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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美酒

    我將人打發了, 母親已皺了眉,卻也沒說什么。
    尚未進堂屋, 便嗅到隱隱的藥味。
    嫂子的陪嫁大丫頭微云正在院子里吩咐事,抬眼見了母親, 已經遞了眼色回去。一旁一個小丫頭見狀,忙拾身進屋。微云自己先帶了幾個小丫頭迎上來磕了頭。
    母親便停了腳步,問道:“嘉禾身上可好了些?”
    微云道:“聽說二小姐回來,夫人精神頭好了不少,中午吃下小半碗粥去。”
    母親頓了頓,沒有接話。
    我們進去的時候,嫂子剛剛讓丫頭們攙著坐起來。一張臉白得紙似的, 連唇上也半分血色都沒有, 烏青的眼圈便像用墨涂上去的一般。只往昔黑柔帶笑的眼睛沒有失去神采,仍是那么晶亮的望著我。
    她還想下床行禮,我忙上前按住她。
    母親道:“沒有外人,你便不用講這些虛禮了。好好躺著。”
    嫂子笑著自嘲道:“媳婦兒真是沒用……讓娘來看我, 想起身見個禮都不能。”
    母親眼圈便有些紅, 聲音已經低柔下來,“你這孩子,說什么呢。”
    母親為人嚴厲,嫂子卻是孩子一般活潑的性情,家里邊不怕母親,還總是百折不撓想逗她笑起來的,也只有嫂子。
    母親最初還是嫌她的, 覺得她過于嬌憨,性子也跳脫,沒有大家主母的氣度和舉止。為了教導她沉靜起來,沒少變著法兒罰她抄佛經和女則。
    她又不愿讓人嚼舌根,罰嫂子一回,勢必就要罰我兩回。用紅珊瑚粉抄金剛經,也不過尋常罷了。當年我們兩個時常一道在佛堂里抄寫到入夜,佛堂里陰濕,燈火如豆,明明是凄清靜冷的地方,因著嫂子的笑話,竟也讓人覺得和煦歡快。
    她身子弱,常常沒寫完便伏案而睡。哥哥結了公務回來,便捎了毯子來,將她裹著直接抱回去,我便也跟著裝睡,哥哥卻用腳尖將我推醒過來,皺著眉問道:“還指著你求情,你怎么也一道被罰了?”
    我躲還來不及,哪里敢向母親求情?不過稍稍靠近一步,不也被提溜過來抄佛經了嗎?
    便控訴道:“要我求情,也不給我點好處。你順道把我一并抱回去會累死嗎?”
    嫂子便迷迷糊糊睜開眼,嘀咕一大串夢話,道:“……乖,我抱你回去……”又睡翻過去。
    哥哥便應付我道:“回頭再跟你說。”
    然而嫂子看著皮實,卻是個瓷做的。這么折騰了幾次,便病倒在床。母親心中愧疚,為她延醫問藥,去看她的時候,她燒得整張臉都是紅的,卻還是笑著吐了吐舌頭,自嘲道:“媳婦兒真是沒用……”
    后來母親生病,她不眠不休的照料,伏在床前睡過去。母親清醒過來后推醒她,讓她回去休息,她也是這么羞赧的回答。
    饒是母親鐵石心腸,也跟著化了。
    我聽得心里難受,忙岔開話題,問道:“怎么沒見思齊和思禮?”
    嫂子笑道:“我娘家來人接我回去過節,我自然是回不去了,便央了七嬸帶上他們,替我回去向說道說道。”
    她面上仍笑著,這么說的時候,眼睛里卻不由就泛起水汽來,便垂了頭掩飾。
    人病重時最容易思念親人。
    母親是怕很難想到這點,我便替她說:“你若心里想,就讓家里來個人陪你說說話,或是住兩天,都使得。”
    嫂子垂頭攪了會兒手帕,想好了便望著我,笑道:“我家里八妹妹正跟馨兒一般的年紀,我出嫁時她才這么高……都沒好好跟她聚聚。”
    一面說著,淚水便盈滿了眼眶。
    跟馨兒一般年紀,自然是待嫁的女兒。嫂子這會兒要接她來沈府,只怕是有心打算了。
    我越發的難受起來。
    許她是怕自己好不了了,日后思齊和思禮跟了別人受委屈。
    母親自然也聽出來了,只說:“哭什么?我明日便下帖子,請親家母過來。你只管安心養好身子,日后想見誰都能。”卻不接“八妹妹”的話茬。
    我忙也說:“都不過是些舊疾,熬過了這個時候,自然就好了。”
    嫂子才要說什么,看到母親便轉了話頭,笑道:“也是,我在這里傷感什么呢?正該趕緊養好了病,到娘跟前討好去。娘可不要嫌我煩。”
    母親笑道:“煩了我就再打發你抄佛經去。”
    嫂子想熱鬧時,總是能說笑起來。
    那邊蘇恒又在催促,我便對母親笑道:“我和嫂子說幾句體己話。”
    母親自然知道,她在這里我們拘束,叮囑了幾句,便起身離開了。
    我便坐到褥子上,拉了嫂子的手,問道:“怎么了?”
    嫂子道:“也沒什么。我這病纏綿了四五年,原以為怎么也能再拖幾年的。怪我自己嘴饞,上個月開窖,看到壇子里還剩了些葡萄酒,就偷偷喝了一杯。誰知一沾了酒就不成了。”
    我愣了愣,這原不是什么需要避諱的事,她卻不肯在母親跟前說。便有些遲疑的問道:“葡萄酒……是當年舅舅送的?”
    嫂子面上白得厲害,道:“我只是怕母親聽了多心……”
    我身上已經有些抖。
    嫂子病得最重的那一回,是在五年前的冬天。
    戾帝在那一年刎頸自盡,大患已除,朝局終于稍稍穩定下來。長安便有一種慶功的氛圍。我記得當初蘇恒五天里就有三天是醉著回來的,我拿道理、大義來勸他都沒有用。一怒之下,便當了他的面,也灌下半壇子糯米燒酒去。大概我酒瘋撒得有些厲害,嚇到了他。之后好幾日,蘇恒提到喝酒就頭暈腦脹,終于再沒醉過了。
    蘇恒都會被灌醉,哥哥自然更逃不了。嫂子也沒少操心,便有樣學樣,也如法炮制了一遭。誰知反而把自己折騰得一病不起。
    她身子弱,時常莫名其妙就病一場。何況又喝了那么多酒,因此那一回并沒人覺得蹊蹺。
    但如果第二回也還是因為那種酒,只怕事實也就是如此了。
    我身上抖得漸漸控制不住,嫂子輕輕的握著我的手,淚水成串落下來,道:“……可知美酒傷身,你也不要再喝了。”
    ——我已經喝過了。
    那日哥哥送了葡萄酒酒來,我嘗了一杯,覺得酒味略顯淡薄,便命人在海棠樹下埋了,想藏段時日再喝。誰知之后一病便幾個月,漸漸就將此事給忘了。
    我說:“我記下了,你也不要胡思亂想。我送來的方子你記著按時吃著,定然會好起來的。”
    從沁園出來,日光有些晃眼,眼前景物一陣陣的模糊。
    我不信舅舅會送毒酒給哥哥。
    中原葡萄美酒是難得的。定然是有人送了舅舅,舅舅知道我和哥哥愛喝,才轉贈的。
    那酒原本要毒殺的,是舅舅。
    我不過喝了一盞,便病弱到現在,嫂子也不過喝了兩杯,就差點被奪去性命。若換做舅舅,只怕一整壇酒也不夠他一回喝的。
    舅舅的死,也許并不只是因為梁青臣一時算計,公報私仇。
    是有人一直想要他的命。
    不知為什么,這一日再見蘇恒的時候,忽然便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厭惡感。
    他領著韶兒,似乎已經在門外等了有段時間,面上已經帶了些汗意。
    見我出來,略略舒一口氣,笑道:“娘子好大的面子,催了三遍才姍姍來……”卻半途便噎住了話,上前探了我的額頭,輕聲道:“怎么了……”
    他手心蓋住的地方如針扎一般疼。
    我探出胳膊攬住他的腰,將頭埋進他胸口里,道:“三郎……”
    他身上略有些僵,呼吸慢慢的沉重清晰起來,合臂將我抱住。嘴唇輕輕蹭著我的額頭。
    我腦中一時只是嗡嗡的響聲。心底里的冰冷一點點泛起來,蔓延到全身。
    我得見表哥一面。
    韶兒的喊聲傳進腦海中,那種幾乎被凍僵的幻覺驟然消失,我終于回過神來。
    韶兒跳著想拽住我的胳膊,道:“韶兒也要抱抱,不要忘了韶兒……”
    我望見他,眼睛立時便有些酸。從蘇恒懷里掙出來,將他抱起,道:“娘親忘了誰,都不會忘了韶兒。”
    韶兒便得意的抿了唇,向蘇恒眨眼間。
    蘇恒戳著他的額頭,道:“改天朕就好好給你挑個師父,讓你入館讀書去。”一面從我懷里接了他,道,“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垂了頭,笑道:“只是看到后院還是邯鄲舊居的模樣,心里一時感慨罷了……母親也還是舊日的模樣,我卻也是個做娘的了。”
    蘇恒便含笑望著我,道:“也別忘了肚子里那個。”
    我身上一震,伸手摸了摸小腹。孩子尚未成型,完全感覺不出有存在的跡象。
    腦海中一時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沖動。
    我點了點頭,笑道:“我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忘掉。”
    蘇恒便靠上前,俯下身來,在我耳邊沉聲道:“也不要忘了朕。”
    我笑道:“還在外面呢。”
    蘇恒說:“沒人敢偷瞧。”
    韶兒便拿小手捂了眼睛,道:“韶兒也沒有偷瞧。”
    蘇恒瞟他一眼,我忙將他接過來,笑道:“韶兒還小,現在就入館讀書,是不是太早了些?”
    蘇恒似乎略有些失望,目光漆黑的望著我,終于道:“你不喜歡,再等兩年也可。”</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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