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朔山到渭水之東的弁州,大半的路途都是險峻的山道。即使輕裝簡行、快馬加鞭,少說也要半個月時間。
擔(dān)心連日趕路,舟車勞頓會折磨封夫人那驚不起風(fēng)吹草動的神經(jīng),封家主揮退了所有侍女,親自伺候、看顧妻子。
簡禾見狀,也照葫蘆畫瓢,將自己車?yán)锏氖膛虬l(fā)走了,獨享了車隊末尾的那輛雙門馬車。反正嘛,在那些人眼里,她就是個山賊養(yǎng)大的刁蠻丫頭,再怎么胡攪蠻纏也不過分。
馬車微微晃動,長路漸遠(yuǎn)。別莊的樓閣被枝葉層層遮擋,于山霧中縮成了一個小點兒,看不清晰了。簡禾小心翼翼地插上了門閂,將角落里的幾個掩人耳目的軟枕撥開,掀起了最底下一個藤筐的蓋子,讓在里面躲了一個早上的玄衣爬出來透透氣。
天色在早上就相當(dāng)陰沉了,中午過后,更是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數(shù)月以來吸飽了水分的山泥越發(fā)松軟,山路泥濘不已。
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深淵,唯恐馬車打滑,行進(jìn)的速度放得更慢。
水珠滴滴答答地濺濕了竹簾晃動的穗子,簡禾好奇地掀起了一角。玄衣站在了翻倒的藤筐上,兩只黑漆漆的爪子搭在了窗沿,與她頭挨著頭,朝外看。
好些彎道,馬車輪子幾乎是貼著山石過的。黃泥混著雨水,沖出一條條渾濁的小泥道,看得人十分壓抑。銀熾的電光劈裂了半壁天空,悶雷轟響,仿佛大地都在為之震動。
簡禾將簾子一放:“外面好像比中午時下得更大了。如果他們一直不停車,你不就走不了了嗎?”
她和玄衣商定的“逃跑大計”,就是在中途停車、下去活動活動時,以小解為借口,趁機(jī)將他放走。
“不用假設(shè),多半行不通。現(xiàn)在雨那么大,就算停車,他們也不會讓你在這么危險的地方一個人走遠(yuǎn)。”玄衣抖了抖身上沾到的水珠:“但也不要緊,西朔山的地界,在一天之內(nèi)是走不出去的。你們也不像會露宿荒野的人,今晚一定安排了下榻的客棧。”
“明白了!”簡禾一點就通:“那我就等今晚,在客棧掩護(hù)你離開。”
矮幾上,精致的瓷碟中盛著各種零嘴,是在上路時備著解饞的。此時,糖紙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包。
玄衣咯吱咯吱地咬著糖,小尾巴有節(jié)奏地在席子上掃動,看起來心情頗好。
魔族與人類在味覺上的喜好差天共地,已經(jīng)互斥到了“你愛吃的我都討厭”的程度。但是,玄衣卻對人類的糖果情有獨鐘,嗜甜如命,多膩的糖都吃得津津有味。這大概是他唯一認(rèn)可的人類食物了。
簡禾趴在了馬車?yán)锏陌珟咨希悬c惆悵地垂著眼睛。
說了那么久,這回終于不是玩笑了。過了今晚,就再也見不到玄衣了吧。這個小氣鬼,到現(xiàn)在都絕口不提自己的家在哪里。天大地大,九州遼闊,以后就算想找他敘舊,也不知去哪找,真的討厭死了。
簡禾將小腦袋轉(zhuǎn)了個向,下巴支在了手臂上,巴巴道:“玄衣,我以后可以寫信給你嗎?”
玄衣猶在剝糖紙,漫不經(jīng)心道:“我住的地方收不到你的信。”
“那要是我不寫信,你還會記得我嗎?”
玄衣一頓,覺得有點好笑,齜了齜小尖牙,故意道:“應(yīng)該不會了。”
“喂!”簡禾控訴道:“你這個人怎么這么討厭,以后都見不到了,都不會說幾句好聽的話。好歹一起睡過那么長時間,說翻臉就翻臉!”
玄衣:“……”
他深吸口氣,道:“我什么時候和你睡……”
“我不管,睡一個房間也算一起睡。”簡禾嬌蠻道:“不許岔開話題,我要聽好聽的話。”
玄衣道:“什么樣的話才算‘好聽’?”
“好說好說。”簡禾從箱子里翻出了自己最近在看的書,熟練地翻到了折住了的一頁,清了清喉嚨,聲情并茂地念道:“比如——‘死鬼,我會想你的,你不許忘了我’、‘如果要和你分開,我寧可失去一切’……”
“打住。又是你們?nèi)祟惖哪切┫∑婀殴值臅鴨幔俊毙螺p嗤一聲,不屑道:“想都別想,魔族人才不會說這種肉麻的話。”
簡禾氣得在毯子上滾了兩滾。
就在這時,車門從外面被叩響了,打打鬧鬧的兩人立即噤了聲。隔著門板,模糊地傳來了駕車侍衛(wèi)的聲音:“小姐,前面就要過橋了。山谷風(fēng)大,可能會有些晃動,請坐好。”
過橋?
簡禾納悶,趴到了窗上,往外一看。
暮色四合,雨勢未曾減弱。馬車已經(jīng)走到了懸崖絕壁前,一座凌駕在幽谷高空的長橋,多年任憑風(fēng)吹雨打,一直連接著百米之遙的對面山崖。隔著薄霧,隱約能看見對面星星點點的磷火光芒,估計有個熱鬧的小鎮(zhèn)子。
緊趕慢趕,幸好還是在天黑前來到預(yù)計的第一個落腳點了。
這座橋是以長鐵索與堅厚的木板一同搭建的,約有兩輛馬車那么寬。橋下山谷常年都是霧茫茫的,瘴氣濃郁,即便趴在木板上,透過縫隙往下窺探,也看不見有多深。到了夜間,這道深深的溝壑,就更像一團(tuán)化不開的暗影。
風(fēng)吹雨打中,橋身晃動,繃緊的鐵索發(fā)出了讓人牙酸的“吱呀”聲。矮幾朝著一側(cè)滑去,簡禾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它。
遽然,一簇電光劈中了前方的一株枯樹,細(xì)碎的火光在短短幾秒內(nèi)蔓延成了沖天之勢。離樹最近的馬匹被爆裂聲驚動,高鳴一聲,前提高抬,失控地超前沖去。后方的馬匹亂成了一團(tuán),受到激烈的踩踏,橋身晃動之劇烈讓人心驚膽戰(zhàn)。
兵荒馬亂中,車身猛地一晃,簡禾猝不及防就被甩到了窗邊去,玄衣也差點抓不住穩(wěn)固身體的東西。車夫青白著臉,死命勒住韁繩。馬匹橫沖直撞,車身側(cè)歪,被鋒利的鐵索攔腰一勒——
愕然且驚恐的神情還凝固在了臉上,下一刻,小小的簡禾已從晃動的窗棱間被甩飛了出去。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伸出手去,卻抓不住任何東西。
“喂!”玄衣瞳孔驟然緊縮,爆喝道:“簡禾!”
與馬匹、馬車一同極速墜落、驚恐的尖叫都被呼嘯的風(fēng)聲吹散。簡禾眼中盈滿了恐懼,穿過山谷的霧氣,越來越看得清崖下的風(fēng)景——那竟是一片嶙峋的河灘,沒有水澤緩沖,鋒利漆黑的石子裸露在外,筆直地指向了上空。
所幸的是,在快要被石塊五馬分尸前,橫空伸出了一只手臂,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地止住了下降的沖勢,簡直要把她的五臟六腑也勒得移了位、早飯也要吐出來了。緊接著,便是砸向巖壁的一聲巨響,簡禾直接昏死了過去。
蘇醒的時候,一簇刺眼的白光從窗棱外灑入。簡禾瞇著眼縫,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我死了?
隨即,密密麻麻的、針刺一樣的疼痛就潮水般涌來,迅速驅(qū)散了她的迷茫。簡禾呻|吟了一聲,扭動了一下,立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不要亂動,我在這里。”
簡禾的視線慢慢聚焦,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張傲氣的臉。她迷茫地道:“……玄衣?”
玄衣披頭散發(fā),臉頰有些臟污,草草地穿了兩件松垮的衣服,跪坐在了地上,讓她的頭枕在了自己的膝上。瞧見她終于醒了,玄衣如釋重負(fù),撩了撩她凌亂的發(fā)絲,道:“是我。”
簡禾還是有些搞不清狀況,迷迷瞪瞪道:“我們已經(jīng)死了嗎?為什么死了還這么疼?”
“……”玄衣愣了愣,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了,深吸口氣,他感慨道:“差一點死了。”
墜崖前的最后一段記憶總算回籠,簡禾依稀記得,有人勒住了她的腰,拜這所賜,她才沒砸成肉餅。那個人,應(yīng)該就是恢復(fù)了人形的玄衣。
雖然是抱住了她,但玄衣畢竟還年少,也沒有翅膀,要是不抓住些什么,照樣會摔死。好在,他們被大風(fēng)吹得靠近了崖壁,驚險地被亂生的藤蔓卷住,撞到了懸崖上,有了緩沖,才大難不死。
簡禾一個姿勢躺了一天,渾身都難受。她抱著傷腿,眼淚汪汪地大叫起來:“……這里是哪里?我的腿好疼啊,我要死了!”
玄衣扶住了她的肩膀,急道:“不要亂動,你的骨頭斷了,我用木條固定住了,動了更疼。”
聞言,簡禾支起了手肘,往下一看。兩根發(fā)帶將她的小腿與一根筆直光滑的木條綁在了一起。
這里是山谷下的一處獵戶小屋。他們被藤蔓拖著,落在了泥堆中,與馬車的殘骸尚有一段距離。玄衣畢竟是魔族人,比簡禾更快醒了過來,在等待自己的皮肉傷愈合以后,他蹲在地上,隱約摸出了簡禾的骨頭有點問題,當(dāng)下就替她處理過了。
他知道沒有靈力傍身的人類是一種多么脆弱的生物。若是在傷筋斷骨的前提下又受了寒,那就極有可能會熬不住。故而,他咬咬牙,抱著昏死的簡禾,沿著河岸朝下走,終于找到了一座獵人的小木屋。雖說里面什么家具也沒有,但至少也是個舒適的庇護(hù)所了。
或許是沖擊太重,簡禾昨晚一直沒動過,氣息細(xì)弱得像是瀕死的貓兒。玄衣差點以為她會醒不過來了。
聽到他說亂動會更疼,簡禾立刻就躺回去了。到底還是個孩子,她癟了癟嘴,含著淚道:“我會死嗎?我以后會不會殘廢,會不會當(dāng)瘸子啊?”
長年只與魔族人為伴,生平就沒幾個人在玄衣眼前掉過淚。故而,在這種時候,玄衣簡直不知道拿她怎么辦才好,更不知道要怎么哄。
他不太熟練地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她的眼淚,動作很輕,語帶嫌棄,有些生硬地道:“哭什么……你能好起來的,我保證。”
臉被他搓得紅通通的,簡禾迷迷糊糊地就不哭了。玄衣見狀,小心翼翼地將簡禾扶起來,盡量不碰到她的腿,讓她靠在了墻上,自己回過身去,從支起的火堆上取過了一條熟魚。
魚肉里調(diào)味料也沒有,淡得讓人反胃。簡禾以為自己會吃不下去,但在舌頭嘗到肉味的那一刻,她忽然感覺到了餓,鋪天蓋地的饑餓。
看她捧著魚狼吞虎咽,總算恢復(fù)了一些平時精力旺盛的模樣,玄衣不由自主就流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笑容,嘆道:“慢慢吃。”
喂飽了五臟廟,簡禾才有精力檢查自己身上。斷腿自然是最嚴(yán)重的地方,除此以外,還有不少擦傷,尤其是腿——在撞到山壁時,褲子被掀起來了。
幸虧玄衣將她的上半身都攬在了懷里,有了一層身體緩沖,否則一定毀容了。
褲子被血痂黏在了皮膚上,沒有止血藥粉,玄衣不敢輕易揭開它。可要是一直不服藥,又不清洗,一定會出問題。
簡禾的腦筋靈活起來了,回憶道:“我的馬車上有個小匣子,就是你躲著的那個,里面放了個小藥盒。瓷瓶一定砸碎了,如果沒被河水沖走,里面的藥應(yīng)該還在。”
“我知道了。”玄衣向來不是廢話的人,站起身來,道:“我現(xiàn)在去找找看,天黑之前回來。”
簡禾在屋子里縮著,天慢慢黑了,被澆得濕淋淋的玄衣總算回來了,還提著兩條活蹦亂跳的白魚,以及一個裂開了的木匣子。里面林林總總地放了很多東西,既有連藥瓶子都沒了的丹藥,也有一些干糧,甚至是沒碎的糖,收獲還不少。
玄衣將濕了的外套晾了起來,擰干頭發(fā),在簡禾旁蹲下,蹙眉道:“我不懂你們?nèi)祟惖乃幵撛趺捶郑憧纯从袥]有能用的?”
“我看看,祛瘀……止嘔……有了!”簡禾喜道:“是止血粉!”
天助她也,止血粉的瓷瓶都裂得像龜甲一樣了,居然還沒碎。原本她最不抱希望能找到的,就是最容易被雨水融化的粉末狀的藥了。
有了藥,一切都好辦了。簡禾的褲子被粘緊了,一扯她就含著淚喊疼。
人這種生物,痛不在己身就無法感同身受,不管直面多慘烈的場景,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如果不幸落到自己頭上了,又不小心看見了自己的慘狀,三分的痛就會馬上變成十分。
玄衣就是太明白這點了,擔(dān)心嚇壞她,故意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輕而又輕地輕輕撕開了她的褲子,用水沾濕了粘連的部分,最后才把碎片全部揭了下來。做完這一切,他的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
好在,敞開一看,不過是血出得嚇人,實際只是一道短短的劃傷。可惜了,現(xiàn)在的條件那么差,以后一定會留下疤痕了。
玄衣的心有些堵,灑下了止血粉,還在絲絲外滲的血珠迅速被凝住了。沒有可以包扎的東西,唯一還算干凈的,就是他的衣服。
簡禾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安道:“好了嗎?”
打好了結(jié),玄衣吁了口氣,道:“行了。”
簡禾從指縫里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已經(jīng)見不到血了,又暫時止住了痛,這才放心地躺回了地上。
玄衣扔掉了帶血的褲子碎片,剛坐回來。簡禾就又不舒服了,哼哼唧唧地說自己脖子酸,非要枕在他膝蓋上。
玄衣無言道:“你怎么這么多要求,好好躺著行不行。”
話雖如此,他還是挪近了些,輕輕地托住了簡禾的頭,讓她枕上來了。
簡禾有點開心,眼巴巴地望著他。
還在獸形時,玄衣總愛口是心非,從來都不會說好聽的話。
或許是因為她現(xiàn)在看起來比較慘,玄衣有點同情她,態(tài)度變了很多。的確是一句肉麻話也不說,但是,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嘴上嫌棄,行動上卻是有求必應(yīng)的。
玄衣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道:“你盯著我干什么?”
簡禾道:“我的傷口大不大?”
說“小”是在騙她,說“大”又不愿。玄衣用食指和大拇指在半空中比了一段長度:“就這么長左右吧。”
他原本以為簡禾聽了會很不高興——畢竟,哪個女孩子會喜歡身上多道疤。沒想到簡禾卻慶幸道:“還好還好,不是最大的。”
玄衣?lián)P眉,反問道:“‘還好’?”
“我以前爬樹時,爬到一半掉了下來,比這更長的疤痕我都有呢。”簡禾怕他不信,拉起了衣袖,將小臂內(nèi)側(cè)一道不顯眼的長痕展示給他看:“幸好我那時候年紀(jì)小,才三四歲,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厲害吧。”
“這算什么‘厲害’。”玄衣撇開頭,望著噼啪燃燒的火堆一會兒,又道:“你才三四歲,為什么你家里人會讓你做這么危險的事?”
“沒人管我啊。”簡禾捊下袖子:“我小時候,是在西朔山上長大的。我娘在懷著我的時候遇到了山賊,在山上生了我后,她就……不太好了,也不認(rèn)得我。所以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山里野。直到三個月前,我才被接到封家的。”
玄衣怔然。
“聽說我爹是個特別厲害的大家主,他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我的。”簡禾自言自語,又好奇道:“你呢?玄衣,你不是說自己住在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嘛,為什么會來西朔山?”
空氣安靜了許久,簡禾預(yù)感他不會回答時,玄衣才緩緩道:“因為我爹。”
“你爹?”
魔族人蹤跡成迷。傳說中,在數(shù)百年前,曾有法力高深的魔族人,可以當(dāng)空撕裂一道狹縫,塑造出一個依附于山河、與世隔絕的幻境,讓自己與部下不必躲躲藏藏地生活在荒郊野嶺中。
從那以后,效仿者眾。
玄衣所出生的地方,喚作覓隱。當(dāng)然,它并沒有前人所造的那么玄乎。既無法隨意飄動,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都隨手撕開、隨便跳躍。更類似于一個被結(jié)界保護(hù)著的山谷。普通人去打這個地方,看見的只會是沒有人煙的山麓。
玄衣的父親玄燁,尚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在西朔山遭到了仙門圍困,傳信回了覓隱求救。但還是晚了一步。
大概由于玄衣還是個少年,當(dāng)時沒人告訴他求救的消息。直到噩耗傳回,玄衣才知情。
簡禾一下子就睜大了眼睛:“那么,你會來這里,是因為……”
玄衣的指骨發(fā)白,一字一頓道:“因為我不相信。”
至親之人突然身亡,他又怎么可能安然坐在覓隱中等候。不顧一切地飛奔到西朔山,才是人的本能。
故而,在去施救的人還沒回來時,他沒與任何人商量,就只身趕至了西朔山。
簡禾小心翼翼道:“那你,你找到你爹了嗎?”
玄衣木木地道:“找不到了。”
簡禾一愣,明白過來,心臟緊了緊。
玄衣將臉轉(zhuǎn)向了陰影中,低微道:“他不在了。”
趕到西朔山時,他嗅到了極濃的血腥味……夾雜了些許他熟悉的氣味。
帶著不祥的預(yù)感,他追到了山谷中,望見了滿地魔獸的尸骸,他父親的氣息就中斷在了這里,不見尸身。極有可能是玄燁的元丹被挖走,身體煙消云散了。而這些魔獸的尸骸,應(yīng)是他父親在自保時召來的。
除此以外,封家的門生也在那個山谷中。心神大亂的玄衣就這樣被抓住了。
“對了,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簡禾一拍腦袋:“我那天親眼看到,那些魔獸的身上都是被同類咬出來的傷口,你的父親要是真的被仙門圍困了,他召出來的魔獸,應(yīng)該是被刀劍劈砍的呀。”
玄衣一凜,沉聲道:“你說什么?”
那時候,他只顧著尋找父親的蹤跡,根本沒有細(xì)看過魔獸的死狀。
“真的,我絕對沒記錯。還有,那些門生在受罰時,我去偷聽過,他們都老實跟我爹交代了,說是聽見了那個山坳里有怪聲,才會追過去的。去到的時候,那些魔獸就已經(jīng)死了,他們白撿了一堆獵物……”簡禾并不笨,疑慮道:“你說,怎么會這么湊巧?會不會是圍困你父親的壞人在得手以后,將仙門修士引了過去,把這件事嫁禍給他們?反正魔獸的尸體會被收走,它們到底是被同類咬死的,還是被修士殺的,也留不下證據(jù)了……玄衣?”
“是嗎……”玄衣周身的氣息十分可怕,慢慢地靠回了墻上:“多謝你告訴我。”
直覺地,簡禾不敢細(xì)問,吶吶道:“不客氣。”
入了夜,山谷萬籟俱寂。簡禾的斷腿仍在綿長而麻木地疼著。她強(qiáng)迫自己休息一會兒,可一閉上眼睛,就忍不住胡思亂想,害怕玄衣會把她扔掉,害怕睡醒了以后只剩下自己一個。
熾熱的火光前,玄衣蜷著一條腿,另一條腿伸直了讓簡禾枕著。他將烤干了的外衣披在了簡禾身上,一手護(hù)著她的肩膀,歪著頭在墻上休息。
簡禾猶猶豫豫,不想擾人清夢,卻又很想和他說說話,以忽略腿上難受的感覺,于是試探著喚道:“玄衣,玄衣。”
她已經(jīng)決定好了——如果玄衣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不回答,那她就去數(shù)螞蟻、數(shù)羔羊,絕對不吵他了。
聽到父親身亡的秘密,玄衣怎么可能睡得著,剛才不過是在閉目養(yǎng)神。一聽見聲音,立即就睜開了眼睛,低頭看她:“怎么了?哪里疼?”
“腿疼,而且好亮啊。你陪我說說話,我就睡得著了。”簡禾也沒意識到自己半是在耍賴,半是在撒嬌,小聲道:“玄衣,你好不容易才有機(jī)會走,會不會覺得我在拖累你?”
玄衣捂住了她的眼睛,擋住了光,若有所思:“我還不至于急到連幾天也等不了。”
簡禾的睫毛輕輕在他掌心搔了幾下:“那我明天睡醒了還能見到你嗎?”
她睡不著,就是在擔(dān)心他一聲不吭走掉嗎?玄衣輕輕一提嘴角,賣了個關(guān)子:“這個嘛,等你明天睡醒就知道了。”
“謝謝你,玄衣。”簡禾拉住了他的手指,安心地嘀咕道:“遇到你……真好。”
翌日天亮以后,簡禾精神好了很多,可天氣卻比昨天更糟糕了。
雨幕沖陷了河堤,河水漫出了河床,模糊了地界。雖說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十有八九是車毀人亡。可是,她爹不可能連搜也不搜就直接放棄。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天氣阻礙了他們的腳步。
同理,在這個時候?qū)埩艘粭l腿的簡禾帶走,搞不好會加重傷勢。哪怕要自救,也也要等雨停了才行。
聽著滴滴答答的水聲,簡禾與玄衣一同翻找那個木匣子,想看看里面還有多少干糧,或者還有沒有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簡禾愁道:“藥已經(jīng)不剩多少了。”
至少,止血粉就沒有了。
玄衣頭也不回:“我會去采。”
他說出來的,一定不是空口白話。明明才十四五歲,已經(jīng)很可靠了。簡禾笑了笑,又神秘兮兮道:“不過,糖還有一顆。”
大多數(shù)的糖,要么碎成了幾塊,要么就融掉了。只有這顆糖紙還在,還恰好裂成了均等的兩小塊。簡禾分了一半給玄衣,嘻嘻道:“好甜,這樣我們就算是共苦又同甘過了吧。”
含著糖,玄衣皺眉,嫌棄道:“太淡了。”
“有得吃就不錯了,你還挑,總比沒味道的干糧好吃。”簡禾一邊嗆他,手繼續(xù)摸啊摸,無意間,觸到了一根被壓在了墊布下的長條形的東西。
訝異地掀開了墊布,簡禾驚呼一聲——這竟是幾簇捆在一起的信號煙花!
沒有仙寵的仙門修士出門在外時,大多會攜帶信號煙花,以便在危急時匯報方位、尋求救援。沒想到這個小匣子底下也藏了一簇!
射上天后,只要封家的人在附近搜山,一定能知道她還活著!
這東西并不畏水,在小雨時也能用。可若想更多人看到,至少要等天暗下去后才行。
“我們在傍晚時可以試試看,要是沒有回應(yīng),雨停以后,我們必須離開這里,不能再拖了。”玄衣意有所指地望了綁著她腿的木條一眼。
簡禾道:“萬一雨停的時候是在半夜呢?你背著我走嗎?”
“對。”玄衣輕描淡寫道:“我看得清。”
魔族人的祖先,本來就是晝伏夜出的作息,在夜間的視力遠(yuǎn)勝于獸類與普通修士。
“真好,你們魔族人會好多東西……”簡禾羨慕了一句,又忐忑道:“不過,你背著我走,我會不會很疼?”
“疼也要走,你是不是想當(dāng)瘸子?”玄衣一頓,看見簡禾驚恐地猛搖頭,覺得有點好笑,故意道:“如果真的疼得厲害了,我就打暈?zāi)悖钢摺!?br/>
簡禾氣得哇哇大叫:“為什么要扛著!”
玄衣抬手,冷不丁地彈了簡禾的額頭一下。簡禾捂著頭,一下子就說不出抗議的話了。
“趁現(xiàn)在雨小,我去找找有沒有能帶上路的草藥,傍晚前回來。”
簡禾點點頭。
兩人一起等到了夜間,逮到了雨停的間隙,玄衣吐出了一口烈焰。煙花貫天,“轟”一聲炸開了璀璨的斑斕。
簡禾緊張地等了好一會兒,只聽又一聲巨響,遙遠(yuǎn)的山林中,升起了一簇相似的煙花。
有回應(yīng)了!封家的人果然就在附近!
簡禾一喜,激動地抓住了玄衣的手:“我們有救啦!”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絢爛的煙火升了空。這回比剛才的距離更近了些。照這速度,用不了多久,封家的修士就能趕到了。
當(dāng)然,這也意味著,玄衣可以安心地扔下簡禾,離開這里了。
這么多天,簡禾日想夜想,就盼著獲救,想快點兒躺回舒適的床上。但到了要離別的這一刻,她才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
玄衣蹲在了簡禾面前,揉了揉她的頭,道:“我走了。”
“好吧……不行,等一下,你還不能走。”簡禾耍賴地扯住了他:“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是我救你出來了,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的,你還沒有履行!”
“我沒忘記。”玄衣凝視著她:“那你現(xiàn)在想好了嗎?”
“想好了!”簡禾理直氣壯道:“我要你記著我,以后都不許忘記我!”
玄衣怔住了。
簡禾萬分不舍,強(qiáng)調(diào)道:“聽見了嗎?死鬼,你不能忘了我。”
十二歲的簡禾,還很孩子氣。至今仍在對玄衣在馬車上說的話耿耿于懷,不得到保證就不安心。
玄衣失笑。除了啼笑皆非,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惘然和惆悵。他彎下腰,輕輕地抱住了她,一字一頓道:“我不會忘記你的。”
其實她根本不用特意提這個要求。
只相處了一個多月,在漫長的生命中,這段奇緣顯得太過短暫。今后,人魔殊途,約莫也沒機(jī)會再見面。但是……想要忘記她,真的太難了。
簡禾也不提寫信的事了,換了一個方向得寸進(jìn)尺:“要是在大街上見到了我,不能裝不認(rèn)識我,要跟我打招呼。”
“好。”
簡禾這才高興了起來,吸了吸鼻涕,推了他一下,道:“好啦,你快走吧。”
玄衣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到了門邊時,坐在地上的簡禾又喊住了他:“喂,玄衣!”
他回過頭來。簡禾沖他用力地?fù)]了揮手:“能認(rèn)識你這個朋友,我很開心,再見啦。”
玄衣微一點頭,就轉(zhuǎn)身沒入了黑暗之中。
人都以為未來很長,總有相見的機(jī)會。但其實很多時候,你以為的暫別,差點就是永別。
此后的四年,兩人再沒有見過面。
簡禾隨著父親回到了弁州,與封小夫人、以及她素未謀面的弟弟妹妹住在了一起。只是,因流言之故,也因為彼此不是一起長大的,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顯然將她當(dāng)成了搶奪父親的假想敵,關(guān)系很疏遠(yuǎn)。
每逢這種時候,簡禾就會格外想念玄衣,想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回到覓隱了沒有,又會想,如果他可以跟自己一起回來弁州就好了,那她不會那么孤單。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說再見的時候,就再提一個要求,讓玄衣寫信給她了。
反正,他那么聰明,總有辦法寫信給她的,不是嗎?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花骨朵兒抽條發(fā)芽,簡禾亦逐漸褪去稚氣,出落成了艷名遠(yuǎn)揚的封家大小姐,結(jié)識到了外面的朋友。
與玄衣相識的濃墨重彩的一個月,悄然地沉浸到了她的記憶深處,不再被她時時掛在嘴邊。
偶爾午夜夢回,簡禾都會懷疑,自己十二歲時的那段記憶——陰森的獸牢,俊美的魔族少年,矮墩墩的小怪獸,同食同寢一起打鬧的一個月,在山崖下的生死與共,一起分享的半顆糖,以及最后道別時,他答應(yīng)的“不會忘記你”——都是她因為太過寂寞而想象出來的一段綺麗的故事。
唯有卷起褲腿時,膝蓋上留下的疤痕可以提醒她,這不是她的臆想,而是真實發(fā)生過的。玄衣也是真實存在過的。
好景不長,來到弁州的第三年冬末,飽受瘋病折磨的封夫人與世長辭。對于她而言,這更像是一種獲得永久安寧的解脫。
下一年,弁州氣候反常,大旱之后又是大澇,爆發(fā)出了一場罕見的瘟疫。一片縞素中,封家易了主。少數(shù)百姓仍堅守在家鄉(xiāng),更多的人拖家?guī)Э冢ネ獾乇転?zāi)。
至親不在,就再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簡禾整理好了心情,隨著百姓的洪流離開了弁州。在外游歷了半年,于某處依山傍水的偏遠(yuǎn)之地,為了拉起兩個落水的孩子,簡禾腳下打滑,落入了湍急的江水中,一瞬間就被吞噬了。
再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身處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腦殼一抽抽地酸脹,簡禾的胸膛緩慢地起伏著,迷蒙間,聽見了兩個聲音在嘀嘀咕咕,議論著她。
“……這人你是在哪撿到的?”
“順著江水飄過來的,我看還有氣,就給撈上來了。”
“撈就撈,你把她帶回來覓隱這里干什么?往河灘一丟不就得了。”
“還不是看這娘們長得好看嘛,過段時間,不是要‘那個’了嘛,留著她絕對有用……”
……覓隱?
簡禾氣若游絲,昏昏沉沉,忽地一個激靈,嘔出了一口清水。堵住的那口氣一下子就通暢了,她悶咳幾聲,睜開眼睛。
這是一個狹窄且昏暗的房間,那兩個人見她一醒,立刻將頭縮開了。這是一對中年的男女,相貌平庸,眼鑲黃瞳——居然是兩個魔族人。
簡禾一下子就清醒了,警覺地爬了起來。
她落到了魔族人手里?
剛才,似乎還聽見了“覓隱”這個地名……飛快地琢磨了一下,簡禾被一記悶雷敲暈了——覓隱覓隱,可不就是玄衣說過的他的家鄉(xiāng)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