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和醫院。</br> 正在值班的陸淮予被岑虞一通電話叫下來,大步流星,走路帶風。</br> 等見到岑虞拖家帶口好端端站在急診室門口時,臉色黑了幾度。</br> “我是頜外科,不是外科。”他一字一頓。</br> 岑虞皺了皺眉,“不都差不多嗎,我還以為你什么都能看呢。”</br> “......”陸淮予懶得花時間給她解釋兩者之間的差別,目光在岑虞和沈鐫白之間打量,而后挑了挑眉,“你們是和好了?”</br> “和好了。”</br> “算是吧。”</br> 異口同聲。</br> 意思卻差那么點兒。</br> “......”</br> 沈鐫白皺了皺眉,轉過頭看向岑虞,不滿道:“什么叫算是吧?”</br> 岑虞掃他一眼,“那不得有個考察期。”</br> “那考察期要多久?”沈鐫白竟然是認認真真地問。</br> “......”陸淮予沒再搭理他們聽起來頗為幼稚的對話,轉身進了急診室,找了個熟稔的醫生,給沈鐫白重新看了傷口。</br> 傷口果然已經發炎化膿,往惡化的趨勢走。</br> 醫生開了不少消炎藥和清洗的藥水,反復交代不可以再碰到傷口了。</br> 沈鐫白不方便來回走動,于是帶著眠眠在靠椅上坐著,小家伙困得不行,連著不停地打哈欠,但卻一點不鬧,乖乖地守在爸爸身邊。</br> 時不時抬起頭,小聲地問爸爸痛不痛,小臉掛滿了擔憂。</br> 岑虞拿著繳費單去一樓繳費的路上,陸淮予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漫不經心地跟著,明顯是有話要單獨和她說的意思。</br> “既然你和沈鐫白和好了,是不是可以把眠眠的事兒也和家里攤牌了。”</br> “......”岑虞翻看病歷和處方單的動作一頓,“再等等吧。”</br> 她瞇了瞇眼睛,視線模糊,看不太清楚處方單上面的字,只能把紙湊到更近。</br> 陸淮予抿了抿唇,“為什么?”總是拖著也不是個辦法。</br> 岑虞放下手里的處方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因為這個。”</br> 她不確定沈鐫白知道她眼睛的問題以后會是什么反應,也怕自己以后會連累到他。</br> 就算剛開始沈鐫白可能會覺得沒什么,但在往后的幾十年里,他要一直照顧一個瞎子。</br> 這個瞎子也許會因為眼盲,變得情緒化,暴躁易怒。</br> 也許會因為眼盲,不能打理自己,蓬頭垢面,吃飯也吃得到處。</br> 換做任何人,再飽滿的愛意也會在生活瑣碎里消磨殆盡。</br> “......”陸淮予凝著她的眼睛,半晌,識趣的不再提及。</br> “明天家里聚餐,我有事要出差去渝市,你替我帶兩瓶酒給老爺子。”</br> 要不是陸淮予說,岑虞都差點忘了這事兒,想起自己確實很久沒有往岑老爺子那邊去看過了,估計又得挨一頓罵。</br> 繳完費拿了藥,陸淮予繼續值班,岑虞返回急診室找沈鐫白。</br> 急診室的候診廳里零零散散坐著人,眠眠等不住,徹底睡了過去,整個人像是樹袋熊似的,賴在男人的胸口,嘴角閃著晶瑩的光。</br> 明明潔癖的沈鐫白倒是一點嫌棄的表情也沒有,反而拿自己的襯衫袖口去小心翼翼地給她擦口水。</br> 動作生疏卻飽含了寵溺的愛意。</br> 她站在遠處,靜靜地看了許久。</br> 回去的路上,岑虞和眠眠回陸淮予家,最近她因為蜃樓熱度不下,自己的公寓又有人在蹲守,加上她一年到頭都在劇組和各個城市之間來回跑,所以她基本不回去住。</br> 岑虞抱著睡得香甜的小家伙,側臉盯著窗外的城市夜景。</br> 沈鐫白欲言又止,猶豫了許久,終于開了腔,“前段時間你不在,我帶眠眠去找了幾家幼兒園。”</br> 聞言,岑虞轉過頭,沒想到他已經考慮到這里了,明年九月份確實到了眠眠要上幼兒園的年齡。</br> “我們倆選中了幾家,回頭我帶你去看看。”</br> 岑虞‘嗯’了一聲,小家伙上的幼兒園,她還是得上點心。</br> 沈鐫白觀察著她的神色,慢吞吞地繼續說:“等定好學校,我想在學校周邊買套房,我們一起搬過去住。”</br> 一切該慢慢的步入正軌,總不能像現在這樣子還分開住著。</br> “......”</br> 窗外的景物模糊灰暗。</br> 岑虞的眼睫微顫,心里壓著另一件事,不知道該怎么和他開口。</br> “再看看吧。”她用了模棱兩可的回答。</br> “......”</br> 沈鐫白盯著她,看出了她臉上的猶疑與不確定。</br> “好。”他的語氣淡淡,眼皮低垂下來,斂去了瞳孔里失落的情緒。</br> -</br> 第二天的家庭聚會,依然是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br> 小表弟和小表妹搶著糖醋排骨。</br> 岑老爺子哼哼唧唧地對岑虞表示不滿,“瞧瞧你,又瘦了一圈,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忙什么。”</br> 岑虞啃著碗里的糖醋排骨,聲音矮了兩度,“還好吧。”</br> 她的體重一直很穩,上稱明明就沒輕也沒重,但老人家隔了一段時間沒看見家里小的,每次說的話都是‘又瘦了’。</br> 好像自家孩子在外面就是吃苦了。</br> “年輕人嘛,肯定是要多打拼忙事業的。”岑舒毓打著圓場,“對了虞虞,你前段時間演的電視劇是不是很火啊,我看單位同事好多人都在追,還說叫我找你要簽名呢。”</br> 她余光瞥一眼還在生悶氣的岑老爺子,“外公每天到點就守在電視機,讓我給他調出來看,明明都不知道看了幾遍。”</br> 岑老爺子重重地咳了一聲,埋怨地瞪了一眼岑舒毓,好像是小秘密被當面戳穿。</br> 岑虞驚訝地看向岑老爺子,沒想到老爺子還會看自己拍的電視劇。</br> 明明他每次都一副很不樂意岑虞進娛樂圈的態度。</br> 岑老爺子擱下筷子,“那是年輕人才看的,我哪會看,只是湊巧換臺換到。”</br> 他目光瞥向墻上的掛鐘,正好到了電視劇播出的點,“這個點我都是看新聞節目的。”</br> 好像是為了用言行證明,他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br> 電視機打開后,初始的頻道就是蜃樓電視劇播出的衛視。</br> 正在播著蜃樓的預告片。</br> 其實蜃樓電視劇很早就已經播出完畢,因為收視率的數據很好,所以又重新排了檔。</br> “......”岑老爺子像是觸電一樣,趕緊按了遙控器,切換至新聞欄目。</br> 瞧著他好面子的模樣,像極了老小孩,岑虞抿了抿嘴角,忍不住地輕笑,卻也沒開口戳穿他的掩飾。</br> 岑家吃飯的時候喜歡看電視,所以餐廳和客廳的結構是正對的,電視機也是正對著飯桌,方便大家邊吃邊看。</br> 新聞欄目的主持人字正腔圓,開始口播一則新聞。</br> “近日,某省某鎮發生了一起命案,歹徒在行兇之后,意圖逃跑時自己卻喪了性命,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讓我們一起看詳細報道——”</br> 因為播的是新聞,所以除了假模假式的岑老爺子,其他人都壓根沒怎么認真在看,純當放個聲兒。</br> 岑舒毓的糖醋排骨燒得很好吃,岑虞很努力的從表弟表妹的嘴里面搶吃食。</br> 突然,岑老爺子一拍桌子,頗為氣憤地‘嘖’了一聲,“這人也太不是東西了。”</br> “......”</br> 岑老爺子當過兵,一身的正氣凌然,經常看社會新聞看得生氣。</br> 家里人早就見怪不怪,但倒也紛紛抬起頭來,把視線聚焦到電視上,看看到底是怎么個不是東西。</br> 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岑虞才發現,報道的不是別的,正是麗瑋業的案子。</br> 雖然給麗瑋業用了化名,但鏡頭里,燒毀的懸崖村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來。</br> 猥褻侄女、持刀傷人、火燒村莊,一連串的詳細事件報道下來,讓人對這樣一個死者失去了大部分的同情。</br> 新聞報道只記錄了事件,語調平緩,不帶有個人的感情,饒是這樣,依然牽動了看客的情緒。</br> 岑舒毓唏噓不已,“這現世報來得也是快。”</br> “幸好這家的小姑娘運氣好,被資助她上學的好心人救了下來,還有后來上山的路人,真是一個救一個,不然誰知道那個畜生會干出什么事兒來。”</br> “......”岑虞作為當事人,已經過了那個害怕和沖擊的勁兒,就只是一聲不吭,權當做沒看見,自顧自地吃飯。</br> 主持人的聲音朗朗,“一位村民記錄下了當晚見義勇為的沈某被送往當地衛生所的畫面。”</br> 鏡頭里是混亂無序,搖晃的厲害。</br> 竹制的簡易擔架邊上圍著烏泱泱的人群。</br> 擔架上躺著的男人閉著眼睛,臉色蒼白,薄唇抿成了一條線。</br> 小表弟陳思遠睜著眼睛,突然一聲大喊,“是鐫白哥哥——”</br> 岑舒毓皺了皺眉,不自覺傾身向前,像是要往電視機前湊,以便看得更清楚。</br> 她頓了頓,“好像還真是。”</br> 聞言,岑老爺子趕緊拿起桌上的金邊眼鏡戴上,他中氣十足地呵道:“沈家這小子可以啊,受了傷還不忘拉人姑娘手。”</br> “......”岑虞抬起頭來,就看見她的背影入了畫面,沈鐫白伸出手,扣著她的手腕。</br> 那會兒她也慌了神,任由他拉著,一路跟著擔架,把他送進衛生所,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后還有人在拍攝。</br> 她頓時嚇了一跳,猛地咳嗽,一口湯差點沒把她嗆過去。</br> 坐在她旁邊的岑舒毓趕緊拍了拍她的背,幫她順氣,“吃慢一點啊,又沒人和你搶。”</br> 岑舒毓一邊幫她拍背,一邊視線又移到電視機屏幕,“沒聽沈老爺子提起過沈鐫白談戀愛了啊。”</br> 虧她之前還想撮合他和岑虞呢。</br> 她盯著電視里女人的背影,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好像在哪里見過。</br> 但鏡頭一直主要對準的是沈鐫白,旁邊的人根本看不到臉。</br> 直到有一幀畫面,鏡頭不知道被誰撞歪,拍到女人身上的米白色毛衣,占了大半個屏幕。</br> 岑舒毓腦子里的一根弦瞬間搭上,她轉過頭,探究地盯著岑虞。</br> “虞虞,沈鐫白拉著的姑娘是你吧?”</br> “......”</br> 岑虞頓時一激靈,也不知道對方從哪里看出來的。</br> 她呵呵干笑,強裝鎮定道:“小姨,你說什么呢,怎么可能是我。”</br> “你少糊弄我了,你身上還穿著我打的毛衣,我自己勾的我還認不出來?”</br> 岑虞毛衣后背有一塊被她之前勾壞了,連針腳不對的地方都一模一樣。</br> “......”</br> 聽到岑舒毓這么說,岑老爺子臉色一沉,也認準了電視里外孫女兒。</br> 他的眸光矍鑠凌厲,一點不像好敷衍的樣子。</br> “岑虞——”老爺子聲音低沉,指名道姓地喊她,沒用小名。</br> “怎么回事!”</br> “......”</br> 岑老爺子和善的時候是真和善,兇起來也是真兇,兩句話就讓岑虞打了個哆嗦。</br> 她沒辦法,只能老老實實地交代,不過是中間隱去一部分信息,撇清了她和沈鐫白的關系。</br> 反正畫面里都是人,那么多雙手擱在擔架上,拉她一下也說明不了什么。</br> “你是說拍電影的時候,正好碰見沈鐫白到鎮子里支教?”</br> “他一個上市公司總裁,放著錢不賺,那么閑跑去支教?”岑舒毓反復確認道。</br> 不怪岑舒毓多想,前段時間她聽同事聊天,微博沸沸揚揚都在傳沈鐫白和岑虞的緋聞。</br> 岑舒毓還記得之前想撮合他們這兩個小的,結果吃力不討好,也沒把這件事當回事兒。</br> 但現在她親眼看見人家拉著自己家侄女兒不肯撒手,然后岑虞還就那么讓他拉了一路。</br> 之前沒當真的緋聞又甚囂塵上。</br> “誰跟你說掙錢就比支教重要了?你價值觀不對啊。”岑老爺子抿了一口酒,數落起岑舒毓來,反倒是對沈鐫白的印象更好了。</br> “這小子的思想境界真是不錯,像那么回事兒,有他爺爺年輕時候的樣子。”</br> 岑虞撇撇嘴,小聲地嘟囔,“你怎么不夸夸我思想境界。”她也救了人呢。</br> “夸你什么?夸你莽撞?人生地不熟就敢到處瞎跑,每年電視里報道那么多失蹤案,沒給你點教訓?”</br> 她不提倒好,提了反倒是惹得岑老爺子一頓的數落。</br> “得虧是你運氣好,碰到路過的沈鐫白,不然你是想讓我這把老骨頭,漫山遍野去找你的尸體嗎?”</br> “......”</br> 岑老爺子說的嚴重,但的的確確是有可能發生的事情。</br> 岑虞一聲不敢再吭,訥訥地道歉,“我知道錯了。”</br> 岑老爺子又氣又后怕,瞪她一眼,“沒那么容易,等我給你沈爺爺打完電話,我帶你親自去給人家道謝。”</br> “......”</br> 聞言,岑虞的臉色驀地一僵。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