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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美眷

    四個太醫令里, 陳午是最年輕的那個。
    他能從一介鄉野大夫一躍而為太醫令,也是機緣巧合。
    當年太后從樊城來長安, 一路車馬勞頓,又有些水土不服, 才離了宛城地界,便嘔吐眩暈,病倒在床。隨扈太醫令怎么調養都不見好,蘇恒無奈之下張榜懸賞,訪求名醫。
    獎賞固然豐厚,敢揭榜的卻一個也無——畢竟是太醫令都治不好的病,太后又鳳體金貴, 尋常的大夫誰敢輕易用針藥?
    因此懸賞了四天, 才召來一個大夫。然而那大夫須發皆白,耳聵目昏,連句話都說不清楚。他帶了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進去,老神在在的給太后切了半天脈, 所有人都以為他睡著了的光景, 忽然一個激靈,顫巍巍拖出句話來,道:“小毛病,我徒弟就能治好了。”
    他身后那個年輕人,也就是陳午,站了出來。
    陳午給太后診治,只用了兩劑藥, 太后便能起來身,三五天就康健如初。
    他年輕嘴甜,很會討太后的歡心。太后病一好,便幫他說項,要給他個官當。
    蘇恒卻很厭惡陳午,我也一樣——那個揭榜的老頭是個乞丐,根本就不是陳午的師父。陳午貪求獎賞,卻怕治不好太后反而獲罪,便騙了個癡傻的老乞丐去揭榜,他自己在后面看著。若看了脈象,能治好,便讓老乞丐推他出來;若治不好,橫豎怪罪不到他頭上。
    貪求富貴、顧惜性命,皇帝也敢騙,師父都能亂認。足見是個投機取巧的小人。
    然而醫術卻也真的出類拔萃,蘇恒將他提拔到太醫院,沒幾年他便當上了太醫令。
    太后對他多方關照,長信殿也次次都是他去問診請脈。太后也只信他一個。這次她一時沖動,把陳午牽扯進去,想必也十分懊惱。
    紅葉聽命行事,然而還是有些不放心,道:“陳午跟隨太后也有些時日了,太后這次……久久不痊愈,估計還是想再弄陳午出來為她看診的吧。”
    ——太后應該是有這種打算的,想必還將自己的主意知會過陳午了。
    然而陳午次受了無妄之災,只怕這回未必還跟她一條心。
    海棠果搖曳得可愛,我便抬手掐了一枚,逗弄架上的鸚鵡,道:“這就看他怎么想了。太后久治不愈,于是非放他出來看診不可?還是太后病得越久,他的罪過就越大。”
    若太后還像之前那般,連未央宮也牢牢的握在手里,陳午自然就信太后。在大牢里安穩的等太后將他弄出去。
    可若我能輕易的越過太后去,將他捏死,只怕他就會做別的打算了。
    奸猾小人,就是這一點最容易打交道。
    紅葉很快便心領神會,道:“我這就去布置,嚇他一嚇。”
    我笑道:“去吧。我看清涼殿前槐花開得好,你順道采一點回來,咱們做槐米餅吃。”
    紅葉笑著福身,“喏。”
    這幾天我去長信殿伺候的多了,太后終于也懶得應對。只仄仄的歪在床上,與劉碧君說話,當我不存在。然而我畢竟還在,便也說不了十分私密的話,也不過是些繡花紡線的家長里短。
    倒是說到老家誰的女兒待嫁了時,也提過劉君宇,說是他的婚事也耽誤這么多年了,若看上了誰家閨女,太后親自給他保媒。
    偶爾也會意有所指的問起劉碧君隨駕南行時,蘇恒跟她說了什么,又賞了她些什么。然而一說到這里,劉碧君便只是紅著臉,低垂著頭不說話。太后先還取笑她小女兒姿態,漸漸的也開始避開這一遭了。
    我只笑聽著。反正這一遭劉碧君沒懷上孩子,對我而言便無可無不可。至于蘇恒怎么寵愛她——上一輩子我又不是沒見識過。
    太后便有些煩躁起來。
    日日躺在床上,好人也躺壞了。她這病裝得久了,竟真染上了些病象。
    劉碧君也十分的憂心,便想盡辦法讓太后快活起來。
    這一日我去的時候,遠遠的便聽到女孩子脆生生的笑聲。
    進去便看到,太后寢殿后的院子里,劉碧君正和幾個丫頭潑著水打鬧著。
    殿里牡丹開的正好。飽滿鮮艷,一團團一簇簇,姹紫嫣紅開遍。幾個正當韶華的小姑娘手上牽著柔嫩的柳條,沾了水笑鬧著互相潑灑。躲閃揮擋之間,紗衣翻動,恰像是那花朵活了一般。
    太后就躺在階前貴妃榻上,一邊看著他們打鬧,一邊笑呵呵的指給劉碧君,道:“小心,玎在你后邊兒呢。”
    天澄澈湛藍,濃花密葉翻動之間,陽光明媚閃爍。
    實在是眼福不淺。
    我上前向太后請安,太后瞟了我一眼,懶懶的應了一聲,一面對劉碧君道:“你們玩兒你們的就行了,我這邊有人伺候著。”
    我笑道:“母后今日看起來,氣色好了不少。”
    太后甕聲甕氣的道:“不過就是拖著日子罷了。”一面又咳嗽起來。
    我說:“太醫呢?”
    太后沒有理會。
    吳媽媽便接口道:“回娘娘的話,太后娘娘讓他們回去歇著了。”又道,“太后這邊總不見起色,他們也操勞了七八天了。”
    我說:“母后是想換個大夫看?”
    太后目光便一動,才要跟我說話,便見劉碧君擦著下頜的水珠,過來跟我見禮。
    太后便轉了注意,笑道:“不是說了,玩你們的嗎?”
    劉碧君面色桃花瓣似的粉紅,一如既往的羞澀模樣,道:“太后娘娘又取笑碧君了。”
    太后便轉向我,道:“我病了這么些天,她操勞照料,也累著了。”
    我便也對劉碧君笑道:“妹妹辛苦了。”
    劉碧君面色越發的紅,垂下頭來,訥訥的道:“應該的,不比皇后娘娘辛勞。”
    太后臉色便有些不好看。我只當沒發現,也笑答:“應該的。”
    劉碧君雖曼妙窈窕,靈敏上卻還欠缺了些,那些水又大半是往她身上招呼的,因此衣服濕了不少。紗衣原本就薄透,沾了水越發的若隱若現,映著她白玉似的的肌膚,令人心蕩神移。
    我便笑問:“陛下今日來過沒?”
    太后便往后仰了仰,眼中冷嘲一閃,道:“才離開這么一會兒,就又念著了?”
    我說:“也沒有。只是——雖說入了夏,早晚卻還涼,碧君妹妹濕了身上,這要被風吹了,萬一受了涼也跟在病道,那就不好了。”
    劉碧君忙福身道:“臣妾進屋換身衣裳。”
    太后一把將她拉住。
    風過庭院,劉碧君果然就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而后又打了個噴嚏。我見猶憐。
    奈何好心被當了驢肝肺,我便笑著轉開了目光。
    外間玉蘭樹上的便有兩三只藍尾巴的喜鵲跳上了枝頭,唧唧喳喳鳴叫起來。
    宮女恰在此時上前通稟,道是蘇恒來了。
    劉碧君便有些訕訕的,卻只能起身,隨我一道出迎了。
    蘇恒自然知道我在太后跟前伺候,見我迎出來,也只是一笑,便托住了我的手腕,道:“不是讓你歇一日嗎?”
    我說:“覺得身上不那么重了,便來看看。母后這一病七八日了,令我憂心。”
    蘇恒沉默了片刻,道:“會好起來了。”
    我笑而不答,道:“進去吧,母后等你也有些時候了。”
    我辛辛苦苦來伺候太后,蘇恒當然不會挑這個時候跟劉碧君濃情蜜意,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便攜了我進殿。
    太后這個當娘的,對蘇恒的了解還比不過我。可惜了劉碧君受這一場凍。
    太后這會兒已進了屋,我與蘇恒進去的時候,四下里已經一片靜悄悄的了。殿里黑沉沉的幃帳用黑色閃金的穗子系了,中間空出高闊的正屋來。太后的床便在幃帳后面。
    那床比椒房殿里那張還要大些,靠里的那側有一個古色大厚梨木柜子,還是太后在樊城時用的舊物。柜子頂上一只鎏金的爐鼎,里面燃著檀香,有小宮女踩了梯子那鉗子換炙片。
    太后就在床中央,掩著嘴低低的咳嗽。
    蘇恒忙上前幫她捶打,道:“母后咳嗽著,便不要叫人燃香了。”
    太后道:“我這一屋子藥氣,不點了香熏一熏,連嘴里都是苦的。你們本來就不愛來,我再不把屋子收拾好了,沒的討你們嫌棄。”
    蘇恒苦笑道:“母后又刻薄兒子了。”
    太后道:“我不刻薄你,你今天就留下來陪陪我老婆子吧。”
    蘇恒略一猶豫,還是道:“兒子從命就是。”
    太后又側頭去看劉碧君,劉碧君忙一屈膝,道:“臣妾看看茶水去。”
    太后見她走遠了,才回頭對蘇恒道:“她是個懂事的,怕我躺著無趣,想盡辦法逗我開心——你可還記得,每年上汜節,族里老人便折了柳枝蘸水,給你們祓邪祈福?”
    蘇恒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著點了點頭。
    太后便笑道:“她們便蘸了柳枝玩水呢,瞧她身上濕的。”
    蘇恒道:“母親喜歡,多玩幾次也無妨。”
    太后道:“我是玩不動了。”說著又咳嗽起來,“當年那么苦的時候,也沒忘記上汜節帶著你們兄弟三個,加上碧君和君宇,一起到河邊踏青去。如今日子好過了,我也老了……”
    蘇恒便有些愧疚,道:“太醫呢?不是讓他們在長信殿伺候著嗎?”
    太后伸手攔了他,道:“剛剛才跟皇后說起來,我這病了七八天,太醫院若真能治好,早該有起色了。可見他們醫術都是有限的。”
    蘇恒自然聽出了她的話外之意,面色便有些不豫,“兒子這就張榜,命人訪求名醫。”
    太后咳嗽著打斷了他的話,道:“何必舍近求遠,宗正寺里不就關著個現成的嗎?”
    蘇恒不說話。
    太后便繼續說道:“你關也關了這么久,他該當受過罰了。母后我也想明白了,那日我在氣頭上,話說的便有些重……”
    蘇恒道:“他本來就挾功自傲,懈怠了母后的病情。若再非他不可,將他放出來,日后豈不加倍拿捏母后?兒子不殺了他,已經是寬宏大量。母后不必再說了,天下這么大,兒子就不信找不出能醫治好了母后的良醫。”
    太后噎了噎,終于沒說出反駁的話來。
    于是三個太醫令才得了半日閑,便又被蘇恒召回了長信殿。
    太后發了話,蘇恒夜里便留在長信殿用膳。
    我身上略覺不好,也有些咳,便早早的告乏退下。
    劉碧君已換了一身羅裙,淺碧輕紅,裊裊娜娜,天生已是第一流的姿色。此刻便捧了金盤,在蘇恒身側伺候著。垂首間嬌羞婉約,宛若不勝。
    我若是個男人,只怕也要動心的。
    蘇恒卻還是道:“朕晚些時候再去看你。”
    我笑而不答,只福身向太后告辭,又囑咐劉碧君伺候好太后皇上,不用送我。
    劉碧君便趕緊上前送我。
    她腰肢柳條般細柔,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握。我記得日后她就算生過孩子,也是一般的楚腰纖細。
    蘇恒確實是好福氣。
    出門前我回身去望,正對上他的目光,便微笑著一頷首,蘇恒面色立時便有些變了。
    ——他這個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賣乖不成就要惱怒的脾氣,實在是很不雅。
    只怕又要記恨我一晚上了。
    然而他跟劉碧君快活,我又能得什么好?真沒見過他這么貪心的男人
    回去的時候,天光還明,離入夜還有些時候。
    一時心血來潮,便決定去清涼殿走走。
    清涼殿里槐花開得好,粉的嬌嫩,白的皎潔。傍晚時分微風習習,那芳香便一陣陣的來。伴著金明池上吹過來的水汽,沁人心脾。
    我停住腳步,略覺得有些沉寂。
    閉上眼睛,一時夜色如水,星光流瀉。柔黑的天幕下,樹蔭的在風中搖曳起來。
    才瞇了一會兒,便聽身邊青杏兒道:“娘娘,紅葉姐姐過來了。”
    ——真是趕得巧了,從這里到永巷只一條路,紅葉只怕是新從清涼殿里回來,如此,我反而不好再過去了。
    便睜開眼睛,果然看到紅葉帶了兩個小宮女過來。
    兩個小宮女一人手里抱著個笸籮,一邊盛了紅槐花,一邊盛了白槐花。紅葉自己反而空著手。她也望見了我,忙笑著快步過來,道:“娘娘要去清涼殿?”
    我從笸籮里拾了一串白槐花,道:“你都討了東西回來,我怎么好再去叨擾。”
    紅葉便笑起來。
    我吩咐她們先將槐花帶回去洗凈了,自己帶了青杏兒和紅葉慢慢往回走。
    天空淡得發白,遠方寺廟里已敲響了暮鼓。
    我問:“怎么樣?”
    紅葉自然知道我問的是什么,想了想,道:“娘娘料得不錯。午飯他都沒吃下去又,偷偷央了個獄卒幫他帶信兒。”
    我點了點頭。
    紅葉便接著說:“說是想見他娘子,至于要見他娘子作什么,就暫時不清楚了。”
    我笑道:“他正撓破了頭皮想辦法告訴你他想做什么呢,你不用著急——他當了這么多年太醫,定然有自己的脈絡,你就靜靜的瞧著吧。”
    紅葉點頭笑道,“我聽小姐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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