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謝世玉交接完所有事情后, 九月五日, 柳余生穿戴整齊,坐火車從北平出發(fā)前去金陵。
他為人謙和,學貫中西, 在北平結(jié)交了大批知己好友。
此一去路途遙遠, 再見還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因此前來送柳余生的朋友不少。
火車鳴笛的聲音傳來, 站臺前的人互相往火車上擠。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諸位保重。”
道別的話已經(jīng)說完, 柳余生和諸位好友拱手, 彎下腰提起身邊的行李箱, 擠上火車, 前往危機四伏的金陵,他將在那里開始新的潛伏生涯。
柳余生離開北平第二天,季斯年也要離開家,重新回去執(zhí)行任務。
沒過多久,衡玉就得知,藥品廠的人已經(jīng)把有關(guān)青霉素的詳細資料都收集完畢。
為了此事,衡玉特意去了一趟藥品廠,拿走一式兩份的資料, 轉(zhuǎn)手就把它們寄給南京國民政府和鄧謙文。
在這個時代, 要推廣生產(chǎn)青霉素, 所需的花銷很大。衡玉清楚紅黨的財政情況, 往里面塞了張字條, 讓鄧謙文去銀行里取五萬美金。
隔天,鄧謙文就收到了一箱書籍。
有關(guān)青霉素的資料就夾在書籍中間,毫不引人注意。
但當鄧謙文一點點翻看資料,了解清楚青霉素的功效后,他的臉色立馬大變,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險些拿不住手上那一沓資料。
這種叫做“青霉素”的藥,就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啊。
多少前線戰(zhàn)士,不是死于戰(zhàn)爭,而是死于戰(zhàn)后的傷口感染。如果青霉素的功效真如資料所說,那么傷口感染的威脅就能減少到最小!
與青霉素比起來,那五萬美金都不能讓鄧謙文分一絲心神。
鄧謙文認識搖光兩年了,對方所給的資料沒出過半點差錯,所以鄧謙文絲毫沒懷疑這份資料的真實性。他把資料整理好,裝在手提包里,出門去找謝世玉。
謝世玉見到鄧謙文時,有些吃驚。
柳余生是鄧謙文的編輯,兩人互相登門拜訪完全不會惹人懷疑,但他明面上和鄧謙文可是不認識的。
一時之間,他有些驚疑不定。
“三白同志,你特意登門拜訪,可是有什么急事?”謝世玉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出了什么急事,讓鄧謙文顧不上潛伏的注意事項,要馬上與他取得聯(lián)系。
鄧謙文沒解釋,直接把手提包遞到謝世玉面前,“夜鷹同志,你看完里面的資料就知道了。”
搖光的事情,謝世玉已經(jīng)全部都知曉。
他翻看著翻看著,心中的驚訝與激動與鄧謙文一模一樣。
片刻之后,他把資料合上,左右走了好幾步,這才一拍掌,“這份資料實在太過珍貴,我會馬上安排人送回大后方。”
聽到謝世玉這么說,鄧謙文才有種塵埃落定,松了口氣的感覺,“好,那就麻煩了。”
謝世玉說:“只是我還有個疑惑,這種神藥搖光到底是從哪里得到的。我們組織的人也從未聽說過有哪個國家的科研人員研發(fā)出了這種藥品。”
鄧謙文搖頭,搖光非常神秘,手中的力量未必比他所在的組織弱。
如果衡玉知道鄧謙文心里的想法,肯定得說這是自然。
別的不好說,但像機械圖紙、青霉素資料這種,她手里的力量可都是時光賦予的,凝聚著未來數(shù)代人的心血與智慧。
時間就這么緩慢而堅定的,從一九二八年的九月,來到一九二九年的春節(jié)。
元宵節(jié)這天上午,莊子鶴敲響季家的大門。
季曼玉過去開門,有些驚訝,“修寧,你怎么過來了?”
修寧是莊子鶴的字。
自從他知曉自己的心意后,就不愿意季曼玉再喊他為有些生疏客套的“莊先生”了。
莊子鶴脖子上圍著灰色的圍巾,耳朵被外面的風吹得有些通紅,他抬了抬手上提著的幾個袋子,“上門給你們送些東西。”
季曼玉連忙側(cè)開身子,“我驚訝得都忘了讓你進門了,外面天冷,進來歇會兒吧。”
莊子鶴眼里滿是溫和的笑意,“那我就進來了。”
底下的動靜不小,衡玉從房間里走出來,倚在二樓欄桿那里,笑著與莊子鶴打招呼,“莊先生好。”
她沒下去當電燈泡。
莊子鶴順著聲音來處,抬頭看她。
彼此都是通透之人,莊子鶴朝她笑了下,感謝她把空間讓出來。
“小妹,在上面站著干嘛呢?快些下來。”季曼玉把熱水從廚房里拿出來時,瞧見衡玉站在那,溫聲問道。
“大姐我就不下去了,你好好招待莊先生,我還在忙些事情。”已經(jīng)和莊子鶴打過招呼,衡玉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過年前,她手里的工廠結(jié)了一次帳,衡玉名下的錢越來越多。但錢這種東西,留在手里不如往外流通,她正在把這筆錢做一個規(guī)劃。
比如開個自行車廠、收音機廠。
這兩樣東西技術(shù)含量不是很高,但在這個時代才剛剛面世不久,所以還存在很多缺陷,但她畫出來的自行車和收音機圖紙,已經(jīng)可以規(guī)避掉很多缺陷。
到時候,這些東西可以賣到世界各地,絕對能帶來大量利潤。
中午,陳嫂上來敲門,提醒衡玉下去吃飯。
“大姐和莊先生呢?”
陳嫂笑,“莊先生邀請大小姐出去逛書店了。二小姐,你說那個莊先生是不是喜歡大小姐啊,莊先生長相俊秀,又體貼大小姐,瞧著和我們大小姐很般配。”
衡玉失笑。
連沒怎么和莊先生接觸過的陳嫂都看出了他的心意,大姐再遲鈍,也不至于沒發(fā)現(xiàn)吧。
不過莊先生進退得當,并不讓人感覺被冒犯。現(xiàn)在季曼玉沒抵觸和莊先生繼續(xù)接觸,也是對他有一定好感的。
衡玉想了想,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吃過飯后繼續(xù)去忙她手上的事情。
炮竹聲逐漸走遠,季曼玉開始在報紙上連載起她的第四本小說。
她的第四本小說篇幅很長,講的是兩家人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初期的興衰史。
寫這種類型的小說,資料收集不是易事,更何況要把家族的興衰史融入到時代背景里,用家族的興衰,來寫國家的時局動蕩變化。
這算是她對自己的一次突破。
她的代表作是《黃粱一夢》,但這本書有些取巧,五四運動的描寫正中文人情懷,對后世的描寫極為動人,讓人心生向往,兩種因素加在一起,因此季曼玉憑借這本書在文壇上聲名鵲起。
但只有第四本書也寫好了,她才文壇上的地位才算真正穩(wěn)固下來。
另一邊,在衡玉的授意和謀劃下,她的心腹成功和外國人搭上線,衡玉手里的藥品、服裝等大量商品成功往國外運輸。
國外市場的開擴,讓她名下工廠的利潤翻了好幾倍,工廠里的機器每時每刻都在運轉(zhuǎn)著。借著這個機會,衡玉打算把工廠再往外開。
等季曼玉的第四本小說在報紙上連載完成時,北平已經(jīng)來到悶熱的五月。
今年的悶熱干燥程度比去年要高了不少,衡玉坐在客廳搖著扇子,只覺得有些不對勁。
正打算把系統(tǒng)拉出來,詢問一下它各地有沒有出現(xiàn)什么旱災,就聽到玄關(guān)處有交談聲傳來。
——在外忙碌許久的季父回家了。
衡玉迎上前,“爹,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前段時間季父出門時,可是說要至少半個月才回家的。
眼下才過去了不到十天。
季父把頭上的禮帽摘下來,神色凝重,“西北地區(qū)大范圍出現(xiàn)嚴重旱災。”
這下也不需要再問系統(tǒng)了。
去年西北地區(qū)就出現(xiàn)過旱災,但勉勉強強還是能夠熬過去。
今年再出現(xiàn)一場嚴重旱災,家里徹底沒有了余糧的百姓們就更難熬過去了。
旱災之后,必有饑荒。
時局動蕩的華夏,苦難也接踵而來。
衡玉緩了緩,才恢復了平靜,“您是回來組織捐款的?”
季父是北平商會的副會長,去年的捐款捐物活動就是由他組織策劃的。
季父點頭,神色緩和下來,卻沒再談論這件事情,“好了,這些事讓爹去忙活就好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滿臉疲倦,應該是著急從外地趕回來的。
衡玉順著季父的話點頭,“那爹好好休息。”
沒過多久,西北再次爆發(fā)旱災的事情就見報了。
專業(yè)如《新公報》,娛樂如《小說日報》,都在介紹這場旱災以及它所引起的饑荒,并且宣傳起由北平商會、紅十字會組織的捐款捐物活動。
——千里饑荒,良田枯無。
八字背后,字字泣血。
衡玉合上報紙,再次做了偽裝出門。她直接登門拜訪心腹孫錢的四合院。
“我們名下的工廠,有多少家面粉廠?多少家食品加工廠?”衡玉開門見山,直接問道。
孫錢想了想,“五家面粉廠,三家食品加工廠。”
“把富余的面粉和糧食都拿出來,用它們?nèi)Q最次等的大米。”
“還有,你手里的人脈不少,看看能不能收購到大批量的食物。尤其是玉米、土豆、紅薯這一類。”
最次等的大米,玉米、土豆、紅薯,這些食物都是便宜又容易填飽肚子的。
西北□□,受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這時候與其用昂貴的食物去救濟災民,不如用這些雜糧讓他們多一頓溫飽。
她手里的工廠再賺錢,相比起上千萬受災的人數(shù),也遠不夠看。
比起其他心腹,孫錢這個第一心腹最清楚他所追隨的人擁有怎樣的盤算和謀劃。
因此孫錢沒有推辭,直接應承下來,“您放心,這件事我會親自盯著。但賑災的事情,也不知道國民政府會不會出面。”
是的,無論在哪個朝代,面對自然天災的威脅,個人的力量都比不過國家機器的力量。
但,名義上統(tǒng)一全國的國民政府會出手嗎?
西北之地,可是紅黨的大本營。
衡玉多等了幾天,孫錢都已經(jīng)調(diào)好幾十噸雜糧派人運往西北之地,報紙上都沒有怎么提到官方的作為。
衡玉就知道,夏蟲不可語冰。
以黨派之見,置百姓危亡于不見,實在是好啊。
“啪”的一聲,衡玉合上報紙。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季曼玉從房間里下來,目光落在衡玉身上時,頓時忍不住嚇了一跳。
不知道為何,她從小妹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比大哥還要具有壓迫感的氣勢。
“大姐?”衡玉抬眼,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看到熟悉的笑容,季曼玉覺得剛剛定然是她看錯了。
她不自覺深吸了口氣,才道:“玉兒,我打算把這兩年寫小說得來的稿費都捐出去。”
坐在衡玉身邊,季曼玉補充,“昨天,北平文壇發(fā)起一場聚會,就在商議此事,大家都很積極要捐款。”
昨天郁洛和齊珂也在,瞧見她時,兩人臉上都流露出幾分不自在來。
不過在倡議捐款時,郁洛和齊珂愿意拿出大半身家,這倒是讓季曼玉對他們兩人改觀了些。
——他們兩人的私德也許有虧,但至少大德無礙。
衡玉勾唇輕笑,“大姐想好了嗎?”
季曼玉點頭,“反正我住在家里,吃喝嚼用都不需要自己負擔,這些錢留在我手里只是放到銀行存著,倒不如拿去給有需要的人。”
與季曼玉聊完天,衡玉就出門去探望鄧謙文。
以鄧謙文憂國憂民之心,她擔心老先生得知此事后,身體會不舒坦。
果然,她到鄧家時,一個大夫恰好提著藥箱出來。
鄧謙文的夫人關(guān)雅出門送走大夫,看到衡玉,她立馬露出笑容來,“衡玉,你過來啦,快進來快進來。”
拉著衡玉的手走進屋子里。
屋子里縈繞著很濃的中藥味,鄧謙文正拿著鋼筆在算賬。
他看到衡玉,一笑,“怎么過來了?”
“有些擔憂先生的身體。”衡玉答,看到他筆下不停,又問,“先生在忙些什么,您身體不舒坦,該好好休息才是,莫要太傷神。”
鄧謙文這才停下,“最近北平大學組織師生捐款,我在把賬目羅列清楚呢。”
說著說著,鄧謙文就忍不住長嘆一聲。
這場受災面積極廣的旱災,對如今的華夏而言,當真是雪上加霜。
“是為旱災的事情嗎?我作為晚輩,先生該讓我?guī)湍鲞@些事才對。”衡玉伸出手,作勢要從鄧謙文手里接過紙筆。
鄧謙文一笑,把紙筆遞給她。
筆記本上,凌亂寫著人名和捐款數(shù)量。
上面的人名多數(shù)是學生,他們每個人拿出的捐款看著不多,但絕對都是力所能及范圍內(nèi)最多的。
在鄧謙文面前寫字,衡玉用了原身的字跡,每一個字都顯得溫婉秀氣。
她一邊重新羅列統(tǒng)計捐款名單,一邊和鄧謙文聊著捐款的事情。
“北平的中學、大學全都在發(fā)動師生捐款,各行各業(yè)有商會和紅十字會在出面,就連一些街區(qū),也都有人在發(fā)動普通百姓捐款。”
鄧謙文向她介紹道。
他的消息要更為靈通。
整個北平,都因為這一場旱災行動起來。
衡玉想,其他地方,估計也和北平一樣。
時局動蕩的華夏,苦難接踵而來。
但,民族不朽。
苦難終究過去,這個民族會在舊時代的軀體上浴火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