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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第 65 章

    轉眼便進了四月,四月草長鶯飛,是個欣欣向榮的時節。
    皇帝大婚,近在眼前,逢著大喜的日子,宮里提前半月就開始張燈結彩了。空氣里也彌漫著一股喜興的味道,橫豎不管皇帝對這樁婚事的滿意和期待有多少,先帝升遐后,宮里就沒有正經舉辦過大宴。這回是沖喜了,熱鬧上幾天,一個新的朝代仿佛從這天才開始,對于皇帝來說總是一個好的轉折。月徊暫且還留在御前給皇帝梳頭,從鏡中也常瞧見他意氣風發的模樣,果然年輕人干勁十足,只盼著大婚過后成人,狠狠施展一番拳腳吧。
    那只叫蟈蟈還在南窗下的草籠子里鳴叫,皇帝對月徊的心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梳篦在發間穿行,他扭過頭,握住了月徊的手,“你打定主意跟著大伴走了?”
    月徊說是啊,“掌印說了,少則三月多則半年,一定能平定那些亂黨,回來向皇上復命的。”
    皇帝微嘆:“大伴為朕南北奔走,朕心里大覺有愧。”
    月徊笑著說:“別呀,咱們這些人不就是為主子效命的嗎,您有差事交代他,他這司禮監才掌管得心安理得。反之要是大家都閑著,閑久了多無聊,總得找點事兒干。”
    皇帝心里很稱意,嘴上卻還是表現出了諸多不舍,“這兩日事忙,大伴幾次進來,朕都不得空和他細說。回頭你轉告大伴,他出征剿匪的這段時間內,司禮監也罷,東廠也罷,一切按原樣打理。朕知道,這朝堂上沒有哪位臣子是打心底里賓服朕的,朕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大伴。”說罷戀戀看著月徊,“還有,朕對你的承諾也不變,那個位置給你留著,你要早去早回。”
    月徊想了想,“您說的那個位置,是貴妃?您還打算讓我當貴妃吶?”
    皇帝淡淡笑著,“朕金口玉言,怎么能隨意更改?”
    月徊道:“宮里的位分多了,貴妃只有一位,您就這么給了我,將來要是遇上更叫您喜歡的人,那可許不成人家了。”
    皇帝仍舊含著笑,他天生長了一雙多情的眼睛,瞧起人來云山霧罩的,“朕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人就是你。朕敬你,心疼你,所以你日日在朕身邊,朕也從不越雷池半步,足見朕看重你。”
    一位曾經大大方方把小字告訴她的帝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很有誠意的。月徊當然也愿意受他這份情,畢竟世上沒有比皇帝更好的下家了,不管成與不成,先預定著,反正不損失什么。
    不過要說喜歡,情竇初開時愛慕了一陣子,那種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小皇帝雖然是天字第一號,除了最初滿足了月徊小小的虛榮,到現在基本已經不剩什么了。對皇帝的感情像兌了水,越喝越淡,只是面上還要敷衍,表現得十分感激皇恩蕩漾。
    至于皇帝,因為目前為止仍只有那幾位女官,沒有新鮮的補充,對其他女人缺乏想象。都說少年時的感情最真摯,他覺得和月徊之間應該是如此。不過情和社稷仍要分開看待,他需要梁遇為他披荊斬棘,但未必愿意和梁家分享江山。貴妃的位分是用以圈住梁遇的,只要月徊沒有孩子,不管將來他們扶植哪一位皇子,終究逃不開慕容氏。
    當然了,這種事深埋心底,不能與人說。他溫言軟語安撫月徊,將來即便這上頭虧欠她,恩寵上自然補足她。月徊心思單純,考慮得不多,許她個貴妃位,就像許了她一件新衣裳,她樂呵呵的,僅僅是高興,沒有狂喜。
    日子過起來飛快,皇帝大婚實在繁瑣,原先說好了初七出去放風箏的,最后也沒能成行。
    月徊倒也不急,反正來日方長,比起南下,放風箏算什么!到了初八入夜,她還混在人堆兒里看熱鬧,看著徐皇后從午門進來,抱著寶瓶一步步穿過紫禁城的中軸,走進了乾清門里。
    這種殊榮,只有每朝帝王的元后才有福氣消受,月徊事不關己,皇帝跟前的那三位女官,卻看出了滿心哀愁。
    司門嘆息:“皇后娘娘進來了,主子往后還記得咱們嗎?”
    司儀一向很悲觀,“咱們這號兒人,不就是大宅門里的通房丫頭嗎,將來怎么樣,全看主子的意思。了不得給個選侍,要是膩了,發還司禮監安排,沒準兒送到浣衣局去也未可知。”
    司寢站在高高的萬壽燈下,看著那赤紅色的隊伍逶迤流淌進坤寧宮,喃喃說:“最苦不過咱們仨,伺候一場什么都沒落下,還不如那丫頭。”
    那丫頭指的是司帳,算算時候,她肚子里的小娃娃到現在差不多六個月了。能得個孩子是好事兒,將來母憑子貴,也是條出路。
    她們愁云慘霧不可開交,帝王家薄幸,歷朝歷代供皇帝練手的女官們,能晉位份的并不多,但每一輩兒都不信邪,都覺得自己能得圣寵。月徊在邊上聽著,插了句話:“您幾位也別急,皇上今兒才大婚,等皇后進了宮,接下來才好給宮人晉位份。”
    那三位女官臉上露出悵然的神情來,“皇上大婚,跟前伺候枕席的女官就得撤了,再過上一陣子,皇上還記不記得咱們,且兩說呢。”
    月徊心說還好自己沒像她們似的,這一天天的,為自己將來的前程溫飽操心,多叫人心煩!
    不過她倒是愿意幫著出主意,“光是發愁可不頂用,皇上是辦大事的,不會親自操心那些,要是底下人不安排,沒準兒到最后真就忘了。你們眼下能指望的不是別人,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才進宮,正是掙賢名兒的時候,你們想轍去求她。娘娘抬舉了你們,一則能顯得自己大度,厚待宮人;二則將來六宮大肆填人的時候也有個幫手,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真是分析得頭頭是道,不愧是梁掌印家的人。
    三位女官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原先還怕皇后娘娘忌憚她們,有意壓制她們,琢磨著往后要繞著皇后走呢。沒想到經月徊一提點,發現了別樣的道理。
    “皇后娘娘一看就是聰明人,這會子和你們過不去,將來進宮的多了,個個都過不去?”月徊搖頭晃腦繼續說,“不能夠,你們在皇上跟前兩年了都沒遇喜,皇后娘娘一定喜歡你們。”
    說得三位女官又尷尬,又服氣。
    這是實情兒啊,皇上不管后宮事,將來宮里都聽皇后娘娘指派,比起她們,司帳反倒更招人恨。皇后娘娘眼下還蒙在鼓里,等司帳一臨盆,要生的是男孩兒,那可了不得,皇長子啊,司帳甭想過好日子。
    月徊雖說沒當上妃嬪吧,當初看了許多宮闈秘辛的話本子,博覽群畫用處大著呢。三個臭皮匠也能供出一個諸葛亮來,那三位被醍醐灌頂,立刻回去商議對策去了。
    月徊站在夜風里,松散地負起了手,坤寧宮前一排萬壽燈,照得殿宇煌煌如白晝。皇帝這會兒該進去過禮喝交杯酒了,這婚宴辦起來真不容易,不管帝后也好,底下聽差的也好,都受了大罪了。
    “你才剛胡言亂語了一通,不怕將來惹禍?”身旁有金玉之聲響起,頎長的身形邁進月徊視野里來,在她身旁站定了。
    月徊說惹什么禍啊,“我這是曉以利弊,她們總不能上皇后跟前照原樣說一遍,那不成傻子了。”
    梁遇別有深意地打量她,“你背著皇上是一張臉,面對皇上又是另一張臉,皇上知道么?”
    月徊扭頭沖他一笑,“宮里幾時缺聰明人兒?皇上喜歡我的憨直就夠了。”
    這就很好,懂得投其所好,不是一味謹小慎微,就能得皇帝青眼的。梁遇遠眺坤寧宮,喃喃問:“你現在什么想頭兒?心里難受么?”
    難受倒也談不上,月徊說:“皇上這大婚,來得太晚了。要是再往前挪上三個月,我大概還會悄悄哭上一鼻子,現在……沒那興致了。”
    多有意思,都說女孩兒更長情,沒想到月徊是個異數。梁遇道:“看不出來,你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月徊很謙虛,“哪里,我這是知情識趣兒。再說喜新厭舊,我見天關在宮里,也沒那機會遇見新的。”邊說邊靦著臉瞅他,“我這人吶,不為五斗米折腰,唯獨愛琢磨人的長相。長得不好看的,就算簇新的也沒用,還不及‘舊’的呢。”
    她滿肚子彎彎繞,有小聰明不用在正經地方,喜歡話里夾裹點兒什么,常能撩撥人心。
    當然,也許是因為自己身子歪了,心也歪了,才會覺得那是撩撥。往常她也愛打趣,也正大光明夸他長得好,她才回來那陣兒,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從不覺得這話有什么不妥,但后來立場有變,聽什么都像有弦外之音。
    其實男人長得漂亮,不是什么好事。他當初入宮拜師傅,盛時親自挑了熟人托付,饒是如此,還常能遇見那些下作玩意兒,或是嘴上輕薄,或是動手動腳掐屁股的。沒有大權,漂亮的臉就是禍根。如今大權在握,且找回了好色的妹妹,這張臉又變得有用武之地起來。至少能鎮唬住月徊,不至讓她看見個稍有顏色的,就像旱死了似的被拐跑。
    他身心舒爽,“我已經把后頭的事都交代曾鯨了,明天一早就動身。”
    月徊應了聲,“您打算留曾少監在京里主持嗎?”
    梁遇頷首,“他辦事穩妥,又是我帶出來的,眼下翅膀沒硬,還可信得過。”
    所以啊,他真是誰都提防著,月徊見他事事倚重曾鯨,以為他至少對曾鯨是放心的,原來并不。這樣也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嘛,厲害角兒就得一手開疆拓土,一手霸攬住大權。她也知道,他當年是除掉了前任掌印才上位的,司禮監慣有奪權的老例兒,一不留神就會重蹈汪軫的覆轍,他自然寸步留心。
    前面坤寧宮鼓樂大奏起來,月徊嗟嘆著,“皇上這是挑開皇后的蓋頭了吧!”
    梁遇沒有說話,調轉視線看了她一眼。
    燈火倒映在那雙烏黑的眸子,如浩瀚天宇一星璀璨。她心里當真不遺憾,倒也未必,她只是懂得審時度勢,知道后頭厲害人物多了,她跑得快,就能保持常勝。
    他臉上神情漸趨柔和,問她:“今晚打算喝一杯么?”
    月徊搖搖頭,“喝什么呀,上回那壺酒,早讓我喝完了……”說罷咦了聲,“您不忙嗎?那么多事兒要您操心,怎么上這兒和我拉起家常來了?”
    梁遇心說還不是怕你傷心么,現在看來多慮了。一個有閑心教別人怎么晉位份的家伙,小情郎娶了別人固然遺憾,但絕夠不上傷心。
    “養了那么一大幫子手下,就是為了萬事不用親力親為。”他夷然說著,“皇上有了皇后,你成了孤家寡人,我這個做哥哥的不能看著你落單,好歹要來瞧瞧你。”
    月徊有點兒感動,“還是我哥哥好。”夜風習習里嗅見了一點酒香,不由探過去聞了聞,“您又偷著過干癮兒啦?”
    這人說話,總是著三不著兩。梁遇道:“什么過干癮,前頭有賓客,皇親國戚們都在奉天殿宴飲呢,我才從那兒過來,不免要喝兩杯。”
    月徊斜眼打量他,眼神里充滿不屑。以他現在的清醒程度,怕是只喝了半杯,不能更多了。男人到哪時候都要面子,她算是知道了他的死穴,酒量奇差,拿捏住這個,將來肯定有用得上的時候。
    “砰”地一聲,朝賀的二踢腳引路,蹦上了半空。接著午門前開始放煙花兒了,大串大串地連成片,姹紫嫣紅眼花繚亂,把這皇城上的夜都點亮了。
    至于后頭帝后合房那些事兒,就不是他們該過問的了。皇帝得在坤寧宮連住三天,當然要是住出滋味兒來了,住上三五個月也沒什么。
    皇帝唯一的好處就是自律,前一天大婚鬧到丑時,第二天照樣五更起來。
    月徊今兒已經交了差事,梳篦重回梳頭太監手里。她收拾好了行裝,特意到皇帝跟前卸任辭行,壓著兩手蹲了個萬福,“皇上,我今兒出去了,有程子不能伺候您呢,您要保重龍體。”
    皇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著真是操勞得過了,但仍舊深情款款牽住了她的手,“月徊,朕等著你回來。”
    月徊笑了笑,還沒回話,外面傳來宮人給梁遇請安的動靜。皇帝就勢放開了手,轉身迎上前兩步,切切叮囑:“剿滅亂黨要緊,大伴的安危更要緊。倘或遇上了坎坷,千萬煞煞性兒,再從長計議。”
    梁遇對皇帝的性情可說了解透了,越是這么說,越是要他立軍令狀的意思。于是向上拱手,朗聲道:“紅羅黨不滅,臣絕不還朝。主子政務巨萬,好歹保重身子,只管高坐廟堂,等著臣的好信兒。”
    君臣兩個,海誓山盟般依依不舍了半天,看得月徊直犯困。后來終于辭出來了,這時候天剛蒙蒙亮。樂文小說網
    清早的風還涼著,宮墻的瓦楞和墻根兒積攢著露水,喘上一口氣,心肺格外清涼通透。
    月徊像孩子似的,不敢喧嘩,就是縱跳小跑著,回頭壓聲兒說:“哥哥我真高興,咱們要出遠門兒啦。”
    出遠門兒確實令人歡喜,從一個活膩味的地方走出去,才知道外面天大地大,不止足尖這一畝三分地。
    梁遇把胸膛里的濁氣都呼了出來,短暫離開也有逃出生天之感。月徊的快樂感染他,見她腳下輕快,笑著招呼:“慢點兒跑,仔細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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