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元白就硬逼著他聽了整整十天的番薯土豆玉米的事。
反復地說, 不停地說。白日里坐在薛遠的背上,在他做著俯臥撐的時候也在說。薛遠從來不知道圣上這么能說,他眼睛無神, 被念叨得神魂出竅。
除了說,顧元白還帶著他下了地。
珍惜的糧食種子就在宮中開辟了一處重兵把守的地界種植, 顧元白每日都要去看一看。他和薛遠踩了一腳的泥,手上身上也都是被濺起的泥點子,因為薛遠一直跟在顧元白屁股后頭, 他連臉上都有顧元白龍靴后頭帶起的泥塊。
“滾邊兒去, ”彎腰看幼苗的圣上轉頭瞪了他一眼,“別離我這么近。”
薛遠晃晃悠悠地往后吝嗇地退了一小步, 左右看了看,“圣上,三塊地兩塊都已出了苗,怎么還有一片沒有一點兒動靜?”
笑著的顧元白眉目染上憂慮,他看了看沒動靜的那塊地,嘆了口氣,“估計是死了?!?br/>
“那塊地種的是什么?”
“土豆,”用的是最肥沃的地, 照看的都是最精細的農戶,但還是沒有種出來, “種子到大恒時, 應當已經干死了?!?br/>
土豆啊,沒人會比顧元白更知曉它的好處了。
他難受是真的難受,但看了看已經長出幼苗的番薯和玉米, 又笑了。
滿足了,已經值得了。
番薯和玉米一旦能成功, 那么大恒就該迎來一次人口大增長了。
薛遠沉吟了一會兒,“死了也無事,至少……”他含蓄地道,“‘土豆’這個名字傳出去,文人雅士又得暗思圣上起名的法子了?!?br/>
顧元白:“……”
老祖宗叫的名字,你們還有意見?
但顧元白想了想先前的炕床,又想了想土豆這個名字,若是土豆真的成活了,文人雅士要是想要寫詩贊揚土豆,不又成了《詠土豆》?
咳,史書上又該如何說,大恒皇帝顧元白親自命名其為土豆二字?
相比于先帝的文雅風格,“玉郎峰”、“捻花瓷”、“棗無花溪爐”這般的命名,顧元白這個皇帝當真是太接地氣了。
不是不好,只是想要贊揚圣上的文人雅士們著實無從下手。
顧元白若無其事地轉回了視線,“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價值?!?br/>
他又嘆了一口氣,“一旦土豆能養活起來,一畝地就是粟畝的兩三倍啊?!?br/>
唐代粟畝平均能畝產三百三十斤往上,大恒粟畝地也是這個水平,土豆是高產作物,現代時普通的種植手法也能畝產千百斤,顧元白不能確定在古代種植土豆的畝產量能達到多少,但大恒的土地肥沃,連年風調雨順,總不該少于八.九百斤吧?
薛遠瞳孔一縮,猛地回頭去看毫無動靜的土豆地,“兩三倍?”
他瞬息就明白了這些土豆地的重要性,但在明白后的下一刻內心深處就涌起了顧元白剛剛升起的濃濃失望之情,一喜一悲之下,薛遠僵硬地道:“圣上,種子當真死了?”
顧元白可惜道:“應當是死了。”
薛遠無言以對,心疼得喘不上來氣。
“索性番薯和玉米已經長出了苗,”顧元白溫柔地摸了摸一旁的番薯苗,“這兩樣東西不低于土豆的產量?!?br/>
薛遠覺得又能喘氣了,他珍惜地看著這些小小的幼苗,半說著笑,“圣上這話一出,我可算知道圣上為何會連日里不停念叨它們了,這幾株小苗的確比我重要的多。”
這話酸的。
顧元白瞥了他一眼,“走了,該用午膳了。”
薛遠跟上他,慢條斯理地道:“圣上知曉得可真多,臣還得跟著圣上多學一學。圣上,親一口?”
顧元白走得更快,薛遠瞧見了他背后,帶出了笑:“圣上,您背后都是泥點子。”
“無事,”顧元白皺著眉,側頭朝后看一眼,“回去后再收拾?!?br/>
薛遠卻拉住了他的手臂,兩人走到隱蔽的大樹后,薛遠才小聲道:“我先給擦一擦,大片的泥都濺到腰臀上去了,太過顯眼?!?br/>
顧元白還未說出話,薛遠已經蹲下身,從懷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了起來。顧元白面無表情地忍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忍住,“薛九遙!”
薛遠放開軟肉,收起不規矩的手。他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帶著顧元白從樹后出來,“都干成泥塊了,還是回去沐浴好?!?br/>
顧元白輕哼一聲,“手腳成日不老實,還好成了薛將軍的兒子,否則怕是要成了不知哪兒的潑皮無賴了?!?br/>
薛遠聽到他這句專門說出來的話,不由露出一個暗藏深意的笑,“我若是潑皮無賴,那也只無賴圣上一個人?!?br/>
顧元白隨意道:“怕是你連我的面都見不到了。”
薛遠眉頭一凝,良久,他緩緩點了點頭,“是托了薛老將軍的福?!?br/>
兩個人甫一回到宮殿,就有百獸園的太監來報,薛遠送給顧元白的那兩匹成年狼快要不行了。
顧元白一愣,衣裳都來不及換就跟著太監來到了百獸園。兩只毛發已經蒙上一層白灰的狼無力躺在地上,顧元白和薛遠一靠近,它們便從喉間嗚咽了一聲,幽幽的眼睛艱難轉著,費力蹭蹭主子的手,緩緩沒了聲息。
它們活了十二年,在今日老死了。
薛遠扶起顧元白,低聲安慰:“圣上,咱們找個地方把這兩只狼給葬了?!?br/>
顧元白還有些愣神,“好?!?br/>
百獸園還有兩只狼,那是自狼崽子時便被送進宮的小狼。顧元白沉默地看著薛遠將那兩匹狼牽出,一同看著太監挖著坑埋葬狼尸。
這些狼野性不馴,卻被薛遠馴得極其聽話,它們時時陪在顧元白身邊。這些狼給顧元白添了不少的麻煩,但也有許多的樂趣。
他同薛遠有空便帶著它們在晚間散散步,也時常在四雙綠幽幽發著駭光的狼眼之中貼上唇親密一番。可轉眼之間,其中的兩只就已經老到死去了。
田福生在一旁勸慰道:“圣上,這兩匹狼未曾受過什么苦,每日吃好喝好,還備受圣上寵愛,這一輩子活到老必定沒有什么遺憾了?!?br/>
顧元白嘆了口氣,這一口氣還沒嘆完,薛遠就捂住了他的嘴,“常嘆氣不好?!?br/>
“我只是有些遺憾罷了,”顧元白道,“畢竟它們陪了我數年?!?br/>
薛遠放了手,他身旁的那兩匹略微年輕一些的狼便走到了顧元白身邊,小心翼翼地舔舐著他的指尖。
塵土落地,綠葉隨風。等兩匹狼埋葬好了之后,顧元白有些沉默地同薛遠往回走,行至半途,他突然感慨道:“之前只覺得有些難過,現在一想,它們還是一起走的?!?br/>
“這樣挺好,”薛遠的手指插入顧元白的指縫,與他雙手相扣,“我也會與圣上如此。”
顧元白笑了笑,“那便不行了。我身子骨差上你許多,戰場上的暗傷都幾乎對你沒有什么影響,你又怎么會與我同時老死呢?”
事實也是如此,原著改編的網劇之中好似就是褚衛率先死去,薛遠獨自過了有二十年。
薛遠當真是天之驕子,只長壽這一條旁人便比不上。顧元白眼簾垂下,每次想起原文中薛遠同褚衛這一對,他心中都會異常不舒服。
也只有薛遠對他堪稱是著了魔的癡迷,才能抵消這樣的不適。
他聲音低得被風一吹就散,“你能活到百年,我卻不行?!?br/>
甚至這些命,都是在閻王手里搶來的。
薛遠臉色難看,顧元白卻沒有看到,直到他陰沉的聲音響起,顧元白才抬起頭看他,“圣上以為我會獨活嗎?”
顧元白幽幽地想,你原本的命定好兄弟死了之后你不就獨活了嗎?
“圣上是不是忘了我同你曾說過的一句話?”薛遠眼神陰翳,他摸著顧元白唇側的軟肉,心道這張嘴又要吐出讓他傷心的話了,又要給他扎上幾刀子了,“我同圣上說過,若是你死了,臣就先去堵著你的黃泉路?!?br/>
他說完這話,話語陡然軟了下來,懇求道:“元白,你信我?!?br/>
顧元白張張嘴,正要說“我信”,薛遠就已低下了頭,他的額頭抵著顧元白的額頭,雙手捧著圣上的臉,顧元白一眼就能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已經有些發紅的眼睛。
薛遠喃喃,“我沒有你活不下去?!?br/>
顧元白心跳開始變快,他垂著眼,靜靜感受著此刻的溫情。
“我想同你永遠在一起,”薛遠鼻音開始濃重,“你為何總是不信我說的話。我只想要你,只想陪著你,我每日醒來的第一眼見著你時,你不曉得我是多么開心。若是你終有長眠地下的那天,我只想摟著你長長久久睡下去。我獨活?顧元白,你怎么能說出這么狠心的話。”
過了良久,顧元白勾唇,“朕記住你這話了,你到時候不想死,我都得一杯毒酒賜下去了。”
薛遠放松,連親他十幾口,“死了也追著你,別想讓旁的鬼碰你一下?!?br/>
顧元白樂了。
心中也不免疑惑,那為何在原文中,薛遠在褚衛死后還好好地活到了壽終正寢?
時間一月一月過去,種著土豆種子的土地沒有半晌動靜,顧元白已然確定土豆是種不出來了。他收起最后那點期望,徹底把精力放在了番薯和玉米的身上。
農戶們伺候苗子伺候得小心翼翼,八月中旬,番薯和玉米終于到了成熟的時候,一個艷陽天,農戶拿著農具,在圣上和一眾人的目光之中咽了咽口水,一把刨出了泥地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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