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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
    謝令鳶看得出武明貞存了絲用人之心,也不知屠眉是否抓得住這機遇。她低頭看屠眉火光下搖曳不明的臉:“看來你痛恨那些人,是么?”
    屠眉心里提防著她,她剛剛在山上扮道士裝模作樣,總令人覺得是個狡詐的人。遂冷冷道:“干你屁事,當然他們都死光是最好的。”
    聽音正要呵斥她不敬,謝令鳶卻也不惱,抬手制止:“可你與你痛恨的世族貴胄,也不見得有什么區別。”
    “你胡說!我分明……”
    “你天生怪力,擅長打殺,就去做了山匪頭子,掠殺商隊無辜之人,不顧他們也有妻兒老小。”謝令鳶打斷她,口吻變得冷漠又極快:“你欺凌弱小,濫用自己武力做特權,不也是仗勢欺人?”
    她一攤手:“這樣雙重標準,你有心恨世族,為什么不把自己一起恨死?被我們清剿也不冤呢。”
    “……”屠眉頓住,不吭聲,癱在地上生無可戀。
    打架打不過假將軍,吵架又吵不過假道士。
    還活著干嗎,還是死了吧。
    亂了的頭發在夜風中擦過面頰,屠眉惡聲惡氣道:“不用問了,反正落在你們手里也是個死,你還啰嗦什么,快動手!”
    謝令鳶沒有動手。若要屠眉認錯是不可能了,這人寧愿死了贖罪也不愿吭一聲,自尊心固執又偏執。
    “當然你有些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謝令鳶使出懷柔政策,一時間何貴妃和屠眉都怔住。
    屠眉沒想到她居然不是給那個石頭精幫腔,訝然地支起了耳朵。
    謝令鳶微微蹙眉,有些回憶似的:“那些……我也不喜歡。”在這個時代,書籍筆墨昂貴又不外傳,世家為了家族利益而壟斷知識,庶民連努力求學改變人生的機會都沒有,一輩子在底層摸爬滾打。
    屠眉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些,看著這個胡子歪了的假道士也沒那么討厭了。
    謝令鳶垂下頭,話鋒一轉:“可你雖不平不忿,卻沒有用自己的強大,去反抗改變你心中的不公,反而是做下差不多的事。所以你還是成為了你最討厭的那種——仗勢欺人的人。”
    屠眉惱羞成怒,又炸毛了:“我他媽區區三千人,還改天換日?你當我是什么人?”還反抗呢,沒等折騰出煌州的五個郡,估計已經被那些世族的部曲干掉了!
    “你當然可以的。”
    屠眉冷嗤一聲,翻了個白眼,耳朵卻支得更高了。
    白婉儀輕輕呼了口氣,抬頭望天。
    ……看啊,德妃又開始了。
    這種套路她已經看穿了,也就只有屠眉還在雙目發亮,仿佛山海巨變,高聳又塌陷,平地又重起,世界在滿是碎片中動蕩躍動著。
    而其他人都在望天,或者瞪地,等著一會兒屠眉閉嘴受洗。
    “因為真正的強大不是靠欺凌弱小來彰顯的。真正的強大,是替弱小去爭取公平和正義。”
    “真正的強大,是你看得見這些黑暗不公,還能堅持敞亮的原則,不被黑暗吞噬。”
    謝令鳶看著她的眼睛:“這些你不都能做得到么?”
    何貴妃感覺德妃是在鼓動什么,正想出面攔著,叫她不要胡說八道,又聽屠眉嗤笑一聲:“你說的這種話,發生在男人身上還差不多,人們會稱他們為義士、俠客,我這又算得了什么?誰能看得見?”
    謝令鳶對她笑了笑。
    “國之棟梁。”
    “天地可鑒。”
    屠眉一哽,她一個混跡市井的流浪兒,可從來沒敢肖想這四個字,有如天塹。
    何貴妃也被噎了片刻,與武明貞對視了一眼。
    她們倆出身高貴,都沒敢想過自己成為國之棟梁……德妃這話說的,好像國之棟梁是她家指定的當差戶,手指頭指一下,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成了?
    不過卻還是沉默著,因為心中隱隱的蕩起了振奮,怎樣都不愿意反駁。
    謝令鳶湊近了屠眉,眼底映出的躍動火光,仿佛能把對方眼中的黑暗驅散:“聽說過張將軍么?”
    張將軍三個字一出,四周隱隱嘩然的士兵都安靜了下來。
    屠眉眉頭一挑:“就是那個被逼得沒法兒,替她爹去當兵,好不容易混上個一官半職,結果為了救個小將軍,自己被敵人陣前活剮了還不吭聲的傻狍子?”
    有個士兵忍不住,顧不得軍紀了:“你少胡說八道!你個村匪也配!”他話音甫落,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場面一時亂了起來,武明貞回頭瞪了一眼,眾人才又噤聲。
    “張家姑娘十七呀八,愿你來生投到我的家,甭管是女兒還是我妻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花……”謝令鳶輕聲唱了兩句,初次在宮宴上聽懷慶侯世子唱這歌時,還無甚所感,只記得難聽,求他快閉嘴,而今唱起來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既然她是這么愚蠢,為什么五十多年過去了,北地人們還記得她,還在傳唱她?”
    屠眉楞了一下,想起小時候,每年到了年關,民間還會有人唱大戲,所有人都會去聽。她小時候覺得張將軍混到這樣地步,也挺了不起。
    “她被人傳頌,被人銘記,是因為她是真正的強者,真正的義士,真正的棟梁。”而不是憤世嫉俗,一邊罵著世道不公,一邊干著同樣茍且之事。謝令鳶說這話時沒再看屠眉了,四下也都安靜地聽著。
    “是因為她保護了北地千萬黎民免于刀兵,免于災禍,免于奸-淫擄掠,免于生離死別。你和張將軍都出身貧賤,她連名字都沒留下來,人們只能稱一聲張家姑娘,你至少還有名字。”
    “——可你比起她來,差遠了。”
    這句話如同拂了逆鱗,屠眉瞬間差點從地上彈起來,想反駁卻又找不到聲音。
    謝令鳶睥視她:“我說錯了么?都有強大的本事,你卻去殺人搶劫,即便今日不死在我們手上,來日也是亡于他人之手,從生到死都沒人知道,沒人尊重,沒人惋惜。”
    “你今天和世家比爛,比來比去都是半斤八兩,不過是強詞奪理,自欺欺人,沒有任何意義。狡辯完了,你還是那個殺人搶劫浪費一身本事的傻狍子。真是可惜,你本來可以成為更好的人……”
    “所以,你才是個傻狍子呢。”
    謝令鳶拍了拍傻狍子的狗頭站起來,傻狍子依舊呆呆的,直到又聽到一句話,眼睛驟然亮起,四下人也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
    “國之棟梁不在男女,也不在于貴賤或高低。”
    “你想做張將軍那樣的人嗎?”
    一時四下寂靜。
    屠眉沒吭聲,卻也沒再罵人了。她扭了扭身子,不情不愿地轉開了頭。
    謝令鳶看著她,眼前卻出現了久違的星盤。
    【慷慨陳情】又完成了。
    耶!
    武明貞最終是沒有殺屠眉,叫人把她綁回了駐地收押。煌州軍連夜寫戰報,呈交上官。
    在戰報上寫過程時,張勝有些為難。
    他們出兵剿匪是破例,也并非聽肅武縣一面之詞,而是與何家在煌州任長史的遠支何文鏞確認過,確實是汝寧侯爺的直系親人在此落難,這才大著膽子調兵。半道兒上剿匪失利,又接了太后手令,擅自將統兵權交給了懷慶侯的侄兒,若有心人要找麻煩,他這主將多半兒得革職了。
    武明貞負著手站在案后,倒不在意捷報功績,寬容地道:“就略去我不提了,你只說夜里反攻,大獲全勝。”
    她也是怕,不然這戰報年終的時候交回朝廷兵部吏部,她那兢兢業業御前當差的大堂哥,大概要傻眼兒了……
    張勝松了口氣,領了吩咐退出武明貞的屋子,經過了跪在地上的屠眉。他有些奇怪上官為什么不干脆殺了這個流民頭子,又聽武明貞在身后沉穩地吩咐:“你叫外面的人都退下。”
    .
    門被緊緊關攏,不算寬敞的農家屋子里,武明貞坐著,屠眉跪著。大家同是女人,可這高下之別,讓屠眉分外不忿,她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奈何繩子捆著動彈不得。
    “你們想干什么?”她硬邦邦地問道。在那座山上不殺她,反而當著她一眾手下的面說她比爛,說她可惜,說她比張將軍差遠……說得她簡直要死不瞑目。
    關了門,武明貞不必再裝男人,渾身輕松地看著她:“愿賭服輸,你不如我,就跪著好好說話。”
    “……”屠眉氣得牙疼,深呼吸了幾次。憋了半晌,終究是不忿:“你也就是出身比我好,我要是有你的機會,肯定歷練的比你強!”
    這話武明貞并不否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戰場生死早教會了她不能自視甚高。遂點點頭:“你很有自信,好勝不服輸,這很好。”
    “……”屠眉覺得好像打在了一團微笑的棉花上,怎么打對方都沒有傷害。
    “既然你覺得你少了機會,不比任何人差,我就給你這個機會。”武明貞穩穩地看著她,神情絲毫不似十七歲的宮闈女子,隱隱有幾分她爹的模樣:“這趟我奉了皇差,要去并州的朔方、安夏、黨郡一帶,那里的戰況你該有耳聞,畢竟,最近肅武的流民又多了起來。”
    好像是聽說西魏的拓跋烏掛帥南征了,屠眉心中隱隱一動:“那群吃干飯的打不好仗。所以呢?”
    “我給你一個做張將軍的機會。”
    “……”屠眉覺得今天一天,比她人生都精彩,簡直起伏跌宕,劉半仙兒那個預言真是誠不我欺。
    “我要你這把刀懂得方向,對準了犯我邊境、擾我百姓的胡人,而非一水之地的同胞。”武明貞起身,一步步走過來:“你的銳利要割碎蠻夷的咽喉,你的尖芒要刺破狄胡的胸腔,你的氣勢要震懾敵人的膽魄,你和你的人要站在國境之前守護,要碾碎犯我中原之人的頭顱!”
    她氣勢凌厲地站在了屠眉面前,居高臨下,看著屠眉的眼睛:“我想你是能做到的,不會辜負我的提攜。當然,你也可以說做不到——畢竟你只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山匪頭子,只配和你憎惡的世家比爛,只配被我打敗剿殺。”
    “不要對我用激將法!”屠眉狠狠地看著她,寂靜了片刻,嘴角一咧:“我聽了會生氣。”
    兩個人對視,仿佛又互殺了千百遍。
    案上燒得昏昏滴蠟的火燭,兀地開始猛烈跳躍,嗶嗶剝剝,映得她們影子在墻上晃動,無形地搏殺。
    末了,屠眉高高昂頭:“也不要說是你給我的機會。是我有這個本事,讓你想留住,哪怕你們那個石頭精想殺了我;等我打敗那些胡寇,等我出名了被人供起來,那也是我憑本事干的!”
    武明貞看著她,嘴角微微一翹。
    “挺好的。”她點點頭,手起刀落,影子在墻上劃過凌厲的弧線——
    屠眉身上的繩子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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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州下轄十三郡,是朝廷邊防重中之重。其中第一大府朔方城,甚至建了甕城。
    官軍不能駐城,都是駐在了城外十余里的要塞。這邊的晝夜溫差極大,天氣干燥,常年風沙彌漫,極目遠眺,全是綿延起伏的山巒,偶爾稀稀落落的枯草和枯樹,在沙地戈壁上艱難爭奪著陣地。
    一陣山口的狂風吹過來,蕭懷瑾忙捂住口鼻,他已經吐了一路的沙子了。結果眼睛又被迷,澀澀的眼淚流了出來。
    他從肅武縣出來后,這一路又走了二十天。
    他的黑色風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身后是黑壓壓一望無際的流民軍——從煌州的地界往并州地界上走,流民遍野,已經到了令他震驚的地步。
    這里的流民,也比中原腹地的好哄多了。只消給一塊饃就跟著走,以致于這里有幾處迅速壯大的流民軍勢力,擾民生事。
    蕭懷瑾已經吃過一次虧了,前段時間在肅武,那伙兒流民入山為匪,浩浩蕩蕩實在是壯觀,他差點成為被人拔了毛的禿雞。
    好在他當時急中生智,虛晃了一槍,把那伙兒山匪堵去山口,趕緊繞道帶人跑了,一路狼狽不堪、馬不停蹄地離開那個可怕的土匪窩。
    這樣的亂象,在西北地帶并不少見,然而地方官府和上級駐軍并不理睬,甚至態度曖-昧。
    因為邊境開戰的時候,經常要跟流民軍借人力,去戰場上做些最危險的苦力。
    他這一路上也就沒怎么說話了,見日的沉默,想到當年在宮里養虎豹、懟太后的日子,覺得好似一個吹起來的五光十色的氣泡,脆弱又虛幻。
    “陸巖也應該要趕上了。”他望著前方山頭,輕輕自語。他們一個多月前分別,陸巖去給中線平叛大軍去送糧草,之后沒了輜重的負擔,算著日子該回來了吧。
    他這支流民軍糧草消耗很快,一來是收了更多流民入伍,二是越往西北走,越無糧可搶——這里不如中原腹地富饒,豪族鄉紳養的部曲又極為彪悍,很難占到便宜。
    且他又不擅長管理,導致軍需管理混亂——若他會管人,也輪不到放著皇帝不做,跑出來打仗了。所以現下有點兩難的境地。
    最好的選擇,應該是歸入地方官軍,接受統一調度。但那樣不合他的初衷。
    不過眼下也顧不得思量這些了,他一路聽到民眾口耳相傳,西魏的拓跋烏帶了四萬大軍,分兩路南下,其中叱羅托領兵一萬八千眾,被擋在西關口外,另外一支繞到東部高闕塞合圍,眼看著西關口和背后的朔方城要不保了。
    朔方城是大區,并州的州衙也在此,西北第一道國門,不到二十年時間已經打過三次大仗,無數次小仗,其險要不亞于潼關。要是被叱羅托拿下了,整個晉國西北的補給線,要往后縮數百里。
    蕭懷瑾回首看著身后整肅在列的流民軍,四千多人抬著懵懂的眼睛。他們兵器不多,多是拿糧食換的,不過——要是能打贏了這一場仗,就可以收繳些兵器了。
    可是能打贏嗎?對面是西魏士兵,不再是那些窩里橫的世族部曲了。
    饒是蕭懷瑾一路披荊斬棘地過來,他此刻還是生了忐忑與不確定。
    他甩了甩頭,臨兵陣前,最忌遲疑。他干脆地一蹬馬鐙,往前快走了幾步。
    第一仗,協助西關口的官兵主力,打敗叱羅托!這張必須打得漂亮,才能更好地和官兵談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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