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吹過墻角的古樹,半空黃葉簌簌飄舞,奚長生穿過回廊,轉頭時,髻上發帶從臉龐前拂過。</br> 秋日照亮他澄澈的一雙眼,那雪一樣的發帶又把那雙眼蒙住,明暗間,落木蕭蕭,廊外空空杳杳。</br> “奚大夫在看什么?”</br> 奚長生斂神,把渺然目光收回,赧然道:“沒、沒什么。”</br> 雪青看他片刻,示意道:“這邊,請。”</br> 回廊盡頭,一座小小閣樓矗立,奚長生提著藥箱,跟在雪青身后頷首入內,這一回,不再敢東張西望。</br> 閣中三面皆開著大大的棧窗,視野開闊,湖光反射在重重紗幔后,隨風明明滅滅,起起伏伏。</br> 候在落地罩兩側的丫鬟挽起簾幔,奚長生跟著雪青走進去,垂著眼,在織金地衣上下跪行禮。</br> “草民奚長生,拜見嘉儀殿下。”</br> 容央側臥在上首的楠木美人榻上,以手支頤,靜靜地端詳他。</br> 閣中日照不濃不淡,鋪在他那簌簌微抖的眼睫上,像冬夜的月鋪過樹下殘雪,他的聲音也清清泠泠的,像初春的水淌過一池碎玉。</br> 容央腦海里驀然就浮現起那日褚蕙的話來斯斯文文、白白凈凈。</br> 嗯,眼前的這一個,可不就是這汴京城內最典型的斯文白凈小郎君么?</br> 容央胸口郁氣散去幾分,曼聲道:“你臉上的傷都好了?”</br> 許是沒料到她會先問及自己的傷勢,奚長生愣了一愣,動容道:“承蒙殿下照拂,長生已無大礙。”</br> 容央便道:“抬起來我看看。”</br> 奚長生身體似僵硬一瞬,繼而緩緩抬頭。</br> 容央看過去,眸底慢慢浮開滺湙碎金。</br> 奚長生生著一張十分討人喜歡的臉,雪團一樣白而細膩的肌膚,曜石一樣黑而深澈的眼眸,鼻梁不像褚懌那樣高挺至給人凌厲之感,襯著那不點而紅的唇,實在是一副標準至極的美少年長相。</br> 特別是</br> 容央視線最后定格在他左眼眼尾處。</br> 那里生著一顆紅痣,不冶而妖,令他這張本該人畜無害的臉更添一抹別樣風華。</br> 奚長生直愣愣地跪在底下,等被榻上人看了半晌后,忽然臉往左邊轉,定住片刻,再臉往右邊轉,定住片刻。</br> 容央的遐思被打斷,蹙眉:“……你在干什么?”</br> 奚長生繼續轉著:“給殿下檢查。”</br> “……”</br> 容央纖睫眨動兩下,斂回神思:“嗯,是痊愈了,不錯,不錯得很。”</br> 奚長生于是終于不再轉臉,只是跪在那兒。</br> 容央切入正題:“今日為何請你來,剛剛雪青已經相告了吧?”</br> 奚長生道:“是,長生定當為殿下效犬馬之勞,且對給殿下看診一事,一定守口如瓶,絕不外泄。”</br> 容央看他言辭間目光堅定,不似那等陽奉陰違的小人,平躺下去,一只柔荑往外一放:“那便來診吧。”</br> 當下雪青上前,把一方絲帕搭在容央腕上,荼白搬來繡墩放在榻前給奚長生坐,奚長生放下藥箱,入座看診。</br> 雪青、荼白候在邊上,定睛細看,聚精會神。</br> 不多時,奚長生松手起身,袖手退回原位,容央目光追隨著他,緊張道:“如何?”</br> 奚長生恭謹道:“殿下玉體康健,并無大礙,只是氣血略有虧虛,故并非易孕之體,如要調理,可在平日飲食中多加些紅棗、紅豆、阿膠、枸杞等滋補之物,假以時日,定當大喜。”</br> 荼白道:“不需要喝藥?”</br> 奚長生笑道:“婦人氣血虧虛,乃是常癥,談不上什么病,且殿下癥狀很輕,用些藥膳調理即可,是藥三分毒,胡亂猛吃,反而不好。”</br> 荼白點頭。</br> 榻上,容央狐疑地道:“你確定我真的沒有大礙?”</br> 奚長生看出她的不信任,倒也不惱,仍是笑著:“殿下如不放心,大可以疲乏頭暈為由,請宮中御醫來診個平安脈。長生雖然只是一家醫館的小小大夫,但自認在婦、產、稚兒等三科上造詣不淺,對于如何求嗣,更一直深有研究,竊以為,還是能給殿下排憂解難的。”</br> 容央聽罷,態度果然松動道:“你對求嗣深有研究?”</br> 奚長生點頭,想是被問及看家本領,容光煥發道:“這孕育一事,看似只陰陽交合,實則內中門道甚多,如不懂遵循利用,便是身強體壯的一對夫婦,成婚后半年、乃至一年不孕的,也都是常有之事。”</br> 容央不知不覺坐起來:“那這些門道都是什么?”</br> 奚長生也不知不覺坐回塌邊的繡墩上去,道:“其一,要看癸水,從癸水周期推算受孕之日;其二,要看體位,云收雨歇前,擇取最易受孕的體位一瀉千里;其三,如想要確保懷男,則還需謹記交會之日避開丙丁及弦望晦朔、大風大雨大霧、大寒大暑、雷電霹靂、天地昏冥、日月無光、虹蜺地動、日月薄蝕……”</br> 閣外湖風送來縹緲幽香,紗幔飄拂的閣內光暈變幻,容央側耳聽著奚長生的話,臉越漲越紅,一顆心卻跳得越來越激動。</br> 原來這受孕之事,內中竟然還有這么多的講究!</br> 想她和褚懌二人折騰這三個月,回回都是胡亂而起,胡亂而終,哪里去考慮過什么周期,什么體位,乃至什么禁忌……</br> 板著指頭大概算算,上個月最容易有孕的那兩日褚懌都在外應酬,回來時,自己早就夢會周公去了,反倒是兩回徹夜雷雨時跟他狠狠地歡愛了數次。</br> 眼下想想,幸而也是沒有懷上,要是懷上后,不但很難生下嫡子,更十有八九生個體質羸弱、早幺早歿的。</br> 容央越想越后怕,一時且驚且喜,再次看回奚長生,只覺這少年全身都鍍上了一層金輝。</br> 不由信任至極:“那我眼下該如何做?”</br> 奚長生道:“殿下如果很迫切想要懷上一胎,可用一用草民的助孕藥膳方。”</br> 容央立刻道:“用,用。”</br> 當下吩咐荼白、雪青去研磨鋪紙。</br> 奚長生移步案前,一揮而就,垂眸認真檢查兩遍后,方把方子拿給容央過目。</br> 容央細看,所開果然都是些平日里入膳的滋補食材,且還有自己十分喜愛的山楂,更是滿意至極,把方子交給荼白,命令日后的午膳就照著上面的做。</br> 繼而問奚長生:“我照這方子上的藥膳吃一個月,是不是下個月便能有喜了?”</br> 奚長生這下是真看出她的急迫了,訕然笑笑,不敢欺瞞:“長生只敢保證能增加殿下有喜的幾率,至于是否必然成功,還是要看兩分天運的。”</br> 容央聽及此處,自然頗為失落,但轉念想想奚長生所言的確在理,遂也點頭道:“那倒也是。”</br> 奚長生卻端詳著她,小心翼翼道:“殿下……真的那么急嗎?”</br> 容央心頭一跳,斂容道:“倒也不是很急,只是沒想到這里面門道那么多,有些好奇罷了。”</br> 一面說著,一面很淡然地轉開了目光。</br> 奚長生這回的目光卻不轉了,微抿著唇,鼓起勇氣喚道:“殿下!”</br> 容央給他喚得一震。</br> 奚長生懇切道:“如果殿下的確十分緊迫,想盡快懷上,不如、不如……”</br> 容央一顆心被他“不如”得高高地懸起來:“不如什么?”</br> 奚長生眼巴巴的:“不如,讓我診一下將軍吧?”</br> 容央:“?!”</br> 啥?!</br> 閣中眾人五雷轟頂,奚長生忙解釋道:“這孕育一事,其實關乎夫婦二人,但古往今來,眾多醫者只知治女,不知診男,然則多數婦人不孕,并非在己,而是男方有問題……”</br> 容央大驚:“男方有問題?!”</br> 又勃然大怒:“你知道他……你你、你懂什么呀!”</br> 容央面紅耳赤,怒火中燒,嚇得奚長生倉皇跪下:“殿下恕罪,長生并非說將軍有問題,將軍魁梧奇偉,天賦異稟,多年來馳騁疆場,戰功赫赫,自然威猛無雙,天下無人能及,然而……”</br> “夠了!不要再說了!”</br> 什么然而!</br> 容央怫然打斷,厭惡地擺手,示意雪青把人屏退。</br> 雪青那邊亦是心驚肉跳,不知為何奚長生突然硬要給駙馬爺看診,這不是明擺著懷疑人家身體有毛病嗎?</br> 雪青心焦如焚,看奚長生急得滿臉通紅,還欲辯解,忙對他猛使眼神,拉著人、抓起藥箱,極快地走了。</br> 奚長生去后,容央捂著胸口喘氣,荼白捧著那一紙剛剛還被奉如圣旨的藥膳方,誠惶誠恐地請示:“殿下,這方子……咱還用嗎?”</br> 容央一凜,側目看去,暴跳如雷:“用什么用!庸醫!燒掉燒掉!”</br> 這次午間,容央氣得食欲不振,懨懨不樂地躺在主屋里,任憑雪青、荼白怎么哄,都是意興寥寥。</br> 想想也是,本來指望著這奚長生知恩圖報,拿一身醫術來解一解殿下的燃眉之急,沒成想急沒解成,反倒平白多了一肚子氣。</br> 駙馬爺是何人?</br> 忠義侯府的大郎君,戰功彪炳的定遠將軍,那孔武有力、拔山扛鼎的體魄,那折騰時天翻地覆一樣的動靜,怎么可能是身體上有那等毛病之人?</br> 這奚長生……委實是太毛躁、太大膽、太令人失望了!</br> 雪青、荼白這邊腹誹完,忽聽得榻上人幽幽開口道:“男人不能生育的事情,你們有聽說過嗎?”</br> 二人一愣。</br> 荼白腦海里無數話本極快翻過,吞吐道:“殿下是指……坊間一些男人因為不舉,以致夫人久久不能有孕的事?”</br> 特意把“坊間”和“不舉”倆詞咬得重重的,以示這類事情絕對跟駙馬爺沾不上關系。</br> 容央探究地看向她,卻道:“能舉,就一定沒有問題?”</br> 這一問實在超出了荼白的認知范圍,這都能舉了,那還能有男人的什么問題?</br> 荼白張口結舌,想想自己一個黃花小姑娘,竟然要給殿下解這樣的人生大惑,深感力不能支,十分痛苦。</br> 容央便看向雪青:“你說。”</br> 雪青一個頭兩個大。</br> 但到底是延請奚長生的“主謀”,內心多少還有保留有對他的兩分信任,雪青思來想去,謹慎地答:“這能舉和不能舉,是一番差別,能舉之中,具體程度如何,想必也還是各有差異。且縱使是同一人,在不同年紀、時日、環境之中,身體狀況應該都不盡相同,故奴婢以為,就算是能舉之人,不能有后的情況,也還是在所難免的。”</br> 容央聽罷,默默不語。</br> 雪青:“不過……”</br> 容央極快瞄過去:“不過什么?”</br> 雪青訕笑,提醒:“不過到底是舉起來了,比起前者,調理起來,總是要簡單多的。”</br> 容央眼神深深,兀自沉吟片刻,轉開眼去,不再往下提了。</br> 這一日,褚懌是日影西斜時回來的。</br> 及至主屋,容央從屏風內迤迤然迎來,近時,聳聳鼻尖:“你又喝酒了?”</br> 褚懌把人拉回內室里去更衣,解盤扣時,淡淡答:“小酌兩杯。”</br> 然后把容央小手往腰上一搭,示意她給自己脫。</br> 容央瞄一眼他三分微醺、似笑非笑的眼眸,微咬著唇,欲言又止。</br> 褚懌低頭,唇邊噙著笑,看那雙軟如無骨的小手在他腰上動,拆魚袋、解玉佩、松橫襕……</br> 是很嫻熟、很日常的動作了,但每回看著,都仍撩人得緊。</br> 褚懌喉結一滾,等官袍脫下后,吻過去。</br> 容央唔一聲,被迫揚起臉來,雙手抵在他胸膛上,根本推不動。</br> 褚懌喜歡咬她的唇,喜歡用齒、用舌在那里一下一下的蹭,她的嘴唇本來就較他的厚,他還咬,以至于每回親完,她都腫得像喝了一大碗胡辣湯。</br> 內室里氣喘聲起伏,親完時,氣氛明顯就變了。</br> 脈脈余暉穿過窗柩,容央抵著床柱,緋紅的小臉逆在暮照里,靈動的大眼里蒙著漉漉水霧,一雙豐唇又紅又腫,又腫又潤。</br> 褚懌眼神越來越深,越來越暗。</br> 容央突然用力把他往外一推。</br> 褚懌蹙眉。</br> 容央喘著氣,眼睛往下看,他外袍褪去,僅一襲雪白里衣,一縷殘陽照在腹下,那里的反應已經很明顯了。</br> 容央吞下一口唾沫,盯著那處看了半晌,想摸上去,又不大敢摸上去。</br> 褚懌順著垂眸,看到后,勾唇,抓起她小手,助她一臂之力。</br> 容央罩上去,倒抽口氣。</br> 褚懌微微往前挺,嗓音低啞:“嗯?”</br> 容央臉上熱氣騰騰,感受著掌心里緩慢的沖撞,又“咕咚”一聲吞了口唾沫。</br> 她怎么覺得,今天摸著,似乎沒有以往那么威武了……</br> 意識到這一點,容央心驀然涼去一截,心慌中,又嗅得他身上未散的酒氣,更是七上八下。</br> 他最近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晚歸晚睡的次數也是,該不會……</br> 容央的心咯噔一下,小心翼翼:“你最近……有沒有覺得身體不太舒服?”</br> 褚懌正嗅著她,轉著頭,聞言動作停住。</br> 容央慌忙道:“我的意思是,有沒有感覺比較疲憊、乏力……”</br> 褚懌盯著她:“沒有。”</br> 容央又“咕咚”一聲,睫毛亂扇,都不敢看他:“那……啊!”</br> 褚懌大手用力,握著她在那里一按,容央震驚地瞪大雙眼。</br> 作者有話要說:褚懌:她在想什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