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趙長寧收拾好自己的書具,片刻后先生就走進來了。于是下午的陽光里,竹舍里響起咿咿呀呀的誦讀聲。
孩童剛開蒙的時候,每晨誦讀一個時辰。但對于已經(jīng)是舉人的他們來說,念書不過是為了保持語感,念一刻鐘就就不念了。
古先生昨日布置了題目“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蹦昧碎L淮寫的文章,給大家講哪里寫得好,哪里寫得不好。趙長淮文采斐然出眾,又能針砭時弊,文章寫得一流,怕在場的沒有人比得了他。
跟所有被念范文的孩子一樣,趙長寧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這個時候,趙長淮的表情就有點別扭。特別是這篇文章的要義主要是先吹捧圣人,再吹捧當(dāng)今圣上,接著表達自己愿為圣上赴湯蹈火死而后已的情操。古先生還念得慷慨激昂,非常肉麻。連趙長寧都快要聽不下去了。
后頭的堂弟們,各家的表弟,什么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兒子,十一二個,早已經(jīng)撐不住昏昏欲睡了。今天有太陽,竹舍里又烘得暖,不睡覺做什么。剛從通州回來的趙長旭便用手撐側(cè)臉,攤開本書放在身前,裝作凝神看書的樣子,早便去夢了周公!
這些小九九哪里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他是老成精的。眼皮子一撩就沒有管后頭的。要緊的是前面四個,背景們想怎么睡隨便吧,別太過分就行了。于是又換了賦題,給大家出了句話,以此為字腳做賦,叫下了學(xué)。
古先生每天早上不過講一個時辰,接下來是大家自己體會學(xué)習(xí)的時間。外頭的小廝、丫頭之類的可以進來給自己主子添些熱茶,磨點墨。其實丫頭小廝們也喜歡躲懶的,主子不叫,便窩在側(cè)間烤火,一般是很少過來的。
不過四安卻是個做事很執(zhí)著的人。既然少爺吩咐過,那么他就要干。于是古先生一走,提著小籃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樣,從門口進來了。以往這時候不過是他一個人,今天卻爭先恐后地從外面進來了好多小廝丫頭,四安被擠得一個趔趄,茫然地看著大家。
……干什么,怎么了?
他提著小籃子走到趙長寧面前,把籃子里的熱茶拿出來,小聲地問:“少爺……今天是有什么送茶的比賽嗎?”
趙長寧示意了一下坐在她左側(cè)的杜少陵:“你看他那桌上。”
杜少陵的桌上已經(jīng)累計放了八盤點心,五壺茶以及三個暖手爐了,都說是自家少爺順便送的。不過那些小廝丫頭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沒有離開過,想必是要回去絞盡腦汁給自家的嬌客描述一下,這位杜三少爺是如何風(fēng)流瀟灑的。
杜少陵的神情有些無奈,被人盯得跟珍惜動物一樣顯然不好受。他身后的兩個書童,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看了。
長寧仔細想了下,其實也理解這些姑娘家,對于她們來說,好夫婿真的太難的,像杜少陵這樣家世超級好的,又不會來找她們說親,如果不主動點,半分機會都沒有。唯一讓她意外的是,原來她們也沒她想的這么含蓄。
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桌子上的書都擠亂了,倒也不氣。叫書童好生給他收拾了便是。
似乎是察覺到趙長寧在看,他突然就看向趙長寧。長寧立刻移開,她并不想讓杜少陵真的以為她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節(jié)。
其實杜少陵當(dāng)時是喝了點酒腦子不清楚,回去就想明白了,人家怎么會是喜歡他呢。他是習(xí)慣了,看到個略顯得殷勤的就覺得人家對他有意思。何況本朝的確……有點男風(fēng)盛行,聽說江南那代還有學(xué)子以紅妝、敷粉為美,簡直就是侮辱圣賢。現(xiàn)在看人家對自己避如蛇蝎,心里就在苦笑,又覺得不太好意思跟趙長寧解釋。
他的兩個書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外頭卻進來個穿了姜黃嵌藍邊短褙子,素白撒花綾群兒,戴了只玉鎖的丫頭。這丫頭與剛才的那些全然不同,長得明眸皓齒,窈窕出眾。她進來后放了幾碟點心,又另外從錦盒里拿了快紫檀木筆山在桌上,然后說:“杜三少爺見禮,我家主人說送一筆山給少爺,免得少爺桌上凌亂擾了您讀書,是百年小葉紫檀的料?!?br/>
趙長寧看了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丫頭是趙玉婉的貼身丫頭,因為這丫頭眼高于云,平日看人都喜歡高三分,所以她的這個角度長寧很熟悉。
這下杜少陵身后的書童終于是繃不住,剛收拾好桌子怎么又來一個,又瞧這個態(tài)度高傲,笑了:“我家少爺若想用筆山,金的銀的玉的,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卻也輪不到別人來送!”又接著說,“少爺?shù)竭@里讀書,反倒是沒個清凈了!”
這丫頭聽了,臉色立刻變得極不好看,她走到哪兒都是被奉承的,哪里聽過這么難聽的話!
方才那些倒也罷了,但趙玉婉畢竟是趙長松的同胞妹妹,趙長松一向?qū)檺圻@個妹妹,他又跟杜少陵關(guān)系不善,聽到這處便沉下臉,然后冷笑:“杜三少爺想要金的銀的自然是有的,到我家這族學(xué)來讀書,卻也是屈就了。怕是我們這里容不下您這大佛。”
趙長寧聽得皺眉,那書童說話太沖,的確不好聽。不過杜少陵畢竟是客人,他這話火藥味太濃了。
趙老太爺一向叮囑她是大的,要管著這些小的,若是不管的話,鬧出去太不像樣子了。
趙長寧對趙長松說:“三弟,這事罷了。叫外頭的丫頭小廝不準(zhǔn)進來就行?!庇謱Χ派倭旯傲斯笆?,“杜三公子擔(dān)待……”
趙長松這兩天本來心情就不好,怒起來一腳便踢開了凳兒,指著趙長寧道:“你別給我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真當(dāng)你是我長兄,敢拿嫡長孫的譜了。在趙家你能算老幾?我教訓(xùn)這東西你給我閉嘴!平日敬你幾分,你真當(dāng)你能管我了?”
他怒起來說話口不擇言,趙長寧本是為了維護家族顏面,聽了此番臉色也冷冰冰的,但還沒等她再說話,趙長旭聽到她被罵不服氣了,也從后面站起來:“三哥好大的威風(fēng),大哥替你收拾攤子,你反倒指責(zé)大哥的不是?不就是有幾個臭錢,撈了個官當(dāng)。你真當(dāng)你在家里是霸王了?長幼尊卑都不顧了?我倒是想看看,拉到祖父面前去究竟是誰占理!”
杜少陵當(dāng)然也不舒服,他到哪兒人家不是以禮相待的?不過自己那書童也是個惹事的,忍兩下不就好了,何故要說出來。他瞪了書童一眼,書童見給自家少爺惹了麻煩,自然低頭不敢再說話了。
趙長松卻跟趙長旭對上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這家里什么時候輪得上你插嘴了?連個嫡房都不是,你要跳出來伸張正義了?”
趙長旭在外面也是養(yǎng)了一身的脾氣,立刻就揪著了趙長松的衣襟:“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我是庶房出的又怎么樣,我照樣能打你個滿天開花!”
這邊是趙長松的表哥徐明站起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四表弟怎么跟那市井流氓一樣!三表弟不過是想教訓(xùn)那書童,你們卻個個好像跟三表弟有了仇一般,要我說那書童說話太過分,難道還是咱們族學(xué)請了杜三公子來讀書的?”
杜少陵見牽扯進了自己,也來了脾氣,呵地笑了一聲:“京城中的族學(xué)倒也多,未必就非得留你們家,不過是老太爺跟我父親有些交情才過來讀。沒想趙三少爺卻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咱們這恩怨該了解了!”
這都怎么了?考前太緊張,要搞點事情一個個的才舒服?
趙長寧覺得無比頭痛,畢竟都是年輕人,如火藥桶般一點就著!
“你們都坐下,別吵了!”趙長寧一聲喝止,但大家卻已經(jīng)熱鬧了起來,根本不再聽她的。趙長旭揮手打趙長松,趙長松自然反抗,徐明又上去幫忙。而奉行‘?dāng)橙说臄橙司褪俏业呐笥选亩派倭炅⒖套屝P去幫趙長旭。然后杜少陵也被牽扯進了戰(zhàn)局。書、筆、紙的滿屋亂飛。
丫頭小廝們看得目瞪口呆,機靈點的已經(jīng)跑出去喊人了。
趙長寧看了趙長淮一眼,這弟弟聰明得緊,一貫明哲保身,不過他是看趙長松不順眼的,杜少陵是他的朋友。因此其實是幫著杜少陵的。好像也沒有勸架的意思,反而還回頭跟杜少陵低語。
好吧!趙長寧不勸了,打吧打吧,反正一個個也不聽她的勸,她揮手讓那些看熱鬧的趕緊出去。
那邊徐明已經(jīng)拿了個墨盤摔了,一把操起了先生的戒尺。杜少陵的小廝看到不得了,大喊一聲:“舉板凳來,這東西動兵器了!”
這邊趙長松又摔了個鎮(zhèn)紙,趙長淮一揮手卻是直朝趙長寧的額頭飛過來,趙長寧后退兩步,一手護住面門,那鎮(zhèn)紙也不知是什么石質(zhì),手拐處頓時便砸得生疼,總歸好過臉被砸。但趙長寧卻被砸得撞在墻上,疼得倒吸了口氣。
好,趙長淮,當(dāng)真是個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