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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圈套與對弈

    第十一章圈套與對弈
    三月四日,荀詡在軍器諸坊的總務(wù)一無所獲,他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他畢竟成功阻止了魏國間諜偷竊圖紙,雙方算是打了個平手。
    但是在如此周密的部署之下仍舊被對方逃掉,這讓荀詡有著揮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幸他的部下之一并沒有讓他失望。
    高堂秉今天按照約定和柳螢前往城外的官營酒窯取酒,名義上是保護她不再被人糾纏,但實際意義兩個人卻都心知肚明。
    柳螢今天穿的仍舊是素色長裙,唯一不同的是她特意在裙上綴了兩條粉帶,頭上還挽了一朵珍藏的茶花。
    少女身上散發(fā)出類似花蕊香氣的味道,高堂秉緊張地屏住呼吸,不敢去想這是源自柳螢肌膚的香味還是從她腰間的香囊。
    三月和熙的陽光灑到大路之上,周圍都沒什么行人。
    這兩個人并肩在路上走著,開始時候彼此有些拘謹,都沉默不語。
    高堂秉在腦海里回想他的同僚教他的一些技巧,但似乎都不切合現(xiàn)在的氣氛;而柳螢只顧垂頭走著,不時偏過臉來瞥一眼在她身邊的男子,雙手絞著裙帶不作聲。
    她見慣了巧舌如簧的登徒子,反而覺得眼前這個木訥寡言的人更有魅力。
    可兩個人一直停留在心情水面之上,劃出幾道若有若無的痕跡,卻誰也不肯先探入水底。
    “高堂將軍……在軍中很忙嗎?”
    最后還是柳螢先開了口。
    高堂秉“唔”了一聲,心里一陣輕松,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比較容易:“我可不是什么將軍,只是一名小小的屯長罷了。”
    “可看你的樣子,卻象是將軍的氣勢呢。”
    柳螢咯咯地笑道,高堂秉認真地回答道:“假如我能夠立下戰(zhàn)功的話,或許能在幾年內(nèi)當(dāng)上偏將吧。”
    “以您這么好的武功,不當(dāng)將軍還真是可惜了。”
    柳螢知道眼前這個人對軍事以外的事都很難有興趣,于是故意圍著這一話題轉(zhuǎn)。
    她都為自己這種心態(tài)感覺到驚訝,以往在酒肆里多少男性都為能和她多搭幾句訕而苦苦尋找著話題,而她現(xiàn)在卻是想拼命迎合這個人。
    只是為了能和他多說幾句話嗎?
    她自己也無法回答。
    “將軍嗎……”高堂秉皺起眉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個小細節(jié)被柳螢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好奇地問道:“怎么?
    不喜歡當(dāng)軍人嗎?”
    高堂秉知道柳螢已經(jīng)進入靖安司事先設(shè)計好的圈套了。
    他本質(zhì)并不擅長做偽,尤其是在這樣的女性面前,因此只能保持一成不變的嚴肅表情。
    “怎么說呢,軍人本非我愿,我只想能與雙親相依為命……”
    “那您的雙親呢?
    也在南鄭?”
    柳螢問。
    “已經(jīng)過世了……”高堂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這反而讓柳螢更加深信不疑,她輕輕“哦“了一聲,眼神里充滿了同情。
    高堂秉目光平視前方繼續(xù)說道:“……他們是以信奉邪教的名義被處死的。”
    聽到這里,柳螢雙肩微微顫了一下,呼吸一瞬間急促起來,原本紅潤的臉上似乎變的蒼白。
    她努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嗓音卻蘊涵著遮掩不住的震驚。
    “您的意思是,您的雙親是五斗米教教徒?”
    高堂秉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然后左右看了看周圍,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示意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柳螢知趣地閉上了嘴,內(nèi)心卻如同翻騰的漢水一樣,數(shù)千個念頭來回撞擊著,在心中發(fā)出鏗鏘的雜亂聲音。
    “他的雙親是五斗米教教徒,和我與爹爹一樣……他不愿當(dāng)軍人……”柳螢一直以來懷著隱約的擔(dān)心,她身為地下五斗米教教徒,與身為軍人的高堂秉從身份上來說是不可調(diào)和;這次意外地窺到了高堂秉內(nèi)心深處一瞬間地綻露。
    柳螢似乎從蛛絲馬跡中觸摸到了些不確定的希望--只有一點很確定,高堂秉在她眼中更加親近了,他們都來自同樣的家庭。
    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全部都出自裴緒的策劃,高堂秉只是忠實的執(zhí)行者。
    裴緒知道處于戀愛心情的女性內(nèi)心世界充滿著幻想,她們會從一些極小的細節(jié)去猜度對方的心理,然后自我豐富成為故事,并且篤信不疑。
    于是他就為高堂秉編造了一個五斗米教徒的家庭背景,并指示說點到為止即可,剩下的柳螢會用自己的想象補完,這比直接告訴她能取得更好效果。
    高堂秉嚴格遵循著這一原則,同時內(nèi)心涌現(xiàn)出一股歉疚感。
    “柳……”高堂秉再度開口,卻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才好。
    柳螢看穿了他的窘迫,揚起纖纖玉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叫我螢兒就好,我爹就這么叫我的。”
    高堂秉覺得自己的肩膀一瞬間也散發(fā)出幽香,他笨拙地假裝隨口問道:“螢兒你在酒肆里好象很受歡迎啊。”
    “嘿嘿,那當(dāng)然嘍,怎么?
    是不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柳螢的話很直露,她饒有興趣地望著高堂秉,后者拼命裝出若無其事但實際上卻十分在意的表情讓她覺得很開心。
    “不,不會,我又怎么會不舒服……螢兒你這么漂亮,肯定追求者不少吧?”
    柳螢停下腳步,叉起腰轉(zhuǎn)身直視著高堂秉的眼睛,反問道:
    “不少呢,不過高堂將軍,為什么你想問這個問題呢?”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高堂秉尷尬地搔了搔頭,繼續(xù)往前走去。
    柳螢看到他窘迫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忍,于是寬慰道:“請放心吧,高堂將軍,雖然平時那里客人不少,不過他們都只是客人罷了。
    我柳螢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子。”
    “這是螢兒你的私事,何需說讓我放心呢……”高堂秉話一出口,兩個人都頓時面色一紅。
    柳螢把頭低下去,幽幽道:“是呀,你又何必掛心于這些事呢……”
    這不是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是高堂秉自己與女性交往經(jīng)驗不足所致。
    尷尬的沉默持續(xù)了一會兒,柳螢有心想刺激刺激這個榆木疙瘩,有意無意地擺動一下頭,幾根頭發(fā)甩到高堂秉臉上,一絲清香在他臉頰邊散發(fā)開來。
    夾雜著發(fā)絲的急促喘息氣流癢癢地從耳邊掠過,那種溫潤的感覺讓他心里一陣蕩漾。
    “不過呢,真正意義上的追求者也不能說沒有……”
    高堂秉抬起頭,眼睛比平時瞪的大了些。
    柳螢對他的反應(yīng)很滿意,繼續(xù)說道:“那個人也是一位官員呢……可比高堂將軍你的職位高多了……”
    “哦?
    他是誰呢?”
    “我只悄悄告訴你一個人哦,千萬可別說出去……”
    柳螢掂起腳尖,伏在高堂秉耳邊輕輕地說了兩個字。
    高堂秉聽到后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單純的震驚……
    ……裴緒疲憊地在“道觀”前勒住了韁繩,旁邊的小吏趕緊走過來牽住馬,把下馬踏擱到側(cè)面,將這位滿身塵土的都尉扶下來。
    裴緒雙腳著地,拍了拍發(fā)酸的大腿,徑直朝“道觀”內(nèi)走去。
    他剛剛從遼陽縣趕回來,前一天裴緒一直在那里調(diào)查于程的身份背景。
    這是一件繁雜的工作,不僅需要清查于程本人的戶籍資料,就連他的親屬、朋友、同伴等社會聯(lián)系都要一并調(diào)查。
    裴緒居然可以在一天一夜內(nèi)完成,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荀詡這時正坐在自己的房間里起草昨天晚上行動的報告書,這次行動對于靖安司來說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失敗。
    他正提筆猶豫該如何措辭,裴緒推門走了進來。
    “喲,回來了?”
    荀詡氣色里有遮掩不住的疲累,昨天畢竟折騰了一宿沒睡。
    “唔,回來了。”
    裴緒看荀詡氣色不佳,就知道當(dāng)晚行動肯定是失敗了,“……荀從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聽我的匯報?”
    荀詡無奈地擺擺手:“反正現(xiàn)在根本睡不著,聽聽報告也許瞌睡就來了,你說吧。”
    裴緒知道現(xiàn)在不是客套的時候,于是問仆役要了一杯茶潤了潤喉嚨,然后從懷里套出幾張紙說道:“通過針對于程的調(diào)查,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哦?”
    “首先一點,他本人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
    “意料之中,然后呢?”
    “于程有一名遠房親戚,就在第六弩機作坊擔(dān)任工匠。
    只可惜因為戶籍不全,無法知道那名工匠的姓名。”
    “這個巧合還真值得玩味……”荀詡拿起毛筆桿敲敲腦子,讓自己盡量保持著清醒,“狐忠的人已經(jīng)圈定了最有可能叛逃的工匠名單,到時候我們可以對照一下。”
    “還有比這更巧的,在二月二十八日和三月二日兩天,于程所在的遼陽縣向第六弩機作坊輸送了兩次物資,于程以徭役身份參加了運輸。”
    荀詡把頭抬了起來,露出迷惑的神情。
    “兩次?
    怎么兩次物資輸送間隔這么短?”
    “據(jù)遼陽縣縣丞說,第二次運輸是當(dāng)?shù)乇<S預(yù)提議的,說是為了犒勞大軍;縣令見都是那些農(nóng)民自愿的,也不用破費縣里什么庫存,于是就同意了。”
    裴緒又補充了一句,“黃預(yù)也參與了這兩次運輸。”
    荀詡雙手抱在胸前,指頭有節(jié)奏地彈著肩窩:“居然還有這么自覺的農(nóng)民……哼哼……這個黃預(yù)的背景你也調(diào)查了嗎?”
    “是的,這個人是遼陽縣人,交際廣泛,在當(dāng)?shù)仡H有人望。
    有傳言說他經(jīng)常組織一批人在自己家里進行祭祀活動。
    這家伙極有可能是一名地下五斗米教徒,而且級別不低。”
    荀詡陷入沉思。
    “我已經(jīng)圈出了與他平時聯(lián)系比較緊密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人,他們都有五斗米教教徒的嫌疑--事實上當(dāng)年遼陽縣就是五斗米教最興盛的地方之一。”
    “結(jié)論是?”
    “聯(lián)系到五斗米教最近的小動作,遼陽縣的這些人很可能是一個策劃核心。
    我們必須針對這二十多人以及他們的親屬來一次大搜捕。”
    裴緒說到這里,面色有些為難:“荀從事,這么大規(guī)模的搜捕行動,不是靖安司獨立能夠完成的,馮大人能同意嗎?”
    荀詡的頂頭上司馮膺一直反對他們針對五斗米教徒展開行動,理由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
    聽到裴緒提出這個問題,荀詡?cè)滩蛔⌒α似饋怼?br/>     裴緒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長官,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
    荀詡笑夠了,這才端正了身子說道:“若是一天之前,我也會這個問題犯愁,不過現(xiàn)在不會了。”
    “哦?”
    裴緒不知道荀詡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荀詡拿起佩鉤敲了敲旁邊的香爐,一個人立刻走進了屋子。
    裴緒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高堂秉。
    他送柳螢回家以后,在她依依不舍的眼神送別之下離開,然后立刻返回“道觀”。
    “今天我們從‘鳳凰’那里得到了一些有趣的情報。”
    荀詡示意高堂秉接下去說。
    “鳳凰”是第五臺稱呼柳螢的代號,整個計劃的名字就叫做“鳳求凰”。
    高堂秉看看荀詡,猶豫了一下,保持著立正的姿勢用純粹事務(wù)性的語氣說道:“今天柳螢提到過有一位高級官員一直在追求她,這個人就是馮膺。”
    “什么?”
    裴緒驚訝的差點仰面朝天倒下去,“居然是馮膺,他不是已經(jīng)有妻室了嗎?”
    “不錯,所以整個追求一直是地下。
    據(jù)柳螢自己說,馮膺在一年半之前看中了她,還去過柳吉酒肆幾次;后來礙于身份怕被人認出來,馮膺就沒有再去,但一直托人偷偷送禮物給她。
    曾經(jīng)有民官要求已經(jīng)到了適婚的柳螢嫁人,柳螢去求馮膺,于是馮膺向民官施壓,結(jié)果這件事不了了之,還為柳螢博得一個孝婦的名聲。”
    “我們的馮大人倒真是一片癡心。”
    裴緒帶著一絲嘲弄感慨。
    “馮膺看來早就覺察到‘鳳凰’五斗米教徒的身份,他死活不讓我們調(diào)查五斗米教,恐怕是怕影響到他的夢中情人。”
    荀詡想到那份關(guān)于馬岱的監(jiān)視記錄,那份記錄記載了柳螢前往游說馬岱的過程,但被馮膺批閱為:“閱,不上”,將其封存掉了。
    現(xiàn)在看來,他的批閱是別有深意的。
    “這是馮膺送給柳螢的其中一件禮物。”
    高堂秉從懷里拿出一根金鑲玉步搖,這是一件制作相當(dāng)精美的首飾,釵體黃金,上面鐫刻著梅花,連接著兩片用銀片與銀絲制成的折枝花,上鑲玉片,兩粒小玉珠懸在左右。
    荀詡和裴緒見了,心中都是一漾;荀詡想到自從成婚以來,荀夫人只有一件銅簪首飾,不禁暗自嘆息。
    裴緒盯著這件步搖,對高堂秉不勝欣慰地說:“她肯把這個東西都給你,看來已經(jīng)完全信任你了啊。”
    柳螢送這件東西給高堂秉,毫無疑問是向他表明自己與馮膺并無瓜葛,以消除他可能的疑心。
    身為這個計劃的策劃人,裴緒很高興能取得這么多成果。
    高堂秉聽到裴緒的話,面色一紅,旋即板著臉回答道:“一切都為了漢室的復(fù)興。”
    “你做的很好,這情報相當(dāng)寶貴。
    不過這只是‘鳳求凰’的意外收獲,‘鳳凰’身后肯定還隱藏著其他重要信息,你不要松懈。”
    荀詡覺得很欣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雖然昨天總務(wù)的行動遭到了失敗,但今天又有了新的突破。
    他希望這是靖安司轉(zhuǎn)運的一個預(yù)兆。
    高堂秉向兩位長官一抱拳,用堅定的語氣道:“屬下一定竭盡全力,以不負期望。”
    裴緒和高堂秉離開以后,荀詡先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一直到下午方才爬起來。
    他洗了把臉,換上正式的朝服,拿上寫好的報告前去馮膺那里匯報工作。
    究竟該怎么應(yīng)付這個上司,他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
    他進入馮膺的房間時,馮膺正在訓(xùn)斥一名軍謀司的小吏,因為后者把軍謀司的資料擅自給了王平,惹得楊儀十分不滿。
    現(xiàn)在軍方與司聞曹之間的對立絲毫沒有緩解的跡象。
    狐忠身為軍謀司的從事,也站在聲色俱厲的馮膺身邊旁聽。
    他一見荀詡進來,沒有說話,只是沖他丟了個眼色。
    荀詡沖他擺了個手勢,意思是不妨事。
    馮膺瞥了一眼荀詡,轉(zhuǎn)回頭去又罵了那小吏幾句,讓他們先離開。
    狐忠和那小吏沖馮膺鞠了一躬,然后退出房間去。
    荀詡把門關(guān)上,將報告畢恭畢敬地遞給了馮膺。
    馮膺也不打開那卷軸,只是用兩只手來回掂量,荀詡安靜地看著他輕佻地擺弄,一言不發(fā)。
    馮膺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輕輕挑起眉毛,帶著明顯嘲諷的語氣說道:“荀從事,聽說你的人昨天在軍器諸坊的總務(wù)有一次行動?”
    “是的,我們研判魏國間諜會潛入總務(wù)竊取圖紙,因此我們做了埋伏。”
    “哦?
    那么結(jié)果如何呢?”
    “很遺憾,設(shè)伏失敗,被他逃掉了。”
    “就是說,你們在事先知道敵人會來,并調(diào)集二十倍人力設(shè)圍的情況下,還是被他逃掉了?”
    “是的……”荀詡黯然回答到,這確實沒有任何借口。
    馮膺對荀詡的回答很滿意,他把身體稍微前傾了一點,俯視著荀詡。
    他的房間里主客之位的高度差刻意被弄的很大,這樣只消身體前傾,就很容易變成居高臨下俯視著別人的姿勢,他很享受這一點。
    “荀從事,你接替王大人工作的時候,我一直對你抱有很大希望,相信你的能力必然會對我國情報工作有所裨益。
    不過從目前這一系列工作的成果來看,我不得不說,很不能令人滿意。”
    馮膺慢條斯理地拿著官腔。
    “對不起,我會改進的。”
    荀詡簡短地回答。
    “從接到情報到今天,已經(jīng)十天了。
    靖安司非但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反而坐失了一次絕好的機會。
    你們?nèi)斡赡莻€魏國間諜在我國的要害地區(qū)來去自如,卻束手無策。
    你知道軍方怎么笑話我們嗎?
    他們說我們司聞曹是個除了敵人以外什么人都要懷疑的迫害狂團體。”
    面對馮膺的訓(xùn)斥,荀詡坦然受之,絲毫沒有表示出有一絲打算抗辯的跡象,這讓馮膺多少有點意外。
    “荀從事,你對靖安司如此糟糕的成績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唔……沒有,不過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拓寬情報渠道,試著從各個方面去獲取信息--不帶任何前提性限制地。”
    馮膺雙手交叉墊在自己下頜,饒有興趣地注視這個說話有些棉里藏針的部下:
    “看起來荀從事你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是的。”
    荀詡抬起頭直視著馮膺,“我希望馮大人您能批準(zhǔn)靖安司對五斗米教展開調(diào)查和搜捕行動。
    根據(jù)調(diào)查,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與魏國間諜之間有密切聯(lián)系。”
    馮膺聽到這一句話,象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樣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說什么?
    難道你未經(jīng)允許就鹵莽地去挑釁五斗米教?”
    “不,我只是謹慎地做了一些外圍的調(diào)查。”
    “究竟是我記憶有誤還是你膽大妄為,我應(yīng)該強調(diào)不準(zhǔn)自作主張擅自行動!”
    馮膺的額頭似乎都被怒火漲紅。
    “我認為這是必要的……”
    荀詡的話被馮膺的咆哮攔腰截斷:“必要?
    荀從事,你認為大局是和你們靖安司前一階段工作一樣是可有可無的嗎?”
    “如果您所謂的‘大局’是指這個的話,那么我得承認,鄙司的工作相對比較重要。”
    荀詡平靜地回答,然后從懷里取出那支金鑲玉步搖,輕輕擱到案幾之上。
    馮膺一看到這支步搖,原本熊熊燃燒的怒火嘎然而止,漲紅的表情急遽褪色,最后殘留在臉上的唯有一團蒼白。
    他怔怔地看著這個東西,一動不動悄無聲息,仿佛一尊被西涼朔風(fēng)凍結(jié)的石像。
    荀詡沒有做進一步說明,這支步搖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你,你想要怎么樣……”
    馮膺頹然跪回到自己的毯子上,方才盛氣凌人的氣勢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人完全窺破了秘密的惶恐表情,還帶有一點點討好的味道。
    這一支小小的步搖讓他的心理優(yōu)勢轟然倒塌。
    “我希望您能批準(zhǔn)靖安司對五斗米教教徒進行搜捕,具體名單和理由就在那份報告里。”
    荀詡提出了要求。
    “我知道了……”
    馮膺覺得自己沒什么選擇,無力地點了點頭,顫抖著拿起一支毛筆簽出一支令箭,把它交給荀詡。
    馮膺還想把那支步搖拿回來,可手剛伸過去,荀詡已經(jīng)先行一步,很自然地將那東西揣回到自己懷里。
    “孝和……”馮膺顧不得許多,拉下臉皮來討好地說道:“下次我會為你在姚曹掾和楊參軍面前多說幾次好話的。”
    荀詡咧開嘴露出微笑:“那多謝馮大人提攜了。”
    說完他拿著令箭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只留下馮膺一個人抱著腦袋沮喪地趴在案幾上,徒然心驚膽戰(zhàn)。
    大獲全勝的荀詡走出屋子,恰好看見狐忠站在走廊另外一端沖他招手。
    荀詡走過去,狐忠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眼馮膺的房間,笑道:“孝和,看來你是釣到了大魚。”
    “全托了你的福。”
    荀詡的話頗有深意,事實上如果不是狐忠提醒他去調(diào)閱去年的監(jiān)視記錄,他不會懷疑柳螢,也就沒辦法找到柳螢與馮膺之間的關(guān)系了。
    荀詡忽然想到,當(dāng)時狐忠說了一句話:“那可是一個充滿了含沙射影和閑話的世界,正等著我們?nèi)ネ诰蚰亍!?br/>     最早荀詡以為這是指馬岱的事,但現(xiàn)在看來這句話似乎是別有深意。
    軍謀司的人一向眼光都很毒,狐忠又整天跟著馮膺,恐怕這件事他早就心知肚明。
    想到這里,荀詡不禁心里嘀咕道:
    “這家伙不會早就覺察到,只是一直不說等著我來出手吧……”
    “哎,怎么了?
    怎么忽然發(fā)呆?”
    狐忠問道。
    荀詡這才如夢初醒,抱歉地笑了笑,對他說:“最近事情太多了,千頭萬緒的。”
    “呵呵,不要忘了,后天就是讓那些工匠去安疫館體檢的日子了,你要做好審詢的準(zhǔn)備,我們可沒多少時間。”
    “哎呀,我真差點忘了……”荀詡拍拍自己腦袋。
    根據(jù)三月二日馮膺、荀詡與狐忠的會議決議,由于軍方拒絕讓靖安司進入第六弩機作坊盤問工匠,他們會請安疫館出面以檢查虜瘡(即今之天花)的名義將弩機工匠調(diào)出來,然后突擊審訊。
    “那么,你那邊聯(lián)系好了嗎?”
    荀詡問。
    狐忠跟安疫館的人很熟,這方面的聯(lián)絡(luò)工作是由他負責(zé)。
    “唔,已經(jīng)跟安疫館的人說妥了,通告已經(jīng)發(fā)給了軍方”
    “唉,若不是軍方作梗,何必繞這么大的圈子。”
    “呵呵,別抱怨了,咱們很久沒喝一杯了。
    對了,叫上成蕃,他最近老婆病了,他又開始逍遙起來了。”
    狐忠拍拍他的肩膀,似乎對荀詡剛才的內(nèi)心活動毫無察覺。
    “等這些事解決以后再說吧……”荀詡苦笑道,同時自嘲地摸了摸臉,“……如果真能解決的話。”
    同一天下午,拿到馮膺批準(zhǔn)的荀詡回到靖安司,立刻發(fā)動了對遼陽縣五斗米教教徒的大搜捕。
    為了配合行動,荀詡還特意去找了掌管衛(wèi)戍部隊的成蕃,要求他調(diào)撥部隊來協(xié)助。
    后者接到公文時正在看歌伎表演,聽到荀詡的要求后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們要抓南蠻大象啊?
    動員這么多人。”
    “比那個可怕,是五斗米教徒。”
    荀詡故意板起臉,“那些偏激的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
    成蕃一聽,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
    他揮揮手,叫那些歌伎退去,然后盤著腿轉(zhuǎn)過身來嚴肅地說道:“孝和啊,我不是不借你士卒,不過你可得想清楚嘍。
    這若是引起民變,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這個自然由我一人承擔(dān)責(zé)任。”
    “哎哎,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成蕃尷尬地抓了抓頭,“借肯定還是要借給你的,公事嘛,不過要在倉促之間集結(jié)這么多人,也挺費時間。
    我還得重新安排南鄭的防衛(wèi)配置。
    你也知道,我軍的主力兵團已經(jīng)開始集結(jié),現(xiàn)在城里士兵不太夠用。”
    “那你盡快,這種事拖延不得。”
    荀詡把公文擲到他懷里,“總之今天晚上酉時,我要見到200名士兵在城北門集合,不然丞相和嫂夫人都不會饒了你的。”
    說完他拿眼睛瞄了瞄歌伎們消失的側(cè)門,成蕃只能氣哼哼地應(yīng)允,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晚上一直到了酉時又半個時辰,兩百名衛(wèi)戍部隊才集結(jié)完畢。
    荀詡顧不上去罵成蕃慢吞吞的效率,他騎上馬,率領(lǐng)著這兩百名士兵以及三十余名靖安司行動組的人直奔遼陽縣而去。
    他還派了快馬先去通知遼陽縣縣尉,讓他調(diào)動可靠的人先控制住整個縣的各處要道,以免有人逃脫。
    當(dāng)荀詡的大部隊抵達遼陽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月五日的丑寅之交了。
    遼陽縣尉早已經(jīng)等在城邊,一見到荀詡就迎上來報告說他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派人封鎖遼陽全縣。
    荀詡拿出裴緒圈定的那二十幾人的五斗米教徒名單交給縣尉,讓他派熟悉道路與居民情況的土卒做向?qū)В瑤е巡恫筷犌巴兡谩?br/>     于是二百三十人的搜捕部隊在當(dāng)?shù)叵驅(qū)У膸ьI(lǐng)下分成二十余個單位,向名單上開列的二十余名目標(biāo)人物住所同時急速沖去。
    荀詡則在縣治所坐鎮(zhèn),等候消息。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搜捕支隊紛紛報告說已經(jīng)控制住了目標(biāo),荀詡聽到以后十分滿意,心中暗想我們靖安司總算開始順風(fēng)了。
    但隨著各搜捕支隊的回報越來越多,荀詡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因為目前送來縣治所的教徒都是些“鬼卒”級別的教徒,在治所的臺階下跪了黑壓壓的一片,“祭酒”級別的卻一個也沒有。
    大約又等了半個時辰,最后三支搜捕支隊空手而回,向荀詡報告說黃預(yù)與其他兩名“祭酒”級的教徒不知所蹤。
    荀詡恨恨地拍了一下案子,心中十分惱火。
    想不到這些家伙的嗅覺這么靈敏,這一回又被他們從指頭縫里跑掉了。
    這時負責(zé)去搜捕黃預(yù)的隊長走過來,對荀詡說:“我們在黃預(yù)的家中搜到了一些藥材殘渣和帶血的布帶。
    他家的床上很明顯有受傷過的人躺過的痕跡。”
    “還有一套黑色直襠褲與一個面罩。”
    隊長說完,將這些東西都搬到了荀詡面前。
    荀詡拿起這兩件衣物看了看,立刻分辨出這是那個黑影在總務(wù)偷圖紙時所穿的衣服。
    “去問問那些教徒,黃預(yù)到底逃去哪里了。”
    荀詡拿著衣服站起身來,冷冷地下了命令。
    隊長領(lǐng)命而出,很快外面響起了慘叫,很明顯靖安司的人在使用“非仁義”的手段來詢問這些教徒。
    在法家門徒姚柚統(tǒng)治的司聞曹中,并沒有給儒家留出一席之地。
    姚柚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現(xiàn)在并不是奢談仁德的時候”。
    因此這種作風(fēng)在司聞曹--尤其是靖安司--內(nèi)蔚然成風(fēng)。
    大約過了三柱香的工夫,隊長回到治所屋子里,手里攥的皮鞭已然有斑斑血跡。
    “報告,他們一個都不肯說。”
    荀詡“唔”了一聲,這些地下五斗米教教徒都是些極虔誠堅定的人,不是嚴刑拷打所能屈服的。
    隊長問他該怎么辦,荀詡把衣服丟回到地上,站起身來,大聲命令道:“立刻回城,宣布南鄭全城戒嚴!”
    雖然荀詡與這些隱藏在暗處的對手素昧平生,但通過前天在總務(wù)的跳崖事件他開始了解到:這是一群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頑強之徒,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去達成目標(biāo),即使環(huán)境再如何惡劣也不會輕言放棄。
    因此,荀詡判斷,他們不會向北逃向曹魏控制的隴西地區(qū),而是向南進入南鄭城中,伺機對圖紙、工匠或者弩機實物其中的一樣下手--他們目前一樣也沒有得到。
    雖然三月的凌晨依然是春意料峭,但荀詡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的血液開始沸騰了。
    他望著東方隱約出現(xiàn)的魚肚白,喃喃地說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秘密情報部門風(fēng)格的話:
    “終于要開始正面的對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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