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機艙里只有微弱的燈光,過道上間或會有一兩個走動的乘客和溫聲詢問是否需要添水的空姐路過。
虞欽剛剛從空姐的手中接過一杯溫度偏低的礦泉水。但她沒有馬上喝下,只是把水放在小桌板上之后,無聊地將視線轉(zhuǎn)向窗外。她的位置靠窗,被拉起的遮光板外,一片漆黑,看不到半粒星子,窗上只有她的半張疲憊的臉龐。
她的這趟航班,時間選得有些不太好。最近的三個月里,都沒有什么她想看卻沒有能夠看成的電影,以致于影視庫被她翻了許多遍,她也沒能找到打發(fā)時間的途徑。
她機械地戳著顯示屏上的每一個‘下一頁’,心里想著剛才看到的實時航程圖,和上面顯示的距離目的地還相差的時間,輕嘆一聲。
坐在她身邊的高大男人,似乎也很難在飛機上進入深度睡眠。在她最終決定,把自己之前已經(jīng)看過的一部老電影再看一遍的時候,這個男人已經(jīng)變換了三次姿勢。
電影的名字是《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一部許多年前的黑白劇情片。前奏是漫長的電影片頭曲和劇方人員介紹名單,虞欽對此興致缺缺。于是,她在不算漫長的等待中,把頭靠在窗框上,用余光去觀察隔壁的那個男人。
這應該是個長相英俊的男人。登機的時候,她比這個男人先行入座,因此沒有能夠注意到他的具體長相。但是她依稀有印象,這個男人把背包放上行李架的時候,曾經(jīng)讓她看見過一個精致的下巴。一個,天然的,未經(jīng)雕琢的精致下巴。
男人的皮膚生得很白。明亮的客艙燈下,泛著健康的光澤。不像她的那種白色,由內(nèi)而外都散發(fā)出夜貓子的信號。他的嘴唇很紅,可以稱得上是唇紅齒白,嘴唇的形狀棱角分明,不是那種傳說中薄情的形狀。他的鼻子生得高且挺,即便被眼罩壓住了山根,依然沒有影響虞欽對他的欣賞。
除了在電視熒幕之外,虞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好的長相了。生活中的那些可以被稱得上端正的男人,在她看來,真的僅僅只是生得端正——五官都長在了應該在的位置上。但絕對不能夠被稱為英俊。
難得見到半張符合自己審美的臉,虞欽不免多看了兩眼,心里希望千萬別是一個‘眼罩美人’。
摘了眼罩之后泯然眾人的話,就太浪費這身膚色和這個鼻子了,虞欽心想。
虞欽忍不住又看了幾眼,才把視線放回到屏幕上。
電影的前奏還在繼續(xù),但是她的耳朵里除了仍在繼續(xù)的音樂,多出了一段喁喁細語一般的獨白。虞欽跟隨著這個聲音,腦海里仿佛也浮現(xiàn)出雕刻著華麗繁復的花紋的酒店,綿延無盡的長廊,和充斥著各種古老裝飾的廳室的畫面。
然后,簡樸的畫面終于結(jié)束,虞欽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部電影真正的第一個畫面——一個有著精美雕刻和精致壁畫的歐洲建筑的穹頂。那段相同內(nèi)容的獨白仍在繼續(xù),像是一個催眠夢境的開始。引著虞欽的意識,不由自主地隨著這個聲音,這些字句,這些與字句極為相符的畫面,慢慢地沉浸進去。然后,離這個故事越來越近。
隨著妻子和神秘男人的漸漸走遠,頭頂?shù)目团摕袅疗穑瑑?yōu)雅的空乘推著裝滿飲料的小推車從過道經(jīng)過。
虞欽意猶未盡地把耳機取下,精神還沒有完全從電影的劇情內(nèi)容里抽離出來,忽然聽到一把好聽的男聲在她的耳邊響起。
“你覺得,這部電影的結(jié)局是什么?”這個男聲——于晁問道。
虞欽迷茫地轉(zhuǎn)過頭看他。
“無意冒犯,我剛剛發(fā)現(xiàn)你看完了這部電影。所以有點好奇,在你的感覺里,這部電影的結(jié)局是什么?”于晁禮貌而疏離地微笑著問道。
男人如同她猜想的那樣英俊,卡通的眼罩下面是一雙動人的眼睛,劍眉星目。這個五官組合起來,給了虞欽一種神奇的熟悉的感覺。
“這是我第二次看這部電影了。”虞欽解釋了一下才繼續(xù)說:“之前我覺得,電影開頭的臺詞意味著結(jié)尾,也就是說妻子確實跟男人一起離開了。但是我剛剛又看了一遍,我覺得她應該沒有離開。”
《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這部電影,是電影界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不僅因為它最后獲得的獎項,僅僅是那特殊的,只屬于那個年代的故事內(nèi)容以及導演別出心裁的敘述拍攝手法,都能夠給人以另一種層面上的意猶未盡。
這部電影嚴格來說,是開放結(jié)局。它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鏡頭,都富有深意,引人遐想。跟隨他的表面故事情節(jié),可以有三種結(jié)局。而如果更加認真地去細究那些臺詞里的內(nèi)容,可以想象的空間就更大了。
它不是一部傳統(tǒng)的電影。因為它甚至不打算去敘述它的劇情,它在引導人想象。依照觀眾的思維邏輯,像是連鏡頭的使用都具有心理暗示一樣地,去催眠,去引導觀眾,自己把自己腦中破碎的每一個畫面,串在一起。
“哦?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差異?”于晁有些好奇。
“心境不同吧?”虞欽平靜道,“畢竟,我當年看的時候,年紀太小了。很多事情都只能看懂最表層的意思,也不太愿意去思考。”
于晁聞言點點頭,沒有再接著問,似乎只是一時的好奇。
“那么你呢?你認為這部電影的結(jié)局是什么?”虞欽反被勾起了好奇心。
飛機上的氣流聲在她的耳中呼呼作響,送餐食的空姐離他們越來越近。
“我的想法跟你的很接近。”于晁從空姐的手中接過餐盤,然后十分自然地遞過去給虞欽,“只不過,我認為這部電影,更像是一個夢境。私奔的當晚,男人沒有得到妻子的回應,于是陷入了一種執(zhí)念。每天晚上,他都在不停地重復著那段日子,用不同的話語,希望能夠騙得心上人的點頭。可是既然是做夢,又怎么可能成真呢?”
“聽起來好悲觀。”虞欽輕輕笑了笑。
過往的飛機餐都難吃得讓人難以下咽,僅僅只能用來充饑。但是這一回,卻意外的很合虞欽的心意。主食是幾個小巧精致的點心,是蝦餃和燒麥,配餐的沙拉里,也沒有那些單純標榜著健康的苦菜,而是滿滿的水果,邊上還配有一小杯黃桃味的酸奶。
“你看起來好像很滿意?”于晁看見虞欽眼睛都亮了,輕笑道。
“是有點。”虞欽點點頭,“能吃和好吃,到底還是有點區(qū)別的。”
說完,她側(cè)過身,小心地把雙手放到腦后,用拇指輕輕地攏起過肩的頭發(fā),露出她纖長的脖頸。手腕上的淺藍色頭繩在她修長靈巧的手指間翻飛,像是一只靈動的蝴蝶。
于晁看著那只翻飛的淡藍色蝴蝶,眼中似有懷念。他癡癡地看了很久,直到感覺虞欽要坐正回去,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他們不再發(fā)一言。
虞欽覺得,這再正常不過。即使這個男人給了她一種熟悉的感覺,也不見得就能讓她一見如故。旅行中偶遇的人,大多如此。也許會偶爾交談幾句,但也就止步于此了。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夠在這種時候交上真朋友。
畢竟連落地之后的目的地,都不一定在一個方向,誰會想花費那個精力,去多做社交呢?大概只有他們父母的那一代,才適合去書寫旅途中的故事。
意大利時間的凌晨五點,飛機準時落地。
飛機緩緩地在亮著燈的跑道上滑行。虞欽透過窗戶,看到天邊還是一片漆黑,只有靠近地面的那一塊,像是被燈光染成了幽藍色。
機艙里的乘客已經(jīng)蠢蠢欲動。
飛機廣播里,機長還在盡職地播報著機艙外的溫度和天氣,但是卻已經(jīng)有人解開了腰間的安全帶,準備站起來扛行李。空姐溫馨的提示在丁零當啷的聲音中,變得不可分辨。
虞欽收回往外看的眼神,轉(zhuǎn)頭看向四周的時候,正好撞上于晁的目光。
她疲憊地笑了笑,于晁也笑了笑。
“飛機還沒停穩(wěn),我們等人下去得差不多了,再下去吧。”于晁說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虞欽回道,然后從腳邊把一個托特包提了起來。
背包里有些凌亂,她也不太在意是不是會被于晁看到。檢查了一遍重要物品之后,虞欽把原本放在椅背口袋里的手機,也一并扔了進去,然后又將護照和機票拿了出來。
“提前做個準備。”虞欽沖于晁搖了搖手中的棕紅色證件。
“我的在這兒。”于晁輕輕拍了拍椅背上的口袋。
過道上的人逐漸站成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行李和人排在一起,看著有些擁擠。虞欽站起來看了看隊伍的長度,把手機重新掏出來,打算開機給媽媽報個平安。
虞欽:已到羅馬,一切平安。
虞欽在對話框里迅速打下一串字,然后很快得到回復。
媽媽:收到,玩得開心。
接著,她又打開了另一個對話框,輸入:
親愛的,猜猜我現(xiàn)在在哪兒?
報平安的時候,虞欽面無表情,好像只是在進行一項任務。但是給后者發(fā)消息的時候,她卻情不自禁地地笑起來,惹得于晁心里有些癢癢的。
“不先進去,再報平安嗎?”于晁問道。
“蓋章很快的。最多就說:‘早上好,你這次來是要干嘛的?’然后等你回答完之后,章就蓋好了。”虞欽嘴角還掛著笑意,黑了屏幕的手機被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著,轉(zhuǎn)了半圈。
“哦!還有buonviaggio!”虞欽眼睛一亮。
“什么意思?”于晁不解。
“幸運的話,你會遇到一個有精神的工作人員,然后如果他恰好心情還不錯,也許會對你說這句話。意思是:旅行愉快。”虞欽笑盈盈地說道。
“buonviaggio。”于晁說道。
他不會意語,只能依葫蘆畫瓢的學出一個大概的讀音。
“grazie!ancheate。”虞欽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