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譽回府后為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對著滿杯氤氳水霧思索了起來。
畢竟楚明允這種性格,風雪天出門只為了喝酒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還選在偏僻的城門附近,清空了旁人,只留影衛看守,倒像是為了與誰密會。
這個念頭剛起,蘇世譽陡然神思一凝,察覺到了另一件事:
那為何他會恰好在那時被邀請了過去?
項大人即便想為女兒說親,可城中酒樓多不勝數,哪里都勝過那間偏僻的,他們又為何會恰好選在了與楚明允正相對的位置?
巧合一旦多了,就難免顯出人為雕琢的痕跡。
千頭萬緒交織錯雜起來,匯成茫茫迷霧一片,倏然有一線靈光無端涌入腦海,分山劈海般將紛亂思緒滌蕩一空,頓時靈臺清明。
他想起了在壽春時梁進下藥的事。那晚梁進的舉動著實是目的不明,毫無益處,蘇世譽百思不得其解,而后隨著人死案結,也就漸漸放下了。可如今驟然憶起,蘇世譽不由自主想到了另一種情形:
若是他被下藥后無從掙脫,果真遂了梁進的愿,陷入了舞姬們的溫柔鄉,那楚明允恐怕就要在他房中空等一晚了。
再有今日設宴說親正好撞在了楚明允眼前。
如此一聯系想來,與其說是什么陰謀算計,倒更明顯是在挑撥他們兩個的關系,而且還清楚他和楚明允之間并非簡單的同僚。
那樣的人,除了一個不見蹤跡的李徹,其他都已經死在了淮南。
楚明允當時懷疑李徹就是當初永樂坊里的慕老板,但也只是猜測,然而在他們碰運氣地拿銅符出了壽春城時,幾樁案子間的糾葛牽扯就已無需多言。西陵王李承化既有謀逆之意,代他打理淮南的李徹不可能毫不知情,而與李徹共事相處的韓仲文又怎會毫無瓜葛?
韓仲文承認過淮南王留下了余黨,而以西陵王的奸猾,起事作亂的也絕不會是他自己的人,若真是如此,便意味著他和淮南王早有私下勾結。
蘇世譽猛地捏緊了茶盞,剎那間猶如云破月明,水落而石出,一切的前因后果終于銜接拼合了起來:
最初假宋衡一案地牢敗露,使得他們有了防范之心,西陵王便利用譚敬、蘇行兩大案、陳思恒之口、姜媛籍貫與穆拉和之死,千方百計地將禍水引向淮南王,又在蘇世譽見到淮南王前搶先滅口,然后李承化明面上從朝廷得了淮南封地,暗地里還以盟友之名收編淮南殘黨,其后再興淮南叛亂,將淮南叛黨交給了郡守韓仲文,請君入甕般如愿引來了楚明允和蘇世譽,闔城殺之而不得,便故伎重施,將韓仲文一家滅口,把淮南的實權收歸囊中。
每一步無論成敗,都于他有益,這般機關算盡,心思不可謂不深沉。
只可惜這些終究是推斷,再縝密合理也無用,以玲瓏為線索暗地查到的消息亦作不了呈堂證供,在沒有確切實證前,仍舊拿西陵王沒辦法。M.
更令人擔憂的是李承化又滲透朝堂到了怎樣地步,這一步的棋子究竟是項大人,還是那位岳大人?
清茶已經涼透,蘇世譽仍是慢慢飲盡了,他長嘆出一口氣,然后叫來了管家蘇毅,吩咐去留意著那兩位大人的行蹤。
蘇毅應聲領命,蘇世譽頓了頓,又補充道:“再派人去盯緊河間王那邊,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回報。”
趙恪靖外調出京的文書很快就批了下來。尋常軍務上的事,楚明允基本是一手遮天的,況且趙恪靖所處的也并非什么重要職位,此番外調并未能引起誰的注意。
太尉府中,趙恪靖雙手接過信件,粗略翻看了一遍,忍不住感嘆:“這些藩王這么快就跟著交出了兵權,您的計劃果然厲害。”
“他們是交了,可李承化那邊還沒動靜呢。”楚明允將調任文書也遞了過去,不經意瞥見他的神情,又道:“你想等年后再啟程也行,多晾他們一陣也沒什么。”
趙恪靖感激一笑,“多謝主上。”
他不多耽擱就要離去,楚明允忽然出聲叫住了他,“對了。”
“主上請說。”趙恪靖轉過身。
楚明允一手按著額角,“見元閔的那天,我是怎么回府的?”
“屬下并不知道,您吩咐完事情就命我離開了。”趙恪靖有些訝異,“出什么問題了?”
“你早就走了?”楚明允微微蹙了眉。他次日醒來就在自己房中,只依稀還記得跟元閔談妥了事情,其余的只剩大醉過后的頭痛欲裂。
“您既然不記得了,或許可以問問其他人?”趙恪靖道。
楚明允不在意地放下了手,“算了,反正不是什么要緊事。”
越近年關,時日越逝如流水。
除非有心接觸,太尉和御史大夫實則沒有太多交際,二者各司其職,即便是御書房稟事,也并非時常能遇見的。眼望飛雪一天大過一天,霜白滿檐,轉眼就又是除夕。
杜越從晚飯時就不住地探頭探腦往外瞅,直到天色深透,終于忍不住跑去廊下張望了起來。秦昭問道:“你在看什么?”
“看我表哥啊,”杜越頭也不回地答,“都這么晚了,他怎么還沒過來?”
楚明允不覺抿緊了唇角,垂下眼一言不發。
秦昭看了他一眼,走到杜越身旁,“坐回來吧,他不會來。”
“表哥今年不過來,為什么?”杜越猛地回頭,“他在府里也就一個人,干嘛不像去年那樣過來?”
秦昭無言以對。
杜越又看向廳中,“哎姓楚的,你不是對我表哥有意思嗎,你干嘛不叫他來?”
楚明允低眼剝著金橘,沒有答話。
于是杜越目光在楚明允和秦昭身上莫名其妙地徘徊了一番,嘟囔著就轉身要走,“你不叫他那我去……”
“杜越,”秦昭忙拉住他,“他不會過來。”
“你……”杜越氣結,就要把袖子扯出來,“那我自己過去陪他行不行!”
秦昭直接緊握住了他的手腕,默不作聲地盯著他,態度明確堅決。
杜越一對上他的眼神就敗下陣來,暗自掙扎了一會,轉身走回廳里直接坐在了楚明允旁邊,擺足了架勢,“姓楚的,我跟你談談吧。”
楚明允全神貫注地剝著手中橘子,并不理他。
“我跟你說話呢!”杜越忍不住抬腳要踹上去,楚明允這才掀起眼簾瞥了他一眼,他默默又收回了腳。然后杜越發覺不對勁,楚明允眼角狹長,眉目低垂時顯出點若有似無的陰影,艷麗中偏透著一股冷肅,他盯了半晌,后知后覺地明白不對勁在哪兒了。
楚明允這時像極了他十五歲剛到蒼梧山時的樣子,沒有似笑非笑的神情,沒有挑事欠抽的言語,不聲不吭地沉默到杜越還以為他是個啞巴,任旁人怎么說話他都不理睬,一雙眼眸映出天光云影,石潭清泉。
思及此,杜越重重地嘆了一聲,看了眼身旁的秦昭,正正經經地起了話頭:“你跟我表哥鬧崩了?”
“……”秦昭覺得這句話一點也不正經,可見杜越認真地板著臉,只好配合地繼續旁聽。
他知道楚明允不搭理他,索性也不在乎了,“不是我說啊,我表哥那么好的脾氣,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他跟誰生過氣,能跟他鬧崩,你也真有本事……”
秦昭忍不住咳了聲,“杜越。”
話被打斷,杜越干脆又醞釀了會兒,才道:“我到長安這么久了,也不是沒聽過你的名聲,前陣子還有那么多官兵堵在門口,我也不傻,是兄弟就坦白說,你是不是想搞什么,我表哥是不是因為這個跟你翻臉的?”
秦昭不由心頭微緊,卻見楚明允依舊不為所動,沒有開口的意思。
身旁小爐中炭火噼啪輕響了一聲,杜越又長嘆了口氣,“你說你沒事瞎折騰個什么?百里師傅是不是一開始跟你說過他的劍從不教人復仇?雖然我不知道你后來怎么糊弄他的,也不知道你想復什么仇,可是何必呢?你看你現在過的多好啊,當了個這么大的官兒,多少人害怕你,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還這么有錢。你不能不報仇嗎,能過得舒服,心里也輕松了,還不至于跟我表哥鬧成這樣,什么都好,你就不能想開點放下嗎?”
“不能。”楚明允終于開口,干脆果斷。
“為什么?”杜越不能理解,“你……”
“若是為了快活享樂,我大可不必走到這一步,我就該死在十三年前的涼州城。”楚明允不帶語氣道,“死在馬蹄下,死在亂箭里,或者也被吊在城樓上,都好,我何必要活到現在?”
杜越愣了一下,隱約意識到了什么,急忙勸他,“你說那時候打仗我知道,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啊,現在天下太太平平的……”
“天下太平?”楚明允斷了他的話,玩味地將這一詞體味著,“你能看出什么就說天下太平,是不是要等到被滅了國的時候才會覺得兇險?外敵,內亂,這一觸即潰的樣子,如今都不用匈奴再動手,朝廷自己的人都會屠城了,還想等到什么時候?”
“為什么不能放下?”楚明允自言自語似的,“為什么十三年前我沒有拔劍陪她站在一起,為什么我要一個人逃出城,活到現在?”
他話音并不激烈,甚至稱得上輕緩,眉眼間卻分明流露出陰戾,杜越對著他這模樣有些不寒而栗,話音卡在喉中。
突然的喧鬧打破了滿廳死寂,渾厚鐘聲漫過十里雪地滾淌而來,煙火雀躍耀空,爆竹聲響徹連成一片,滿城歡騰。
楚明允倏然就笑了出聲,毫無征兆,眼中仍無一絲溫度。
杜越不禁往后縮了一下,幾乎被他的喜怒無常嚇出了冷汗。
“錯了。”楚明允輕聲笑著,“已經十四年了。”
秦昭將杜越送回藥廬又出來時,煙火爆竹聲都已靜下,寒夜無聲,長安城沉沉睡去。他行經廊下,意外發現廳中仍點著燈,轉頭望見頎長身影立在庭中的一株紅梅樹下,不知站了多久。廊下燈盞曳曳,暖色燈火染上那人發上肩頭的霜雪,融化不去。
秦昭猶豫著是否上前,忽然看見積雪壓得枝椏一顫,簌簌雪落,幾瓣紅梅悠然飄轉,落在楚明允掌心。
風聲嗚咽,摧得窗欞震響。
蘇世譽擱下筆,起身走到窗邊,長風吹起他的發,凜厲中仿佛裹挾著淡淡寒梅冷香,細嗅卻無,似是錯覺。蘇世譽關緊了窗,坐回了書案后,燭火躍動,照著滿卷公文。
一夜風雪。
休朝的日子閑散枯燥地過去,直到上元節那日,太尉府有客前來。一位是楚明允等了許久的西陵王的使臣,恭敬奉上了西陵兵權,滿口冠冕堂皇,與其他藩王相去無幾,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有多言。而另一位,則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楚明允瞧著廳中一身紅衣的女子,開門見山道:“有事?”
陸清和行了一禮,笑道:“小女的確有事相求,不過太尉大人放心,只是舉手之勞。”
楚明允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陸清和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大人能否派人送我入宮一趟?”她忙補充,“我只是想見一見陛下。”
上元之夜,從來是情人相會的佳期。
楚明允了然,微挑了眉,“我看起來有這么好心?”
“小女別無所有,若是找別的大人斷然是無望的,”陸清和看著他笑笑,“但我覺得太尉大人會幫我,所以就來碰碰運氣。”
“你爹就是刑部尚書,找他不是更方便?”楚明允有些不耐煩,“你既然對陛下有意,陸仕會不同意你嫁進宮?”
少女心思被直白說破,陸清和臉上一紅,聽了他后話轉而搖頭笑了開,“大人想錯了。我是思慕陛下,想要見他,可又不是想當皇后,為什么要嫁進宮呢?”
楚明允抬眼看她,陸清和沖著楚明允笑,眼神明亮,“這又不矛盾,不過是我恰好喜歡他,而他恰好是皇帝罷了。我自小就獨自在外,游歷天下,現在也不過是讓我爹安心才暫時留在京中,等說服了他,我就要繼續上路。若是能跟陛下在一起固然很好,可是不在一起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有我想要的生活,處江湖之遠,偶爾惦念起那高居廟堂的人,是我的心上人,這樣也很好。可若讓我嫁進宮里,跟一群女人爭風吃醋,日夜盼他過來盼到頭白,我做不到。”她頓了頓,道,“陸清和,是要當一輩子江湖兒女的。”
四下沒有旁人,她話也說得明朗干脆,可楚明允忽然沉默了。他目光落在陸清和身上,卻似透過她望見什么遙不可及之處,一襲紅衣如火,安靜地燃在眸中明滅不定。
長久的無言令陸清和不自在起來,回想了一遍也沒覺出哪里說錯了話,不由忐忑出聲:“太尉大人?”
楚明允收回目光,抬了抬手,一個影衛不知從何出現,“送她進宮。”
“多謝大人!”陸清和眉眼笑開,“只用帶我入宮就好,其他都不勞大人費心。”
她毫不在意楚明允敷衍的應聲,又認真道了聲謝,轉過身腳步輕快地就要走,正要邁出正廳,陸清和忽然身形一頓,又回身看來,“今晚可是上元夜啊,太尉大人有想見的人嗎?”
“……”他沉默一瞬,“有。”
“那大人便去見啊。”陸清和雙手交握在身后,微偏頭看著他,笑道:“這天下,又有誰能攔得住您呢?”
楚明允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