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重華殿的鸚鵡大放厥詞,語不驚人死不休了。謝令鳶還挺樂呵這鸚鵡。
她一邊逗鳥一邊問道:“你寄來的信,怎么都是報喜不報憂,太后其實很擔(dān)心你。其他人呢,可還好?”
重華殿的宮人忙著四下張羅,奔走往來,何貴妃吩咐她們退下,走到廊下掛著的鳥籠旁,去看籠子里的金絲雀,沒有伸手逗它。
“西魏人狡詐,口頭說著議和,實際上屯兵關(guān)口外,一直在觀望,關(guān)內(nèi)多了不少打探消息的細作,都是漢人,”何韻致說著嘆了口氣:“外敵可御,家賊難防。”
謝令鳶一時語窒,關(guān)于這個問題,她沒法安慰何韻致。要換她自己,早暴跳如雷了,還做不到這么淡定呢。
“北燕發(fā)兵的消息傳過來后,拓跋烏就坐不住了,他和十一王子搶軍功,覷準(zhǔn)了時機,我看一場大戰(zhàn)在所難免。我走之前,已經(jīng)有小股馬隊騷擾邊城,武修儀帶人巡邏,都將他們驅(qū)逐了。安定伯因此讓她掌了些兵,好歹能撐到宣寧侯來吧。”
籠子里的金絲雀見沒人陪它玩,便拍著翅膀,邁著優(yōu)雅的細步挪開了。何韻致回頭倚著欄桿,目光有困惑:“白姑娘去民間游醫(yī),倒是積了不少口碑,真難想象她從前在宮里害死不少人,究竟哪樣才是她的本性?她的近況沒問,我在宮里也險些被她害過幾次,心里難免有些疙瘩。”
她喜歡誰、不喜歡誰,從不遮掩,因出身尊貴,也不在乎別人喜不喜歡她。在這宮里算得上非常耿直。謝令鳶了然道:“她已經(jīng)變了不少。不過你沒跟她計較,也沒記仇,已經(jīng)是君子大量了。這份氣度,很多人遠不如你。”因多數(shù)人,總是會對別人的過錯耿耿于懷。
何韻致冷不防收了夸獎,不自在了一霎,唇角悄悄微勾,又壓回去了,她才不會承認(rèn)這是看在謝令鳶的面子上呢。她淡淡地“哼”了一聲:“我可不是不計較,還不是看她行醫(yī)能派上用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窮人看不起大夫……”
她聲音逐漸低了下來,想到了不久前的一樁事,白婉儀醫(yī)治的幾個人家。
那是幾個跑商的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由于商路是通關(guān)的,何韻致就把他們家人叫來衙門問話,也想借此套些關(guān)外的消息。然后得知這一帶商路的馬隊里,漢人遭些欺負(fù)□□很尋常,西魏人強勢,西涼黨項人次之,有靈活的漢人干脆改名,化為鮮卑身份。有一位老嫗的兒子沒改身份,有次跑商鬧出糾紛,被黨項人按著鉆胯,回來后被人恥笑得再也不敢出門。那老嫗提起此事,眼角淚光閃爍。
“我當(dāng)時覺得面子上很掛不住,叫白姑娘給他們好好醫(yī)治……”何韻致回憶起來,仍然記得那些家眷的眼神,復(fù)雜甚至有嘲意,麻木的雙眸里看不到對朝廷的敬畏。是因為朝廷無能,讓他們受人欺擾,國不爭,民生哀。
“后來我想,我都這樣沒面子,那些鉆胯的人,還有其他遭辱的,恐怕是更恨的。”
也是從那時候,她忽然能意識到受辱的滋味。從那老嫗的眼淚里,似乎理解了屠眉的心狠手辣究竟為掩蓋什么,體會了很多以前從未在意的人。一時心頭從未這樣亂過,竭力維持并相信的什么教條,終于還是崩塌了。
“但我實在做不了什么,朝廷下令收回并州行臺,就這樣很沒顏面地回來了。”
謝令鳶聽得也不是滋味。向來知道她說的榮辱這碼事,然而這個時代的人不會在意。高門可以折辱寒門寒士,奴仆婢女不會被當(dāng)人看待。所有人都習(xí)以為常,并維護這樣的綱紀(jì)。她除了對自己宮人好一點,也時常生出渺茫無力之感。
遂安慰道:“陛下走之前交待過,后宮及天下女子,有精妙政見者,皆一視同仁。回來也沒什么不好,更好施展你的能力。以后若有什么打算,宮中群力,也都可以相助。”
皇帝臨走前那一番驚世駭俗的話,早已經(jīng)傳出了宮外,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
在監(jiān)國的授意下,官府不得已下了公文函令,廣而告之此事。當(dāng)然,能看到公文并能看懂的,也不會是小門小戶的女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天下女子”的惠利,依然是拂及不到寒門或平民的。
何韻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若說宮中妃嬪對她齊心相助,她是完全不信的。那不搞笑么?不過她相信,謝令鳶會不遺余力支持,只要自己想法得到她認(rèn)可。
若問有什么打算,她想,應(yīng)該還是希望像姑姑那樣,不用提心吊膽將命運懸在帝寵或子嗣上。若能攬個垂簾聽政的權(quán)力,創(chuàng)造一個盛世,廣開科舉就更好了,哪怕被后世史官罵奸妃,也爽夠了,美滋滋。
不過這種春秋大夢,她實在不好意思對謝令鳶說出口,簡直像是發(fā)癔癥。卻又覺得滿腔的凌云之志,沒有聽眾實在太寂寞,就像她少時偷偷寫的話本,沒有人欣賞,簡直懷才不遇。
她下意識摸了摸臉,好像這樣臉皮就能不那么薄。
“……你就隨便聽我說說,這話出了重華殿,也就做不得數(shù)了。”她先給自己挽回一點顏面,姊妹間說體己話,做做白日夢,總不至于太掉價:“我這路上,想到你在土匪山上救我那晚……覺得家里說的一些事,好像不那么有道理。”
她自認(rèn)尊貴,但屠眉也不該就往泥里踩,平民鉆胯也會羞憤。既然人都爭一口氣,那貴賤之分似乎也不太對,為什么楊犒那樣卑劣之人風(fēng)生水起;和蕭懷瑾一道守城門而死的“九壯士”,活得無人問津?
“所以我想,先帝,還有景廟,他們想要開科舉,大概也是覺得不該以士庶來分貴賤,該是以才德來論人。繼而想,其實科舉之初,還可以立個規(guī)矩。”
謝令鳶心想,她能意識到找個渠道,破除貴賤之分,還真是挺不容易了,絕對要好好鼓勵:“那你想向陛下諫言?”
何韻致點點頭,忽然有些赧:“你看,你我……或者韋后也好,堂姑姑也好,若要掌權(quán),除非進入宮中,但凡嫁給臣子是沒可能的。若在開科舉之初,就立下規(guī)矩,給女子設(shè)幾個官位,允許女子也可投卷,閱卷不分男女,倘若有女子得了名次,便去特設(shè)的官位當(dāng)差,再不必像咱們這樣,進宮爭鳳位打得頭破血流……不也挺好的。”
她說完,謹(jǐn)慎地看了眼謝令鳶的反應(yīng),自覺說了些很招人非議的言論。
她很明白,任何事一旦開頭沒立規(guī)矩,后面就很難再立了。正因如此,她才大膽妄想。雖然是一條崎嶇坎坷的夜路,但總想聽聽別人鼓勵,哪怕這種事干不成。
謝令鳶果然是很懂她,眉目綻開:“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陛下都松口了,眼下朝廷亂局,也算不破不立,但凡想試試,我說什么也會站在你這邊。”
何韻致得了這話,比讓她去做這事還高興,人在冒出些忐忑念頭時,總是希望親近的人認(rèn)同的。她樂道:“那萬一很多人罵咱倆是妖妃,要舉著火把燒死,你不怕么?”
謝令鳶反問她:“你怕別人罵你奸妃么?”
“我不知道。”何貴妃想了想,很快憂郁一掃而空:“只要他們不反對我,隨便怎么罵。留名史冊做大事的女子,就沒見幾個不被罵的。”這樣想來,反而有點期待。
“那就是了,他們罵我算什么……只要你高興,他們無所謂啦。”謝令鳶哄完她,忽然心有余悸,四下張望,她算是怕了蕭懷瑾,以前動輒像個幽靈似的聽她墻角。
話卻都是出自真心。何貴妃為了自己理想,不在乎千夫所指,她又有什么顧慮呢?若只想平穩(wěn)度日,不就成利己主義么。若人人都如此,也不會有后世的進步。身為九星,又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
聽她之言,何韻致微笑起來,重回宮中的低落,也一掃而空。
倘若皇后還活著,真想告訴她——本宮不和你斗了!
鸚鵡和主子心靈相通,在籠中又撲騰著翅膀跳了起來:“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
何貴妃一笑,向籠子走去:“以后別這么叫。”
鸚鵡委屈地看她。
“竟然還有點想她了。”她教訓(xùn)完鸚鵡,緩緩道:“當(dāng)年也有些不懂事。現(xiàn)在……不說是做朋友,我不會再針對她。”
哪怕道不同終不為謀,至少不再心存斗志。
不過人已經(jīng)死了,想這些也沒有了意義。何韻致打開籠子,對籠里關(guān)著的金絲雀和鸚鵡道:“你們走吧,飛出去吧。”
那金絲雀似乎是聽懂了她,對著籠子外面猶豫了許久,試探著邁出一步。何韻致將它拿出來,放在欄桿上。鳥兒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
盤旋了兩圈,最終越飛越高,飛出了重華殿的宮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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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天局擇定三月初三告天祭禮,地點設(shè)在南郊圜丘,距離皇城有半日的馬程。
往年每逢冬至,便是在南郊祭皇皇帝天,主要是遠祖配饗。晉國承五禮,有兩個祭祀場合,分別是明堂和南郊,御駕親征一事關(guān)乎社稷,理所當(dāng)然是要在更遠的南郊處。
因是國之重禮,按慣例,舉凡朝廷正四品以上官員,平時早朝有進殿資格的,都要隨行。禮部將列席名冊上報到何太后眼前,她圈圈點點,留了幾位大臣坐鎮(zhèn)京城,又追加了詔令,將隨祭官員的規(guī)模擴大到正六品以上。
也就是舉凡大朝會可以列席的官員,三月初三也有資格同去南郊。
這一番舉動,可謂很收獲一些人心。國事祭祀是光耀門楣之事,要不是律制約束,恨不得帶上家眷,誰不想去啊。先前朝廷上關(guān)于“依照祖制女子不得上圜丘”的爭論,也因而逐漸平息,上品的官員不高興破例,下品的官員卻都盛贊何太后做了樁偉事。
那些不想讓太后去南郊的大臣,反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誰讓蕭懷瑾走的時候沒舉行親征祭禮,監(jiān)國又是太后呢,她背后何家勢大,正面肛不動,這矛盾只能做一番折中。
于是何太后主持祭祀大禮,德妃隨行,宮中事務(wù),暫由何貴妃代掌。
三月初二,謝令鳶換上了正裝冠服,就坐上了宮中的車駕。宮門打開,從內(nèi)到外浩浩蕩蕩的車隊,她掀開簾子探望,總覺得這一趟隨行祭祀的人,竟然比去年籍田禮時還要多。
謝令鳶覺得古人也挺會折騰人的,祭祀不是什么好差事,竟然是在黎明之前行大禮!有貓病啊!害得他們要徹夜不眠,熬夜守更地趕到南郊,等著寅時正刻。就這樣,還有很多大臣翹首以盼能陪同呢,不是很能理解這些長安人。
他們從亥時出宮,到南郊時,已經(jīng)是子夜過半。祭祀大禮還差半個時辰,浩蕩百官隊列都暫時居于圜丘附近的行宮,禮部太常寺等官員則徹夜不眠在此準(zhǔn)備著。
圜丘臺上點燃五方燎爐,擺上三牲祭品,丑時方過,太常寺便奏樂。謝令鳶負(fù)責(zé)上香,忍著巨大的困意站在圓臺上,何太后站在圜丘中央,祭臺之下是列陣百官。
黑壓壓的一片,在夜里更是模糊。謝令鳶掃過幾眼,總覺得人確實來的有點多。
她靈魂持續(xù)放空。
禮部早已經(jīng)擬好告天祭書,何容琛代天子宣讀。她聲音不高,卻清澈穩(wěn)重:
“……帝天神功圣德,垂法至今。欽承祖訓(xùn),恭陳牲帛,祗告殿廷,圣神不昧,其鑒納焉!尚饗——”
話音未落,謝令鳶盯著遠處發(fā)呆,卻看到似乎立起了一道道黑色人墻。
她站在圜丘臺的一側(cè),視野比下面更為廣闊,定睛仔細瞅,遠處動起來如一排排人浪,傳來兵甲相撞的聲音,隨即圜丘臺下的大臣們,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聲驚動,紛紛循聲看去。
圜丘臺上的禁衛(wèi)已經(jīng)警惕地抽出刀,刀刃映出火光,有些刺目。那混亂中傳來一聲驚呼,繼而是慘叫,這叫聲徹底撕裂了肅靜,人群四下奔逃,恐慌迅速蔓延。
“滿朝大臣昏聵不堪,女子主政更是誤國,這樣的朝廷,有悖天德!”
“陳留王順應(yīng)天命,挑動天下反!”
這下謝令鳶看清了,那堵移動的人墻,是幾百人的刺客,喬裝成禁衛(wèi)軍,猙獰畢現(xiàn)!
她下意識倒退了一步。
祭祀出行的禁衛(wèi)軍有兩千多人,紛紛抽出兵器,招呼大臣道:“快避開!陳留王刺客偷襲!”他們擋在圜丘臺前,緊緊護著臺上的人。
就這轉(zhuǎn)眼的功夫,刺客在人群里大開殺戒,文武大臣紛紛潰散,十來個大臣血濺當(dāng)場,諫議大夫劉堰倒在血泊中,伸出手想要說什么,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
謝令鳶直覺有很多不對勁,卻不及細想,準(zhǔn)備出手?jǐn)r刺客。她的聲望氣數(shù)都是充足的,不管是掛在天上還是掉在坑里或者御前劈叉,都能做到。正要上前,卻忽然被何容琛抓住了手。
那只手涼涼的,十分鎮(zhèn)靜且平穩(wěn):“勿妄動。”
謝令鳶一怔,轉(zhuǎn)頭看向何容琛。圜丘臺的燎爐正燃燒著,縱然天還未亮,火光卻照亮了夜空,她亦能看清何容琛的神情。
眉頭蹙著,可是眼神篤定且平靜,袖子下的手也是穩(wěn)穩(wěn)的,一絲汗也沒有。
——祭祀大典剛結(jié)束,就有刺客攪局,何太后她……無動于衷么?
謝令鳶心中一動,有什么想法逐漸清晰。
南郊作為祭祀之地,是絕對不會有刺客能混進來的,這里逢大祭之前會反復(fù)排查,即便是北燕的九歌刺客也不行。總之就是,不可能。
但怎么可能,陳留王的百人刺客能進得來?
她意識到了什么,而混亂潰逃的大臣里,在經(jīng)過最初的慌亂后,長寧伯晁彥也回過了味來。
他差點也被禁衛(wèi)軍那一聲提醒帶偏了,陳留王的刺客即便行刺,又怎么會殺他,怎么會殺大臣?
陳留王是有一支私兵部隊,潛入到長安,但前段時間宮變失敗,安旭被捕,這支私兵隊伍也早已被朝廷悉數(shù)收繳,除此以外,再未聽說陳留王還有刺客留在長安了——這好歹也是天子之城,這南郊好歹是祭祀重地,豈是說進就進的地方?
那這些刺客,殺的都是誰?
天色雖然未亮,但劉堰正倒在他腳邊的血泊里。劉堰是臨淮劉氏的人。
長寧伯環(huán)視一圈,那些混亂之下被殘殺的大臣,幾乎都與他相熟,樂平趙氏趙盛德、隴西李氏的李赟……分明都是與陳留王過從甚密之人。
算是自己人,陳留王的刺客,怎么會對他們動手?
除非這些刺客,是打著陳留王的旗號,在這里大開殺戒!
然而如此重大的祭祀場合,若沒有上位之人的謀劃和默許,怎么會被刺客混進來,并且得手?
幡然醒悟只在一瞬,長寧伯身后響起熟悉的呻-吟,是他的長子晁榮受重傷;不遠處,高邈也跟兩個刺客交手,高邈是兵部尚書,當(dāng)了一輩子的武官,遇到刺殺不像劉堰那樣措手不及當(dāng)場慘死,還有余力周旋。
圜丘臺上燎爐照得夜空透亮,何太后站在高高的祭臺上,被重重禁衛(wèi)軍擋住,長寧伯看不清她的神情,卻仿佛能看到她冰冷的目光,那目光有如實質(zhì),穿透重重人群,讓他從頭冷到腳——這女人手段真是陰毒!
這些刺客,必然都是她指使的,為了不落人口實,為了鏟除他們!
他們這些官員,哪個沒自己的消息渠道,蘇祈恩被前線抓獲送回長安一事,當(dāng)然也有風(fēng)聞。原本提心吊膽,忐忑了一陣子,觀察何家人的動向,甚至在長安和其他地方的活動都暫時停了,生怕太后是在等他們露破綻。
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依舊沒有撕破臉,讓他們心中猜測紛紜。一想是蘇祈恩根本沒被抓,或者沒招供;一想是太后大概權(quán)衡了一下,發(fā)現(xiàn)勾結(jié)陳留王的世家太多,牽連甚廣,連根拔不動,她下不了手,干脆記在賬上等以后清算。
誰知她完全出乎他們意料,根本不等坐實他們罪名,也不打算在朝中公布此事。她是直接動手啊,想讓他們來不及反應(yīng)、來不及反擊,就枉死當(dāng)場,做個糊涂鬼!
他晁彥才不會遂她所愿!幸好,他們風(fēng)聞蘇祈恩被抓后,也早已做好了撕破臉的準(zhǔn)備,各家都出了些私兵。
長寧伯從懷中掏出了兩枚響箭,猝然拉開,扔到了遠處地上。
“砰——”三色煙花直沖夜空,在天際炸響,讓混亂的幾方一時停滯,意外望向夜空。
這是軍中交戰(zhàn)時常用的信號,不同色彩,用以傳達不同軍令。
站在圜丘臺上的何太后仰頭看了一眼,眼中映出煙花的色彩斑斕,她輕輕撥開擋在身前的幾個禁衛(wèi),往前走了幾步,目光穩(wěn)穩(wěn)盯向遠處站在血泊中的人。
在這片刻的靜滯中,長寧伯高喊道:“太后娘娘,你要對我們晁氏、蘄州高氏、臨淮劉氏動手,不必借陳留王的名頭。眼下我晁彥還沒死,不妨向太后提個醒……”
從方才冒出刺客,到眼下長寧伯出聲,前后不過須臾,謝令鳶也在他說話時,恍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這果然是何容琛安排的刺殺!
難怪之前蘇祈恩招了口供,大理寺也暗中查事了罪證,太后卻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她一度以為太后是在等待時機——可實際上,朝廷正忙著交兵,哪有多余的力氣去鏟除這十幾個世家,猴年馬月能有這個時機?
所以何容琛裝作無事,私下籌劃的,就是快刀斬亂麻,怎樣最快、最穩(wěn)地殺掉他們!殺掉世家在朝中為官的中流砥柱,推到陳留王頭上,以后再軟刀子割肉,對這些世家慢慢下手,剛?cè)岵偙葍煞綄χ攀钩c瘓要好。
高邈氣喘吁吁,豐城伯也將信將疑,他們靠到長寧伯身邊。
“蘄州高氏、臨淮劉氏、樂平趙氏、隴西李氏……”晁彥一口氣說出十多個家族:“還有我與豐城伯,雖不比‘長安四姓’,但在朝中畢竟也占了四分之一的人,能湊出三萬兵力。不瞞諸位,方才我放出的信號,就是集結(jié)兵力,圍困京城……以及南郊。”
其他方才被刺客嚇得東奔西逃的大臣,聞言氣憤驚呼:“晁大人,你怎生如此狼心狗肺之徒!竟然私結(jié)兵力圍困京城和這里,你此前分明是早有準(zhǔn)備,存了逼宮的心思!”
“你們暗中勾結(jié)陳留王,這是圖謀了多久!”
眾大臣憤怒,怒的卻不是他們勾結(jié)陳留王,而是圍困京城和南郊。長安有什么?長安除了數(shù)萬百姓,還有他們的家眷!眼下活生生變成了人質(zhì)!
這些亂臣賊子,豈不是也在威脅他們!
晁彥才不管眾臣義憤填膺呢,都被逼到這個份上了,注定是與整個朝廷作對。他繼續(xù)道:“我相信,得到信號,長安令會想方設(shè)法,把他們放進城的。外城的百姓,你們倒不必?fù)?dān)心……內(nèi)城門誰在守?似乎是申國公府上擔(dān)責(zé)?”
“胡說,長安有京師戍衛(wèi),你當(dāng)他們形同虛設(shè)?”有大臣反駁,可是晁彥越是自信,他們越是擔(dān)憂。
只有何容琛知道,京師戍衛(wèi)是在她手里。布下這些局之前,她定要確保萬無一失的。
長寧伯不在意他們反駁,得意笑了笑:“你們?nèi)舨恍牛业戎A碛形迩奖臼锹穹谀辖嫉穆飞希瑢嵅幌嗖m,本來你們也將死于‘陳留王之手’,哈哈哈哈!”
他們十幾個世家難免意見不一,出現(xiàn)了分歧,有人認(rèn)為不能打破局面;有人認(rèn)為應(yīng)該趁皇帝不在京,先誅殺太后與何家,何家倒臺會有無數(shù)政治讓利。反正皇帝與太后不合,他們動手后,若皇帝先回京,那就恭迎天子;若陳留王殺過來了,那就恭迎陳留王。左右都是投機,一本萬利。
晁彥得意大笑,令群臣越發(fā)氣憤。且不說這些大臣的府第幾乎都坐落在內(nèi)城,他們眼下分明也成了人質(zhì)!他們急怒攻心下,倒是沒察覺,晁彥雖是在威脅,然而實際上是談判。
何容琛則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除非禁衛(wèi)軍收手,放他們性命,否則這些家族調(diào)集的兩萬多私兵將圍攻長安,南郊外也有對方的援軍設(shè)伏,人數(shù)多于禁衛(wèi)軍——由于他們的私兵多是隱戶,流動也難以察覺,很難界定他們在做什么,要什么時候動手。所以大理寺和監(jiān)察衛(wèi)也很難防。
何容琛權(quán)衡他的談判。
她沒有公然指出他們勾結(jié)陳留王的罪名,甚至沒有驚動他們,正是因為忌憚這些世家勛貴的私兵。先帝朝時,他們能策動正月之禍,能攛掇柳賢妃“四姝爭后”接連嫁禍害死兩個皇子,能逼退蘭溪派酈、沈、陸三家;他們占有廣袤的田地,有著數(shù)以萬計的隱戶佃農(nóng),家族彼此勾結(jié),私鑄銅錢兵器,積累下堪比國庫的財富。
其隱藏多年的實力,開國時尚且難削,又怎是此時的朝廷能夠鏟除。若他們聯(lián)手反抗,只會攪得朝廷動蕩不安。
可他們又都是投機之人,倒向了陳留王,甚至有家族迎合陳留王和北燕兩邊主子。她又必須要鏟除,否則國家必亡于這些世家之手。
所以為了求穩(wěn),她鋌而走險,不惜以身作餌,在皇皇帝天面前亮刀,殺了這些貳臣之心的人!
她冷冷道:“哀家想給你們留最后幾分薄面。既然你們不要,那也休怪后世史書評述無情。”
放了他們性命是不可能的,誰知道他們下一瞬會不會反?可眼下也不能殺,她還在等一個時機。
她的目光越過重疊人群,與圜丘臺下的何道庚遙遙對視。何道庚交疊的袖子下,悄悄比了個手勢,然后幾不可察地?fù)u頭,像是打瞌睡似的。
京城那邊想必要生些亂子,只希望宮中何韻致能穩(wěn)住大局,控制好內(nèi)城局勢。
黎明終于姍姍而至,天際微微泛藍。而圜丘通明的火光下,禁衛(wèi)軍和晁彥兩方依舊對峙。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早晨十點寫到現(xiàn)在,我的時速慢到我自己都不可思議……還有留言說為蘇祈恩哭的,我??不明白啊,他結(jié)局挺好的,沒死也沒受刑,回去和哥哥作伴,哥哥也有人照顧了,他也不用當(dāng)太監(jiān)伺候人了,等以后哥哥神智恢復(fù)了,不挺好的嗎?我老擔(dān)心以為自己寫了什么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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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小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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