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字,抑揚頓挫,不卑不懼。
在如斯紊亂的環境下,本來并不應該被人聽見。可是因為這句話,鬼刺停住了,簡止言的表情一瞬間有些愕然。
而直到這時,被點名稱呼的右相,才遲鈍地愣了兩下大罵道:“這會沒你這個丫頭的事情!”
“右相大人,這一切因我而起,又怎么能說沒我的事情?”
左小吟盯著不遠處站著的右相,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能聽見他有些急促而憤怒地腳步。很快,他就在一幫護衛地簇擁下走到她面前,帶著十足的不耐看了她好幾眼,驚訝道:“是你?”
起先一片慌亂,右相并沒有注意也沒有空分神注意到這邊究竟被抓的是哪個丫頭。只是想著可能是這次脫逃地天懺教余孽其中之一,心思也就全放在了鬼刺身上。哪曾想,竟然會是左家的丫頭。
臉色變了一變,右相在很快的時間內想通了一些事情,轉過頭看著在那邊定定站住不動地鬼刺,又看了看這邊面色安然地左小吟,滄桑地嘆了口長氣:“孽緣,孽緣啊!”
士兵們都有些面面相覷,不知道是退還是進,于是都僵在了原地。
一時間,場面有些靜冷得可笑。
“別做傻事。”在一片安靜中,一直沉默未語的鬼刺,忽然沉沉開了口。
所有人都聽到了。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不有自主地飄向了那個瘦弱地女囚身上。
她幾乎沒有什么反應,甚至沒有轉過視線去看鬼刺。只有距離她不遠地阿四,細心地察覺到她嘴角不易察覺地溫柔弧度。
“右相。你看這是什么?”
左小吟伸出手,把文碟遞給了右相。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簡止言微微皺了眉,既而跟應蟬落低聲私語道:“過去看看。”
應蟬落有些迷惑的神色,說:“怎么了?她這樣主動想坦白從寬地把通關文碟交上去,不正是中了你的計么?那通關文碟上的字,一筆一畫,都是阿刺的筆跡,錯不了的。上次抄阿刺家時,我按你吩咐在他書塌下放了拓本,相信我,絕對字跡一樣的。右相一看到,肯定會相信,這通關文碟就是阿刺親手所批,再加上朱血狴犴印,阿刺徇私枉法,私發通關文碟,暗通囚犯,協助逃獄地罪名,是坐穩當了啊。你這身子,還是離遠點看熱鬧好了。”
“不是這個。”簡止言看著左小吟那邊,忽然愈發地覺得不妥。尤其是她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視線看向他的時候,隱隱地帶著幾分冷漠地嘲笑。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哪來的信心嘲笑于我?簡止言反是笑容更濃,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也不管應蟬落的阻攔,朝著右相那邊就走了過去。
果然,一切都如簡止言所計劃的如出一轍。右相看到那文碟,臉色瞬間就白了很多。本來就不好的臉色,這下被氣地更是一口氣都沒喘過來。
簡止言笑了笑,狀若安慰一樣走到右相身邊,體貼地順著他的后背,剛想說幾句勸慰的話。話還沒出口,眼神無意中瞟到文碟之上,話立刻就堵在了嗓子里。
那文碟里面夾著的,只剩下殘爛地無關緊要地白紙封皮。在那白紙地上面,觸目驚心地用血寫了三個大字:“我有冤。”
爾時,簡止言腦子里飛快了過了很多種可能性。心里揣度,就算她現在抖落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他的陰謀,也不會有人相信非凡論壇就算她現在口口聲聲地把一切真相都說出來,又能怎樣?沒有證據,什么都沒有,她拿什么去證明她所謂的冤?而那文碟里的本該是鬼刺親筆寫下的通關文碟,多半,是被左小吟剛才給毀了而已。所以,她才會用那樣挑釁地眼神看他么?
是因為,她認出了通關文碟里面的筆跡是鬼刺的了,然后又一聯想到如今的情景,立刻知道他簡止言這一次會用這個把鬼刺給陷害到死么?
不錯,有長進。
只是,這又有什么用?
虛張聲勢而已。就算現在沒法陷害這通關文碟是鬼刺親手所批寫,損失了一個最好地陷害道具但是本身鬼刺私救犯人,偷梁換柱,就已經犯下了欺君之罪更何況,現在還傷了這么多朝廷和九閣的人。你左小吟現在察覺一切想去彌補挽救,不覺得已經太晚了么
想通了這一切,簡止言笑的更是淡漠而兀定了。
只可惜,左小吟對簡止言的態度,置若罔視一如他存于空氣。
“左盈,現在你就是有天大的冤,也不是該現在說的時候!你們傻著干嘛呢,還不快給我抓住鬼刺!”右相憤怒地把那文碟一下摔到了地上,轉頭指著鬼刺破口大罵。
而左小吟回過頭,同樣看了鬼刺一眼,似乎叮囑又似乎在勸說,搖了搖頭:“已經夠了。”
本來以為會遭遇到很強硬的抵抗,卻沒想到,鬼刺竟然只是看了左小吟一眼,淡然把劍丟在了地上。
“右相大人。這冤,不是我,是鬼刺大人。”
看著鬼刺被人五花大綁起來,右相心里肉都在揪疼。聽到這話,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左小吟被人推搡著朝前一個趔趄,再次在他面前重復了一句:“鬼刺有冤。”
簡止言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些話的意思之時。就聽噗通一聲,左小吟一下跪在了右相的面前。之后就是砰砰砰幾個響頭,磕在地上,擲地有聲。
她長跪在地上,不起不動,額前的血已經浸化了面前的雪。“鬼刺有冤,請大人名察!我有人證,身上亦有物證!”
地上的雪很涼,很冷。浸透著膝蓋,綿延而徹骨地疼。
如果這是刻骨銘心,如果這是不顧一切。
從跪下去的那一瞬間,她放棄的,選擇的,都是她心甘情愿。
看著她瘦小地身子跪縮在地上,簡止言的心里忽然異常地不適。他轉過頭,莫名其妙地對旁邊的九閣衛冷聲冷語地呼喝:“把她拉起來!”
而這時一直不吭聲的阿四,恍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竟一并在人群里跪下,大聲磕頭說道:“鬼刺大人有冤!”
說完,還忙不迭地朝不遠處同樣被抓地陌七陌八他們使眼色。
陌七陌八跪下了,同樣喊著一句話。
“他有什么冤!身為堂堂狴司正卿,以身試法,欺君罔上,收受賄賂,暗通囚犯,策劃逃獄,他有什么冤?!”簡止言的聲音異常地冷,看著地上跪著的那些人,只覺可笑。
“行,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就一一說說,鬼刺大人到底有什么冤!”左小吟抬起頭,直直看著簡止言,聲色如霜,擲地有聲:“鬼刺大人,一心為朝綱,廉政清明,兩袖清風,你們口口聲聲指責他暗通囚犯,他得了什么好處?你們又有什么證據血口噴人!”
“鬼刺私宅藏有銀票數萬,這就是證據!”應蟬落忙不迭接了一句。
左小吟瞇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這位大人,鬼刺剛出事不到一個時辰,你從何搜到的這數萬銀票?!數萬銀票不是小數目,你可曾去京城商號對照過銀票票單,看看那些銀子是從哪里來的了么?一個時辰之內,我不相信你能這么快就查出銀票是從哪里來的。你既沒有查證那些銀票是出自何人之手,又怎敢現在就給鬼刺大人定了私通囚犯,收受賄賂之罪?!誰給你這么大的權力?!”
應蟬落張了張嘴,愣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現在所有人,大概只有簡止言和鬼刺是最為淡定的人了。簡止言看不出喜怒,只是瞇了眼睛,笑容異常精致:“伶牙俐齒的很呢,行,銀票的證據不急,日后慢慢查。你到可以繼續說。”
素頃愕然地看著那個女子,竟膽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幾乎如同質問一樣和堂堂九閣長老對峙,一時間竟忘記消化她所說的這些事情。
迅速反應過來的時候,女子已經開始說了第二條。
“其冤之二,鬼刺大人清正秉公,忠于君側,侍于王法,不藏冤憤,不罔民意。欺君何來之有?”
“他派手下的心腹,去安排將南狼掉包成別人的尸體,換走了南狼,并幫助其逃跑。我可是有人證的!”應蟬落這下又有底了,拍了拍手,從后面被推上來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子。
阿四一看到他,頓時心涼了半截是熟二。
原來是熟二招供了么?他們九人,是鬼刺大人從小撿的孤兒,基本哪個,都是他從死人堆里給救起來的。對于等同于他們再生父母的鬼刺,他們一直都是忠心耿耿。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中間,還是有人會背叛。
熟二癱倒在地上,看樣子,似乎骨頭都被打散了,全身稀爛地可怕。
“我我,我作證,是鬼刺大人讓我們去從亂葬崗撿的尸體,然后換的南狼”
應蟬落露出自信的笑容,挑釁地看著左小吟。
左小吟只是微微瞥了一片熟二,轉過視線看向右相說:“右相大人,你覺得這個人證可靠嗎?你看看他這樣,是受了多大的酷刑,才能說出這樣的話的?誠然,可以認為嚴刑逼供下出真話,但是我想反問一句,在場的這些人,如果同樣受到這樣的嚴刑逼供,就是為了讓你誣陷鬼刺,不誣陷,就繼續折磨你,又有幾個人能撐的住?”
右相心里一凜,經過左小吟幾句話,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來。既而定了定心,朝簡止言說道:“簡相大人,我記得數日前,關于嚴刑逼供到底可不可以作為人證一事,你可是站在不支持一方的。”前文小刺猬被抄家那一章的起因,就是因為這個,這里不做贅述。
簡止言聞言,略略一怔,搖了搖頭,笑的更加不可琢磨。應蟬落又被將了一軍,有些急了,指著地上的熟二,還有一旁被抓著的陌七陌八,以及阿四等人說:“這些都是阿刺的心腹,對阿刺忠心耿耿的!就算有人陷害他,又怎么可能買通他們去心甘情愿的做呢?!”
這話一出,不僅僅是左小吟臉上有些嘲諷之色,連簡止言都有些無言。
她淡淡地看了熟二一眼,說道:“我不認為現在反咬鬼刺大人一口的人,還能配的上忠心耿耿四個字。”
“行,鬼刺大人到底有沒有指使這些人去救南狼偷梁換柱,由于沒有確鑿證據暫且不提。那總有一點是確鑿的,內監騷亂,南狼喬楚等人越獄,鬼刺反而在這里阻擋我們去搜索人犯。”簡止言又悠然接過話來。
“這就是其冤三。內監騷亂,南狼喬楚等人越獄的時候,鬼刺大人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左小吟看了被押解著的鬼刺一眼,笑容溫柔而安定。她慢慢從袖子里拿出一根雪蓮針,畢恭畢敬地交給了右相。
看到這根針,應蟬落明顯皺了眉,隨即探尋的看向簡止言。
那針,是應蟬落給左小吟的。如果她現在說,這針的來源
簡止言反而很鎮定,他知道,她不會說。因為她沒有證據那針是他們給她的。更何況,在現在這情況下去辯解這個東西是誰給的,已經沒有意義。
“右相大人,我用這根浸了麻藥的銀針,傷了鬼刺大人。使得他中了麻藥,出不了自己的房間。不信,你現在就可以派大夫檢查一下鬼刺大人的身體。”
“不。”一直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的鬼刺,緊緊捏了手,他已然猜出她究竟要做什么。他掙扎了幾下,試圖去阻止她。
可是身體早已經是強弩已末,麻藥未褪,強行用內力沖破現在有受了這么重的傷,他現在能保持意識清明,已經是奇跡。
素頃更是驚愕了,一邊招呼人去請大夫,一邊問道:“你可知,襲擊朝廷官員是什么罪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了逃獄。”
這四個字,很平靜地從左小吟嘴里說出來。她并沒有什么表情變化,好像訴說的,不過是最簡單最平常的一句事實。
大概對左小吟那般定然有些迷惑,素頃補問了句:“左盈,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說的話都是陳堂證供。現在你這幾句話,已經犯了兩條大罪。你可要想明白了,講清楚了。”
左小吟跪在地上,前額的發散落在耳邊,她隨意地用手攏在了耳后,一副嫻靜安寧地姿態。“謝大人提醒,罪女心里有數。鬼刺大人并不是要擅離職守,而是因為我要逃獄不擇手段陷害于他,才使得他沒有及時出現。如今,他之所以和你們對著來,不過是出于一時氣惱,想要親手抓住我殺了我泄憤而已。右相大人,非凡夏末你知道鬼刺大人的性格,他怎么能容忍我這樣卑劣的人存在,只是一時氣極了。更何況,這里是狴司,在這里,除了統管刑吏機關的右相以及狴司正卿鬼刺,誰有資格帶著人到處亂搜?于情于理,簡大人和應大人,都沒有權力帶著人來抓什么逃犯。換個思路想想,倘若簡大人你家有仆人偷了東西,鬼刺大人沒有上面的命令私自帶人去搜你家,你惱也不惱?如果我沒說錯,這個應該是簡大人和應大人越權在先吧。”
她一襲話分外地輕巧,輕松地把鬼刺塑造成了被逼無奈地不得以之舉。
可是聽在有心人心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在這番話里,聽得出所有官權爭斗地復雜,亦有她自己好像可以隨時舍棄地一條人命。
鬼刺試圖掙扎著坐起去說些什么,可是負責檢查他的大夫玖三,捂住他的嘴,嘆息著搖了搖頭。隨即朝著身后的右相說道:“右相大人,正卿大人確實中了烈性麻藥。而且現在傷勢過重,再不醫治,怕撐不過去。請容小的先帶大人下去醫治!”
右相顯然還是替鬼刺著想的,一看這樣的情景,雖然現在還有很多事情云里霧里,但是鬼刺傷重在先,就算是罪人那邊簡止言和應蟬落也不好阻攔。他也就不多說什么,下令就把在場地案犯都帶走。聽他意思,是先稟報了朝廷,一邊等待結果,一邊處理左小吟所謂的冤情。
隔著人群,他被抬上擔架帶走。
而她,被套上熟悉了近一年的枷鎖。
還是那冰冷的鐵,還是那沉重的木,有著只有監獄里才會有的腐朽血腥氣味。
被人拖著強行拽起,跪了太久,小腹一片冰冷地刺疼。
她一個趔趄,朝前一撲,剛巧通過人影縫隙間,看見他怔然哀傷地目光。
左小吟直起了身子,朝他無比大方地笑了一個。
那是她從入了這地獄,再沒有露出過的燦爛笑容。好像有股溫暖的風,一下吹散了她眼里終年的陰霾。水靈靈地眼,濕潤地如同剛下過一場雨。她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個不明顯的小酒窩,狡黠而乖巧。
軟軟地唇,翹著一個熟悉地弧度,花兒一樣。
鬼刺的眼睛突然很疼很疼。
他想起他不斷在畫的那個少女,在畫里面同樣的笑容。他曾以為,這一生的美好,或許只為再看她那么笑上一次。
而現在,她就在自己面前這般的笑了。
嬌憨地,純粹的。
可是他為什么,眼睛會疼得想哭。
一年前,她被逼著進了這個地獄。
一年后,她心甘情愿地回去。
這才是她自己。
我叫左小吟,最喜歡的人是簡止言和小刺猬。
再見,小刺猬。
再見,自由。
她朝身后揮了揮手,像個傻子一樣,對誰道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