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敬軒本來以為她現(xiàn)在到了這,又會作出從前那副曾經(jīng)差點騙了自己的模樣——怯懦而安靜,眼睛看著地面,因為這樣似乎更能博同情。盡管他也知道,這屋子里此刻在座的每一個人,包括自己,對這個女人都不會再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施舍,因為她觸犯了千百年來約定成俗的一種規(guī)矩,而這種規(guī)矩,和立身立家的忠勇孝義一樣,是他打小站在祠堂里看自己祖父嚴肅而公正地處置與族人有關(guān)的每一件事時就開始慢慢植入腦海里的。但現(xiàn)在,看到她邁著穩(wěn)妥的小步進來,隨了步伐,腰身帶動下肢有韻律地微微扭動,他片刻前剛驅(qū)除掉的那種不自在立刻又回來了,腦子里竟又浮現(xiàn)出她濕淋淋往溪岸上爬的背影。這讓他有些惱火。然后她的那雙眼睛又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于是又感覺到自己像是被她在審視探究,這讓他更加不快,甚至有點坐立不安的感覺。
他忽然覺得,楊太公他們是完全正確的。自己先前的那點同情心實在是多余。這種女人再留在桃花村,一定是個禍根。驅(qū)逐她,是完全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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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各位叔伯爺……”
林嬌朝楊太公和邊上一溜坐著的人,包括那漢子,彎了下腰。這里的鄉(xiāng)下婦人見長者,都行這樣簡單的禮。
楊太公不過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唔聲,另幾個人看了眼楊太公,也學(xué)他的樣。且因為進來了這個年輕小媳婦,她抬頭挺胸往那一站,這間原本寬敞的屋子便頓時叫人有了種眼睛沒地方放的狹仄感。所以幾位德高望重長者的眼睛便都齊刷刷望著地上自己的腳尖。
林嬌見自己一圈禮下來,沒丁點反應(yīng),那男人也不過冷淡地把目光從自己身上掠過便面無表情了,知道宴無好宴,話無好話,于是安靜地站著,等著對面一字排開高高在上端坐著的楊姓男人們開口。這一刻,林嬌其實有種感覺,自己好像就是刀俎下的魚肉。
在族權(quán)凌駕于一切的這里,族長對他這一脈系的族人擁有至高的話語權(quán),對于族內(nèi)某些事務(wù)的處置,連官府也插不了手。不管這個男人是誰,總之,甭指望今天坐這的人中的哪一個能對自己手下留情就是了。
楊太公終于睜開眼睛,甕聲甕氣地說道:“林氏,你八歲到了咱村老楊家做童養(yǎng)媳,男人去打仗沒了,楊家只剩一根獨苗能武。落到如今這境況,本也算可憐。你若安安分分,族人自也會照應(yīng)著。只是你不守婦道失德在先,能武年紀小,再讓你這樣帶著他過,族人們都不放心。能武他叔叔百天早在我面前提過,由他來照管能武。老朽和族里的一干老人商議了下,都覺妥帖。百天終歸是能武的親叔叔,能武現(xiàn)在爹娘俱無,親侄子不跟他過,還跟誰?大河是官府的人,正好回來做個見證。這事就這樣定了!”
林嬌雖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只現(xiàn)在,聽到這樣的話真的從楊太公嘴里蹦出來,心還是跳了下,臉色微變。
楊太公咳嗽一聲,捋了下自己的胡須,接著說道:“林氏,至于你,也好辦得很。咱們大夏朝也沒哪條王法規(guī)定寡婦不能改嫁。老朽做主,還你個自由身,往后改嫁還是別的怎么樣,與咱們再無干系。你失德在先,不過念你一個婦道人家,咱們素來以仁義為重,明日祠堂里過明了這事,給你五斗糧你回娘家吧?!币娏謰上腴_口說話的樣子,皺眉抬手揮了下,驀地提高音量大聲又喝道,“林氏,你再多說亦是無用,此事已成定局。你行為不檢,不守婦道,便是趕走也不為過。給了你口糧,此時又喚了你來預(yù)先叫你曉得,也是出于一片善心,好叫你知曉自己到底錯在何處,得個心服口服,免得明日舉止失當(dāng)惹人笑話。明天老朽將族人聚到宗祠,當(dāng)著大家伙的面給你個文書,再把能武的事宣布下……”
大約是情緒激動,話也說得長,一口氣提不上來,結(jié)果楊太公就顫巍巍咳嗽起來。
林嬌想等他咳喘平息后再開口,至少要辯白幾句,不想他一咳起來竟止不住了。原本青白的臉漲成了豬肝紅,一臉的痛苦表情,胸腔中仿佛有一架破風(fēng)箱在呼呼地拉,喉嚨里格格作響,眼睛翻白要死掉一般。
屋里的人一陣騷動,也沒人管林嬌了。楊敬軒一個箭步起身,托住楊太公用力撫拍他后背。
“哎喲爹哎!為這么個貨色,氣壞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林嬌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推搡了一把,踉蹌幾步停下,回頭見推自己的居然是招娣。她正跟穿著藍灰色夾襖的陳氏從自己身側(cè)過,見林嬌望過來,示威般地翹了下嘴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樣子。
這半個月來,林嬌也聽說過關(guān)于楊太公家的一些事。如今鄉(xiāng)下的地主,一般分兩種。一種除了在村里有地,縣城里也會開鋪子做生意,另一種是只窩在村里的土鱉地主。楊太公就屬于后者,喝完了粥還要舔一遍碗底的人。招娣是從前年成不好時,她爹用半袋子糧將她換了的。偌大的院里,除了個長腿老媽子,她燒火劈柴掃地煮飯,農(nóng)忙時下地,當(dāng)騾馬般地被使喚,一人干三四個人的活。真要論出身和境況,這妹子其實也不比以前的春嬌好多少,偏還要踩自己一腳,真的是女人為難女人了。碰到這種缺心眼的,林嬌一時倒真沒轍了。
折騰里一陣,楊太公的咳喘總算稍緩了下,被陳百天和他兒媳婦陳氏攙著回房,剩下的幾個老頭搖頭嘆息著也散了,屋子里只剩林嬌和已經(jīng)邁步準備走的楊敬軒,還有個招娣站門檻外。
“大河兄弟,我……”
林嬌眼見自己過來,連句囫圇話都沒機會說,就被楊太公的一陣咳喘把人給攪散了,現(xiàn)在連最后的這個人也抬腳要走,想起剛才楊太公提過的他的名,嘴巴一張就喊出來了。
這個叫楊大河的雖然一臉的正兒八經(jīng),用穿越前的詞來形容,就是端著,端得厲害,但年紀看起來也不老,楊百天看著他時的那種眼神,想來不過是因為他在官府當(dāng)了什么官的緣故。所以她覺得春嬌這么稱呼他應(yīng)該沒問題。
楊敬軒右眼皮跳了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硬生生止住腳步,抬頭盯她一眼,見她渾然不覺張嘴仿似還要說話,皺了下眉就大步而去了,只剩帶過的一陣風(fēng),掠得林嬌掉落在鬢邊幾縷散發(fā)在腮幫子上撓啊撓的。
人就這樣眨眼就都跑光,只剩個招娣還站門檻外鼓著腮幫子對她虎視眈眈,這模樣有些滑稽,但林嬌卻實在沒心情笑,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雪上加霜了——招娣見四下無人,只剩自己和比她還倒霉的林嬌,于是呸了一聲,嘲笑說:“老楊家的,你是不是嚇得連腦子也瓜了?兄弟是你叫的?他是你男人的叔!還有大河這名,全村也就老太爺幾個能叫!”
林嬌終于明白那男人最后盯自己一眼時臉上為什么是那種表情。她現(xiàn)在真后悔了。早知道中午碰到這人后回家就該向能武打聽下的?,F(xiàn)在晚了,什么都沒搞清楚,糊里糊涂就又把人給得罪了。
林嬌跨出了門檻。招娣盯著她出門,仿佛怕她順手拿院里的物件??粗秤?,連走路都好像在扭著腰肢,天生一副勾引男人的模樣,想起今天看到文曲星替她挑水的情景,又羨又妒,忍不住呸一聲,要沖她背影吐一口口水。
“招娣——你死哪躲懶去了,趕緊燒火熬藥去,馬圈還沒掃——”
陳氏忽然從廂房里鉆出個頭,沖她吼了起來。
招娣哎一聲,口水咕咚一下咽了回去,慌慌張張往灶間趕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