及他所經歷的內心斗爭,突然補充說:“但是,也許你是對的。很可能……不過我不知道,絕對不知道。”
“瞧,你知道嗎?”奧勃朗斯基說,“你是個完整的人。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不足之處。你自己具有完整的性格,因此希望整個生活也由完整的現象組成,但事實往往并非如此。瞧,你蔑視社會服務活動,因為你希望事情辦得總與目標相符,而事實往往不是這樣。你也希望一個人的活動總有個目標,以便愛情和家庭生活始終統一,但事實往往不是這樣。生活的全部豐富多樣性,它的全部魅力和全部美,總是陰暗和光明結合在一起的。”
列文嘆了口氣,什么也沒有回答。他在考慮自己的事情,沒有聽奧勃朗斯基說話。
接著,兩個人突然感覺到盡管他們是朋友,盡管在一起吃了飯和喝了酒,關系本該更加親密,但各人都只想著自己的事情,互不相干。奧勃朗斯基已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吃完飯他們之間不是親密了,而是完全疏遠了,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怎么辦。
“結賬!”他叫了一聲,走進隔壁一間屋,一進去就遇上一位認識的副官,就與他談起一位女演員及她的老板來。在與副官的交談中,奧勃朗斯基立刻產生出一種輕松和得到休息的感覺,因為同列文的談話總是使他的頭腦和心靈過分緊張。
韃靼人拿著賬單進來了,一共是二十六盧布幾戈比,外加小費,其中列文吃的一份是十四盧布。這個鄉巴佬,換成另一個時候都準會大吃一驚,這時卻毫不在意,付了錢就走了。他要回家去換身衣服,到將決定自己命運的舍爾巴茨基家去。
12
吉蒂·舍爾巴茨卡婭公爵小姐十八歲了。這是她進入社交界的頭一個冬天。她在社交場合獲得了比兩位姐姐更大的成功,甚至超出公爵夫人的預料之外。在莫斯科舞會上跳舞的青年幾乎都迷上了吉蒂,這且不說,頭一個冬天就來了兩位重要的婚姻對象:列文,以及他離開后立刻出現的符朗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時的出現,他的經常來訪及他對吉蒂的明顯的愛情,使吉蒂父母親之間首次嚴肅討論起她的前途問題并發生了爭執。公爵站在列文一邊,認為他對吉蒂最理想不過了。公爵夫人則以一個女人特有的回避問題的手法,說吉蒂還年輕,列文絲毫沒有表現出認真的意思,吉蒂對他也無愛戀之情,諸如此類;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那就是她期待女兒有更好的對象,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也不了解他。所以列文突然從莫斯科離開時,公爵夫人倒很高興,得意地對丈夫說:“瞧,被我說中了吧。”后來符朗斯基一出現,她就更高興了,確信自己的意見正確,認為吉蒂該得到一個不是一般好的,而是非常好的對象。
對吉蒂母親來說,列文是怎么都沒法和符朗斯基比的。她不喜歡列文那種古怪、激烈的言論,不喜歡他在社交場合的窘態——照她看這是因為驕傲才有的,不喜歡他那種在鄉下養牲口及和莊稼佬一起干活的她認為的粗野生活。尤其讓她不喜歡的是,他,一個愛上她女兒的人,頻繁造訪她家也有一個半月了,卻好像在等待什么,觀察什么,仿佛擔心自己提出求婚會讓對方受寵若驚。本來經常出入有未婚姑娘的人家里是該說個明白的。他呢,什么也沒有說,又突然走了。“好在他是那么不起眼,吉蒂沒有愛上他。”母親想。
符朗斯基則相反,各方面都讓吉蒂母親稱心如意。他富裕,聰明,有名望,還是個宮廷武官,仕途令人贊嘆。沒法想象還有更好的了。
符朗斯基在舞會上明顯地向吉蒂獻殷勤,請她跳舞,常上她家,可見他有不容置疑的誠意。不過雖然如此,這一整個冬天,吉蒂母親都處于可怕的不安和激動之中。
公爵夫人自己是三十年前由姑媽做媒結的婚。對未婚夫的一切,事先都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他上門來相親,大家互相見了見。做媒的姑媽事后及時傳達了雙方的印象;印象不錯,便選定日子由男方向女方父母求婚,被接受了。一切都很順利和簡單。至少,在公爵夫人看來是這樣。但是,嫁女兒這件似乎平平常常的事情,她卻感到不那么順利和簡單。為了嫁達麗婭和娜塔麗婭兩個大女兒,她擔了多少憂,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與丈夫爭吵過多少次!現在小女兒要進入社交界了,她又經歷著同樣的擔心,同樣的疑慮,而且與丈夫爭吵得比前兩次更厲害。老公爵與所有做父親的一樣,特別在意自己女兒的名譽和貞潔;他狂熱地守護著女兒,特別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吉蒂,每每與公爵夫人鬧別扭,說她損害了女兒的名譽。公爵夫人對此從頭兩個女兒那兒已經習慣了,不過現在她感覺公爵的講究還是有些道理的。她發現最近一段時間來社會交際方面的變化很大,做母親的責任更加重了。她發現吉蒂的同齡姑娘們都在組織什么社團,她們去上什么講習班,自由地與男人交往,單獨地乘車上街,許多人不行屈膝禮,最主要的是,大家都堅信選擇丈夫是她們自己的事,與父母親無關。“現在嫁人與從前不同了。”所有這些年輕的姑娘,甚至所有的老人都這么想,這么干。可是究竟現在怎么嫁人,公爵夫人從誰那兒也沒打聽到。法國人的習俗——父母決定孩子的命運——是不行的,受譴責的。英國人的習俗——姑娘完全自主——在俄國社會也行不通。說媒求親的俄羅斯習俗則被認為不開明,遭到大家的嘲笑,包括公爵夫人在內。但是,到底該怎么看待和出嫁女兒,誰也不知道。公爵夫人與別人談起這件事兒,大家都這么對她說:“算了吧,現在該拋棄這老一套了。要知道,是年輕人結婚,而不是他們的父母,還是讓年輕人自己去做主吧。”但是,那些沒女兒的人這么說當然輕松,公爵夫人知道,女孩子一與男人接觸就可能會墮入愛河,甚至會愛上某個不打算結婚或不適合做丈夫的人。不管有多少人勸公爵夫人,說現在的年輕人應該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她都還是不愿相信,就像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上了子彈的手槍是五歲孩子最好的玩具一樣。正因為這樣,公爵夫人對吉蒂要比對兩個大女兒更不放心。
現在,她希望符朗斯基可不要只是玩玩她的女兒罷了。她看出女兒已經愛上了他,但是她安慰自己,認為他是個正派人,不至于會那樣。不過她也知道,現在的自由交際很容易把一個姑娘家搞得神魂顛倒;而一般說男人們都不把這當一回事兒。上個星期,吉蒂向母親講述了跳瑪祖卡舞時自己與符朗斯基的談話。這次談話使公爵夫人稍稍放心了點兒,但要完全放心,她做不到。符朗斯基告訴吉蒂,他們兄弟倆照例一切方面都聽從自己的母親,不征求母親的意見從不作什么重要的決定。“現在我特別幸福地等待母親從彼得堡來。”他說。
吉蒂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并沒有注意這句話有什么意義。但是母親的理解卻不同。她知道符朗斯基天天都在等著老太太來,老太太對兒子的選擇也會感到高興,但她奇怪的是他為了不得罪母親而竟不來求婚。然而她是那么希望這樁婚事成功,特別是希望自己能不再擔憂而安下心來,于是愿意相信事情一定是如此。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兒陀麗遭遇這樣的不幸,甚至準備離開丈夫,心里雖然十分痛苦,但她的全部感情還是集中到這件決定小女兒命運的事情上來。今天列文的出現,又給她增添了新的不安。在她看來,女兒曾一度對列文產生過感情,她害怕女兒因過分單純而拒絕了符朗斯基,害怕因為列文的到來而把如此接近成功的事情給攪亂、耽誤了。
“怎么,他早就來了?”母女倆回來時,公爵夫人這樣問起列文。
“今天來的,媽咪。”
“有句話,我想對你說。”公爵夫人開始了,從她嚴肅而激動的臉色上,吉蒂猜到了她要說什么。
“媽媽,”她滿臉通紅,急速向她轉過身去,“好了,好了,關于這件事兒,您什么也別說了。我知道,我全知道。”
她的愿望和母親一樣,但母親的動機使她感到屈辱。
“我只是想說,在給了一個人希望以后……”
“媽媽,親愛的,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別說。說這個是那么可怕。”
“不說,不說,”看到女兒眼睛里的淚水,她說,“可是有一點,我的心肝:你曾經答應過我,你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是不是?”
“永遠不,媽媽,我什么都不會隱瞞,”吉蒂漲紅了臉,目光直盯住母親的面孔說,“可是我現在沒有什么可說的。我……我……就是想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怎樣說……我不知道……”
“對,她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不會說假話的。”母親心想,對她的激動和幸福露出了微笑。因為,此時此刻在她心里,正在考慮一件對自己這小可憐兒來說十分重要的事。
13
吉蒂在晚飯后到晚會開始前的表現,就如同青少年要面臨搏斗般惴惴不安。她的心臟在有力地跳動,思想無法集中到一點上。
她感覺到今天他們兩個人這頭一次會見,在她的命運中應該是決定性的一幕。于是她不停地暗自設想著他們,一會兒分開想,一會兒又連在一起。她懷著滿足和溫柔的心情回憶起了自己與列文交往的情景,對童年時代及列文和她已故兄長的回憶,賦予她與列文的交往一種特殊的、富有詩意的魅力。他愛她,她對此確信不疑,并滿懷欣喜和快樂;而且,她回想起列文總會感到無比輕松。可是一想到符朗斯基,卻老有一種尷尬的東西摻雜進來,盡管他是個最最文雅穩重的人;好像包含某種虛偽的成分——不是他身上,他很隨和、可愛——而是在她自己——而和列文在一起時,卻總感到非常平靜和明朗。不過,她只要一想到將與符朗斯基在一起,眼前就會出現一幅燦爛幸福的前景;與列文在一起,前景卻仿佛是一片迷霧。
為參加晚會上樓換衣服,照著鏡子時,她高興地發現這是自己最美好的一天,她要充分顯示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妥善應對將要面臨的局面:她覺得自己鎮定自若,舉止優雅。
七點半鐘,她剛下到客廳,仆人就來通報:“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到。”這時公爵夫人還在自己房間里,公爵也還沒有出來。“果然是這樣。”吉蒂想,全部血液都涌上心頭。她照了照鏡子,為自己的蒼白大吃一驚。
現在她確切地知道了他為什么趕早來,為的是單獨見到她并向她求婚。直到這時,整個事情才頭一次從一個完全不同的嶄新角度呈現在她的腦海里。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問題不只涉及她一個人——即她和誰在一起才會幸福,她愛的又是誰——她將使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受到屈辱,而且是殘酷地受到屈辱……為了什么?因為這個可愛的人愛她,鐘情于她。可是,毫無辦法,她需要這樣,應當這樣。
“我的上帝,難道真的要我親口告訴他嗎?”她想,“可是我能對他說些什么呢?難道要我對他說,我不愛他嗎?這是假話。那我對他說什么好呢?告訴他,我愛上別人了?不,這可不行。我得避開,避開。”
聽到他的腳步聲時,她已經到了門邊上。“不!這樣做太不誠實。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又沒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什么就發生吧!我要說真話。再說,和他說真話是不會覺得尷尬的。瞧,他來了。”她對自己說著,見到了他那結實而羞怯的形象和一雙注視著她的閃閃發亮的眼睛。她直迎著他的臉瞅了一眼,伸過一只手,好像在懇求他的寬恕。
“我沒有按時來,好像來得太早了。”他打量著空蕩蕩的客廳。當他感到自己的期望實現了,再沒有什么妨礙他表白的時候,他的臉變得陰沉了。
“啊,不。”吉蒂說著,在桌子一邊坐下來。
“不過,我正是希望和您單獨見面。”他開始說,沒有坐下來也沒有望著她,唯恐失去勇氣。
“媽媽這就出來。她昨天很累。昨天……”
她嘴里說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她那懇求和親切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
他瞅了她一眼;她臉紅了,不再說話了。
“我對您說過,不知道我來要待多久……這取決于您……”
她把頭垂得越來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將要提出的事情。
“這取決于您,”他重復說,“我想說……我想說……我是為這事兒來的……做我的妻子!”他說完,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但是感到最害怕的話已經說了,便停下來,瞧了她一眼。
她沉重地呼吸著,眼睛沒有看他。她感到一種熾熱的欣喜。她的內心充滿了幸福。她怎么也沒有料到,他吐露的愛情會對她產生如此強烈的影響。但是,這只繼續了一瞬間。她想起了符朗斯基。她抬起那雙明亮誠實的眼睛看著列文,看著他那張絕望的臉,急忙回答說:
“這不行……原諒我……”
一分鐘前他感到她是那么親近,對他的生活那么重要!而現在,他又感到她是那么陌生和遙遠!
“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他說,眼睛沒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離開。
14
然而就在這時候,公爵夫人出來了。她發現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又看到他們那副尷尬的面孔時,臉上表現出驚恐的神色。列文向她鞠了一躬,什么也沒有說。吉蒂沉默不語,沒有抬起眼睛。“感謝上帝,她拒絕了。”母親心想,臉上露出每星期四她接待客人時通常的微笑。她坐下來,向列文問起他在鄉下的生活。列文只得重新坐下,等待別的客人到來,好悄悄地離開。
五分鐘過后,吉蒂的女友、去年冬天出嫁的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到了。
這是個干瘦、黃臉、病態的神經質女人,長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她愛吉蒂,這種愛和已婚女人對姑娘家從來具有的愛一樣,總是希望吉蒂能嫁個合乎自己幸福理想的丈夫,因此她贊成她嫁給符朗斯基。對初冬時在這個家里常常見到的列文,她從來就不喜歡。見到他時,她經常愛干的事兒就是取笑他。
“我喜歡他用那種自以為高尚的態度對待我:不是認為我傻而中斷自己聰明的說話,便是屈尊寬容我。我很喜歡這一點:屈尊寬容!我很高興他對我沒法容忍!”說到他時,她笑。
她是對的,列文確實沒法容忍她,還蔑視她——因為她不僅神經質,還對一切粗野和日常的事物抱有一種輕蔑和冷漠的態度,并為這些感到自豪,認為那是自己的優點。
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與列文之間形成的是社交界并不少見的那種關系:兩個人表面上雖然和和氣氣,心底里卻互相蔑視,不可能認真對待,甚至也不會生對方的氣。
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立刻對列文發動攻擊。
“啊!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到我們這個墮落的巴比倫來了。”她把一只手伸給他,同時回想起初冬時他不知怎么說莫斯科是巴比倫的話來。“怎么,是巴比倫改邪歸正了,還是您也腐化墮落了?”她補充說,同時帶著訕笑瞧著吉蒂。
“我感到很榮幸,伯爵夫人,承您這么記得我的話,”列文回答,他已經恢復過來,照例馬上對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采取開玩笑似的敵視態度,“是啊,我那句話對您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
“啊,可不是嘛!您的金玉良言我總是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的。哎,吉蒂,你又溜冰去了?……”
接著,她便與吉蒂聊起來。列文覺得,不管此時離開有多么尷尬,那也要比整個晚上留在這里看著吉蒂好受些;吉蒂這時正不經意地瞟了他一眼,又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想欠身起來,但公爵夫人發覺他沉默著,便對他說:
“您到莫斯科來要待多久?因為您好像擔任著地方自治局調解員的工作,不能待很久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經不再擔任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了,”他說,“我就來幾天。”
“他出什么事兒了?”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注視著他那張嚴肅、認真的臉,想,“他看上去好像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得逗他一下。我真是太想讓他在吉蒂面前出丑了,我得讓他出丑。”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對他說,“請您給我說說,那是什么意思——這些您全清楚——在我們卡盧加村里,所有的農民和農婦把自己的一切都喝了個精光,現在什么也不交付給我們了。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一直夸農民嗎?”
這時又進來一位太太,列文便站了起來。
“原諒我,伯爵夫人,可這事兒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無可奉告。”他說著,回頭看到一位軍官跟著太太走了進來。
“這一定是符朗斯基。”列文想,為了證實這一點,他瞅了吉蒂一眼。吉蒂看到了符朗斯基,又回頭瞥了一眼列文。就憑這無意中閃耀的目光,列文明白了她愛這個人,就仿佛她親口告訴他一樣,明白無誤。可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現在——不管這是好是壞——列文都只能留下來,他需要弄清楚,她愛上的到底是怎么一個人。
有一種人,遇到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強的對手時,會立刻否定對手身上的全部優點,只看到人家的缺點;有一種人則相反,他們更愿意在這位幸運的對手身上找出勝過自己的地方,帶著心頭的疼痛,全力發掘對方的優點。列文屬于后一種人。不過,他要在符朗斯基身上找出優點和迷人之處并不難。他立刻就發現了這一點。符朗斯基身材不高,是個溫和瀟灑、面容異常堅毅平靜的黑發男子。整個人,從剪得短短的黑發、刮得光光的下巴到寬大嶄新的制服,全都顯得樸素而優雅。符朗斯基給進來的太太讓了道,便走到公爵夫人及吉蒂的跟前。
他走到吉蒂跟前時,一雙美麗的眼睛特別溫柔地閃閃發亮起來。他帶著微微可見的幸福、謙虛而得意的笑容(列文這樣感覺到),恭敬而小心翼翼地向她鞠了一躬,并向她伸出一只不大而寬厚的手。
他向所有打招呼的人點頭致意并閑聊了幾句后,便坐了下來,一次也沒有看向列文,而列文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公爵夫人指著列文說,“這位是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這位是阿列克謝·基里洛維奇·符朗斯基伯爵。”
符朗斯基欠起身來,友好地看著列文的眼睛,同時向他伸出一只手。
“今年冬天我本來有機會和您一起吃飯的,”他露出樸實而坦率的微笑說,“可是您突然回鄉下去了。”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蔑視和憎惡城市與我們這些城里人。”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
“看來我說的話對您的影響實在太大了,所以您這么記得。”列文說著,回想起自己已經說過這話,便臉紅了。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列文和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微微笑了。
“您一直待在鄉下嗎?”他問,“我想冬天悶得慌吧。”
“有活干就不悶,其實獨自待在那里也不悶。”他生硬地回答說。
“我喜歡鄉下。”符朗斯基注意到了列文的口氣,卻裝做沒有注意到。
“不過我想,伯爵,您不至于同意一直住在鄉下吧。”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
“不知道,久住我沒有試過。我經歷過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繼續說,“我和母親在尼斯住過一個冬天,我從來沒有那樣思念過鄉下,那有樹皮鞋和莊稼人的俄羅斯鄉村。您知道,尼斯那地方本身就很乏味。還有那不勒斯、索倫托,也只有短暫住一個時期是美好的。正是在那里會令人特別思念俄羅斯,尤其是俄羅斯鄉村。它們真好像……”
他既向吉蒂也向列文說著,他那平靜、友善的目光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顯然是腦子里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他發現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想說什么時,便停下來,留神聽她說。
談話一分鐘也沒有停止過,因此從來都有后備的公爵夫人也就用不著把自己的兩件重武器,即古今教育和普遍義務兵役制問題推出來,而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則沒有機會挖苦列文。
列文想加入大家的談話,但插不進嘴;他時刻都在對自己說:“這就走。”卻一直沒有走,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談話轉到旋轉的桌子和靈魂的問題上,相信招魂術的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開始講起一件親眼目睹過的奇跡來。
“啊,伯爵夫人,您一定得帶我去,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帶我到他們那里去!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不尋常的玩意兒,雖然我到處在尋找。”符朗斯基微笑著說。
“好啊,下星期六去。”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答道。“那您呢,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嗎?”她問列文。
“您干嗎問我呢?您明明知道我會說什么。”
“但是我想聽聽您的高見。”
“我的意見只是,”列文回答,“相信這種旋轉的桌子證明所謂有教養的社會并不比農民高明。他們相信眼睛,既相信損壞的地方,又相信拐彎的地方,而我們……”
“怎么,您不相信?”
“我沒法相信,伯爵夫人。”
“可要是我親眼所見呢?”
“而農民們說,他們也親眼見到過家神。”
“這么說,您認為我說的不是真的?”
她隨即令人不愉快地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的,瑪莎,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是說他沒法相信。”吉蒂為列文感到臉紅了。列文明白了這一點,更生氣了,想回擊,但符朗斯基立刻帶著爽朗、愉快的微笑挽救了這場面臨不愉快的談話。
“您完全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嗎?”他問道,“為什么呀?我們承認電的存在,雖然我們并不了解它;那為什么不可能有一種還不知道的新的力量,它……”
“人們發現電的時候,”列文急忙說,“只是發現了它的現象,還不知道它從哪兒來,會產生什么結果,好長時間后才想到應用它。招魂術則相反,他們從小桌子會寫字和靈魂顯身開始,然后才說起這是一種還不知道的力量來。”
符朗斯基像他一貫的那樣仔細聽著列文說,顯然對他的話很感興趣。
“對,不過招魂術家說: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力量,它在怎樣的條件下起作用,但它是存在的。至于這種力量究竟怎么回事,就讓學者們去研究吧。不,我看不出為什么這不可能是一種新的力量,如果它……”
“這是因為,”列文又打斷他說,“當您每次用樹脂擦毛皮的時候,就會產生一定的電的現象,而招魂術并非每次都那樣,可見這不是自然的現象。”
符朗斯基大概感到在客廳里談這些話顯得太嚴肅了,便沒有反駁,而是盡量改變話題。他微微一笑,轉向太太們。
“讓我們現在來試試吧,伯爵夫人。”符朗斯基說,但列文想繼續闡述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列文繼續說,“招魂術家把自己種種奇跡解釋為某種新的力量——這是最沒有成效的。他們公開談論靈魂的力量,又想用物質的試驗證實它。”
大家都等著他說完,他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而我在想,您是個出色的扶乩者,”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您身上有某種非常熱烈的東西。”
列文張開嘴巴想說什么,但他臉紅了,所以什么也沒有說。
“現在讓我們試試桌子吧,公爵小姐,請,”符朗斯基說,“公爵夫人,您允許嗎?”
符朗斯基于是站起來,用眼睛尋找小桌子。
吉蒂起身去搬小桌子。她從列文身邊走過時,目光與列文遇在了一起。她滿心為他感到可憐,尤其感到他的不幸都是由她造成的。“假如能夠原諒,您就原諒我吧,”她的目光告訴他,“我實在太幸福了。”
“我憎惡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目光回答說。接著他拿起帽子。但命運不讓他離開。大家剛圍著小桌子坐好,列文剛要走時,老公爵進來了,他和太太們問過好,便轉身對著列文。
“啊!”他高興地說,“來了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在這里。很高興見到您。”
老公爵對列文說話有時用“你”有時用“您”。他擁抱列文,與他說話時沒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符朗斯基已經站起來,靜靜地等著公爵轉向他。
吉蒂感覺到經過剛剛那件事情以后,父親的親熱使列文覺得沉重。她同時發現父親終于冷冰冰地給符朗斯基回禮。符朗斯基友善而尷尬地望了望她父親,試圖弄明白老公爵為什么會對他那么冷淡。吉蒂一下子臉紅了。
“公爵,把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讓給我們吧,”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我們想做試驗。”
“什么試驗?轉桌子?啊,女士們和先生們,原諒我,我看玩小圓圈都要比這開心些,”老公爵說,他瞧著符朗斯基,猜想他干嗎要搞這玩意兒,“玩小圓圈還更有意思。”
符朗斯基用他那堅毅的目光看了一眼公爵,立刻略帶微笑地與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談起下星期即將舉行的盛大舞會來。
“我希望,您也去?”他轉向吉蒂。
老公爵一轉過身子,列文便悄悄走了,這次晚會留給他的最后一個印象是,吉蒂在回答符朗斯基關于參加舞會的事兒時那張微笑著的幸福的臉。
15
晚會結束時,吉蒂對母親講了自己與列文的談話。雖然她滿心可憐列文,但想到人家向自己提出求婚,還是覺得高興。她毫不懷疑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但在床上,她久久睡不著。一個印象不停地追隨著她,這就是列文那張雙眉緊鎖、善良的眼睛憂郁地望著她的臉;他就這么站著,聽她父親說話,同時瞧著她和符朗斯基。她對他充滿了同情,以至于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可是她馬上又想到自己用誰代替了他。她生動地回想起那張勇敢堅定的臉,那種高尚善良的完美品性,回想起她愛上的那個人對她的愛,于是心里頭又變得高興了,帶著幸福的微笑倒在枕頭上。“他真可憐,真可憐,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又不是我的錯。”她對自己說,但內心卻發出了不同的聲音:是為自己吸引他或拒絕他感到后悔了嗎——她不清楚。然而她的幸福已因為懷疑而受到了損害。“求主寬恕,求主寬恕,求主寬恕!”她就這么念叨著,直到睡著。
這時,樓下公爵的小書房里,發生了一場父母親為心愛女兒經常重復的爭吵。
“什么?瞧什么!”公爵叫嚷著,揮舞著雙手,把一件灰鼠皮長衫披在身上,“您沒有自尊心,沒有人格,您的這種低下愚蠢的求親會使女兒丟臉,會毀了她的!”
“得了吧,啊,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公爵,我做了什么了?”公爵夫人說著差點兒要哭出來。
她與女兒談話后滿心歡喜,和平常一樣來向公爵道晚安。她并沒有打算把列文求婚和吉蒂拒絕這事兒對丈夫講,但她向丈夫暗示自以為和符朗斯基的事兒已成定局,只等他母親一到就辦。可一聽這些,公爵突然暴跳如雷,開始大聲嚷嚷出一些難聽話來。
“您做了什么?瞧做了什么:第一,您在招攬求婚者,全莫斯科都會議論紛紛,而且有根有據。您要舉辦晚會,就該把大家都請來,而不是只請選定了的求婚者。該把所有那些男孩子(公爵對莫斯科年輕人的稱呼)都叫來,請個鋼琴師,讓他們跳舞,而不是像今天這樣——為了找求婚者。我看著覺得討厭,討厭,您可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把女兒搞得暈頭轉向。列文要好上一千倍。而這個穿戴入時的彼得堡家伙,是機器制造出來的,他們全一個樣兒,而且都是廢物,就算他有皇家血統,我的女兒也用不著!”
“可是我究竟做什么了?”
“不然的話……”公爵憤怒地嚷嚷。
“我知道,要是聽你的,”公爵夫人打斷他說,“那我們就永遠也沒法給女兒找個婆家。如果那樣,還不如到鄉下去。”
“那倒好些。”
“你等等。難道是我巴結人家了?我絲毫沒有巴結。一個年輕人,還是很好的,愛上了她,她好像也……”
“對了,瞧您這個好像!要是她果真愛上了,而他卻像我一樣,根本不想結婚?……哎呀!別讓我這雙眼睛看見……‘啊,招魂術!啊,尼斯!啊,舞會上……’”公爵想象妻子的樣子,也每說一句就屈一下膝,“可是瞧吧,吉蒂要真給迷住了,就會給她造成不幸……”
“為什么你這樣認為?”
“我不是認為,而是知道,對這事兒,我們有眼睛,但娘兒們沒有。我看有個真心誠意的人,就是列文;我還看到一只鵪鶉,就像這位只圖一時之歡的蹩腳的東西。”
“啊,你頭腦里既然已經……”
“你倒想想,到了達麗婭那樣就晚了。”
“那好,好,我們不說了。”一想起不幸的達麗婭,公爵夫人制止了他。
“好極了,晚安!”
接著,老夫婦互相畫過十字,親過吻,卻感到雙方都停留在原來的意見上,就走了。
公爵夫人起初還堅信今天晚上已經決定了吉蒂的命運,符朗斯基的意圖也是無可懷疑的了;但是,丈夫的話把她給弄糊涂了。因此,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她也像吉蒂一樣,面對未卜的前景,懷著恐懼的心理重復了幾次:“求主寬恕,求主寬恕,求主寬恕!”
16
符朗斯基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家庭生活。他母親年輕時是個交際場中紅人,結婚前后都發生過許多起轟動社交界的風流艷事。他幾乎不記得自己的父親。在貴族子弟軍官學校里,他完成了自己的教育。
從學校畢業的時候,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青年軍官,很快又步入了彼得堡富裕軍官的軌道。盡管他偶爾也在彼得堡上流社會露露臉,但所有的艷遇都發生在上流社會之外。
在奢華而粗俗的彼得堡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頭一次領略到了一位迷上他的上流社會姑娘那可愛純潔的魅力。他連想都沒有想到,自己與吉蒂的關系有什么不好。舞會上,他主要是和她一起跳;他常到她家里去;他和她談的,是交際場中通常閑聊時的各種胡扯,但他無意中為這種胡扯賦予了讓她感覺特殊的含意。盡管他對她并沒有說什么在大家面前不能說的東西,她卻越來越聽憑于他,而他越是感覺到這一點,心里也就越加快活,對她也就越發溫存體貼。他不知道自己對吉蒂的行為方式有一定的說法,叫做“勾引姑娘卻不打算結婚”,而這種勾引則是像他那樣的出色青年通常的惡劣行為之一。他仿佛頭一次發現這種滿足,于是就盡情享受。
假如他能聽到當晚她雙親說的話,假如他能站到家庭的立場,并認識到要是自己不和吉蒂結婚她就會不幸,他一定會覺得很奇怪,而且不愿意相信。他無法相信,那使他尤其是使她得到巨大美好滿足的事,會是一種惡劣行為。他更難以相信,自己應當結婚。
對他來說,結婚是從來都不曾設想過的事情。他不但不喜歡家庭生活,而且據他生活的那個獨身族群體看來,成立家庭,特別是做丈夫,是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敵對的,甚至——是可笑的名堂。但是,盡管符朗斯基沒有聽到她雙親所說的話,那天晚上他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時,還是感覺到了那種存在于他與吉蒂之間的精神上的隱秘聯系變得更加牢固。是該想點兒辦法了。可是能采取及應當采取什么辦法,他想不出來。
“那也真妙,”他想,每次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他總能帶著一種因為整晚沒有抽煙而產生的神清氣爽的感覺,還有一種被她的愛情打動而產生的心醉神迷的愉悅,“那也真妙,盡管我和她都什么也沒有說,但通過那種看不見的目光和語調的交流,我們是那么互相理解,甚至比她親口說她愛我更明白。而且是這么可愛,單純,主要的是信任!我都感到自己變得美好、純潔些了。我感覺到自己有一顆心,自己身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這雙可愛的含情脈脈的眼睛!當她說‘而且很……’的時候……”
“那又怎么樣?那也沒有什么。我覺得好,她也覺得好。”接著,他便開始考慮今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消磨剩余的時間。
他反復設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俱樂部?玩別吉克紙牌游戲,和伊格納托夫喝香檳酒?不,不去。Chateaudesfleurs那里可以找到奧勃朗斯基,有諷刺歌曲,cancan。不,膩了。瞧我這是在變好,正因為這我才去舍爾巴茨基家。我得回家。”他直奔杜索賓館自己的房間,吩咐把晚飯送來,然后脫了衣服,腦袋剛倒在枕頭上,便和通常一樣,扎扎實實平靜地進入了夢鄉。
17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符朗斯基到彼得堡火車站接母親,在大梯子的臺階上頭一個碰見的人是奧勃朗斯基,他在接同一班火車到的妹妹。
“啊!伯爵大人!”奧勃朗斯基叫道,“你來接誰?”
“我來接媽媽,”符朗斯基和所有遇見奧勃朗斯基的人一樣微笑著回答,握了握他的手。接著,兩人一起上了階梯。“她今天該從彼得堡來。”
“我可是等你到兩點鐘。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后,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了,”符朗斯基回答,“昨天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老實說,我真愉快,哪兒都不想去了。”
“我根據足跡能識別烈馬,憑對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墮入情網。”奧勃朗斯基正像以前對列文一樣朗誦起來。
符朗斯基微微笑著,一副并不否認的樣子,但他立刻變換了話題。
“你來接誰?”他問。
“我嘛,我來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奧勃朗斯基說。
“原來如此!”
“Honisoitquimalypense!安娜妹妹。”
“啊,是卡列寧夫人?”符朗斯基說。
“你大概認得她?”
“好像認得。也許不……對了,不記得。”符朗斯基漫不經心地回答。提到卡列寧這個名字時,他依稀記得某種古板而枯燥乏味的東西。
“但是我那位有名的妹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你想必知道。全社會都知道他。”
“也就知道聲望和樣貌。我聽說他是個聰明、有學問、信點兒教的人……可是你知道,這……Notinmyline。”符朗斯基說。
“對,他是個很出色的人;稍許有點兒保守,但是個非常好的人,”奧勃朗斯基指出,“一個非常好的人。”
“啊,那太好了,”符朗斯基微笑著說。“啊,你在這里,”他轉過身子,對正站在門邊上的母親的高個子老仆人說,“進來吧。”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符朗斯基和奧勃朗斯基走得很近,除了奧勃朗斯基給大家都有的同樣的好感外,在符朗斯基頭腦里,他是和吉蒂聯系在一起的。
“怎么,我們星期天為那位著名的女演員舉行一次晚宴?”
“一定的。我來發邀請。啊,你昨天和我的朋友列文認識了嗎?”奧勃朗斯基問。
“當然。但他不知怎么早早就走了。”
“他是個很好很可愛的人,”奧勃朗斯基接著說,“不是嗎?”
“我不知道,”符朗斯基回答,“為什么所有這些莫斯科人——當然我正在聊天的這位除外,”他開玩笑地插了一句,“都有點兒偏激。他們都有點兒氣勢洶洶,發火,好像要讓人家感覺到點兒什么……”
“是這樣,對的,是……”奧勃朗斯基開心地笑道。
“車快到了嗎?”符朗斯基轉過去問車站的一位職工。
“信號已經發出了。”職工回答。
站上的準備活動,搬運工人的奔跑,巡警和服務人員的擠撞以及接客者們的涌現,表明火車越來越靠近了。透過寒冷的水蒸氣露出穿著短皮襖和軟高筒靴的工人,他們正從彎彎曲曲的鐵軌上走過去。遠處鐵軌上傳來蒸汽機車的吼叫聲和一個沉重物體在移動的聲音。
“不,”奧勃朗斯基說,他很想把列文對吉蒂的意思告訴符朗斯基,“不,你對我這位列文的評價不準確。他是個很神經質的人,并且常常令人不快,是的,不過他因此有時倒很可愛。這是個非常忠厚真誠的創造物,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昨天有特殊原因,”奧勃朗斯基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繼續說,完全忘了他昨天對自己朋友那種真誠的同情,而現在他也經受著同樣的感情,只不過是對符朗斯基罷了,“是啊,有一個原因會使他變得不是特別幸福就是特別不幸。”
符朗斯基停住了,直截了當地問:“也就是說——怎么?是不是他昨天向你的bellesoeur求婚了……”
“可能吧,”奧勃朗斯基說,“我昨天好像有點兒感覺到是這樣。對,要是他早早走了,而且心情不好,那就是這樣……他老早就愛上了,我為他感到很遺憾。”
“原來是這樣!……我在想,她其實能指望找到一個更好的配偶,”符朗斯基說,同時挺直胸膛,又來回踱起步來,“不過,我不了解他,”他補充說,“對,是讓人感到沉重!多少人正因為這就寧愿去與煙花女子們交往。在那里,不成功只證明你錢不夠,而這里——是表明你人格的分量。不過,瞧,火車到了。”
確實,遠處已經響起火車的汽笛聲。幾分鐘后,站臺震動起來了,車頭噴出的蒸汽因嚴寒而往下低低地散開,中輪杠桿緩慢而平穩地一伸一屈移動著。滿身白霜的司機彎著腰把機車開過來。接著是煤水車,再后面是行李車,車里一條狗正汪汪亂叫。火車滑行得越來越慢,站臺的震動則越來越厲害了;最后,客車進站了,車廂震動了一下,停了下來。
一個模樣能干的列車員不等列車停穩就邊吹哨子邊跳下來,急不可耐的乘客們也跟在后邊一個接一個地跳下車:其中有挺直身子、嚴厲環視四面八方的近衛軍軍官,拎著手提包愉快微笑著的性急小商人,還有肩扛麻袋的農民。
符朗斯基與奧勃朗斯基并排站著,掃視了一遍所有車廂和下車的乘客,把母親完全忘了。剛才他得知的吉蒂的情況,使他興奮。他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挺起來,兩只眼睛閃閃發亮。他感到自己是個勝利者。
“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在這個單間里。”模樣能干的列車員來到符朗斯基跟前說。
列車員的話驚醒了他,使他想起母親以及即將與她見面這件事。他在心里并不尊敬母親——盡管是無意的——他也不愛她。雖然按自己生活的那個圈子及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最大限度地順從和尊重之外,無法想象對母親還能有另一種態度,但他越是表面上順從和尊重母親,心里就越不尊敬不愛她。
18
符朗斯基跟著列車員走上了車廂,在單間門口停下來給一位下車的太太讓道。憑一個社交界人的眼力,符朗斯基一見這位太太的外表便斷定她屬于上流社會。他說了聲對不起,正要再往車廂里邊走,突然感到有必要再看她一眼——倒不是因為她很漂亮,也不是因為她通過全身打扮所顯示出的優雅和翩翩風姿,而是因為她從他旁邊走過時,可愛的臉部表情里出現了某種特別親切和溫柔的東西。他回頭看時,她也轉過了腦袋。她那雙濃密睫毛下顯得昏暗的閃閃發亮的灰眼睛,友善而關注地盯著他的臉,好像在辨認他似的,接著又立刻轉到過來的人群里,仿佛是在尋找什么人。在這短暫的一瞥中,符朗斯基已經注意到她臉上有一種極力克制的活躍,卻從她亮晶晶的雙眼和略帶微笑的彎曲紅唇間一掠而過。她身上仿佛充滿某種過剩的精力,不由自主地時而通過目光的閃爍,時而通過微笑表現出來。她故意使自己的目光變得暗淡,但那光輝還是違背她的旨意,流露在微微的笑容里。
符朗斯基走進車廂。他的母親,一個黑眼睛和留著一綹綹鬈發的干瘦老太太,瞇起眼睛注視著兒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從軟席上站起來,把一個小袋子交給女仆,然后向兒子伸出一只干癟的小手,托起他的頭來吻了吻他的臉。
“收到電報了?身體好嗎?感謝上帝。”
“一路上好嗎?”兒子說著,在她身邊坐下來,同時不由自主地只顧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他知道,這是自己進車廂時碰上的那位太太的聲音。
“我還是不同意您。”太太的聲音說。
“這是彼得堡的觀點,夫人。”
“不是彼得堡,而只是普通女人的。”她回答。
“好吧,請允許我吻您可愛的手。”
“再見,伊萬·彼得羅維奇。對了,您看一下,我兄長在不在,讓他到我這里來。”太太在門邊上說,然后又回到單間里。
“怎么樣,找到令兄了?”符朗斯基夫人轉過來對太太說。
符朗斯基這時想起來了,這是卡列寧夫人。
“您兄長在這里,”他邊說邊欠起身來,“很抱歉,我沒有認出您,再說我們相識的時間那么短,”符朗斯基鞠躬說,“您大概不會記得我了。”
“噢,不,”她說,“我本該認出您了,因為令堂和我一路上說的,好像全是關于您,”她說著,終于通過微笑把那種活躍舒暢地流露出來了,“可我還是沒見到我那位兄長。”
“把他叫來吧,阿列克謝。”老伯爵夫人說。
符朗斯基走到站臺上,大聲叫喊道:
“奧勃朗斯基!在這里!”
但是安娜不等兄長過來,一見到他就邁著矯健輕捷的步伐走出了車廂。等兄長一走到她身邊,她便以一種令符朗斯基吃驚的果斷、優雅的動作,左手挽住兄長的脖子,迅速把他拉過來重重地吻了吻。符朗斯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笑了。一想到母親還在等著,他又重新走進車廂里。
“很迷人,不是嗎?”伯爵夫人指指卡列寧夫人說,“她丈夫讓她和我坐在一起,我也感到很高興。一路上我們都聊天來著。而你,vousfilezlepa*itamour.Tantmieux,moncher,tantmieux.”
“我不知道您指的什么,媽咪,”他冷冷地回答,“我們走吧。”
安娜重新回到車廂里,向伯爵夫人告別。
“瞧,伯爵夫人,您見到了令郎,而我見到了兄長,”她高興地說,“我的事兒也講完了,接下去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啊,哪里,”伯爵夫人拉起她的一只手說,“我和您,就是走遍天下也不會覺得寂寞的。您是一位可愛的女人,和您在一起,不管有話無話都是愉快的。而對寶貝兒子,您呀,請別多想:總不能永遠不分開吧!”
安娜一動不動地站著,身子挺得非常直,一雙眼睛在微笑。
“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兒子解釋,“有個八歲的寶貝兒子,她和他還從來沒有分開過,因為把他留下了,所以心里總牽掛著。”
“對,我和伯爵夫人一直在說,我說我的,她說她的兒子。”安娜說,對他親切地微笑了一下,這微笑使得她的臉容光煥發。
“這一定使您很煩惱吧?”符朗斯基立刻接住她投過的這個賣弄風情的球,說道。
但是,安娜不想往這方面繼續談下去,于是轉向老伯爵夫人:“非常感謝您。我都沒有發現,昨天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再見,伯爵夫人。”
“再見,我的好朋友,”伯爵夫人說,“讓我親親您可愛的臉蛋。我索性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我實在喜歡上您了。”
不管這句話是多么客套,安娜看得出還真打心里相信了,并為此感到高興。她漲紅了臉,稍稍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臉往伯爵夫人的嘴唇上一碰,又站直了身子,帶著唇邊和眼睛間的微笑,向符朗斯基伸過一只手。符朗斯基握住伸給他的纖手,安娜也大膽而富于精力地緊緊握著,這使符朗斯基心頭涌過一種特別的喜悅。安娜快速地走出車廂。她的身材那么豐滿,腳步竟那么輕盈,真是讓人驚奇不已。
“很迷人。”老太太說。
她兒子心里也這么想。符朗斯基目視著她,直到那優雅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他從窗子里看到她走到哥哥身邊,把手放在他手上,高興地同他說話。談的顯然是與他符朗斯基毫不相干的事兒,這令他感到苦惱。
“啊,怎么,媽咪,你們都好嗎?”他又一次轉向母親說。
“全都好,很好。Alexandre很可愛。Marie也長得很漂亮了。她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接著便講起她最感興趣的那些事兒來,講到孫子的洗禮儀式——她就是為這事特地去的彼得堡,講到皇上對大兒子的特別寵信。
“瞧,拉弗連季來了,”符朗斯基望著窗外說,“您方便的話,現在就走吧。”
隨伯爵夫人一起來的老管家走進車廂稟報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伯爵夫人便站起來想走。
“我們走吧,這時候人少了。”符朗斯基說。
侍女拿著手提袋,牽著狗;管家和搬運工提其他行李。符朗斯基扶著母親的一只手。他們已經走出車廂時,突然有幾個臉色驚慌的人從旁邊跑過去。站長也戴著顏色不尋常的帽子跑過去了。顯然是發生了什么意外。已經下車的乘客也紛紛往回跑。
“什么?……什么?……在哪兒?……撞火車了!……給軋死了!……”經過的人們不時發出驚呼。
奧勃朗斯基挽著妹妹一只胳膊,也臉色驚慌地走回來。他們在車廂門口站住,避開擁擠的人群。
太太們回到了車廂里,符朗斯基和奧勃朗斯基則跟隨人群打聽不幸事件的詳細情況去了。
一個看守,不知道是因為喝醉了還是因為天氣太冷衣帽裹得太緊,沒有聽到火車過來的聲音,結果被軋死了。
不等符朗斯基和奧勃朗斯基返回來,太太們已經從管家那里得知了這些細節。
奧勃朗斯基和符朗斯基兩人都看見了一具不像樣子的尸體。奧勃朗斯基顯得很悲痛。他皺起眉頭,好像要哭出來。
“啊,多么可怕!啊,安娜,還好你沒有看到!啊,多么可怕!”他連連說。
符朗斯基沉默不語,他那張漂亮的臉,表情嚴肅而又完全鎮靜。
“啊,還好您沒有看到,伯爵夫人,”奧勃朗斯基說,“他的妻子也來了……看著她讓人覺得可怕……她一頭撲到尸體上。聽說,他一個人養活一大家子。真可怕!”
“能不能為她做點兒什么?”安娜激動地說。
符朗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車廂。
“我這就回來,媽咪。”他從門口回過頭來補充說。
幾分鐘后他回來時,奧勃朗斯基已經在與伯爵夫人談論新的女歌手了,而伯爵夫人則十分焦急地望望門口,等著兒子。
“現在我們走吧。”他進來時說。
他們一起往外走。符朗斯基和母親走在前頭。后面是安娜和她的兄長。到出口處時,站長追到了符朗斯基身邊。
“您交給我的助手兩百盧布。勞您駕明確一下,您這是給誰的?”
“給遺孀,”符朗斯基聳了聳肩膀說,“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問的。”
“您捐贈了?”奧勃朗斯基從后面叫嚷著,同時抓住妹妹的一只胳膊,補充說,“太好了,太好了!不對嗎,一個大好人!幸會了,伯爵夫人。”
兄妹倆接著停下來,尋找她的侍女。
他們出站時,符朗斯基家的轎式馬車已經走了。出站的人們仍在議論剛才發生的那件事。
“真是可怕的死亡!”一位先生從旁邊走過說。
“我倒是認為相反,這樣最省事兒,一瞬間就完了。”另一個指出。
“怎么會不設法制止呢。”第三個人說。
安娜坐在轎式馬車里,奧勃朗斯基吃驚地發現,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強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你怎么了,安娜?”他們離開有數百沙繩時,他問道。
“不祥的預兆。”她說。
“胡扯什么!”奧勃朗斯基說,“你來了,這是最主要的。你沒法想象,我對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你早就認識符朗斯基?”她問。
“是啊。你知道嗎,我們都希望他與吉蒂結婚。”
“是嗎?”安娜輕輕地說,“好,現在來談談你,”她接著說,抖了抖腦袋,仿佛是想把某種多余和妨礙她的東西從身上驅散掉,“說說你的事兒吧。我收到了你的信,就來了。”
“是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奧勃朗斯基說。
“那好,你把全部經過都講給我聽聽吧。”
奧勃朗斯基便開始講起來。
到家后,奧勃朗斯基扶妹妹下馬車,喘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便到機關去了。
19
當安娜走進房間時,陀麗正和一個長得像他父親的金發胖男孩坐在小客廳里,聽他復習法語閱讀課。那孩子邊讀邊擺弄一只小手,竭力想摘下一顆快脫落的上衣紐扣。母親幾次把他的手挪開,但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又抓到紐扣上。母親干脆扯下那顆紐扣,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手放安分些,格里夏。”她說著,再次拿起自己做了好久的床單縫了起來,每當心里煩悶的時候她總是這樣,現在她也是手指一蹺一蹺地數著針腳,心煩意亂地做著活計。盡管昨天她已吩咐人告訴丈夫,他妹妹來不來與她無關,但她還是為她的到來做好了一切準備,并激動地等待著。
陀麗被自己的痛苦壓垮了,完全被吞沒了。可是她沒有忘記,小姑子安娜是彼得堡一位顯要的夫人和彼得堡的grandedame。因為這個緣故,她沒有照向丈夫聲言過的那么做,也就是沒有忘記小姑子要來做客這件事,并為此作了準備。“是啊,再說這事兒從哪方面看都不是安娜的錯,”陀麗想,“關于她,除了最美好的印象,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而且,我看她對我也只有親切和友誼。”不錯,她能記得的對彼得堡卡列寧家的印象,是她不喜歡他們那個家本身;在他們家庭生活的整個氣氛中有某種虛偽的東西。“可是我為什么不接待她?只要她不來規勸我就行!”陀麗想,“所有的安慰、勸解和基督式的寬恕——所有這一切,我都反復考慮過上千次了,所有這一切都沒有用。”
這幾天,陀麗都是單獨和孩子們在一起。她不想說自己的痛苦,然而帶著內心的痛苦談論不相干的事情,她又辦不到。她知道,不管怎樣,自己都會把這事告訴安娜的,因此便時而為自己將向她傾吐一番感到高興,時而又為不可避免地將和她,和他的妹妹談論自己的屈辱,并聽她說些勸解和安慰的老生常談而生氣。
她看著鐘點,時刻等待著安娜的到來,像常有的情況那樣,然而恰恰錯過了客人到的那一瞬間,等到客人真到了,卻偏偏沒有聽到鈴聲響。
聽到裙子的沙沙聲和輕輕的腳步聲已經到達門口時,她環顧四周,在她那憔悴的臉上無意中流露出來的,不是喜悅而是驚訝。她站起來,一下子擁抱了小姑子。
“怎么,已經到了?”她說著,便吻了她。
“陀麗,見到你我真高興!”
“我也高興。”她淡淡地微笑著說,竭力要從安娜的臉部表情上看出她是否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看來,她知道,”她察覺到安娜臉上同情的表情后,這樣想,“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她接著說,盡可能地把解釋的時刻往后拖。
“這是格里夏嗎?我的上帝,他長得多快!”安娜邊說邊吻了吻他,一雙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陀麗,她站著并漲紅了臉,“不,請哪兒也別去了。”
她解下頭巾,脫了帽子,抓住自己的一綹纏住的黑鬈發,抖了抖腦袋,使頭發散開來。
“而你,滿臉幸福和健康的樣子!”陀麗幾乎帶著妒忌說。
“我?……對,”安娜說,“我的上帝,塔尼婭!你和我的謝遼若同年,”她轉向跑過來的一個小女孩說,并把她抱起來,吻了吻,“多可愛的小姑娘,真可愛!把幾個孩子都讓我看看。”
她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不只記得他們叫什么,而且記得他們多大、幾月里生的、性格、每個孩子害過的病,陀麗不能不珍惜這一點。
“那好吧,我們到他們那邊去,”她說,“可惜,瓦西亞這會兒睡著了。”
看完孩子們以后,她們坐下來,客廳里的咖啡桌前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安娜拿起托盤,再把它推開。
“陀麗,”她說,“他對我說了。”
陀麗冷冷地瞥了安娜一眼。她已經準備好了來聽故作同情的客套話;但是,這樣的話安娜一句也沒有說。
“陀麗,親愛的!”她說,“我不想為他說什么,也不想安慰你;這是不可能的。不過,親愛的,我只是為你感到可憐,打心底里為你感到可憐!”
她兩道濃密的睫毛下閃閃發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淚水。她坐得離嫂嫂更近了一點兒,并用自己一只有勁兒的纖手握住她的手。陀麗沒有拒絕,不過臉上那干巴巴的表情并沒有改變。
她說:“安慰我是沒有用的。自從發生那件事情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全完了。”
她剛說出這句話,臉突然變得溫和了。安娜抓起陀麗一只干瘦、冰涼的手,吻了吻,又說:
“不過,陀麗,有什么辦法,有什么辦法?遇到這樣糟糕的事怎么做才好——該想想的是這個。”
“全完了,再沒有什么了,”陀麗說,“最糟糕的,你明白,我不能丟掉他;孩子們把我給拴住了。而和他生活在一起,我辦不到,我見到他就覺得難過。”
“陀麗,親愛的,他對我說了,但我想聽聽你說,把一切都告訴我。”
陀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看得出,安娜臉上的同情和愛是真摯的。
“好吧,”她突然說,“不過我要從頭說起,知道嗎,我是怎么結的婚。我受媽媽的教育,不只是很天真,還很愚蠢。我什么也不懂。聽人家說,我知道做丈夫的會把自己過去的生活告訴妻子,但斯吉瓦……”她改口說,“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什么也沒有告訴我。你不會相信,但我在那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我就這樣生活了八年。你要理解,我不但不會去想到不忠,而且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可是這下子,你倒想想,現在突然發現了這些可怕的丑事兒……你替我想想。原來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她忍住痛哭接著說,“忽然看到一封信……是他給自己的情婦,給我們以前的女家庭教師的一封信。不,這太可怕了!”她急忙取出一塊手絹捂住了臉,“一時的迷戀我還能理解,”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沒想到他竟然是這么處心積慮,狡猾地欺騙我……而且是和一個什么人?……一面繼續做我的丈夫,一面卻和她一起……這真可怕!你是沒法理解的……”
“啊,不,我理解!我理解,親愛的陀麗,我能理解。”安娜連連握住她的手說。
“可是,你以為他會理解我這種可怕的處境嗎?”她接著說,“一點兒也不!他正幸福和得意著呢。”
“啊,不!”安娜連忙打斷她,“他挺可憐,他正后悔莫及呢……”
“他會后悔?”陀麗打斷安娜的話說,同時關切地注視著小姑子的臉。
“是的,我了解他。我沒法看著卻不可憐他。我們倆都了解他。他善良,但驕傲,而現在是這么丟臉。主要使我感動的是(安娜在此猜想到也使陀麗感動的是)——有兩樣東西折磨著他:一是覺得他給孩子們丟臉,另一件是他還愛著你……是的,是的,勝過世上一切地愛著你,”她趕緊打斷想要反駁的陀麗,“卻給你造成了痛苦,傷害了你。‘不,不,她不會原諒我的。’他一個勁兒地這么說。”
陀麗一面若有所思地望著別的什么地方,一面聽小姑子繼續說著。
“是的,我理解他的處境是可怕的;做了錯事的比沒有錯的還要糟,”陀麗說,“如果他覺得全部的不幸都是因為他的錯。但是有了她之后我還怎么做他的妻子,怎么原諒他?我和他一起生活將是一種折磨,正因為我珍惜自己過去對他的愛情……”
接著,她說不下去了,開始哭泣。
但是就像故意似的,每當她變得溫和時便又開始說起使自己生氣的話來激怒自己。
“要知道,她年輕,她漂亮,”她繼續說,“你知道嗎,安娜,我的青春、美貌,都被誰拿走了?就是他和他的孩子們。我把一切奉獻給了他,而他現在,隨便什么新鮮的下賤貨都能讓他更稱心。他和她在一起時一定議論我,或者更壞,心照不宣——你知道嗎?”她的一雙眼睛又燃起了怒火,“而這過后,他又來對我說……哎,我還會相信他嗎?永遠不。不,全都結束了,原來的安慰,我忙碌、受罪的一切回報,全結束了……你會相信嗎?我剛才教格里夏念書;以前這是我的快樂,現在卻成了痛苦。我這么盡力、操勞,為了什么?為什么要孩子?可怕的是,如今我已經橫下了一條心,我對他已經失去了愛情和溫柔,而只有憎惡,對,憎惡。我真想殺了他……”
“陀麗,親愛的,我全明白,但千萬別折磨自己。你是那么委屈,那么憤怒,這樣許多東西在你眼里都變了樣。”
陀麗安靜下來了,她們沉默了兩分鐘。
“怎么辦呢?你替我想想,安娜,幫幫我。我全部反復考慮過了,看不出一點辦法。”
安娜想不出什么辦法,但她的心對嫂嫂的每句話,對她臉上的每個表情都產生了共鳴。
“我說一句,”安娜開口說,“我是他妹妹,我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健忘的性情(她在前額上做個手勢),以及他易于迷戀又易于后悔的特點。他現在都不相信、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做出那種已經做了的事情來。”
“不,他明白,他明白的!”陀麗打斷說,“但我……你忘了我……難道我好過嗎?”
“你聽我說:他對我說的時候,老實對你講,我還沒有理解你的全部可怕的處境。我看到的只是他和一個破裂了的家庭;我覺得他可憐,可是聽你說了以后,我作為一個女人,看到了另外一面;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覺得自己沒法對你說,我是多么替你難受!不過,陀麗,親愛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點我不清楚: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你心里還愛他到什么程度。這一點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不是還有足夠的愛來原諒他。如果有,那就原諒他吧!”
“不。”陀麗開始說;但安娜打斷了她,再次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見的世面多,”她說,“我了解像斯吉瓦這些人,他們怎么看待這種事情。你說斯吉瓦和她在一起議論你。沒有這回事兒。這些人干著不忠的勾當,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對他們來說是神圣的。他們瞧不起被他們玩弄的女人,那些女人也破壞不了他們的家庭。他們在家庭與這種事情之間好像畫了一條不可跨越的界線。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但情況確實是這樣。”
“是啊,可是他吻她……”
“陀麗,聽我說,親愛的。當年斯吉瓦跟你談戀愛的時候,我是看見的。我記得當時他常到我那里來,邊哭邊說,認為你在他心目中是那么崇高和那么富有詩意,我還知道,和你生活得越久,他心目中的你就越崇高。要知道,我們常常笑話他,因為他每說一句話總要加上一句:‘陀麗是個奇妙的女人。’對他來說,你從來而且依然是個女神,而這次外遇不是他真心的……”
“可是,要是有下次呢?”
“據我所知,不會再有了……”
“好吧,要是換了你,你會原諒嗎?”
“不知道,我說不上來……不,我能。”安娜想了想又說。她在心里想象了一下這種處境,又衡量了一番后,補充道,“不,我能,我能,我能。不,換作我就原諒了。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是的,我會原諒,而且會像完全沒有發生過那事兒一樣。”
“那個自然,”陀麗像自己不止一次地考慮過似的立刻打斷了她,“不然的話,這也就不叫原諒了。要原諒就完全,完全地。那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房間里去,”陀麗站起來說,還邊走邊擁抱安娜,“我親愛的,你來了,我真高興。我感覺好些了,好得多了。”
20
這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也就是待在奧勃朗斯基家里,沒有接待任何人,因為她認得的人中有幾位知道她來了,當天已經來看過她了。一上午安娜都和陀麗及孩子們在一起。她只給兄長送去張便條,要他一定回家吃午飯。“來吧,上帝是仁慈的。”她寫道。
奧勃朗斯基在家里吃的午飯;談話是一般性的,妻子和他說話時對他以“你”相稱,這是原先沒有的。夫妻間的關系依然是那樣格格不入,但已經不提分手的事了,奧勃朗斯基還看到了和解的可能。
午飯剛過,吉蒂就來了。她知道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但不很熟悉,因此這次到姐姐家來,總為這位大家都夸獎的彼得堡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會怎么接待她感到心神不安。但是,她博得了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的好感——這一層,吉蒂立即就看了出來。安娜喜歡她,顯然不是因為她的漂亮和年輕,再說吉蒂還沒有定下神來就感到自己不但已經受到了安娜的影響,而且像姑娘家往往喜歡已婚的和年長的太太那樣愛上了她。安娜不像位上流社會的太太,也不像有個八歲兒子的母親,從舉止的靈活、模樣的嫵媚及臉上那時而在她的微笑、時而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蓬勃的生氣,看上去更像個二十歲的姑娘。吉蒂覺得安娜非常淳樸,又坦坦蕩蕩,但她心中有著另一個復雜而富有詩意的超凡脫俗的世界,那是吉蒂所無法捉摸的。
午飯后,當陀麗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安娜趕快站起來,走到正抽著雪茄煙的哥哥跟前。
“斯吉瓦,”她愉快地對他瞇瞇眼睛說,同時給他畫十字,用眼睛指指門,“去呀,上帝保佑你。”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扔了雪茄,便走出了房間。
奧勃朗斯基出去后,安娜又回到了被孩子們團團坐著的長沙發上。不知是因為孩子們看出媽媽喜歡這位姑姑呢,還是因為他們自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美,兩個大的,然后是小的,都像孩子們通常做的那樣,在飯前就纏住這位新來的姑姑,而且跟她寸步不離的。他們之間好像在玩一種游戲,都想盡量靠近姑姑身邊,抓著她可愛的手,親吻她,玩她手上的戒指,或撫摸她裙子上的褶邊。
“來,來,像我們原來那樣坐下。”安娜坐到原位上說。
格里夏就把腦袋塞到她的一只手下,并把腦袋貼在她的裙子上,滿臉幸福和自豪的樣子。
“那么,什么時候舉行舞會啊?”她問吉蒂。
“在下個星期,而且會是極好的舞會。這樣的舞會總是挺讓人開心的。”
“哦,總是挺讓人開心的,有這樣的舞會嗎?”安娜帶著溫柔的訕笑說。
“聽起來奇怪,但是有。在鮑勃里茨基家從來總是開心的,尼基京家也是,而在梅什科夫家則總沒有意思。您難道沒有發覺?”
“沒有,我親愛的,對我來說已經沒有讓人開心的舞會了,”安娜說,吉蒂又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個自己并不理解的特別的世界,“對我來說,只有不那么令人難受和乏味那樣的……”
“舞會上,您怎么會乏味呢?”
“為什么我在舞會上不會感到乏味呢?”安娜問。
吉蒂注意到,安娜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回答。
“因為您總是比誰都漂亮。”
安娜生來容易臉紅。她臉紅了,說:“首先,從來就不是這樣的;其次,如果是,對我又有什么用?”
“您去參加這次舞會嗎?”吉蒂問。
“我想,不去不行吧。這個,拿著。”她對正從她白皙小巧的指頭上把戒指輕輕往下拉的塔尼婭說。
“如果您去,我會很高興的。我是那么想在舞會上見到您。”
“要是不得不去的話,我至少可以以此*了……格里夏,別抓我的頭發,它們本來就亂七八糟的了。”她說著,理了理格里夏正玩弄的一綹掉出來的頭發。
“我在想,您一身淡紫色在舞會上的情景。”
“為什么一定是淡紫色的呢?”安娜微笑著問,“好了,孩子們,走吧,走吧。聽見了嗎?古莉小姐在叫你們去喝茶呢。”她說著,把孩子們從自己身邊拉開,讓他們到餐廳里去了。
“我知道您為什么叫我去參加舞會。您對這次舞會寄予很多期望,您希望大家都在場,大家都參加。”
“您怎么知道?對呀。”
“哦!您這個年齡多么美好,”安娜接著說,“我記得這淺藍色的霧,就像在瑞士的山上。這霧把童年快要結束的那個美妙時代的一切都掩蓋起來了,從那幸福快樂的巨大圈子里顯露出一條越來越狹小的道路,它愉快而又可怕地通向這個穿廊式房間,顯得明亮而美好……誰沒有經過它呢?”
吉蒂默默地微笑著。“可她是怎么走過來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羅曼史。”吉蒂心想,同時回憶起她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那副毫無詩意的外貌來。
“我知道一點。斯吉瓦對我講了,祝賀您,我很喜歡他,”安娜接著說,“我在火車上見到了符朗斯基。”
“啊,他到車站去了?”吉蒂漲紅了臉問道,“斯吉瓦都對您說什么了?”
“斯吉瓦全講給我聽了。而且,我真高興啊。昨天我和符朗斯基的母親同車來的,”她繼續說,“他母親也不斷地給我講他的事兒;他是她的愛子;我知道,做母親的總是偏心的,可是……”
“他母親對您講了些什么?”
“啊,很多!我知道他是她的寶貝,可畢竟看得出,這是個好男子……比如,她說,他想把全部財產都讓給哥哥,他小時候還做過不尋常的事情,救了一個落水的女人。一句話,是個英雄。”安娜微笑著說,同時回憶起他在火車站捐獻兩百盧布的事兒。
然而,她沒有講這兩百盧布。想起這事兒,不知怎么使她不愉快。她覺得在這件事情里有某種牽涉了她的、不該發生的東西。
“她一再請我到她那里去,”安娜繼續說,“我也樂于見到老太太,而且明天就去看望她。不過,感謝上帝,斯吉瓦在陀麗的書房里待了這么久。”安娜補充說,她改變了話題并欠起身來,吉蒂覺得她好像有點兒不高興的樣子。
“不對,是我先,不對,是我!”孩子們喝完茶,大聲嚷嚷著跑來找安娜姑姑。
“大家同時!”安娜邊說邊笑,迎著他們跑過去,和這群亂跑亂跳高興得大叫大鬧的孩子們擁抱起來。
21
到了大人們喝茶的時候,陀麗從自己房里出來了。奧勃朗斯基沒有出來。他大概是從妻子房間的后門出去了。
“我怕你住樓上會覺得冷,”陀麗對安娜說,“想讓你搬到下邊來,我們也可以挨得近些。”
“啊,請不要為我操心了。”安娜邊回答邊注視著陀麗的臉,她竭力想看出他們是否和好了。
“住在這里,你會覺得更亮一點兒。”嫂嫂回答。
“我對你說,我無論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都睡得像頭旱獺。”
“你們在談什么呀?”從書房里走出來的奧勃朗斯基問妻子。
聽他的語氣,吉蒂和安娜都明白,他們和解了。
“我想讓安娜搬到下邊去,不過得把窗簾掛好。誰也不會做,得我自己干。”陀麗回答說。
“天知道,他們是不是完全和好了?”安娜聽著她冷淡而平靜的語氣,心里想。
“啊,算了吧,陀麗,你老是自尋煩惱,”丈夫說,“唉,要是你愿意的話,這一切全由我來做……”
“對,該是和好了。”安娜心想。
“我知道這些事你會怎么做,”陀麗回答,“對馬特維說聲把事做好,而自己就走了,他又把一切都搞錯,”陀麗這么說時,撅起嘴角,露出慣常帶諷刺的微笑。
“完全,完全和好了,完全,”安娜心想,“感謝上帝!”她便為自己促成了這件事感到高興,便走到陀麗面前,吻了吻她。
“保證不會,你干嗎這樣小看我和馬特維?”奧勃朗斯基臉上露出隱約的微笑,對妻子說。
整個晚上,陀麗和往常一樣以稍帶訕笑的態度對待丈夫,而斯捷潘·阿爾卡杰奇則滿意又開心,但也盡量不露出得到原諒就忘了自己過錯的樣子。
晚上九點半鐘,奧勃朗斯基一家人圍坐在桌子旁邊進行著一場特別開心和愉快的家庭談話:它被一個表面上看最普通的事件破壞了,而這最普通的事件不知怎么大家都覺得突兀。談到彼得堡一些共同的熟人時,安娜迅速站起來。
“我相冊里有她的照片,”她說,“順便也讓大家看看我的謝遼若。”她帶著一個母親的自豪的微笑補充說。
快十點鐘了,她平時總是在這個時候和兒子道晚安,而且往往在出去參加舞會之前把兒子安頓好,她開始為自己離開兒子這么遠而憂傷起來;而且不管談論什么,她的心緒總時不時地想起自己鬈發的謝遼若。她總想看看他的照片,并談談他。這次有了借口,她就站起來,邁著輕巧果斷的步子去取相冊。通到她房門口的樓梯,是對著入口處的平臺的。
當她從客廳里出來時,過道里傳來一陣鈴響。
“這會是誰呢?”陀麗說。
“來接我還早,而看別的人又晚了。”吉蒂說。
“大概是有公文。”奧勃朗斯基加了一句。當安娜從樓梯旁邊走過時,仆人跑到樓上稟報有人來訪,而來客已經站在燈光下。安娜往下瞥了一眼,立刻認出是符朗斯基,一種既滿足又害怕什么的奇怪感覺突然在她的心頭涌動了一下。他站著,沒有脫大衣,正從口袋里掏什么。她走到樓梯正中間的一瞬間,他抬起眼睛,看見是她,他臉上立即流露出某種羞愧和驚恐的神色。她稍稍低下頭,上樓去了,接著,她背后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招呼符朗斯基進去的響亮的嗓音,以及符朗斯基不很響亮的柔和平靜的謝絕聲。
安娜拿著相冊回來時,他已經不在了,奧勃朗斯基說,他是順便來打聽一下他們明天請一位剛到的名流吃飯的事兒。
“他說什么也不肯進來。他這人多古怪。”奧勃朗斯基補充說。
吉蒂臉紅了。她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他為什么來但為什么又不愿進屋。“他到我們家去,”她想,“卻沒有找到我,心想我在這里;然而不進來,是因為心想——晚了,再說安娜在這里。”
大家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沒有說,接著便開始翻看安娜的相冊。
一個人九點半鐘到朋友家里弄清舉辦午宴的詳情細節而沒有進屋,這既沒有什么特別的,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可大家都覺得這事兒怪。對這事兒最覺得奇怪和不妙的,是安娜。
22
當吉蒂和母親踏上燈火輝煌、站滿涂脂抹粉和身著紅長袍仆人的寬闊階梯時,舞會才剛開始。大廳里傳出持續、均勻的像在蜂房里蜂鳴的那種窸窸窣窣聲,當她們來到擺滿樹木的敞廳,在鏡子面前整理發髻和服裝時,大廳里響起第一場華爾茲舞曲的準確而清晰的小提琴聲。一個在另一面鏡子前梳理自己花白了的鬢發和散發出一股香水味兒的文職小老頭,在梯子上和她們碰在了一起,他顯然喜歡這位陌生的吉蒂,讓到了一邊。一個舍爾巴茨基老公爵稱為紈绔子弟的沒有長胡子的社交青年,過分地敞開背心,邊走邊拉著自己的白領帶,對她們一鞠躬,從旁邊跑過去又回來,邀請吉蒂跳卡德里爾舞。第一輪卡德里爾舞她已經答應了符朗斯基,所以答應這位青年跳第二輪。一個戴緊手套的軍人倚門站著,他撫摸著小胡子,欣賞著像玫瑰花一般嬌艷的吉蒂。
吉蒂的打扮、發髻及全部為參加舞會所作的準備,盡管費了好大心思,但這時穿在粉紅色襯裙上的一身考究的網紗服裝卻顯得那么自然和樸質,仿佛所有這些花結、花邊及裝飾的全部細節都不曾花費她和她家人一分一秒的心意,仿佛她生來就是這樣一身網紗、花邊,梳著高高的發髻,戴著一朵兩片葉子往上翹的玫瑰花。
走進大廳前,老公爵夫人想把她折著的絲帶拉拉直,吉蒂卻稍稍避開去了。她覺得自己身上的一切本來就該是美好的和優雅的,什么也用不著糾正。
這是吉蒂最幸福的日子。裙子沒有一點兒不合適,花邊裝飾沒有一處往下掉,花結沒有變形也沒有脫落;帶弧形高跟的粉紅色鞋子也不夾腳,倒使一雙秀足很舒適。密密的淺色發髻自由地豎在小腦袋上。緊緊裹著的長手套的全部三個紐扣都沒有脫開,因此沒有改變手臂原來的形狀。脖子上特別柔軟地繞著一條帶鑲嵌小飾物的黑色天鵝絨帶子。這天鵝絨條帶很美,在家里對著鏡子照脖子的時候,吉蒂覺得它特別光彩照人。別的東西也許還有美中不足,但這天鵝絨條帶真是完美無缺。吉蒂在舞廳里對著鏡子一瞧,也忍不住微微笑了。兩個裸露的肩膀和一雙胳膊使吉蒂有一種冷徹的大理石的感覺,這是一種她特別喜歡的感覺。兩只眼睛閃閃發亮,而因為意識到自己迷人的魅力,兩片嘴唇不能不流露出笑容。她沒有等進入大廳,來到等待人家邀請的滿身是網狀紗、條帶、花邊和鮮花的女人堆里(吉蒂從來不在其列)的時候,就被人邀請去跳華爾茲舞了,而且邀請她的是最好的舞伴,舞壇魁首、著名的舞會指揮和主持人,一個已婚的美男子葉戈魯什卡·柯爾松斯基。他剛離開與自己跳完頭一圈華爾茲舞的巴寧伯爵夫人,抬頭看了一下隊伍,也就是開始跳起來的幾對,見到吉蒂進來了,便以舞會指揮特有的遛蹄牝馬似的步子跑到她跟前,鞠了一躬后,甚至沒有問一聲她是否愿意就伸手摟住她纖細的腰肢。她轉眼看看周圍,想把扇子交給誰,女主人隨即笑笑,接下扇子。
“太好了,您及時到場,”他摟住她的腰說,“不然,遲到了成什么樣子。”
她彎起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雙穿粉紅色鞋子的秀足順著音樂的節拍在光滑的嵌木地板上快速、輕盈而敏捷地移動起來。
“和您跳華爾茲舞真是一種享受,”他邁出開始時的緩慢步子對她說,“好極了,多輕巧,prècision。”他像對幾乎所有的好舞伴那樣對她說。
她對他的夸獎微微一笑,繼續越過他的肩膀環視著大廳。她不是把舞會上的所有面孔都融合成一個神奇印象的初出茅廬的女子;她也不是老跑舞會,以至于所有的面孔都熟悉得感到沒有意思的姑娘;她是處于兩者之間——很興奮,同時又能控制自己適可而止。在大廳左邊的一個角落,她發現社會之花聚集到了一起。那里有穿戴得不能再裸露的美女、柯爾松斯基的妻子莉琪,有女主人,有上流人物到哪里他也到哪里、腦袋禿得發亮的克里文。小伙子們都往那邊望,但不敢走攏過去。她還看到了斯吉瓦,然后是穿著黑色天鵝絨裙子的安娜的美麗身影。他也在這里。吉蒂從自己拒絕列文的那個晚上以來,還沒有見到過他。吉蒂以一雙敏銳的眼睛立刻認出了他,甚至還發覺他在瞧著自己。
“怎么,再來一圈?您累不累?”柯爾松斯基稍稍有點兒氣喘地說。
“不了,謝謝您。”
“那么,把您帶到哪里?”
“卡列寧夫人好像在這里……送我到她那邊去吧。”
“聽您的吩咐。”
柯爾松斯基隨即減慢了步子,跳著華爾茲舞直往大廳左角的人堆里轉,同時不斷向人表示著歉意,“Pardon,mesolames,pardon,mesolames.”在花邊、網紗和條帶的海洋里曲折前進,沒有鉤著一根羽飾,帶著自己的舞伴一個急轉彎,使得她那雙穿透花長襪的纖瘦的腿都露了出來,而那拖地長后襟則被拉成扇形蓋在了克里文的兩個膝蓋上。柯爾松斯基一鞠躬,把敞開的胸襟拉拉直并伸過一只手,把她帶到安娜那邊。吉蒂滿臉通紅地從克里文的膝蓋上拉下拖地長后襟,她稍有點兒頭暈,張望著尋找安娜。安娜并沒有像吉蒂希望的那樣穿著淺紫色的衣裙,而是穿了件領口開得很低的黑色天鵝絨裙子,袒露著她那象牙似的豐滿的肩膀和胸部以及長著纖嫩小手的圓圓的胳膊。裙子上鑲滿了威尼斯凸形花邊。她沒有任何摻雜的一頭純凈黑發上,系著個小小的三色堇蝴蝶結,白花邊黑條帶的當間也是這樣。她的發髻不顯眼。顯眼的只是那些從來都自由自在地披到后腦和兩鬢的一串串小圓圈似的鬈發,那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光滑結實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珍珠項鏈。
吉蒂每天都見到安娜,她愛慕她并心想她一定是一身淺紫色。但現在看到她一身黑色后,覺得自己還不完全了解她的全部魅力。她現在見到的她,對她來說完全是新的和出乎意料的。她明白了,安娜不可能穿淺紫色的,她的魅力恰恰在于她總是打扮得讓人看不出;而且,任何打扮都不過是個框子,引人注目的是她本身,一個樸質、自然、優美又愉快和生氣勃勃的女人。
她像平時一樣筆直地站著,吉蒂走到這一堆人身邊時,她正稍稍地把頭側向這家的主人,在和他聊天。
“不,我不指責,”她正在回答他什么問題,“雖然我不明白。”她繼續說,聳了聳肩膀,便立刻帶著愛護的微笑對著吉蒂。她以女人敏捷的目光一瞥,頭部做了個不很明顯但為吉蒂所領會的對她一身打扮及美麗表示贊賞的動作,“你們倒是跳著舞進入大廳啊。”
“這是我最忠實的舞伴之一,”柯爾松斯基向安娜一鞠躬說,他還沒有見過她,“公爵小姐使這次舞會增光不少。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來一圈華爾茲。”他邊說邊彎下腰。
“你們認識?”主人問。
“我和誰不認識?我和我妻子像兩只白狼,大家都認得我們,”柯爾松斯基回答說,“來一圈華爾茲,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
“只要能不跳,我是不跳的。”她說。
“可今天不行。”柯爾松斯基答道。
這時,符朗斯基過來了。
“那好,今天既然非跳不可,那就來吧。”她說,沒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的鞠躬,并很快把一只手搭到柯爾松斯基的肩膀上。
“為什么她對他不滿意?”見安娜故意不答理符朗斯基,吉蒂心里想。符朗斯基走到吉蒂面前,他向她提起頭一輪的卡德里爾舞,并為這段時間沒有榮幸見到她感到遺憾。吉蒂一邊贊賞地看著跳華爾茲舞的安娜,一邊聽他說。她在等他邀請自己跳華爾茲舞,可是他沒有邀請,她于是驚訝地瞧了他一眼。他臉紅了,趕忙請她跳華爾茲舞,但他剛摟起她的纖腰,才邁出第一步,音樂突然停止了。吉蒂看著這張離自己這么近的臉,用充滿愛意的目光望著他,而他竟沒有反應。這一點,甚至過了好幾年,仍使她有一種痛苦得心碎的羞恥感。
“Pardon,pardon!華爾茲,華爾茲!”柯爾松斯基從大廳的另一邊叫喊起來,同時立刻拉住一位靠自己最近的小姐跳起來。
23
符朗斯基和吉蒂跳了幾輪華爾茲舞。跳完華爾茲,吉蒂來到母親身邊,剛與諾爾德斯頓說了幾句話,符朗斯基便過來邀請她跳卡德里爾舞。在跳卡德里爾舞時,什么要緊點兒的話都沒有說,斷斷續續一會兒談到柯爾松斯基夫婦,他很逗樂地把他們描繪成一對可愛的四十歲的孩子,一會兒說到未來的公共劇院,只有一次觸動了她的心,當時他問起列文是不是在這里,并補充說自己很喜歡他。不過,吉蒂對卡德里爾舞并沒有抱多大期望。她心情十分緊張地等待著瑪祖卡舞。她仿佛覺得,在跳瑪祖卡舞時一切都該有個結果。在跳卡德里爾舞時她并沒有接到他的邀請,但她對此并不擔心。她相信自己會和他一起跳瑪祖卡舞,就像以前的幾次舞會一樣,于是拒絕了五位請自己跳瑪祖卡舞的人,說自己已經有舞伴了。直到最后一輪卡德里爾舞,對吉蒂來說,整個舞會都是一場歡樂的鮮花、音響和動作的神奇夢境。只有當覺得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時,她才不跳。然而在與一個令她討厭而又無法拒絕的青年跳最后一輪卡德里爾舞時,她恰恰舞在符朗斯基和安娜的vis-a-vis。從舞會開始以來,她和安娜沒有相遇過,這會兒突然又看到她換了個嶄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模樣。她在她身上發現自己那么熟悉的因為成功而興奮的表情。她看到安娜正陶醉在對自己的傾倒中。她熟悉這種感覺,知道它的苗頭,并在安娜身上看到了這種苗頭——看到一雙眼睛里顫抖、閃爍的亮光和因為幸福和激動無意中彎曲起嘴唇的微笑,以及清晰、優雅、準確和輕巧的動作。
“會是誰呢?”她問自己,“是大家,還是——一個人?”與她跳舞的尷尬的青年談話時放過了話頭后又沒法接上,她也沒有去幫那個青年擺脫窘態,兀自跳著舞,表面上聽從柯爾松斯基高高興興要大家一會兒跳grandrond,一會兒跳chaine的大聲號令,其實一直在注視著安娜,她的心卻揪得越來越緊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眾人的欣賞,而是一個人的贊賞使她神魂顛倒了。而這個人?難道是他?”每次他與她談話,她的眼睛里都閃耀出欣喜的亮光,而且幸福的微笑使她緋紅的嘴唇彎曲起來。她竭力在控制自己不露出這些,但它們卻自然地流露在她的臉上。“而他呢?”吉蒂瞅了他一眼,心里感到一陣恐懼。吉蒂從安娜的臉上像從鏡子上那樣清楚地猜度出的東西,她也在他身上窺探出來了。他從來都平靜、堅定的風度及臉部無憂無慮泰然的表情哪里去了?不,這會兒每次對她說話,總是會稍稍低下腦袋,就像要拜倒在她腳下,他的目光中則只有順從和惶恐。“我不愿褻瀆你,”每次他的目光仿佛在說,“我是要挽救自己,可又不知道怎么做。”他臉上的這種表情,以前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們說到一些共同的熟人,進行的是一些最無關緊要的談話,但吉蒂仿佛覺得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都關系到他們及她的命運。而且奇怪的是,盡管他們確實在談論伊萬·伊萬諾維奇說起法語來有多么可笑,對葉列茨卡婭來說可以找個更好點兒的對象,而其實這些話對他們的意義及他們的感覺,也和吉蒂一樣。在吉蒂心里,整個舞會,整個世界以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煙霧。不過自己以往接受的嚴格教育支持著她,迫使她像所要求的那樣去做,也就是跳舞,回答提問,交談,甚至微笑。然而在瑪祖卡舞開始之前,當人家已經開始擺椅子及有幾對已經從小廳轉到大廳的時候,吉蒂瞬息間還是感到絕望和恐懼。她拒絕了五個人,因此現在沒有跳瑪祖卡的舞伴了。甚至失去了有人邀請自己的希望,因為她在社交界獲得了太大的成功,以至誰也不會想到她到這時還沒有被邀請。應當告訴母親說自己病了,然后回家,但她又沒有這樣做的勇氣。她覺得自己徹底毀了。
她來到小客廳的盡頭,坐在了圈椅上。薄紗裙子的下半部分,圍著她苗條的身材,像云一樣飄了起來,一只裸露的、瘦瘦的、細嫩的少女的手臂無力地向下耷拉著,落在粉紅色裙腰的褶皺里;她另一只手拿著扇子以急促的動作扇著自己燥熱的臉。但是,和這副剛在一棵小草上歇下而準備馬上又要展開彩虹般翅膀起飛的蝴蝶模樣相反,可怕的絕望揪住了她的心。
“不過,也許是我錯了,也許不是這么回事兒?”
于是,她重新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來。
“吉蒂,這是怎么了?”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著,順著地毯不出聲地走到她身邊,“我不明白這是怎么了。”
吉蒂的下嘴唇顫抖了一下;她迅速站起來。
“吉蒂,你不跳瑪祖卡舞?”
“不,不。”吉蒂含著眼淚,聲音顫抖地說。
“他當著我的面請她跳瑪祖卡舞,”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說,她知道吉蒂明白,他和她指的都是誰,“她說了:‘難道您不和舍爾巴茨卡婭公爵小姐跳?’”
“啊呀,我反正都一樣!”吉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誰都不理解她的處境,誰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絕了自己也許愛上了的人,而拒絕是因為她相信了另一個人。
諾爾德斯頓伯爵夫人找來了和她一起跳瑪祖卡舞的柯爾松斯基,并囑咐他邀請吉蒂。
吉蒂在第一組里跳,而且幸好她不用說話,因為柯爾松斯基老跑著指揮他的隊伍。符朗斯基和安娜幾乎就舞在她的正對面。她以一雙敏銳的眼睛看到了他們,在大家跳著聚攏來時,她還挨得近近地看到了他們,而且越看他們就越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經發生。她發現他們在這個擠得滿滿的大廳里感到仿佛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而且,在符朗斯基從來都那么堅定、有主見的臉上,她發現了那種使自己吃驚的不知所措和順從的表情,就像一條知道自己錯了時的聰明的狗一樣。
安娜在微笑,她的微笑也感染了他。她陷入沉思,他也變得嚴肅起來。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把吉蒂的眼睛吸引到安娜臉上。她穿著一件普通的裙子卻極富魅力,她一雙戴手鐲的豐滿胳膊充滿魅力,戴著一圈珍珠項鏈的結實的脖子充滿魅力,一頭蓬松的鬈發富有魅力,一雙纖手秀足優雅輕盈的動作充滿魅力,這張生氣勃勃漂亮的臉蛋充滿魅力;但是,在她的魅力中有某種可怕和殘酷的東西。
吉蒂對她比以前更加贊嘆,同時心里也越發痛苦。吉蒂覺得自己被擊垮了,而且她的臉表現了這一點。符朗斯基在瑪祖卡舞中與她碰在一起時,竟一下子沒有認出她來——她變得這么厲害。
“極好的舞會!”他沒話找話地對她說。
“對。”她答道。
瑪祖卡舞跳到一半時,又按照柯爾松斯基想出的復雜花樣,安娜走到圓圈中心,找了兩個男舞伴并把一位太太和吉蒂叫到自己身邊。吉蒂走過去時,驚恐地看著她。瞇起眼睛的安娜看著她,并笑瞇瞇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但發覺吉蒂臉上對她的微笑的回答只有絕望和吃驚這一種表情,她便轉過身去高高興興地與那位太太交談起來。
“對,她身上有某種陌生的、魔鬼般的、迷人的東西。”她對自己說。
安娜不想留下來吃晚飯,但主人開始挽留她了。
“好了,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柯爾松斯基把她裸露的手臂放在自己燕尾服的袖子底下勸說道,“我有個大跳一場科季里昂舞的想法!Unbijou!”
接著,他慢慢移動步子,竭力想把安娜拉過去。主人鼓勵地微微笑了笑。
“不,我不能留下來。”安娜笑瞇瞇地回答,不過雖然在微笑,柯爾松斯基和主人聽她回答的堅決口氣都明白,她不會留下了。
“不了,說實在的,在這一次舞會上跳的就已經比我在彼得堡整個冬天跳的還要多了,”她邊說邊看著站在自己旁邊的符朗斯基,“動身以前,我得休息一會兒。”
“而您決心明天要走?”符朗斯基問。
“是的,我想。”安娜回答說,仿佛為他大膽的問題感到吃驚;但當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的眼睛和微笑時閃耀的光輝使他的心燃燒起來了。
安娜沒有留下吃晚飯,就走了。
24
“是的,我身上是有討厭的讓人憎惡的東西,”列文從舍爾巴茨基家出來,徒步向他哥哥家走去,心里在想,“所以,在別人看來我是不中用的。人家說我驕傲。不,我并不驕傲。要是驕傲的話,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了。”接著,他想起了那個符朗斯基,幸福、善良、聰明、沉著,大概從來都不曾落到他今天晚上的那種可悲境地,“對,她就該選擇他。應該如此,我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是我自己的錯。我有什么權利去要求她同我結成終身伴侶呢?我是什么人?我又算什么?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一個誰都不需要和對誰都沒有用的人。”然后,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并愉快地沉浸在這種回憶中,“他不對嗎,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壞,都丑惡?我們對尼古拉哥哥的指責,也未必公正吧。當然,從見到他穿一件破皮襖和喝得爛醉的模樣的普羅科菲來看,他是個墮落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我了解他的心,還知道我們倆很相像。而我,沒有去找他,倒是去吃飯和到這里來了。”列文走到一盞路燈下,看清楚了自己抄在一個小本子上的哥哥的地址,便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在到哥哥尼古拉那里去的長途的路上,列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自己所知道的尼古拉生活中的各種事情。他想起哥哥上大學時及大學畢業后的一年里怎么不顧同學們的譏笑,過著修士般的生活,恪守宗教的一切儀式、職責、齋戒,回避任何誘惑,特別是女性;后來,他好像突然變了,結交一些下流的人,并完全放蕩不羈起來。他又想起他后來虐待一個小孩子的事兒:他從鄉下領養了一個小孩子,有一次在盛怒之下竟把他打成殘廢,以致被指控故意傷害。還想起一個使他賭博輸了錢的騙子的事兒,他輸給那騙子一筆錢,付了一張支票,后來又去告發那騙子,證明那人騙了他(這就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付的那些錢)。還想起他怎么因為打架鬧事在拘留所里過了一夜。想起他招惹的那場可恥的官司,控告仿佛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沒有把母親的遺產中屬于他的那一份給他;還有最近一起案子,是他到西部地區服役時因為毆打司務長受到審判……所有這一切都糟透了,但列文覺得,也不完全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全部歷史、不了解他的心靈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列文記得當尼古拉在篤信上帝、堅持齋戒、過修士生活和履行宗教職責,在宗教里尋求幫助、尋求抑制自己放蕩性格的時期,不但沒有誰支持他,大家,包括他本人,都還取笑他。大家稱他是挪亞,是修士;而當他失落后變得放蕩了,誰也沒有幫助他,而是怕得要死地回避著他。
列文覺得,他的靈魂,他的靈魂深處,尼古拉哥哥不管生活得多么不像話,但并不比蔑視他的那些人壞多少。生來不能自制的性格及智力欠開闊,這不是他的過錯。他一直想做個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要他把一切都說出來,并向他表明我愛他,因此也理解他。”十一點鐘來到地址上的那家旅館時,他暗自下了決心。
“樓上第十二、十三號房間。”對列文的問題,守門人回答說。
“在家嗎?”
“應該在家。”
第十二號房間的門半開著,從里邊透出一束亮光并冒出難聞的低級卷煙的濃霧,還傳出一個列文不熟悉的聲音;不過列文立即就知道哥哥在里邊:他聽出了他的咳嗽聲。
他進屋時,那個陌生的聲音說:“這事兒完全取決于是否合理以及認識的程度。”
康士坦丁·列文朝門里張望了一下,發現說話的是一個滿頭蓬發、穿緊腰長外衣的年輕人,沙發上還坐著個身穿無袖無領長毛衣的年輕麻臉女人。沒有看見哥哥。想到自己的哥哥生活在這樣一些不相識的人中間,他的心像被揪住似的疼。誰也沒有發覺他,于是他脫下套鞋,留神聽那位穿緊腰長外衣的先生說些什么。他在說一項什么活動的事情。
“真見鬼,那些特權階級!”是哥哥的聲音,他邊咳嗽邊說,“瑪莎!給我們弄晚飯吧,拿點兒酒,如果還有剩的,沒有就去買。”
女人站起來,走到隔板外邊并看到了列文。
“有位老爺,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說。
“找誰?”尼古拉·列文聲音生氣地問。
“是我。”康士坦丁·列文回答,同時來到有亮光的地方。
“誰呀,我?”尼古拉的聲音更生氣地重復說。聽得出他怎么迅速站起來,磕著了什么,接著列文看見自己面前如此熟悉而又粗野和病態得使人吃驚的哥哥,他那高大、消瘦和背有點兒駝的形象以及他一雙大大的驚恐的眼睛。
他比三年前康士坦丁·列文最后一次見到的時候更瘦了。他身上的禮服顯短了。因此,一雙手和整個身架子也顯得更寬大了。頭發稀疏了,嘴唇上依舊留著直豎的小胡子,依舊是那雙眼睛詫異而天真地打量著來客。
“啊,柯斯佳!”他認出是弟弟后突然說,一雙眼睛里閃耀出喜悅的光芒。就在那一剎那間,他扭頭望了一眼那個青年,便以頭部和脖子做了個康士坦丁如此熟悉的像被領結卡住了似的抽搐動作;他消瘦的臉上又出現了另一種粗野、痛苦和殘酷的表情。
“我寫信告訴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了,我不認識你們,也不想認識。你怎么,您有什么事?”
他完全不像康士坦丁所想的那樣。康士坦丁·列文在想到他的時候,忘了他性格中最沉重、最糟糕的那種非常難交往的東西;而現在見到了他的臉,特別是當他的頭部這么抽搐搖晃的時候,他又記起了這一切。
“我不是有什么需要才來見你的,”他羞怯地回答,“我不過是來看看你。”
弟弟的羞怯顯然使尼古拉軟化了。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這樣?”他說,“那就過來,坐吧。要吃晚飯嗎?瑪莎,來三份。不,你等一下。你知道這是誰嗎?”他指著穿緊身長外衣的先生說,“克里茨基先生,是我在基輔時的朋友,一個很出色的人。警察好像正在追蹤他,因為他不是個壞蛋。”
接著,他按自己的習慣環顧了一下房間里所有的人。看到站在門邊上的女人想走動,他便對她嚷嚷:“你等一下,我說了。”然后便像康士坦丁所熟悉的那樣,結結巴巴笨嘴笨舌地向弟弟講起克里茨基的經歷來:他怎么因為創辦救濟貧困學生基金會和星期日業余學校被開除出大學,后來他又怎么去當了一名民眾學校的教師,并從那里又同樣被攆走,還因為什么事兒受審判。
“您是基輔大學的?”康士坦丁·列文想打破已經出現的尷尬的沉默,問克里茨基。
“對,曾經是的。”克里茨基沉下臉來生氣地說。
“而這個女人,”尼古拉·列文指著她打斷說,“是我生活的伴侶,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我從窯子里把她要來的,”說到這里,他又抽搐了一下脖子,“可是我愛她并尊重她,誰要想結交我,”他提高了嗓門,皺起眉頭補充說,“就請也愛她并尊重她。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瞧你現在知道了吧,自己在和什么人打交道。而如果你覺得有失你的身份,那么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出去。”
接著,他的一雙眼睛詢問似的又把大家掃視了一遍。
“為什么我會有失身份,我不明白。”
“那么來吧,瑪莎,吩咐吃晚飯;三份,伏特加酒和葡萄酒……不,你等等……不,不必了……你去吧。”
25
“你知道,”尼古拉·列文繼續說,同時使勁皺起前額并抽搐了一下,看得出來,對他來說,想要說什么和做什么都是艱難的,“瞧,你知道嗎……”他指著房間旮旯里用繩子捆著的鐵條,“你知道這個嗎?這是我們正著手的一項新事業。這事業是一個生產合作社……”
康士坦丁簡直沒有在聽他說話。他凝神注視著哥哥那張患肺結核的病態的臉,越來越替他難過,他無法強制自己去聽哥哥給他講什么合作社。他看出這合作社只不過是使他免于蔑視自己的支柱。
尼古拉·列文繼續說:“你知道資本家在壓迫工人——我們這里的工人、農民承受著全部的勞動重擔,可不管他們付出多大勞動,都無法擺脫自己牲口般的處境。他們本可以用勞動所得的全部報酬改善自己的處境,擁有空余時間并利用它享受教育,而報酬的全部剩余——都被資本家從他們身上奪走了。于是社會就成了這種樣子,他們活兒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們就越富裕,而他們則永遠是干活的牲口。所以,應當改變這種制度。”他說完了,并詢問地看著弟弟。
“是啊,當然。”康士坦丁邊說邊細看著哥哥面頰骨突出的臉上泛起的紅暈。
“于是我們搞了個鉗工組織,那里的全部生產,連利潤,連主要的生產工具,都是公共的。”
“組織將辦在哪里呢?”康士坦丁·列文問。
“在喀山省的沃茲德列姆村。”
“不過為什么在村里?我看鄉里事情本來就夠多的了。在村里搞個鉗工組織干什么?”
“這是因為農民現在和以前一樣,依舊是奴隸,也因為人家想使他們擺脫這種奴隸處境,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因此就不高興了。”被反問得生氣的尼古拉·列文說。
康士坦丁·列文嘆了口氣,同時環顧這又黑又臟的房間。這一聲嘆息好像更觸怒了尼古拉。
“我知道你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貴族觀點。我知道他把自己頭腦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為現存罪惡的辯護上了。”
“不,你干嗎說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呢?”列文微笑著說。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來告訴你!”聽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名字,尼古拉·列文突然叫喊起來,“我來告訴你……談他干什么,可有什么好說的?不過……你干嗎到我這里來?你瞧不起這個,那好,去你的吧,滾!”他嚷嚷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滾,滾!”
“我絲毫沒有瞧不起你們,”康士坦丁·列文羞怯地說,“我甚至并不想同你們爭論。”
這時候,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回來了。尼古拉·列文生氣地瞥了她一眼。她迅速走到他身邊,悄悄嘀咕了點什么。
“我身體不好,變得容易生氣了,”尼古拉·列文安靜下來說,同時吃力地呼吸著,“再說你向我談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他的一篇文章。那純粹是胡說八道,純粹是謊言,純粹是自我欺騙。一個不懂得公道的人怎么能寫談論公道的文章?您看了他的文章?”他重新靠桌子坐下來問克里茨基,同時把撒了半桌子的煙頭抹開,以便空出地方來。
“我沒有看。”克里茨基陰郁地說,顯然是不想參與談話。
“為什么?”尼古拉·列文又生氣地對著克里茨基。
“因為覺得沒有為此浪費時間的必要。”
“那么您倒說說,您怎么知道這是浪費時間呢?這篇文章許多人看不懂,因為太深奧了。不過我可另當別論,我對他的思想了如指掌,并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兒。”
大家都沉默了。克里茨基慢慢欠身起來,并拿起帽子。
“不想吃晚飯了?好吧,再見。明天帶一名鉗工來。”
克里茨基剛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微微一笑,還瞇了瞇眼睛。
“他這人也不好,”他說,“因為我知道……”
但這時,克里茨基擋著門叫他。
“還需要什么?”他說著,和他一起到了走廊里。單獨與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留下時,列文和她聊起來。
“您早就和哥哥在一起了?”他問她。
“是啊,已經第二年了。他的健康變得很不好。酒喝得多。”她說。
“那他喝什么酒呢?”
“喝伏特加酒,而這對他是有害的。”
“喝得多嗎?”他低聲地問。
“是的。”她偷偷地看著門外說,這時尼古拉·列文正好走進門來。
“你們在說什么?”他皺起眉頭說,一雙驚恐的眼睛從一個人身上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在說什么?”
“沒有什么。”康士坦丁尷尬地說。
“要是不想說,隨你們便。只是你和她沒有什么好說的。她是個下賤女人,而你是老爺。”他邊說邊抽搐著脖子。
“你呀,我可是知道,全都明白,什么都掂了分量,還為我的迷誤感到遺憾。”他又說起來,同時提高了嗓門。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又貼近他悄聲說。
“啊,好,好!……那現在吃晚飯怎么樣?這個,放在這里,”他看到端著托盤的伙計說,“放到這里,放到這里,”他生氣地說,并立刻拿起伏特加酒瓶,倒了一杯并貪婪地一口喝光,“你要一杯嗎?”他馬上高興起來,對弟弟說,“啊,關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再說吧。不管怎么,我還是高興見到你的。不管怎么說,不是外人嘛。來,干杯吧。說說你在干什么,”他接著說,同時貪婪地吃著一片面包,并又倒滿了一杯,“你過得怎么樣?”
“和以前一樣,一個人住在鄉下,經營田莊。”康士坦丁回答,同時驚恐地注視著哥哥吃喝時的貪相,并竭力掩飾自己的注意力。
“你干嗎不結婚?”
“沒有遇上合適的人。”康士坦丁漲紅了臉回答。
“怎么會?我是——全都完了!我毀了自己的一生。我過去和現在都這么說,如果把我的那一份在我需要的時候給了我,我的全部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連忙換了個話題。
“而你知道嗎,你的萬紐什卡在我們波克羅夫斯基當辦事員。”他說。
尼克拉抽搐著脖子,沉思起來。
“你講給我聽聽,波克羅夫斯基怎么樣。那幢房子還在嗎,還有那些樺樹和我們上課的地方?而管花園的費利普,真的健在?我多么清楚地記得那個涼亭和沙發!你當心點兒,房子的什么東西也別動,不過快點兒結婚,一切都要恢復原來的樣子。要是你有了個好妻子,到時候我一定到你那里去。”
“現在就到我那里去吧,”列文說,“我們會安排得好好的。”
“要是我知道不會遇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也就到你那里去了。”
“你不會遇上他的。我的生活是獨立的,完全不靠他。”
“是啊,不管怎么說,你得在他和我之間作出選擇。”他羞怯地望著弟弟說。這種羞怯打動了康士坦丁。
“如果你想知道我在這個問題上的全部心里話,我就告訴你吧,在你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爭論中,我既不贊同這一方,也不贊同另一方。你們倆都不對。你不對的多在表面上,他的不對則更多是內在的。”
“啊,啊!你明白了這個,你明白了這個?”尼古拉高興地叫起來。
“而我個人,要是你想知道,更珍惜和你的友誼,因為……”
“為什么,為什么?”
康士坦丁不能說出來,他珍惜是因為尼古拉不幸,需要友誼。但尼古拉明白,他想說的正是這一點,因此便耷拉下臉,又拿起伏特加酒。
“夠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說著,伸過一只胖乎乎裸露的胳膊去拿長頸玻璃瓶。
“放開!別來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嚷道。
瑪麗婭·尼古拉耶夫娜微微一笑,這溫順善良的微笑也感染了尼古拉,她拿走了酒瓶。
“你以為她什么也不明白?”尼古拉說,“她對所有這一切比我們大家都明白。她身上有某種美好而可愛的東西,對嗎?”
“您以前從來沒有到莫斯科來過?”康士坦丁問她,以便找個話頭。
“你對她別以您相稱,她怕這樣。除了因為她想離開妓院,民事法庭審訊她的時候,沒有人對她以您相稱過。天哪,這世道多荒謬啊!”他突然大叫起來,“這些個新機構,這些民事法庭,地方自治局,多么豈有此理!”
康士坦丁·列文聽他說,那種自己贊同而且也常說的對所有社會機構的意義的否定,現在從哥哥嘴里說出來,這使他感到不愉快。
“到了那個世界,我們就會明白這一切了。”他開玩笑說。
“那個世界上?啊,我不喜歡那個世界!不喜歡,”他說著,一雙驚恐粗野的眼睛凝視著弟弟的臉,“要知道,能擺脫一切的卑鄙齷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無論是別人的還是對自己的,當然很好。而我可害怕死,非常害怕死。”他打了個寒戰,“還是喝點兒什么吧。想喝香檳酒嗎?還是讓我們到什么地方去。我們找吉卜賽人去!你知道嗎,我深深愛上了吉卜賽人和俄羅斯歌曲。”
他開始語無倫次了,并東拉西扯起來。康士坦丁在瑪莎的幫助下說服他什么地方也別去,讓完全醉了的他躺下睡覺。
瑪莎答應在需要的時候寫信給康士坦丁,并勸尼古拉·列文住到弟弟那里去。
26
康士坦丁·列文乘早班火車離開了莫斯科,傍晚回到了家。一路上,他在車廂里與鄰座旅客談論政治,談論新的鐵路,也和莫斯科一樣,滿腦子的混亂想法、對自己的不滿及面對某件事情的羞恥心折磨著他。但當他到站下了火車,認出穿著領子翻起的長衣的獨眼馬車夫伊格納特時,當他通過車站窗戶透出的暗淡燈光看到自己鋪著毯子的雪橇和系住尾巴、套著帶鏈子和流蘇挽具的馬兒時,當馬車夫伊格納特邊裝行李邊向他講述關于來了包工頭及帕瓦生了小牛犢等鄉間新聞時——他才感到混亂稍稍松散了點兒,羞恥心和對自己的不滿正在過去。這是他一看到伊格納特和馬兒時就感覺到了的;但當穿上給他帶來的皮襖,裹得緊緊地坐在雪橇上趕路,一邊考慮村里面臨的活計一邊張望著現在老了拉邊套但曾經是主力的頓河駿馬時,他對自己遇到的事情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他感到自在,而不想成為另一個人。他現在的希望是,自己只要比以前好些就行了。首先,從這一天起他決心不再對結婚能帶給自己不尋常的幸福抱更多的希望,不再回避現實了。其次,他已下決心不再為污濁的情欲所誘惑,回想起自己打算求婚時的念頭是使他那么痛苦。此外,回想起尼古拉哥哥,他暗自下決心永遠不再忘記他,他要關心他,注意他的情況,以便他一遇到不測,能給他提供及時的幫助。而這一天也不會太遠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還有與哥哥關于自己曾輕率對待過的共產主義的談話,現在迫使他深思。他認為經濟條件的改造是胡說八道,但他從來都覺得與人民的貧困相比,自己的富裕是一種不公,并下決心為了使自己覺得心安理得,盡管他以前干了許多活,日子過得并不奢侈,從今往后將更多地工作及生活得更儉樸。所有這一切,他覺得自己很容易做到,以至一路上都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他懷著對新的更美好的生活的希望,晚上九點鐘,神清氣爽地回到了家。
從在他家擔當女管家的老保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房間的窗子透出的亮光,落在屋前的一塊雪地上。她還沒有睡覺。被她喚醒的庫茲瑪,睡意蒙眬地光著腳跑到臺階上。獵犬拉斯卡差點兒沒有絆著庫茲瑪的腳,也跳起來吠叫著,擦過他的兩個膝蓋站得高高的,它想卻又不敢把自己的兩只前腳掌撲在他胸口上。
“老爺,你這么快就回來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
“想家了,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做客雖好,而家里更好。”他回答著,走進了書房。
書房被端進來的蠟燭光照亮了。顯出一件件熟悉的東西:一對鹿角,書架,一面鏡子,通風口早該修理的爐子,父親的沙發,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一只打破的煙灰缸、一個有他的筆跡的筆記本。當他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對自己一路上幻想建立的那種新生活的可能性的懷疑,在他心頭閃了一下。這一切生活陳跡仿佛抓住了他。它們好像在說:“不,你離不開我們,也變不成另一個人,而還將和原來一樣:帶著懷疑、對自己永遠的不滿、白費勁兒的改革試驗和失敗以及對不曾得到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的永久期待。”
但是,這么說的是他的一些用具,心靈里的另一個聲音則在說,不該向過去屈服,事在人為。接著,他聽從這個聲音走到放著一對兩普特重的啞鈴的墻角處,鼓足力氣,像做健身運動似的把它們舉起來。門外響起嚓嚓的腳步聲。他趕緊放下啞鈴。
管家進來說,感謝上帝,一切都好,并報告說新烘干機里的蕎麥烤焦了。這個消息使列文很生氣。新烘干機是列文自制的,有一部分還是他親自設計的。管家本來一直反對這種烘干機,現在就暗自得意地來宣告蕎麥烤焦了。列文堅信,蕎麥之所以被烤焦,只因為沒有采用他吩咐過數百次的那些辦法去烘。他大為惱火,并訓斥了管家。不過也有件大喜事:從母牛展銷會上買來的優秀名貴的帕瓦,生了小牛犢。
“庫茲瑪,拿皮襖來。而你去吩咐拿盞燈,我過去看一眼。”他對管家說。
飼養名貴母牛的牲口棚在屋背后。穿過院子繞過丁香樹旁邊的雪垛,列文來到了牲口棚。當凍住了的門被打開時,里邊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牛糞氣味。被不習慣的燈光驚動的母牛都吃了一驚,在新鮮的干草堆上活動起來。那條寬大、平滑、帶黑花斑的荷蘭牛的脊背閃閃發光。人們從旁邊走過時,套著鼻環躺著的金雕公牛好像要站起來,但它改變了主意,只用鼻子噴了兩下。像河馬一樣魁梧的大美人帕瓦用轉過來的半個身體護住小牛犢,不讓進來的人看見,并不時地嗅嗅它。
列文來到牛欄處,看了看帕瓦,并扶起帶紅花斑的小牛犢,幫助它搖搖晃晃的瘦長腿站住了。惶恐的帕瓦吼叫起來,但當列文把小牛犢推到它身邊時,它便安靜了,沉重地喘了口氣,開始用粗糙的舌頭*小牛犢來。小牛犢東尋西找著把鼻子伸到母親的腹股溝下,不停地搖擺著小尾巴。
“過來,往這里照,費多爾,把燈拿到這里來,”列文仔細端詳著小牛犢說,“像母親!毛色像父親,這沒有關系。很好。下腹又長又寬厚。瓦西里·費多羅維奇,是不錯吧?”他對管家說,因為添了小牛犢,列文已經不為蕎麥烘焦的事兒生氣了。
“怎么會不好呢?不過,包工頭謝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來了。得和他講好條件,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說,“關于機器,我事先向您稟報了。”
這個問題就把列文引到龐大而復雜的莊園經營的全部細節中去了,他徑直從畜欄來到辦事處,與管家及包工頭謝苗談了一會兒,然后回家并直奔樓上書房里。
27
這是一幢很大的樣式古老的房子,列文雖然一個人住,但占用了整棟房子,而且整幢房子都燒爐子供暖。他知道這樣做顯得有些傻,知道這樣不好,甚至違背他的新計劃,但對列文來說,這房子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是他父親和母親生活和去世的那個世界。在列文心目中,父母親過的那種生活是完美無缺的,理想的,他幻想著與自己將來的妻子重新建立起那樣的生活。
列文幾乎不記得他的母親了。對他來說,她給他的印象是一種神圣的回憶,在他的想象中,未來的妻子應該是他心中的母親那樣的一位美麗、賢惠的理想女人。
對女性的愛,他不但不能設想不結婚,而且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那個給予他家庭的女性。他對結婚的概念因此也不像他所認識的人那樣,對那些人來說,結婚是多種社會生活事務之一;在列文看來,結婚是人生大事,生活的全部幸福都取決于它。可是現在,他得把這件事情拋開。
他走*時喝茶的小客廳,拿著一本書坐在一把安樂椅上,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便給他端來一杯茶,并照自己的習慣說:“我就坐一會兒,老爺。”她就坐在窗下的一把椅子上。他覺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沒有拋棄他的夢想,而且他不這樣就沒法生活。和她也好,和另一個女的也好,他的夢想一定要實現。他在讀書,考慮讀到的內容,時而停下來聽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沒完沒了地嘮叨;同時,莊園經營和未來家庭生活的種種不同圖景毫無聯系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聽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到普羅哈爾怎么忘了上帝,以及他拿到列文賞給買馬的錢喝得不省人事,往死里打自己的老婆;他聽著,并讀著書,還回憶從讀書中激發起的自己思想的全部進程。這是泰恩達爾一本論熱學的書。他回想起自己曾批評泰恩達爾,認為他在利用試驗的靈活方面自以為是并缺乏哲學觀點。接著,突然冒出一個愉快的想法:“兩年后,我的畜群中將有兩頭荷蘭牛,帕瓦可能還將活著,有十二頭年輕的金雕母牛,再加上這三頭,好家伙——神了!”他重新拿起書來。
“好吧,電和熱是同一回事兒;但是,為解決問題,在一個方程式里是否能使一個值代替另一個值?不。那怎么辦呢?自然界所有力量之間的聯系本來就已經憑本能感覺出來……特別愉快的是,帕瓦的女兒將已經是帶紅斑的母牛,還有再加上這三頭牛的整個畜群……好極了!帶著妻子及客人們出去看看畜群……妻子會說:我和柯斯佳,我們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照料這小牛犢。這怎么會使您這么感興趣?一個客人會說。一切使他感興趣的,都使我感興趣。可是,她是哪一位?”于是,他回想起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情……“唉,有什么辦法?……錯不在我。但現在,一切都得從頭來了。說什么生活不允許,情況不允許,這是胡說。為了改善,大大地改善生活,應當拼搏……”他高興地抬起頭,沉思起來。老拉斯卡還沒有完全享受主人歸來的歡樂,它汪汪叫著滿院子跑來跑去,這時搖著尾巴回來了,隨身帶進一股新鮮空氣。它來到列文跟前,把頭伸到他手底下,抱怨地嗚嗚叫著,要求他撫摸它。
“只是不會說話,”阿加菲婭·米哈依洛夫娜說,“這是條狗……要知道,它也明白主人回來了,可它懂得……主人心里不高興呢。”
“為什么說我不高興啊?”
“啊,難道我還看不出來,老爺?像我這把年紀還會不知道?我從小在老爺家里長大。沒有關系,老爺。做人只要身體健康和良心純潔就好。”
列文凝神注視著她,使他吃驚的是,她怎么會明白他的想法。
“怎么,再端杯茶來?”她說著,拿起茶杯走了。
拉斯卡還一直把頭伸在他的手底下。他撫摸了它一把,它立刻就在他腳下蜷縮起身子,趴下來,把頭擱在自己的臀部上。然后,為表示現在一切都好,平安無事了,它稍稍張開嘴巴,吧唧了幾下嘴唇,然后,用黏糊糊的嘴唇更舒服地蓋住它那衰老的牙齒,怡然自得地安靜下來。列文仔細地端詳著它最后的一個動作。
“我也是這樣!”他暗自說,“我也是這樣!沒有關系……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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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后的第二天清早,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就給丈夫拍了封電報,說自己當天就離開莫斯科。
“不,我得,得走,”她用這樣的口氣向嫂嫂解釋自己改變了計劃,仿佛她記起了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似的,“不,還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爾卡杰奇沒有在家吃午飯,但說好了七點鐘一定來送妹妹。
吉蒂也沒有來,她寫來一張*,說她腦袋疼。午飯只有陀麗與安娜姑嫂倆及孩子們和英國女家庭教師一塊兒吃。是因為孩子們沒有常性呢還是很敏感,他們都感覺出了安娜今天完全不像他們愛上她的那一天那樣,她已經不關心他們,總之,他們不再同姑姑玩,也不再愛她,他們也就完全不關心她要離開的事兒了。整個一上午,安娜都在忙著為離開作準備。她給莫斯科的熟人們寫*,記下自己的賬目并收拾東西。陀麗總覺得她心神不寧、情緒煩躁,這種心情所表現的操心,陀麗是體會過的,它不是無緣無故的,而且多半是由于對自己不滿。午飯后,安娜回自己房里穿衣服去了,陀麗也跟了過去。
“你今天的樣子好怪。”陀麗對她說。
“我?你看出來了?我不是怪,但我不對勁兒。我常有這種情況。我老想哭。這很傻,不過會過去的,”安娜連忙說,把漲紅的臉抵到一個她裝著小睡帽和細麻紗手絹的玩具匣上,她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并不斷掉出淚珠,“我原來是多么不想離開彼得堡,而現在又不想離開這里。”
“你到這里來做了件好事。”陀麗仔細瞧著她說。
安娜用淚水浸濕的眼睛看了看她。
“別這么說,陀麗。我什么也沒有做,也做不了什么。我常常覺得奇怪,為什么人們像商量好了似的來找我。我做了什么及我能做什么?你心里充滿那么多的愛,能原諒……”
“沒有你,上帝知道會怎么樣呢!你多么幸福,安娜!”陀麗說,“在你心里,一切都亮堂又美好。”
“像英國人說的那樣,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
“你還有什么skeleton?你身上一切都亮堂。”
“有啊!”安娜突然說,流過眼淚后,她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彎起來,露出狡黠、譏諷的微笑。
“啊,你的那些skeleton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陀麗微笑著說。
“不,是痛苦的。你知道我為什么今天而不是明天走嗎?這事兒坦白說出來使我不好受,我想把它告訴你。”安娜說著,刷地一下坐在了安樂椅上,并直視著陀麗的眼睛。
陀麗也吃驚地發現,安娜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紅到了披著一綹綹鬈發的脖子上。
“是的,”安娜接著說,“你知道嗎,吉蒂為什么不來吃午飯?她在妒忌我。我破壞了……這次舞會對她來說是一次折磨而不是享受,我是原因。不過,對,對,不是我的錯,或者我只有一點點錯。”她說著,用委婉的聲音拖長了“一點點”這幾個字。
“啊,你說這話多像斯吉瓦!”陀麗笑著說。
安娜感到委屈了。
“噢不,噢不!我不是斯吉瓦,”她皺著眉頭說,“我對你說,是因為我甚至連一分鐘都不允許自己懷疑自己。”安娜說。
然而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感覺到了它們是不公正的;她不只是懷疑自己,想到符朗斯基時還感到激動,而且比希望得更早離開只是為了不再和他見面。
“是的,斯吉瓦對我說了,你和他一起跳瑪祖卡舞,他還……”
“你不能設想,結果這多可笑。我原來只想當個紅娘,可突然出現了完全另一種情況,也許是我情不自禁……”
她滿臉通紅,并停住了。
“噢,他們現在感覺到了這一點!”陀麗說。
“但要是他在這件事上認真的話,我就陷在毫無辦法的困境里了,”安娜打斷她說,“我相信,這一切將會被忘記,吉蒂也就不會再恨我了。”
“不過,安娜,老實告訴你吧,我倒是不太看好吉蒂的這樁婚姻的。如果符朗斯基會在一天內愛上你的話,他們還是散了更好。”
“啊,我的天啊,這就太荒唐了!”安娜說,當聽到自己的心事被說出來時,她的臉上又露出一團濃濃的紅暈,“我使自己成了我那么喜歡的吉蒂的仇敵,所以我現在就離開。啊,她多么可愛!但你會設法補救這事兒的,陀麗,是嗎?”
陀麗差點兒忍不住微笑起來。她愛安娜,但看到她也有弱點,這使她高興。
“成為仇敵?不會的。”
“我也是那么希望你們大家都像我喜歡你們一樣地喜歡我;而現在,我更喜歡你們了,”她一雙眼睛里噙著淚水說,“啊,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絹在臉上擦了一把,便開始穿衣服。
安娜臨走前,晚來的斯捷潘·阿爾卡杰奇趕到了,他滿臉紅光,喜氣洋洋,并散發出一股酒和雪茄煙味兒。
安娜的多愁善感也傳給了陀麗,因此當她最后一次擁抱小姑子時,悄聲地對她說:
“記住,安娜:你為我做的事兒,我永遠忘不了。而且記住,我愛你,并將永遠像愛一個最好的朋友那樣愛你!”
“我真不明白你說這話做什么!”安娜一邊吻她一邊忍住眼淚說。
“你是理解我的,現在也理解。再見,我的愛!”
29
“好,一切都結束了,感謝上帝!”這是第三次鈴聲響起并與站在過道上的兄長作最后一次告別時安娜的第一個想法。她和安努什卡并排坐在自己的軟席沙發上,打量著半暗不明的臥鋪車廂,“感謝上帝,明天就見到謝遼若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了,我的生活又將按老樣子,美好而平常。”
這一整天的旅途,安娜都沉浸在那種滿足和憂慮重重的心緒中;她一雙小巧靈活的纖手將那個紅色的小匣子打開又合上,拿起襯墊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仔細地裹住雙腿,安安穩穩地坐著。一位有病的太太已經鋪開睡覺了。另外兩位太太與她交談起來,而那位胖太太則不停地裹自己的腿,抱怨供暖不好。安娜同太太們敷衍了幾句,但看不出談話有多大趣味,便叫安努什卡拿過一盞燈,把它掛在鋪位的扶把上,并從自己的小手提包里取出一把小裁縫刀和一本英國小說。開始時她看不進去。因為受嘈雜聲和來回走步聲的妨礙;后來列車開動了,又不能不留神聽各種聲音;然后是打著左邊窗戶并沾在玻璃上的雪,從一旁走過的列車員那種裹得緊緊而半邊身子落滿雪的模樣,以及關于外邊可怕的暴風雪的談話聲,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后來,這種種響動不斷地重復出現,依舊是那種一振一撞的顛簸,依舊是打在窗戶上的雪,依舊是熱一陣冷一陣的迅速變換的空氣,依舊是那些面孔在半暗不明中閃動,以及依舊是那種說話聲,于是安娜開始看小說,并試圖理解看過的內容。安努什卡已經打瞌睡了,她同時用一雙戴著已經破裂的手套的手扶著膝蓋上的紅匣子。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看著書,卻知道自己并不滿足于只看書里寫的別人的生活。她自己對生活的興趣太濃了。她看到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照料病人,自己就像在病人房里輕手輕腳地來回走;她看到議員發表演說,自己就想發表這樣的演說;她看到梅麗夫人騎馬追趕牲口,使妯娌生氣并以自己的勇氣讓大家吃驚,她自己也想這樣做。但是沒有事情可做,她于是一邊手里把玩著光滑的小紙刀,一邊勉強看著書。
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已經得到自己英國式的幸福,成了男爵,有了領地,安娜也和他一起來到這塊領地上,突然她又感到他應當覺得可恥,她也為這事兒本身覺得可恥。然而他為什么要覺得可恥呢?“我又為什么覺得可恥?”她心懷委屈驚訝地問自己。她放下書本,仰靠在鋪位的靠背上,雙手緊緊抓住小刀。什么可恥的事情也沒有過。她反復回憶自己在莫斯科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美好的和愉快的。想起舞會,想起符朗斯基和他那張洋溢著情意的臉,想起自己與他的全部交往:沒有什么可恥的。與此同時,回憶到這里時,可恥的感覺增強了,正是在這里,當她回憶到符朗斯基時,仿佛內心有個什么聲音在對她說:“暖和,很暖和,熱。”“這有什么?”她在鋪位上轉了個身,堅決地對自己說,“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我害怕正視這件事兒?究竟有什么?我和這位青年軍官之間,除了通常與任何一個熟人都有的關系之外,難道會有什么特別的關系嗎?”她輕蔑地冷冷一笑,又拿起書本,可是已經不再明白所看的東西了。她用小紙刀劃著玻璃,然后把光滑冰冷的刀面放到脖子上,突然感到一種無緣無故的快樂,這使她差點兒笑出聲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像一些弦線被幾根擰動的小軸轉得越來越緊了。她感覺到自己的一雙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而且手指和腳趾都神經質地活動起來,心里有一種什么東西壓迫著呼吸,這個搖搖晃晃半昏暗的環境中的所有形象和聲音都清晰得使她吃驚。她心里不斷地出現懷疑,“這車廂是在往前開還是在后退或完全停著?自己身邊的人是安努什卡還是個陌生人?扶把上的是一張毛皮還是一頭野獸?而在這里又是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還是另一個女人?”她為自己陷入這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感到害怕。但有一種什么東西把她往那里拖,而她,可以憑自己的意志依順它或加以拒絕。她站起來,想讓自己清醒一下,于是取下厚毛圍巾,脫了厚裙子上的披肩。她清醒了一會兒,明白了,進來身穿缺紐扣的土布長大衣的農民是鍋爐工,他在查看溫度表,隨身把風和雪帶進了門里;但隨后一切又都模糊了……這個穿無袖長襖的農民開始咬墻上的什么東西,那老太太開始把兩條腿伸得和整個包廂一樣長,弄得包廂里烏云彌漫;然后有什么東西可怕地咯吱咯吱地尖叫起來并發出碰撞聲,好像在折磨什么人;然后是通紅的火光遮住了眼睛,最后又一切都被一堵墻擋住了。安娜覺得自己在往下沉。可是,這一切都并不可怕,倒是讓人開心。裹得緊緊的并把雪帶進來的那個人的聲音在她耳朵邊響亮地嚷了一聲。她站起來,并清醒了;她明白是進站了,那是列車員。她吩咐安努什卡把脫下的披肩和圍巾遞過來,戴上后往門口走去。
“您要出去?”安努什卡問。
“是的,我想呼吸一下空氣。里邊太熱了。”
她打開門。暴風雪向她撲面刮來,把她堵在了門上,這使她感到開心。她把門開大,走了出來。風好像正等待著她似的,愉快地在呼嘯,想抓住她并把她帶走。她一只手扶住冰冷的門柱,一只手按住裙子,發現站臺上倒是一片寂靜。她高興地挺起胸脯,深深地吸進一口帶雪的冷空氣,站在車廂旁邊,張望著站臺和燈光明亮的車站。
30
可怕的暴風雪在車廂輪子間,順著柱子從車站角落沖出來,呼嘯著。車廂、柱子、人們,看到的一切——都半邊積滿了雪,而且越積越厚。暴風雪停了一會兒,然后又一陣陣地刮得如此猛烈,使人感到無法抵擋。有些人在奔跑,一邊開心地交談著,一邊踩得站臺的木板咯吱咯吱響,大門不停地被打開又關上。她的腳下滑過一個人的彎曲影子,并聽到幾下錘子敲打在鐵上的聲音。“拿電報來!”暴風雪的黑暗中從另一邊傳來一個生氣的聲音。“這邊請!二十八號!”又一些不同的聲音在嚷嚷,并跑過一些滿身是雪的人。有兩位先生嘴里叼著點燃的卷煙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便從暖手筒里伸出一只手,扶著小柱子走向車廂,然而一個穿軍大衣的人在她身邊擋住了搖搖晃晃的燈光。她回頭一看,立刻認出是符朗斯基的臉。他一只手舉到帽檐上,向她鞠了一躬,并問她需要什么,他是否能為她效勞。她一時沒有回答,久久注視著他,而且盡管他是站在陰影處,她還是看到或似乎覺得看到了他臉部和眼睛的表情。這就是昨天如此打動了她的那種崇拜和贊嘆的表情。最近幾天,她已經不止一次地而且剛才還暗自在說,在她的心目中符朗斯基是許許多多隨時隨地都可以見到的青年之一,她永遠不允許自己再去想他;可是現在,在遇見的最初一瞬間,一種欣喜的自豪感立刻控制了她。她用不著去問,他為什么在這里。她是如此確切地知道,就等于他告訴她自己在這里是為了表明,她在哪里他也就到哪里。
“我不知道您走。您干什么去呀?”她邊說邊放下一只正扶著小柱子的手。而且,她臉上洋溢著不可抑制的喜悅和生氣勃勃的表情。
“我干什么去?”他說,同時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實話,我來,是因為您在這里,”他說,“我沒法不這樣。”
就在這時候,風好像克服了一道障礙似的把雪從車廂頂上刮下來,發出一種似鐵片折斷后抖動的聲音,前面的汽笛哭泣般憂郁持久地鳴響起來。暴風雪的全部可怕情景,這時在她心里變得更美好了。他說的話正是她內心的希望,卻又是她的理智所害怕的。她什么也沒有回答,他從她臉上看出她內心的斗爭。
“如果我說的話使您感到不高興了,那么,請您原諒。”他恭順地說。
他說得彬彬有禮,畢恭畢敬,卻又是那么堅定、斬釘截鐵,以至于她好長時間無法回答。
“您在說傻話,我求您,要是您是個好人,就請忘了您說的話,我也一樣會忘了的。”她終于說。
“您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動作,我都永遠忘不了,也不可能……”
“夠了,夠了!”她嚷嚷道,那張被他注視著的臉徒勞地故意做出嚴厲的表情。接著,她便一只手扶著小柱子邁上踏腳板,迅速走進車廂過道里。但是,她在這狹窄的過道里停住了,頭腦里考慮著剛才所發生的事情。她既沒有記起自己的也沒有記起他的話,而是憑感覺明白這瞬間的談話使他們倆可怕地接近了;她為此感到驚恐而又幸福。站了幾秒鐘后,她才走進車廂,坐在了自己的鋪位上。一開始就為此折磨她的那種緊張心情不僅恢復了,而且增強到使她害怕,以至于時刻感到自己身上有某種過分緊繃的東西要爆炸。一晚上她都沒有睡著。但是,那種緊張及充滿她頭腦的幻想里并沒有任何不愉快和陰郁的東西;相反,有某種愉快、熾熱和使人陶醉的東西。凌晨,安娜坐在軟席鋪位上打了會兒瞌睡,醒來時已是一片白茫茫亮堂堂了,火車快到彼得堡了。一時間,對家、對丈夫、對兒子的想法及眼下和隨后的種種事務,立刻涌到她的心頭。
到了彼得堡,火車一停下來她就下車了,首先吸引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臉。“啊呀,我的天!他兩只耳朵怎么變這樣了?”看著他冷冰冰和神氣的形象以及這時特別使她吃驚的那兩只支著圓禮帽邊沿的耳朵,她心里想。一看見她,他就迎著走過來,兩片嘴唇合成他通常微微訕笑的樣子,用一雙大而倦怠的眼睛直視著她。觸到他頑強而倦怠的目光時,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揪住了她的心,好像自己等著看到的他是另一種樣子。她此時的感覺,是一種特別使她吃驚的對自己的不滿。那是一種早就有的熟悉的感覺,仿佛自己和丈夫的關系有著某種虛假的成分;不過以前她不曾注意,現在則清楚而痛苦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是呀,你瞧,一個溫柔的丈夫,溫柔得像剛結婚頭一年那樣,熱切地想見到你。”他用緩慢的,和她相處以來幾乎總是這樣好像實際是在譏笑自己的語調說。
“謝遼若身體好嗎?”她問。
“這就是對我的熱情的全部獎賞?”他說,“好,好……”
31
整個晚上,符朗斯基甚至沒有想睡著。他坐在自己的軟席上,一會兒眼睛直愣愣地注視著自己的前方,一會兒張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們,如果說以前他也以自己堅定、鎮靜的樣子使不熟悉的人吃驚和不安,那么現在他就顯得更驕傲和自負了。他把人當做東西看待。坐在對面的一個在區法院供職的神經質的青年,看他這種樣子感到很生氣。那青年于是在他旁邊抽起煙來,和他聊天,甚至捅捅他,讓他知道他不是件東西而是個人,可符朗斯基還是像看一盞路燈似的看著他,年輕人便做起臉色,覺得自己在這種不把他當人看的人的壓力下正在失去自制。
符朗斯基目空一切,覺得自己是帝王。這并非出于自信給安娜留下了印象——他還不敢這樣想——而是因為她給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覺到幸福和驕傲。
這一切會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甚至也沒有去想。他只感覺到,自己迄今為止全部放縱和分散的精力已經集中到了一點上,并以可怕的力量奔向一個崇高的目標。他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自己對她說了真話,她在哪里他就到哪里。她是他現在生命的全部幸福、全部意義,當他在波羅戈沃站下車喝礦泉水見到安娜時無意中對她說的頭一句話,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而且為自己這樣對她說了感到高興,因為對她說了這句話,現在她知道了他的情意,一定在想著他的話。他一整夜沒有睡。回到自己的車廂里后,他不停地回想見到她時的全部情景,所有她說的話,并在自己的想象中浮現出使他飄飄然心曠神怡的可能的未來圖景。
他在彼得堡下火車時,雖一夜未眠,仍感到像剛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清新和充滿活力。他站在自己的車廂門口等著她下車。“再看一眼,”他暗自微笑著說,“看一眼她的芳姿、她的臉蛋;也許她會說點兒什么,會轉過頭來張望,微笑。”然而,他在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那位由站長陪著穿過人群的丈夫。“啊,對!丈夫!”現在,符朗斯基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她的丈夫是和她聯系在一起的人。他知道她有丈夫,卻不相信他的存在,而只有當他看到他,看到有腦袋有肩膀,有穿著黑褲子的雙腿的他的時候才完全相信,尤其是當他看到這位丈夫怎么懷著所有者的神情平靜地挽起她的一只胳膊時。
他見到戴著圓禮帽,背稍稍有點兒駝,有一張彼得堡式的新刮的臉以及一個嚴肅自信的形象時,相信這就是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時,便產生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就好比一個渴得要命的人終于找到了一眼泉水,而那里卻正有條狗或羊或豬在飲泉水并把泉水攪渾。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整個臀部一扭一扭地邁著笨拙的雙腳的步姿,特別讓符朗斯基生氣。他只承認自己有愛她的不容置疑的權利。可她依然是那個她;她的模樣依然是那么打動著他的心,使他精神振奮、心中充滿著幸福。他吩咐從二等車廂跑過來的德國仆人拿上行李走,自己則來到她身邊。他看到了夫妻間最初見面的情景,以一個戀人的敏銳洞察力發現她與丈夫說話時稍有點兒尷尬的意思。“不,她不愛也不可能愛他。”他暗自這樣斷定。
還在自己從后邊走近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的時候,他就高興地發現,她感覺到了他正在靠近,于是回過頭來,認出是他,又把頭轉過去對著丈夫。
“您夜里過得好嗎?”他說道,向她和她丈夫同時一鞠躬,并讓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把這看做對他的致意來接受,而他是否認得他,這是他的事兒了。
“謝謝您,很好。”她回答。
她的臉顯得疲倦,臉上也沒有那種時而微笑時而狡黠的活躍;但在瞥他那一瞬間,她的一雙眼睛里有某種東西閃爍了一下,盡管它立刻就熄滅了,他已經為此感到了幸福。她瞅了丈夫一眼,想弄清他是否認得符朗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不滿地瞧著符朗斯基,漫不經心地尋思著這是誰。符朗斯基的鎮靜和自信,在這里就像刀刃對石頭,碰在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冷冰冰的自信上。
“這是符朗斯基伯爵。”安娜說。
“啊!我們好像認得,”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冷冷地說著,同時伸出一只手,“你和他母親一起去,回來則和她兒子一起,”他說,每個字兒都像賞賜一個盧布似的咬得清清楚楚,“您,對了,是度假回來?”他問道,沒有等人家回答,就用開玩笑的口氣對妻子說,“怎么,在莫斯科告別時掉了很多眼淚?”
他這么對妻子說,是要讓符朗斯基感覺到他要單獨與妻子在一起,但符朗斯基對著安娜·阿爾卡杰耶夫娜說:“我希望有幸到府上去。”
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用倦怠的目光瞧了一眼符朗斯基。
“很高興,”他冷冷地說,“我們每星期一接待客人。”然后,他完全撇開符朗斯基,對妻子說,“正好,我有半個鐘點時間來接你,向你表示我的柔情。”他繼續用那種玩笑的口氣說。
“你也太過于強調自己的柔情了,我真是很珍惜,”她也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同時不由得細聽起他們后邊的符朗斯基的腳步聲來,“不過關我什么事?”她心想,便開始問丈夫,她不在時謝遼若怎么消磨時間。
“噢,好極了!瑪麗艾特說,他很可愛,還很……我得讓你傷心了……他不怎么想念你,不像你丈夫。但是,再一次地merci,我的朋友,你提前一天回來了。我們可愛的茶炊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把有名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稱做茶炊,因為她對所有的事情總是擔心和激動)。她問起你。而且你知道嗎,我倒是建議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因為她對一切都放心不下。現在,她除了自己的所有事務,就關心奧勃朗斯基家的和好。”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和彼得堡上流社會一個圈子的中心,因為丈夫的關系,安娜與這個圈子的人最接近了。
“可是我給她寫過信了。”
“但她還是要聽詳細情況。去吧,我的朋友,如果你不累。康德拉季會給你馬車的,我這就上委員會去了。我又可以不一個人用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接著已經不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了,“你不會相信,我已經習慣同你……”
然后,他久久地緊握她的一只手,帶著一種異樣的微笑扶她坐進轎式馬車里。
32
家里第一個出來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兒子。他不聽女家庭教師的呼喚勸阻,連蹦帶跳地順樓梯跑下來,并欣喜若狂地叫著:“媽媽!媽媽!”他跑到她身邊,就摟住她的脖子。
“我對您說了,是媽媽!”他大聲地對女家庭教師說,“我知道!”
兒子也像丈夫一樣,給安娜一種近乎掃興的感覺。她想象中的他,要比實際更好些。她只好降回到現實中,以便欣賞他實際的樣子。即使是實際的樣子,他也是可愛的,有一頭淺色的鬈發,兩只淺藍色的眼睛及一雙緊繃著長襪的結實挺直的小腿。在親熱、愛撫的接觸中,安娜經受到一種幾乎是生理上的快慰,當遇到他單純、信賴及愛撫的目光并聽到他天真的問題時,她感覺到了一種精神上的寬慰。安娜把陀麗的孩子們送的禮物拿出來,并向兒子講述莫斯科有個叫塔尼婭的小女孩,告訴他這個塔尼婭會讀書,甚至還會教別的孩子。
“怎么,我比她差嗎?”謝遼若問。
“依我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這個我知道。”謝遼若說,同時微微笑笑。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喝完咖啡,仆人就進來稟報說,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來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是個高高大大的胖女人,臉色憔悴枯黃,長著一雙漂亮而若有所思的黑眼睛。安娜喜歡她,可是今天,她仿佛頭一次發現她的各種缺點。
“啊,怎么,我的朋友,你拿到橄欖枝了?”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一進門便問。
“是啊,一切都解決了,不過原來這事兒就不大,并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安娜回答,“總的說,是我bellesoeur太犟了點兒。”
但是,對一切與己無關的事情都感興趣的莉吉婭·伊萬諾夫娜,卻有一個從不聽取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的習慣。她打斷安娜說:“是啊,世界上有許多痛苦和罪惡,我今天可是受盡了折磨。”
“怎么了?”安娜問,竭力忍住不露出微笑。
“我開始覺得白白地為真理戰斗了,我有點兒厭倦了,有時候簡直完全支持不住了。小姐妹會(這是一個帶宗教愛國色彩的慈善機構)的事情原來進行得好好的,可是和這些先生一起就什么事兒也辦不成,”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帶著聽天由命的冷笑補充說,“他們抓住一個思想加以歪曲,然后再如此膚淺和毫無意義地議論它。只有包括您丈夫的兩三個人理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而其余那些人只會把事情弄糟。普拉夫金昨天寫信給我……”
普拉夫金是國外一個著名的泛斯拉夫主義者,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敘述了他這封信的內容。
接著,伯爵夫人又講了反對教會合并方面的一些不愉快和陰謀詭計,就急急忙忙走了,因為這一天她還要去出席一個社團的會議以及到斯拉夫委員會去。
“其實這一切以前就存在;可是為什么我以前沒有覺察到?”安娜對自己說,“還是她今天太激動了?而事實上,好笑:她的目的是做好事,她是個基督徒,可她老生氣,她身邊還老有仇敵,而且還是信奉基督和慈善的仇敵。”
莉吉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走了之后,來了一位朋友,是一個部門主管的妻子,她講述了城市里所有的新聞。三點鐘,她也走了,答應來吃飯。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在部里。只剩下一個人,安娜就利用飯前的時間陪兒子吃飯(他單獨用餐),并把自己的東西歸整好,閱讀積壓在她桌子上的便條和信件,還寫了回信。
一路上,她所經受的那種莫名的羞恥感和擔心完全消失了。在習慣的生活環境中,她又恢復了自己的果斷,并覺得做起事來心安理得、無可厚非。
她驚訝地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情況。“出了什么事兒?沒有什么。符朗斯基說了傻話,那很容易了結,而且我的回答也恰如其分。這事情不該也不能講給丈夫聽。講了,就意味著賦予它并不具有的重要性。”她記得有一次把丈夫在彼得堡的一個年輕下屬幾乎是向她表示愛情的事兒說了,而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就回答說,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遇到這種事情,可是他完全相信她的應付能力,絕不會讓猜疑來貶低她和貶低自己。“可見,何必說呢?真是的,感激上帝,沒有什么可說的。”她對自己說。
33
四點鐘,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從部里回來,但和平日里常有的情況一樣,他沒有時間去看安娜。他到了書房里,接待了等候求見的人,在一些主管部門送來的公文上簽字。快用餐時(有三個人總在卡列寧家吃飯)來了幾個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老表姐、一位局長和妻子,以及一位被推薦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單位供職的年輕人。安娜來到客廳里招待他們。五點整,青銅制造的彼得一世大鐘還沒有來得及敲響第五下,身穿兩顆星的燕尾服、系著白領帶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就走了出來,因為他吃完飯馬上還要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生活的每一分鐘都有事兒,而且都是計劃好了的。因為,為了來得及處理自己每天的事情,他遵守最嚴格的規矩。“不急也不閑。”這是他的座右銘。他走進客廳,給大家鞠完躬,便連忙邊坐下來邊向妻子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的獨居生活結束了。你不會相信,一個人用餐多不舒服(他特別強調不舒服這個詞兒)。”
吃飯時他和妻子談了會兒莫斯科的事情,帶著譏諷的笑容問起斯捷潘·阿爾卡杰奇;不過,談話主要是一般性的,是關于彼得堡公務上和社會上的一些事情。用完餐,他和客人們坐了半小時,便又微笑著握過妻子的一只手,就出門到委員會去了。安娜這次既沒有得悉自己回來就請晚上到家里去的貝特西·特維爾斯卡婭公爵夫人的情況,也沒有到自己今天訂了包座的劇院去。她沒有去,主要是因為自己預備穿的裙子沒有準備好。總的來說,客人們散了后忙于整理自己衣衫的安娜,心里煩得很。在去莫斯科之前,她作為一般講穿戴并不很貴重的內行女人,把三件裙子交給了一位時裝師去修改。得把裙子改得讓人看不出來,而且要在三天前完工。結果,有兩件完全沒有改好,另一件改好了,可是式樣不像安娜所要求的那樣。女時裝師專門來作解釋,認為這樣更好,安娜便火了,以至于她事后想起來覺得不好意思。為了要使心情平靜下來,她來到了育兒室,一晚上都和兒子在一起,親自哄他睡下,給他畫了十字并蓋好被子。她為自己哪兒都沒有去而這么美好地度過了這一晚上感到高興。她覺得那么愉快,那么平靜,那么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乘火車路上以為如此重大的一切只不過是社交生活中一件通常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管在自己或在誰面前都沒有什么可害羞的。她拿著一本英國小說坐在壁爐前,等著丈夫。九點半鐘整,他的鈴聲響了,接著,他走進了房里。
“你到底來啦,啊!”她說著,同時向他伸過一只手。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邊坐下來。
“總的來講,我看你此行圓滿成功。”他對她說。
“是的,很成功!”她回答,并開始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和符朗斯基太太的旅途,到達莫斯科的情況,鐵路上發生的意外事故。然后講到自己先是為兄長,之后是為陀麗感到憐惜的印象。
“我不認為這樣的人可以原諒,盡管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嚴厲地說。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這樣說正是為了表明就是考慮到親戚關系也不能讓他不說出自己的真實意見。她知道丈夫有這種特點,并喜歡這種特點。
“我高興的是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了,而且你也回來了,”他接著說,“而關于我提交委員會通過的新條例,那邊都說些什么?”
關于這個條例,安娜什么也沒有聽說,所以感到內疚,自己竟這么輕易地忘了對他來說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相反,這里對它的反應很大。”他臉上露出得意揚揚的微笑說。
她看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是想把這件事的某種使他高興的東西告訴她,于是用提問的方式把它講出來。他就帶著還是那種得意揚揚的微笑,講起這個條例通過時人們對他熱烈歡呼的情景。
“我非常非常高興。這證明我們這里終于形成了對這件事合理的和堅定的看法。”
就著奶酪和面包喝完第二杯茶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站起來,到自己房里去了。
“而你哪兒也沒有去,你一定感到寂寞了吧?”他說。
“啊,不!”她邊回答邊站起來,并陪他穿過大廳到書房。“你現在在看什么書?”她問道。
“我現在正在看DucdeLille,Poesiedesenfers。”他回答,“一本很有趣的書。”
安娜像人們通常笑話自己喜歡的人那樣,偏愛地微微一笑,伸過一只手挽起他的胳膊,送他到書房門口。她知道,晚上看書成了他的一個必需的習慣。盡管公務占去了他幾乎全部的時間,他仍認為追蹤知識領域里出現的一切優秀的作品是自己的一項責任。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政治、哲學和神學書籍,就本性而言,他與藝術是格格不入的,然而盡管如此或者更確切地說,正因為如此,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從不放過這一領域里轟動的作品,并認為自己有責任全都讀一讀。她知道,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在政治、哲學和神學領域里常常產生懷疑或進行研究;但在藝術和詩,特別是在他完全缺乏理解的音樂問題上,他有自己最明確和堅定的意見。他喜歡談論莎士比亞、拉斐爾、貝多芬,談論他對已有非常明確分類的詩和音樂的種種新流派的意見。
“好了,上帝保佑你!”她在書房門口說,那里的安樂椅旁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一盞有罩的蠟燭燈和一長頸玻璃瓶水,“我要給莫斯科寫封信。”
他握了握她的一只手,并再一次地吻了吻它。
“畢竟他是個好人,真實、善良并在自己的領域里出色,”回到自己房里后,她好像在某個指責他和說不能去愛他的人面前為他辯護似的對自己說,“不過,他的兩只耳朵,為什么這樣奇怪地翹出來!還是因為他剪過頭發?”
十二點整,安娜坐在書桌旁還沒有寫完給陀麗的信,聽到均勻的穿便鞋的腳步聲,洗漱完畢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腋下夾著一本書,來到她身邊。
“該睡了,該睡了。”他帶著異樣的微笑說著,走進臥室。
“他有什么權利這樣看著他?”安娜一邊回憶符朗斯基看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大羅維奇的目光,一邊想。
她脫了衣服,走進臥室,但她的臉上不僅沒有在莫斯科微笑時眼睛里迸發出的那種興奮,相反,現在火好像熄滅或隱藏在某個遙遠的地方了。
34
離開彼得堡時,符朗斯基把自己在航海街的一套寬敞住所留給了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特里茨基。
彼特里茨基是個年輕的中尉,出身并不顯要,不但不富裕,而且負著一身債,每到傍晚總喝得醉醺醺的,并常常因各種可笑和骯臟的勾當被關禁閉,雖然如此,他卻受到同事們和上級的寵愛。符朗斯基十二點鐘從火車站到達住所時,看見大門口停著一輛熟悉的出租轎式馬車。按自己住所的門鈴時,他就已經聽到里邊男人們的哈哈大笑聲和一個女人的嘟囔聲以及彼特里茨基的叫嚷聲:“要是個壞蛋,可別進來!”符朗斯基沒有吩咐勤務員去稟報,悄悄走進頭一個房間。彼特里茨基的女友希爾頓男爵夫人穿著亮晶晶的淡紫色絲綢裙子,留淺色頭發的小臉蛋泛著紅暈,活像一只金絲雀,正坐在一張圓桌前,一邊用巴黎官話與滿屋子的人交談,一邊煮著咖啡。穿著大衣的彼特里茨基和看樣子剛下班、全身制服的卡梅羅夫斯基,坐在她的兩邊。
“好啊!符朗斯基!”彼特里茨基歡叫著跳起來,弄得椅子噼啪響。“主人到!男爵夫人,給他新煮一壺咖啡。真沒有想到!我希望,你對自己書房的裝飾滿意吧,”他指指男爵夫人說,“你們認識吧?”
“可不!”符朗斯基愉快地微笑著說,同時握住男爵夫人一只可愛的手,“那還用說!老朋友。”
“您是外出回來,”男爵夫人說,“那我走了。啊,要是有妨礙的話,我這就走。”
“您可不用客氣,這里就是您的家,男爵夫人,”符朗斯基說,“你好,卡梅羅夫斯基。”他補充說,同時冷冷地握了握卡梅羅夫斯基的手。
“而您就從來說不出這樣好聽的話來。”男爵夫人對彼特里茨基說。
“不,怎么不會?吃了飯以后,我也會說出同樣漂亮的話的。”
“可是吃了飯以后就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了!好,我這就給您來咖啡,您先去洗一洗,收拾收拾。”男爵夫人邊說邊又坐下,并留神擰好咖啡壺的螺絲帽。“皮耶爾,拿咖啡來,”她對彼特里茨基說,彼特里茨基是他的姓,叫他皮耶爾表明她不隱瞞自己和他的關系,“我給加點兒。”
“您會弄壞的。”
“不,弄不壞的!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打斷符朗斯基與同事們的談話,突然問,“我們這里已經認為您結婚了。帶您的夫人來了嗎?”
“沒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個吉卜賽人,并將像一個吉卜賽人那樣死去。”
“這樣更好,這樣更好。讓我握握您的手。”
接著,男爵夫人便不放過符朗斯基,開始不斷夾帶著玩笑向他講起了自己生活的近期計劃,并問他有什么建議。
“他總也不想讓我離婚!那我有什么辦法?(他是她丈夫)我現在想提出起訴。您對我有什么建議?卡梅羅夫斯基,看著點兒咖啡。——他走了;您瞧,我被一些事兒纏著!我想起訴,因為我需要我的那份財產。您理解這種蠢事嗎?好像是我對他不忠,”她輕蔑地說,“他就想借此占有我的田莊。”
符朗斯基愉快地聽著一位漂亮女人這種開心的嘮叨,連聲地附和著,給她提出半開玩笑的建議,而且立刻采取了與這種女人打交道時慣用的語調。在他那個彼得堡世界里,所有的人被分成完全對立的兩類。一類是低下的:庸俗、愚蠢和主要是可笑的人,他們相信一個丈夫應該與一個結發的妻子生活,姑娘應該是貞潔的,女人應該是害羞的,男子漢應該勇敢、自制和堅定,他應當教育孩子,掙面包養家,償還債務——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傻事。這是些老派和可笑的人。可是還有另外一類,他們大家都在其內的真正堂堂正正的人,他們瀟灑、漂亮、大度、勇敢、開心,任意干各種風流事兒而不臉紅,并對其他的一切采取嘲笑的態度。
符朗斯基只在最初的一會兒為自己從莫斯科那個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地方帶回的印象而吃驚;但他馬上像把一雙腳伸進舊便鞋里似的,進入自己原先那個開開心心愉快的世界。
咖啡到底也沒有煮好,倒是濺了大家一身,隨即便產生了當時正好需要的效果,即灑滿了貴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裙子,為喧鬧和歡笑提供了借口。
“好吧,現在再見了,否則你們就會再也洗不干凈的,而且將在我的良心上留下一個規矩人的主要毛病:邋遢。這么說,您是建議把刀子往喉嚨上捅?”
“一定的,而且應該這樣,讓您可愛的手離他的嘴唇近點兒。他將吻您可愛的手,便一切都萬事大吉了。”符朗斯基回答說。
“這么說,今兒個在法蘭西!”接著,她裙子沙沙一陣響便消失了。
卡梅羅夫斯基也站了起來,符朗斯基則不等他離開就握了一下他的手,進盥洗室去了。乘符朗斯基在梳洗的時間,彼特里茨基簡明扼要地向符朗斯基描述了自他離開后自己情況的變化。他說他已經身無分文。父親說,不再給錢也不再替他償還債務了。一個裁縫想讓他坐牢,另一個人也必定會拿坐牢威脅他。團長宣稱,要是這些丑聞不停止,就得離開部隊。男爵夫人討厭死了,特別是總讓人掏錢,而有一位,他要讓符朗斯基見見,美得讓人銷魂,純粹是個東方美人,“像女奴黎貝加那樣,知道嗎。”也是在昨天,他和別爾科舍夫吵了一架,于是他想委派決斗證人去,當然不會有什么結果。總之,一切都很好,而且異常開心。接著,不等同事進一步打聽自己處境的詳細情況,彼特里茨基就開始向他講起種種有趣的新聞來。在自己住了三年的如此熟悉的環境中,聽到彼特里茨基講述如此熟悉的事情,符朗斯基頓時感覺到一種回到了習慣的和無憂無慮的彼得堡生活的愉快。
“不可能!”他叫嚷起來,同時放下正給自己紅潤的脖子沖水的帶水龍頭洗臉池的踏腳板。“不可能!”他聽到洛拉與密列耶夫相好而拋棄費爾丁戈夫的消息時大聲說,“可他還是那么愚蠢和得意?那這個布祖魯科夫呢?”
“啊,布祖魯科夫有段歷史——妙了!”彼特里茨基叫嚷道,“你知道。他是個——舞會迷,而且從不放過一次宮廷舞會的。他戴了一頂新的盔形帽參加了一次盛大的舞會。你見到過新的盔形帽嗎?很好的,比較短。他一站在那兒……不,你聽著。”
“是啊,我聽著。”他答道,同時用毛茸茸的浴巾擦著。
“一位大公夫人和哪一國的大使過來了,該他倒霉,他們談起了新的盔形帽。大公夫人正好想叫人家看看新的盔形帽……人家看到我們的小寶貝站在那兒。(彼特里茨基模仿他頭戴盔形帽站著的樣子)大公夫人讓把盔形帽給她——他不給。怎么了?大家直給他使眼色、點頭、皺眉頭。給呀。他不給。死死地站著。你自己可以想象……只是這個……叫什么來著……就要拿他的盔形帽……不給!……他就把它奪過來,交給了大公夫人。‘瞧這新的。’大公夫人說。她翻過盔形帽,你自己可以想象,從那里撲通一聲!從里頭倒出東西來了!一只梨、許多糖果、兩磅糖果!……是他收羅的,這小寶貝!”
符朗斯基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好一陣,已經談到別的事情了,他一想起盔形帽又發出朗朗的笑聲,露出一嘴結實密集的牙齒。
了解了全部的新聞后,符朗斯基在仆人的幫助下穿好制服去報到了。報到完了,他想去看看哥哥,看看貝特西,然后還要拜訪幾家人,希望在那種交際場合能見到卡列寧夫人。和在彼得堡從來的情況一樣,他這一出去,就非到深夜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