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先生今天不來了嗎?”何蓉問梁安妮,“一個小時后新班底和總部有遠程視頻會議呢。”
“蒙總沒說啊。”梁安妮一邊玩蜘蛛紙牌一邊答道,“你再打去丁時英家里問問,她怎么還不來上班!真當自己和雷再暉是一國的啊,攀了那根高枝兒就忘了本。”
“我要布置會場。”何蓉駁道,“不然我們換換?”
梁安妮翻了個白眼,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懶洋洋地撥起號碼。何蓉拖著受傷的腳,一瘸一拐地走進第一會議室,關上門:“唉!一個秘書挑水喝,兩個秘書抬水喝,三個秘書沒水喝……丁姐啊丁姐,你向來風雨無阻,怎么偏偏今天不出現了呢?”
她連接上總部的網絡,視頻正常,開始測試麥克風。奇怪的是,無論她如何測試,噪聲就是無法降低,咿咿嗚嗚聽不清楚。
“怎么回事?”何蓉將地上的總閘關上,準備重啟試試,但那噪聲仍在她耳邊縈繞。突然會議室的門被重重地推開,梁安妮一頭撞了進來:“救命呀!”
和她一起撞進來的還有突然增強的尖叫聲、桌椅倒地聲、紛亂的腳步聲——那些被何蓉誤會的噪聲,全部來自于會議室外突然爆發的一片混亂。
“怎么了?”何蓉話音未落,就被梁安妮推倒在地。而制造這一片混亂的人也趁機闖進了會議室,踢上門,手中兩尺來長的單刀直指剛才對他出言不遜的女人:“梁安妮,你說誰是神經病?”
梁安妮緊緊貼著墻角,嚇得兩腿直打戰:“李歡,李歡,你不要生氣,開除你又不是我做的決定,冤有頭,債有主,你去找蒙總呀!”
“我問你,你說誰是神經病?剛才你說誰是神經病?”
梁安妮“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錯了,我錯了,你不是神經病!你也知道我這張嘴就是臭……”
“我不過好好地問你鐘有初在哪里,你憑什么說我是神經病!”李歡手中的刀就懸在何蓉的頭頂,隨著他激憤的動作一抖一抖的。
何蓉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平時的李歡只是古怪,但并沒有攻擊性呀!眼前的持刀人穿著一件黑色豎領風衣,戴著黑色皮質手套,右手持一把兩尺長的單刀,左手指間夾著三把四寸來長的飛鏢。看來他室友說他晚晚練飛鏢并不是假話,多半還聞雞起舞,苦練刀法呢。何蓉顧不得腳踝還在鉆心疼,拼命靠手肘的力量一點點地向門口挪動。
“李歡,我是神經病!我是!”梁安妮一邊自己打臉一邊連聲求饒,“再說,我真的不知道有初姐在哪里!昨天雷再暉把她開除了!對了,何蓉和鐘有初關系最好,你問她!她肯定知道!”
她直指匍匐在地板上的何蓉。李歡余光瞥見何蓉正企圖離開,一把拎住她的衣領將她拽起來:“別跑。”
下一秒刀刃就貼住了她的脖子。何蓉從未覺得自己的頸大動脈奔流得如此歡快過。她拼命伸直了脖子,生怕李歡一使勁,血就要噴流到天花板上去了。
雖然視線受限,她仍能瞥見梁安妮像只受了驚的老鼠一樣,哧溜一聲就到了門口。門打開,許多雙手伸進來,將梁安妮扯了出去。緊接著一名銷售部的員工氣勢洶洶地往里面走了兩步,指著李歡:“你給我把刀放下……”
李歡一揮左手,三枚飛鏢就射了出去。兩枚釘在墻上,一枚射中那名英雄員工的左頰。英雄員工慘叫一聲,捂著鮮血直流的臉,朝門外跌去。
“你們都曾是我的同事,我不想傷你們!這是給你們一個教訓。誰不想要眼珠子,就只管過來!”
無人敢接話。門外似乎有人在喊:“戴眼鏡的快到前面來呀!”
李歡大吼一聲:“關門!”會議室的門立刻被關上。
“李歡,冷靜一點。我平日也不是對你很差吧?”被李歡推搡著坐在椅上,刀刃也換了個比較沒有威脅性的角度,何蓉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盡量保持平靜,“況且這刀太鋒利了,也會傷到你。”
“我很冷靜。你知道我吃過很多泡面,死不了的。”李歡一掀風衣,手中又多了三枚飛鏢。何蓉眼角瞥見一片銀光閃閃——一枚枚飛鏢掛滿了他的腰間,心中便只想罵娘。
一旦走出這個門,她一定要把鼎力的保安,還有梁安妮揍一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跑回來,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今天時英姐不在,我可以當半個家。不如你放下刀,我們溝通一下,想辦法將這事情解決。還有,你不讓他們進來,他們可以不進來,但是他們一定已經報警了。要我說,鬧到警察局就難看了,對不對?”
李歡叫她省點力氣:“鐘有初教出來的果然不同。閉嘴吧!”
他環顧了會議室一圈,看見會議桌上擺著八臺筆記本以及配套的麥克風和攝像頭:“怎么,要開視頻會議?”
“是,十點整和總部有遠程會議。”
“開什么玩笑,現在紐約是晚上。”
“雷先生一早就安排好了。”
“蒙金超和雷再暉都不在。”
“他們半個小時后應該會出現。”
“我不要應該,我要肯定。”
“我肯定蒙總會出現,和總部開會他不會遲到的。”何蓉道,“雷先生我不敢保證,時英姐今天也沒有出現。哎,我說,其實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咱們談談嘛。”
李歡一腳將地上的總閘踩下:“把離你最近的那臺電腦和麥克風移過來。”
何蓉一邊要顧著脖子上的刀,一邊要挪動麥克風,短短十幾秒,已經冷汗直流:“請用。”
李歡將飛鏢放在桌上,開始單手操作。何蓉想起他是技術部的,不由得心往下一沉。
圍繞在會議室外的人正在唧唧喳喳討論:“快報警吧,還等什么!”
“不用報警!”又有一個人叫道,“我們的保安系統是最新的百家信產品,一旦遭到惡意闖入,電腦程序會直接通知大廈保安和最近的分局。”
“那警察怎么現在還沒來?”
“不要說警察,保安也沒來啊!李歡交了員工證,怎么進入鼎力的?”
“說這些還有用嗎?快去通知保安!”
“不要慌!不要慌!出什么事了?”蒙金超終于出現,額頭上還掛著亮晶晶的汗珠。他奮力分開人群,走到了梁安妮面前。
“李歡不知道怎么闖進來的,現在在會議室里,挾持了何蓉。”梁安妮脫離了險境,已經不是剛才膿包的模樣,“他拿了一把刀,這么長,這么寬!還有無數的飛鏢……剛才已經有人受傷了!”
有人將負傷的員工推到蒙金超面前。他左頰上貼了一張創可貼,把射中自己的飛鏢拿給蒙金超看。
“這是什么刀?格陵有刀具管制,他李歡敢藏刀?”
“好像是鉛筆刀改制的。”
“鋒利嗎?”蒙金超的手指不小心在刀鋒上劃了一下,立刻破皮,“哎呀,不好,我暈血,快拿創可貼來!”
“蒙總,這是要出人命的呀!快報警吧!”
蒙金超自信道:“不用!我們的保安系統是最新的百家信產品,一旦遭到惡意闖入,電腦程序會直接通知大廈保安和最近的分局……”
“李歡已經闖進來十多分鐘啦!別說警察,我們連保安的毛都沒看見!”有人喊道,“他還挾持了何蓉!”
“快報警吧!”
“不要報警!”蒙金超大叫,“讓我想想!”
“蒙總,不能再想了呀!”
蒙金超怒道:“你們知道個屁!如果讓人得知百家信這樣輕易就被破門,以后我們還怎么混?我們做保安系統的,自己的安全都保證不了?”
一班人立刻啞口無言。
“我看他準頭不行,你們去引他投飛刀,彈盡糧絕,再一舉擒下。”蒙金超的話沒有得到任何人回應。不讓報警,又不能和會議室聯系上,局面僵持著。
“他不是惡意闖入。”
人群外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大家回頭望去,看見雷再暉坐在何蓉的位置上,冷靜得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不要和技術天才玩花樣。”他將何蓉的電腦屏幕轉向大家,“今天和總部有視頻會議,所以關閉了內部防火墻。李歡已經從會議室里打開了何蓉的電腦,你們剛才說的話,全部都被他聽見了。”
何蓉的電腦屏幕上方的攝像頭一直不停地閃爍著紅光,電腦里傳來一個很有禮貌的聲音:“雷先生,謝謝你,我現在覺得視野開闊了許多。各位前同事,我不是神經病,你們不必慌。尤其是你梁安妮,我們倆還沒完呢。”
梁安妮嗯哼一聲,立刻昏了過去。
“李先生,你看,我已經展現了我的誠意。”雷再暉從座位上起來,“你呢?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現在正是大好機會。”
“你能做主?”雷再暉看了一眼蒙金超,道:“今天這里還是我做主,但在你提要求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那邊似乎不相信他雷再暉竟敢以逸待勞:“開什么玩笑,雷先生,我有什么義務回答你的問題?現在我有人質在手里。”
“誰知道?反正我看不見。”
電腦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何蓉慘白的臉出現在屏幕上,但只是一秒,攝像頭就被移走了:“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
“那你還要提問?”
“李先生,你是一個很強勁的對手,我提問是對你的尊重。”
這話說得李歡非常受用:“請問。”
“我相信以你的技術,可以輕易出入鼎力,但百家信……”
“我早對主管提出過這套最新電子保安程序有致命后門,但蒙金超堅持要推出市場。為了賺錢,他堅持每半年要推出新產品,保證市場更新率和占有率,但是給自己的公司也裝上,我不知道他是自信心爆棚還是傻。”
在場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地望向蒙金超。蒙金超正要開口解釋,雷再暉一抬手制止了他:“李先生,多謝你的解答,現在你可以提要求了。”
“你開除了鐘有初。”
“是。”李歡正要發狠,雷再暉搶先道,“其實你沒必要威脅蒙先生投毒,要知道這事只歸我管。”
李歡心情很愉快:“可他嚇得立刻把茶水間關閉啦。哎,蒙金超,你晚上被噩夢驚醒的時候有沒有尿褲子?”
蒙金超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雷再暉輕輕敲著桌面:“李先生,我們趕快把這事兒解決了吧。如果不能及時和總部取得聯系,他們一定會打電話來詢問,然后事態就不是我們兩個能控制的了。”
會議室里的李歡竟然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何蓉滿心歡喜——李歡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帶入了雷再暉的節奏中,局勢被控制住了。她從未覺得屏幕上的雷再暉竟這樣英俊,他的眼睛真是迷人,具有讓人安定的力量。
“我有兩個要求。第一,我要求蒙金超立刻發函至各大媒體,承認百家信最新保安程序有問題……”
“這不行。”雷再暉斷然拒絕,“李先生,你知道我們之所以到現在還不報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不希望影響到百家信的形象。”
李歡惡狠狠道:“那我替你們報警!”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但又覺得不對勁。報警的話,百家信不就完了嗎?大家的飯碗不就都砸了嗎?
“何必呢?”雷再暉道,“報警等于昭告天下百家信有問題,如果有不法分子趁機進行違法活動——這可不是對客戶負責任的做法。”
李歡又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雷再暉繼續道:“不如我們折中——百家信發函給所有客戶,承認最近一次系統升級出現紕漏,然后在最短時間內為客戶打補丁,你看怎么樣?”
李歡喘著粗氣不置可否。
“當然,我完全尊重李先生的意見。如果你覺得不能接受,我們再想其他辦法。”
“好吧好吧!我接受!但必須由蒙金超親自道歉!”
大家幾乎要歡呼起來。蒙金超突然道:“雷先生!多謝你!幸虧有你能制得住他!”
屏幕上雷再暉一直鎮定的臉色剎那間變色,但立刻又恢復平靜:“蒙先生,您太抬舉了。”
李歡已經炸了:“雷再暉!你他媽的是不是在給我下套子?憑什么我就要聽你的?告訴你,我現在不同意了!百家信必須向媒體公布所有骯臟的內幕!”
和躁郁癥患者談條件就像抱著定時炸彈跳舞,隨時會粉身碎骨。蒙金超不合時宜的發言在百家信員工中激起了極大的反響。你要做領導可以,但你也要展示出相應的智力來呀,而不是在這里拖后腿。
雖然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憤怒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蒙金超一言不發地退到了人群最后面,眼中的陰沉一閃而過。他絕不會承認是因為聯想到了聞柏楨,所以才反感雷再暉,而這種反感已經囂張到了寧可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也要雷再暉失敗的地步。
“好,可以,只要我們目標一致,萬事好商量。”雷再暉依然不緊不慢地討價還價,“你看,何小姐的腳不方便,我們應該尊重女性,不如由我進去換她出來。”
“想得美!”李歡厲聲道,“不用想也知道你有詭計!”
“我不帶任何東西。” 雷再暉從電腦前站起來,開始脫外套,摘手表,掏空褲子口袋,脫鞋,最后將手機放在桌面上,“我會舉著手,倒退著走進會議室。你也知道,鐘有初和何蓉關系很好,多想想她。”
當雷再暉提到鐘有初的名字時,何蓉明顯感到李歡的手腕一松,施加在她脖頸上的壓力減輕了少許。
“少啰唆,待會兒有你逞英雄的時候。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要見鐘有初。”
挾持案件里面總牽扯著桃色糾紛。雷再暉若有所思,鐘有初——那個斜視的小白領,不管李歡和她是什么關系,他并不希望事件復雜化:“李先生,你這樣的一廂情愿讓我很為難,鐘小姐已經不是百家信的員工了。”
李歡的臉上顯出了激動和忸怩交織的神情。何蓉顧不得聲音沙啞,忍不住開口道:“李歡,你為什么一定要見有初姐?有初姐從來沒有得罪過你,就算在背地里她也沒有說過你一句壞話,甚至看到你還會客氣地打聲招呼……”
原本撲朔迷離的關系越說越敞亮。何蓉突然想起似乎有過這樣一段記憶——她曾經看到在茶水間里,李歡拿起一盒吃剩的綠豆糕放在鼻下嗅了嗅。
那是鐘有初最愛吃的甜食。當時她以為李歡是聞過期了沒有,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一身雞皮疙瘩!想到現在挾持自己的人曾經和有初姐間接接吻,何蓉差點兒吐出來:“有初姐只把你當做同事啊!”
“你才來幾天?你懂什么?我和有初的感情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早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別激動。”聽見李歡的聲調越來越高,雷再暉暫時妥協,“激動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好處。你現在說要見鐘有初,下一個呢?難道你要見市長我也得去幫你找來?李先生,我們應該解決問題,而不是讓問題越堆越多。”
“市長算什么!我只要見有初!”
“是不是把鐘有初找來你就肯算數?”有人大聲問道,“叫她來還不容易嗎?快打電話讓那女人回公司!”
附和的人越來越多。何蓉看見屏幕上雷再暉的表情顯然是無奈的。他沉默著,似乎在想著另外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馬上給鐘有初打電話!”李歡吼道,“我要她回到百家信來!不看到她我決不罷休!其他人不準插嘴!我要雷再暉親自打!快點兒!拿起你的手機!”
高度亢奮讓李歡持刀的手不小心抽搐了一下,在何蓉的脖頸上劃出淺淺一道血痕。雷再暉雖然看不見,但何蓉吃痛的呻吟聲卻清清楚楚地從電腦中傳了出來。
“何小姐,你還好嗎?”
“受了點兒輕傷,不過沒關系,我還堅持得住。”
雷再暉從桌上拿起手機:“好,為了再次表示我的誠意,照你說的做。”
這晚鐘有初破天荒沒有夢見無臉人,睡得一如墜入黑洞。九點時她被一陣急驟的電話鈴聲給驚醒。
“喂?”她閉著眼睛摸起電話,慵懶地問道,“誰啊?”
“有初!”電話那頭傳來尖利的女聲,幾乎要將她的耳膜穿破,“還在睡?”
短短三個字,感情充沛得好像能擰出驚訝、失望和指責的水來。
鐘有初立刻睡意退散,從床上直彈起來:“小姨,有什么事嗎?”
打電話來的是葉月賓的妹妹葉嫦娥。自從葉月賓去世后,葉嫦娥在某種程度上代任了鐘有初的母親一職,負責起外甥女的衣食住行。不得不說葉嫦娥是個稱職的監護人,但過分的責任心有時候讓鐘有初覺得很吃力。
“九點還在睡,看來他們說的不假——你下崗了。”葉嫦娥的聲音如同穿破霧鄉的船笛般尖銳,“有初,就算丟飯碗也不能賴床!養成良好的作息習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破壞它就很容易!”
鐘有初下意識地將肚子上的贅肉吸了吸:“我正要起床呢,今天……”
“別費勁撒謊了。鐘家灣老福頭家的二侄子還記得嗎?退伍了之后在鼎力大廈當保安的那個,昨天晚上他親眼看見你交出了員工卡,灰溜溜地走人。”
鐘有初滿頭大汗:“小姨,現在沒有下崗這個概念了。”
葉嫦娥毫不客氣:“說得再好聽,也是失業!我早說過,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進事業單位,捧鐵飯碗,工作輕松,有時間相夫教子。我們黃梅劇團就很好,三險一金,旱澇保收,你偏偏不去!算了,你先回云澤休養一段時間。過年后我就沒見過你,女人在你這個年齡老得最快。”葉嫦娥憂心忡忡,“坐辦公室容易發胖,長期對著電腦對皮膚也不好。面膜每天在做嗎?每天的一勺芝麻兩片檸檬三顆紅棗四樣水果五種蔬菜六成飽七分暖八杯開水九點瑜伽十點睡覺堅持了嗎?別以為我不在身邊你就可以敷衍了事。”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鐘有初冷汗直流:“小姨,我已經不是演員了,不需要把容貌體態看得太重,自己活得愜意不就行了嘛。”
“女人在把自己嫁出去之前都是演員!”葉嫦娥痛心疾首,“如果你嫁得不好——我連想都不敢這樣想!你自己可以考慮一下將來到地底下怎么面對她!反正我是沒有面目去見你媽!”
她嘰里呱啦將不識時務的鐘有初訓至滿心慚愧才意猶未盡地結詞:“總之你趕快回云澤。鐘汝意!要和你女兒說兩句嗎?”
背景里傳來鐘汝意弱弱的聲音:“我澆花。”
葉嫦娥掛了電話,鐘有初嘆了一口氣。格陵的云澤同鄉會有一張非常微妙而堅固的關系網,它盤根錯節于都市的底層,沾滿了各種灰撲撲的小道消息。她昨天才失業就被傳回老家,可想今天不會有安生日子了。
果不其然,她緊接著又接到幾個老鄉從工作單位打來的電話,有慰問的,也有提供就業信息的,她的電話霎時成了熱線,最后打進來的是繆盛夏。繆盛夏和鐘有初曾是同學,但成年后兩人聯系甚少,最多在同學會上打個照面。繆盛夏人如其名,名如其聲,接起電話來一股熱浪直沖鐘有初耳膜。
“有初!誰敢炒你,我替你出頭!”繆盛夏突然狂笑起來,隔著電話鐘有初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臉,“我想到了,我要把你們公司買下來,做成個大廁所,叫你老板去守門,怎么樣,有初,解不解氣?三千萬夠不夠買你們公司?”
“留著錢做慈善吧!拜!”鐘有初干凈利落地掛了電話。須臾電話又拼命地響了起來,還是繆盛夏:“說正經的,我一直想在格陵投資……”
“投資廁所?”鐘有初不客氣地又掛斷了電話。不依不饒地,繆盛夏又打過來,這次他也火了:“鐘有初,你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啊!從來沒有人敢掛我電話……”
鐘有初再次掛給他看。把電話甩到一邊,她正換睡衣,電話又發瘋似的響了。
“有完沒完了!”她對準話筒大吼一聲,“還要我再飆你一次嗎?”
“鐘小姐。”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冷靜而清晰的男聲,絕不是繆盛夏。鐘有初一愣:“哪位?”
“雷再暉。你的電話真難打。”
他打電話來干什么?鐘有初穿了鞋下床:“您好,有什么事嗎?喂?”
在李歡的授意下,何蓉實時鍵入一行行文字信息傳送給電腦前面的雷再暉。沉默持續了大概半分鐘,就在鐘有初以為他只是打錯的時候,雷再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經過考慮,我覺得開除你是個錯誤,請你立刻回公司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將這個錯誤改正。”
“昨天我就說過了,我對臨時工作合同沒興趣。”掛斷電話,她走進衛生間去洗漱。洗漱完畢出來時,手機仍然頑強地響個不停。
“雷先生,我不打算回百家信,好馬不吃回頭草的道理小女子還是知道的。”
電話那頭又沉默了大約半分鐘:“那么按照你入職時簽訂的員工條例,百家信還應當賠償你一筆退職金,請你來公司領取支票。”
鐘有初正在梳頭的手停了下來。鏡子里映出一個紅撲撲的、經過充足睡眠滋潤的臉蛋,有點斜視的左眼疑惑地瞇著。
“怎么回事?”李歡緊張地問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電腦屏幕上的雷再暉,“怎么沒有回應?”
雷再暉也等著鐘有初回應。
“退職金嗎?我還以為公司會賴掉呢,已經不抱希望了。”鐘有初的聲音歡快起來。
何蓉的手放在鍵盤上,李歡反而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雷再暉見李歡遲遲沒有下一步的指示,于是說道:“昨天我們的工作有些小失誤,現在支票已經開好。”
“哦,麻煩您了,其實由何蓉把支票帶給我就可以。”
“主要是為了表示公司的誠意,所以由我親自跟進,也請鐘小姐務必親自來拿。”
“這么堅持?那冒昧地問一句,有多少錢呢?我想知道值不值得。”
李歡并沒有考慮到這些細節,完全無法招架鐘有初的問題。何蓉靈機一動:“按年資來算,大概是這個數字。”
她在鍵盤上敲出了一個五位數。
“六萬三千七百八十二元整。”
“我明白了。”鐘有初慢悠悠道,“真是一筆意外之財,我馬上過來——你們不會反悔吧?支票是可以兌現的吧?”
“鐘小姐可以放心。”雷再暉按照李歡的指示一字不差地說完了最后一句臺詞,“請務必盡快趕來。”
“好的。”輕巧地說了一句,鐘有初掛了電話。眾人寂然無聲,良久有人竊竊私語:“直接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不行嗎?”
“開玩笑,真知道了誰愿意來啊!”
“她不會起疑心吧?”
“怎么會!退職金的金額聽起來很真實呢。”
雷再暉看了一眼手表:“現在只能等了。”
李歡喉嚨里咕嚕了一聲。過了令人窒息的半小時后,雷再暉的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我的員工卡已經交了,請雷先生親自來鼎力門口接我吧。不需要別人,雷先生務必親自來。”鐘有初冷冷道,“為了表示公司的誠意嘛。”
李歡疑惑地看著雷再暉,猶豫不決。雷再暉捂住話筒,對李歡道:“我絕不會因為她是你的女人就對她俯首稱臣。請找別人去接,我個人絕不接受這種居高臨下。”
李歡立刻上當:“她要你去,你就去!快去!別耍花樣!把她帶上來!”
鐘有初在鼎力門口等了三分鐘,無數個念頭在胸中翻滾。她還記得八年前第一次作為新員工來到鼎力。工業區的嚴重泄漏事故使得格陵當天的污染指數達到了史上最高,但一想到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就連灰紅色的天空在她眼里也變得可愛起來。她曾無數次在夜空下眺望矗立在濱江入海口的鼎力,燈火輝煌,是一切權力和榮耀的象征。可真到了它腳下,它也只不過和其他大廈一樣,給人隨時會坍塌的感覺。
鼎力大廈有二十三級臺階,鐘有初拾階而上。是何時開始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在最安穩的時候總不可避免地想起最深處的悲傷?也許是當她進入百家信,卻重遇故人的時候便明白,命運不會停止對她的戲弄,或陰險,或殘忍,永不厭倦。
雷再暉出現時,看見的是鐘有初轉身走下臺階的背影,他急步跟上:“鐘小姐!”
鐘有初并沒有停下:“本來想當面使你難堪,現在覺得那樣也太孩子氣了。再見!”
“除了解雇你,我們并沒有其他過節,這種無端的指責恕我不能接受。”這種反復而任性的回答并沒有讓雷再暉不屑。正常人的表現應該就是和百家信的那幫員工一樣,互相推諉,諸多借口,臨陣退縮。
“不過,你也確實沒有來的必要,再見。”
“雷先生。”反而是躊躇的鐘有初在臺階下喊住了他。兩人一高一低,中間隔著十三級臺階。她仰頭望著他,右手緊緊抓著拎包的肩帶,臉上擠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他不知此時的自己在鐘有初眼中,也和鼎力一樣,不過是隨時會坍塌的莊嚴,而她大發慈悲,愿意扶他一把:“何蓉出了什么事?”
老派電影中美女出場都是翩翩走下寬闊的大樓梯,昂首挺胸,線條流暢,從扶手上的玉指到優美交錯的雙腿,裙裾粼粼如湖水。而現在雷再暉看著鐘有初一步步走上來——最糟糕的俯角,決定了放大的上半身和縮短的下半身很滑稽。可她偏偏能夠只運用腳踝的力量,帶動著全身的關節都產生節律感,在滑稽里穩穩地走出一份優雅與從容。
這不由得讓雷再暉生出了一份懷疑。進一步聯想她走路、入座、起身、收拾雜物,每一個動作確實都是不尋常的姿態。她的每句話,每個眼神,都比平常人傳遞出更多的情感。
“鐘小姐不怕我是有惡意的那個人?”
“雷先生怎么會屑于對我們這些小人物展示惡意呢?在我們這種小人物面前,您連眉毛也懶得抬一抬。”兩人并肩朝電梯走去,鐘有初道,“我想是有人威脅到了百家信的利益,使您也受到了牽連。”
“作為顧問,不得不站好最后一班崗。”好像十分無可奈何,但雷再暉依然沒有什么表情,“很抱歉將你牽扯進來。”
退職金這種說辭根本沒有說服力。首先,“懵懂”一定會想盡辦法賴掉退職金;其次,萬一賴不掉,他一定會主動出面做好人;最后,很難有人會注意到退職金的數額是何蓉手機號碼中間的五位數吧。她頓了一下,不知為何想起被雷再暉寫在糖紙上那個有些年頭的電話號碼。當他撥打那個永遠不會通的電話時,也是這樣沒有表情嗎?
“李歡挾持了何蓉在會議室,他要求公司收回缺陷產品,還要求見你。”
“他做出這種事情你還不報警?”大駭的鐘有初拿出手機,雷再暉制止了她:“報警暫時不在考慮范圍內。”
“我已經不是百家信的員工,沒必要顧及公司的名譽。”
“我和你一樣,也對百家信的名譽沒興趣。”雷再暉一棕一藍的眼睛冷冷地盯著鐘有初,“可惜我和董氏貿易尚有合同在身,必須以董氏的最大利益為依歸。更重要的是,你如果同意協助我,我會提供給你絕佳的工作機會。”
面對這樣的誘惑,鐘有初有些動搖,但仍然沒有表態。
“再拖延,李歡會起疑心的。”雷再暉抓著她的手腕沖進剛剛打開的電梯,還有人打算進來,他擋回去,“緊急事件,請坐下一部。”
他語氣不善,已經踏進來的幾只腳慢慢地縮了回去,電梯緩緩關上。鐘有初甩開了雷再暉:“怎么協助你?”
“李歡曾威脅蒙先生不得開除你,在你離職后他采取了激烈的方式來報復,這不是惡作劇——你好像并不吃驚。”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或者你根本已和他串通好了。”
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得不認栽。但鐘有初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的后半句話,而是自嘲地笑了起來:“比這更古怪的我也見過。哦,或者說我瘋狂起來,能比李歡更可怕。”
雷再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只有眼神傳遞出若有若無的信息:“隨便鄙視吧,原來她早就知道李歡對她有不正常迷戀情緒啊。”
鐘有初瞇起眼睛嘲諷地望向雷再暉:“你不是正在這樣想嗎?”
“我沒興趣評判誰是誰非。”
鐘有初譏諷道:“那是因為今天這種局面是我們共同造成的,如果你不開除我,就不會引發連鎖反應。”
“鐘小姐,如果你繼續用這種語氣我們就沒法兒談,我只感謝你也曾不正常地迷戀過某人,有經驗就好,不難進入李歡的角色當中,引起共鳴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法。”
鐘有初悻悻地閉上嘴,兩個人賭著氣沉默也不是辦法,尷尬的氣氛越來越濃。良久,雷再暉才道:“是你自己說漏了嘴。”
“還有什么吩咐?”
雷再暉打量著鐘有初,她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米色襯衣,衣領敞到鎖骨處,看起來只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小白領。他伸手,按在她的衣扣上。鐘有初眼底的詫異一閃而過,難忍地皺了皺眉:“雷先生打算用最低級的色誘?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雖然在過往的工作中也遇到過各種突發狀況,用過各種非常手段,但這一次,雷再暉隱隱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可恥:“我尊重你的意愿。”
短暫的抵觸過后,鐘有初默然地將衣領拉開,隱隱露出內衣的花邊;把束好的馬尾拆散抓松,又伸手去拉裙腰。對她來說只有這種程度的犧牲而已,無所謂了。雷再暉已經覺得有些刺眼,只好別過頭去。電梯門打開了,鐘有初一步踏出去,雷再暉抓緊時間與她溝通:“李歡一定比你知道的更了解你。”
“我有心理準備。”
“想辦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雷先生,我沒幾件衣服可脫。”
“讓他接受我之前開出的條件。”
“知道。”
“小心。”在最后的幾步路里,他終于流露出一點兒人性,“我不希望任何人受傷。”
沒想到這么快又回到這里,并受到夾道歡迎:“鐘有初,你可算來啦。”
“謝天謝地,趕快把這事兒解決了吧。”
“就是,你快叫李歡放了何蓉,萬事好商量。”
“私人恩怨不要影響到工作嘛。”
在有些人眼里她是救星,在有些人眼里她是禍水,這種毀譽參半的眼神鐘有初很熟悉。
雷再暉回到何蓉的位置上:“李先生,鐘小姐來了。”
“有初姐……”何蓉的呼喊被粗暴地打斷,取而代之的是李歡興奮而急促的聲音:“快讓有初進來!你,雷再暉,你坐在電腦前面,讓我看得到你,別玩小動作。”
鐘有初正要擰動門柄,從人群最后面沖出來的蒙金超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鐘有初,你一定要讓他打消毀掉公司的念頭。”
“我試試。”
“雷再暉的話不能聽,你聽我的。”
“梁安妮。”雷再暉從桌上拿起李歡最先擲出的三柄飛刀,“帶蒙先生去茶水間休息。”
“鐘有初!你不想看到聞柏楨的心血都毀于一旦吧?”
“李歡,我進來了。”會議室的門隨著鐘有初放在門柄上的手微微用力,輕輕地打開了。從半掩的門縫里只能看見咖啡色會議桌的一角和緊緊拉著的深藍色窗簾,營造出一種幽暗的氣氛。
門又被輕輕帶上。會議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何蓉的電腦是唯一連接內外的紐帶。大家屏息靜氣,一開始只能聽見李歡急促的呼吸聲:“對不起有初,我不應該騙你,我……我只是怕你不肯來。你坐,你坐呀,坐在我的對面。”
“為什么我會不愿意來呢?”鐘有初的語調相對平穩很多,語速緩慢,每個字都很清晰,“對!如果在你手上的是梁安妮,我可能真的不會來。”
何蓉哇哇地哭了起來:“有初姐……你和我說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可是我真的好怕……我盡力了……”
“何蓉,別哭,你做得很好。至少當著我的面,李歡不會傷害你,對不對?”鐘有初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看,我已經來了,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有初,你今天真漂亮!知道嗎?你是我心目中的莉亞公主。”他語無倫次地表達著心中的激動,“我有一張你穿金色舞娘服的海報……是我合成的。”
“那,是我真人比較美,還是海報上比較美?你的眼睛為什么還在看別的地方?看著我,只要看著我!是我真人比較美,還是海報上比較美?”
含糊的元音和輕柔的輔音形成了強大的磁場,全程監聽的雷再暉不得不承認鐘有初此時的聲音有種魔性,她想必是投入了許多的精力,千錘百煉,才練成了今天的語調和姿態。這絕不是一個普通人的必修課。
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事態恐怕會出乎他的一切預料。他迅速拿起小刀把桌上一副耳機的電線割斷。
“是你比較美……”李歡急促的語調間還夾雜著何蓉的嗚咽聲,“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女人味……我不是說你之前不美……有初,去把門反鎖上。”
“我不要,我不要把門反鎖上。”鐘有初慢慢地說著,“你不了解我嗎?我從來不會把門反鎖上,想想看,是不是這樣?”
“……好吧。”音響里傳來重重的推搡聲音,何蓉的抽噎聲變大,“快把音頻關掉!我不希望外面的人聽見我們的對話。”
“李歡,別這樣粗暴,何蓉是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你被炒她有幫你說過一句話嗎?只有我是你的依靠。”
“那你讓何蓉出去好嗎?”鐘有初輕言細語,“我和你單獨談。”
“嗒”的一聲,電腦陷入一片死寂。須臾,有人獻計:“有軟件可以強制打開對方音頻。”有人反對:“在李歡面前玩弄這種把戲,不是班門弄斧嗎?”
會議室里隱隱約約傳來何蓉的尖叫聲,接著是鐘有初的怒喝聲,但誰也沒有聽清楚她激烈地表達了什么。雷再暉騰地站了起來,奔至會議室門口,只要稍微一使勁,他就能打開門,但門先從里面打開了,捂著腦袋的何蓉被鐘有初推了出來,雷再暉接了個正著。他伸手想把鐘有初也拉出來,但她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門隨即被關上。
“……李歡要割我的耳朵!”何蓉撲在雷再暉懷里抖個不停,“我的耳朵還在不在?好痛!我的耳朵沒有了!”
“何小姐,你并沒有受傷。帶她去休息一會兒,她的腳腕需要冰敷。”
“那有初姐怎么辦?”何蓉哭叫起來,“怎么可以把她和那個變態關在一起?那個變態會傷害她的!”
“不會。”
“你保證?”
“因為他不會傷害同類。”
“你看,我不會走的。”鐘有初重新坐在了李歡對面,“不和你談好條件,我不會走。”
迎著鐘有初誠懇的目光,李歡放下了手中的單刀。幽暗的空間里,刀身像一潭黑灰色的死水,映著他扭曲的面容。
“我何德何能,可以和你面對面地坐著?”他激動地喚她的藝名,“鐘晴!”
這是一團焦躁的火。他喃喃地將這個名字重復了好幾遍,突然攥緊了拳頭:“不!鐘晴屬于所有人,鐘有初才獨一無二,不可分享!”
“接受雷先生開出的條件吧。”坐在陰影里,鐘有初開口了,“也許違背了你的良知,但這無疑是將傷害降低到最小的方法。”
李歡快速地眨著眼睛,使勁抓了抓頭發,憤憤地嚷著:“別談公事!好不容易有了獨處的機會,別談公事!我一直想要和你談談!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這些話都爛在我的心里了!今天是你八年前入職的日子,除了我,還會有誰記得?誰會記得你當時穿著墨綠色的套裝,米白色襪子,深咖啡色帶裝飾花的皮鞋?你的裙子里永遠都會有白襯裙。八號發工資你會買一盒綠豆糕放到茶水間,十六號你會吃一顆芬必得——不,這都不是我一個人的記憶!不是!”
他捶著桌面,震得刀片嗡嗡作響。鐘有初隱隱知道他要提到誰,不由得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李歡,別把其他人扯進來。”
“有一次你的藥吃完了,我馬上跑出去給你買,但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吃過阿司匹林,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傷心?只有‘聞狐’常備著阿司匹林,因為他有偏頭疼的毛病。”
“這種小事我不記得了。”
“‘聞狐’是強者,我一直崇拜他,所以傷心歸傷心,失望倒也談不上,要知道我瀏覽過所有關于你的信息,公開的,秘密的——”
鐘有初抑制不住地顫抖了:“你憑什么——是啊,高科技黑客,隨便吧!”
“我知道他做過你的家庭教師,那其中還有我打探不到的隱秘吧?但他還不是不止一次地遺棄你?你看,只有我一直在你身邊,關注你!守護你!你應該愛我,我們是天生一對!”
鐘有初看著李歡,仿佛看著一面鏡子,映出過去的自己:“愛沒有應不應該。”
這個回答擾亂了李歡的邏輯,他疑惑地望著面帶怒色的鐘有初,腦海中飛快地掠過她電腦里暗含蛛絲馬跡的電郵,一封又一封:“你不是也對‘聞狐’死心了嗎?楚求是發了很多信請你去求是科技,說‘聞狐’請他多多關照你,你不去,反而推薦了何蓉。如果你愛他,就不會拒絕他的好意。”
鐘有初只能回答:“我不愛你。”
“你為什么不愛我?你不愛‘聞狐’,愛的就是我!”
終于還是辜負了雷再暉的信任。她無法說服李歡,就像無法說服過去的自己:“愛沒有道理可言。”
也許李歡在高科技方面是天才,但在感情方面卻是連白癡也不如:“不是!凡事都有道理,你不可能沒有道理就不愛我!愛有是非曲直,愛也有前因后果,愛和源碼一樣,不是0就是1!”
“總之我不愛你。”
李歡大發雷霆,使勁拍打著桌面。他的腦袋里裝滿了各種可怕而扭曲的邏輯,思想困在邏輯迷宮里,走不出來:“不可能!你不愛我,就一定愛著什么人!一定是這樣!是誰?除了我,這世上還有誰堪與你相稱?”
鐘有初將雙手放在桌面上:“好,那我告訴你,我沒有道理地愛著一個人——雖然他不相信這種愛。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愛上了他,愛得發狂,愛到和你一樣,關心他的所有細節,為了能和他在一起,什么荒誕的事情都肯做。這種感情好比做夢,丑陋不堪,但我永遠也得不到他,和你一樣。”
李歡目瞪口呆:“誰?這個人是誰?為什么你的資料上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這個人是過去的聞柏楨。是鐘有初的迫害,讓以前那個意氣風發、充滿魅力的聞柏楨永遠消失了。她做少女明星,逼迫他關閉了家教中心;她做小白領,逼迫他離開百家信。他原本不止今天這樣的成就,卻因為她不得不東躲西藏,流離失所。
“李歡,人太偏執就會被懲罰,我已經被教訓過。”
“那個人是誰?告訴我!”
“你不明白。”
“其實根本沒有那個人吧,你騙我!”李歡一砸桌子,站了起來,“休想讓我相信這種荒謬的……”
“那個人是我。”
會議室的門被踹開了。
這種雷霆萬鈞的氣勢,連鐘有初也一時恍惚,以為是聞柏楨從天而降。她想過無數次,聞柏楨會不會再次突然出現,提醒她所有狼狽和尷尬都是自找?
但破門而入的是雷再暉:“夠了!有初,到我這里來。”
他雖然是個不容拒絕的人,但這種霸道的口氣,判若兩人。無論誰,在這么危急的時刻,聽到了具有權威性的命令,都會乖乖照做吧。鐘有初站了起來,但并沒有往他那邊移動,她隱隱理解了雷再暉的想法,于是覺得這也太離奇了。
“你干什么?”李歡拔出飛刀擲向雷再暉。明明是飛向腹部的軌跡卻在快靠近的時候迅速貼上雷再暉抵擋的小臂,詭異發生在一秒內,鐘有初張大了嘴:“別——”
“在女孩子面前,你太粗魯了。”雷再暉撣去飛刀,走到鐘有初的身邊,將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你沒有陪他發瘋的義務,我們走。”
突如其來的奪愛讓李歡發了狂,他握著單刀沖向雷再暉:“我不相信你們有感情!你們昨天才見面!”
雷再暉沒有可能在狹小的空間里躲閃李歡的攻擊,鋒利的刀尖幾乎要割開他的喉嚨。映著刀光,一道靈犀突然擊中了鐘有初。
“我們不是昨天才見面。”她急于將這個荒誕的計劃拋出來拯救兩人,聲音變了調,“李歡,你查閱了我所有的信息,公開的,秘密的,但你不能鉆進我的腦袋里去,看到我做的每一個夢。”如何將謊言編造完美?最好的方法就是加一些實話來點綴。
“夢?”李歡迷茫地看看鐘有初,又看看離刀尖不足一公分的雷再暉,“我沒有看過你的夢?你怎么能這樣說!我的夢全都是你,我們每天都在夢里約會!”
“不是!你不能連我的夢也綁架了。我經常夢見的那個人就在這個房間里。”聽到鐘有初拋出這句話時,雷再暉臉頰一陣抽動,看來是有些吃不消。
“從我十二歲起,一直有一個人陪伴在我的夢里,我也漸漸地愛上了他。在我被辭退前幾天,我又再次夢見他。”鐘有初看了一眼雷再暉,但他今天穿的不是深紅色襯衫,她只好改編,“我夢見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衣,白色的紐扣。”
李歡從上到下把雷再暉打量了一遍,和鐘有初的描述一模一樣:“明明是你現編的!”
“你不相信?”鐘有初笑了起來,輕輕地搔著額頭,“你也覺得我撒過太多謊,已經沒有信用了?原來在你心里,我就是個謊話連篇的小丑啊。”
“有初,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看你的……”
鐘有初打斷了他的辯解:“李歡,你有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完美的臉?一道疤痕一顆痣都沒有的臉?那些缺陷在我十五歲之前全部處理掉了——但心上的那顆永遠也點不掉,掩飾也無用,它永遠都在那里。”
詠嘆調的表演,矯揉造作的臺詞和動作,普通人聽來一定會覺得蹊蹺,但李歡本身高亢的情緒正好合上這種節拍:“不是,有初,你在撒謊!”
“如果一個人連做過什么夢都要造假,那也未免太可悲了。”雷再暉把抵在喉嚨上的刀尖撥開,“李歡,接受現實吧!你不是崇拜強者嗎?我有在這社會上呼風喚雨的能力,有初想要什么,我就能給她什么。她想成為金葵獎影后,我就給她買一個。我可以讓她永世做她的夢,不必醒來。試問你和我,誰才有能力和魄力為她營造最好的生活?我做有初的戀人,不會令你失望。”
李歡臉色灰敗,但仍然緊緊地咬著腮幫子不肯認輸:“為什么?這明明是假的!”
“你還保存著它嗎?”鐘有初低聲問雷再暉,聲音溫柔得像一片云。
“你說呢?”雷再暉低聲反問她,一時拿不準戲碼走向,只得丟回給她。
“你一定會保存著它的。我還記得在夢里,你剝開一根鹽味棒糖給我。”鐘有初將手伸進雷再暉的口袋,“我想你會一直保存著那張糖紙吧。”
她用兩根手指將糖紙夾出來。李歡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用盡最后的力氣挽回:“有初!”
雷再暉一掌打飛單刀,將李歡抵到墻上:“不要叫她有初!不要再騷擾她!她是我的女人!”
當你翻過過山車的最高點,就會飛一般下落,這種降落,安心中又帶著亢奮,有一種失重的快感。
丁時英特意選了午休時間過來,意外發現百家信還是人山人海,人聲鼎沸。前臺的一對姐妹花正在激烈地爭論著什么,竟沒有意識到丁大秘書出現。
“一見鐘情?”
“不是!是一開始就商量好的,演場戲給李歡看。”
“真沒有想到,她就是鐘晴!”
丁時英在桌面上敲了兩下:“發生了什么事?”
“丁姐——哇!你變得好時尚!”
她不僅破天荒地把頭發給放了下來,做成大波浪,還染成了栗色;身上也不是平時一成不變的黑色套裝,而是一套價格不菲的名牌潮衣。這樣的造型給丁時英平添了幾分女人味,但也許是太久沒有打扮,姿態還是很僵硬。
“丁姐,你的電話怎么一直打不通?今天真的發生了大事!”
姐妹花立刻添油加醋地把上午發生的挾持事件復述了一遍,大肆渲染李歡的變態、雷再暉的英勇和鐘有初的狡猾。若是在往常,丁時英早已按捺不住要發表意見,但今天她一反常態,不耐煩之余卻是緘口不言。
等姐妹花繪聲繪色講完,丁時英立刻問道:“蒙總在哪里?”
“辦公室。剛和工會代表談完,雷先生又進去了。”
走進工作間的時候,有人和丁時英打招呼,但她沒有回應,于是大家只是當她照例出現,重又全身投入八卦大潮。審視著自己的辦公桌,丁時英的心情從未如此愉快過。她的私人擺設過去都選了些黑白色的便宜貨,現在留給公司好像也不是很心甘情愿,于是她還是一樣樣都放進隨身帶著的環保袋里,包括一小盆仙人掌。
“丁姐,你這是?”終于有人覺察到了異樣,過來詢問,但丁時英并沒有回答,只是一樣樣地查看著自己的私人物品。她看電視里那些小朋友,個個都是眼睛生在頭頂上,一句“今天不是你炒我,是我炒你”就瀟灑走掉,那留在公司的私人物品怎么辦?不要?宣言之后再收拾?搞笑!做人不能這么沒計劃。哦,還有一個水杯,落在茶水間。
鐘有初和何蓉正窩在茶水間里聊天壓驚。
“有初姐,你怕不怕?剛才你們走出來,李歡還一直在偷偷瞄你!要不是他已經被控制住了,我一定會嚇得落荒而逃!直到他被工會帶走,我才放下心來。”
“我們在會議室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
“是呀!李歡一點兒也不懂行政秘書的工作。為了保證會議順暢,我們和總部一直有一條專線聯系,從紐約傳回來的聲音很清楚!”
那么總部也旁觀了這場好戲?這比李歡掌握的真相更具有威脅。難怪后來雷再暉并不在意自己拿不拿得到李歡的保證,因為董事局會作出大快人心的決定。
“其實那時候蒙總已經完全放棄了,說別演猴兒戲了,還是報警吧!反正也瞞不住了——太過分了,竟置你的安危于不顧!幸好雷先生二話不說,一抬腳就踹門進去了,厲害!幸好今天的事情只是八卦,沒有演變成時事新聞!”何蓉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待會兒要去把網絡簽名全部改成‘快來問我挾持八卦’!哎呀,我的腳一點兒也不疼了!”
“一說到八卦,你眼睛就發光。”
“有初姐,你和雷先生都很強!真的,剛才在會議室里都是演戲嗎?沒有一點點真心嗎?雷先生說的每句話,我聽了都好感動!”
“你總不會以為那都是真的吧?”鐘有初笑得手中的水都微微蕩了起來,“當然是假的。”
“演得真好,真不愧是鐘晴!講講吧,有初姐!講講你以前的故事!”
一直避免讓其他人了解的過去,一直不愿意再和自己產生任何聯系的名字,鐘有初憎恨這個名字,因為它包含了大量的謊言、背叛、悔恨和秘密。
“其實你不是格陵人,怎么會知道鐘晴?她只是個本地的小明星而已。”
“因為內陸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少女偶像,真是我們那一代每個小姑娘的噩夢啊!據說很多都是坐公交車被星探發現,然后就紅了。有初姐,你呢?你也是被星探挖掘出來的嗎?”
“你不會是要從那么久遠的事情開始問起吧?”
“回答一個吧!有初姐,就回答一個!”何蓉眼巴巴地看著鐘有初,“我從來沒有和明星這么近距離接觸過!告訴我吧!”
“電視臺拍建市周年慶的紀錄片,要選一對雙胞胎當主角,我被選中了,后來就走上了這條路。”
“哦,原來你還有個孿生姐妹。”
“沒有,我只是穿了不同的衣服,扮成有一對雙胞胎存在的樣子去甄選而已。現在想想,膽子還挺大。”
“啊?他們信了?”
“一開始確實信了。”鐘有初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扮成姐姐的時候就把左眼斜著。姐姐有缺陷,所以害羞,別扭,不自信,愛做小動作。”
“天哪!他們總會發現你們兩個不能同時出現吧?”
“何蓉,二十年前的人很淳樸。等他們發現了之后也沒有生氣,而是覺得很有意思,采用了電腦編輯的方法把兩個角色放在一個畫面中。”
“所以你一個人打敗了所有貨真價實的雙胞胎?”
“拍攝結束后,我的眼珠受到了損傷。”鐘有初指著自己斜視的左眼,“這就是代價。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不會這樣做。無論謊話還是真話,傷害到自己的時候就應該停止了。”
何蓉一怔,扁起嘴:“有初姐,我真后悔呀!”
“后悔什么?”
“如果像你建議的那樣,裝作不會喝酒就好了!我真討厭現在這樣!不是陪這個客戶喝,就是陪那個代表喝!雖然很糾結,但我一度也真覺得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好員工——好!被挾持的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幫我,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百家信的宣傳口號是‘信任我,守護你’,真相卻是強行推出有缺陷的產品!”
丁時英推開茶水間的門:“我無意打斷你們,只是拿個杯子。”
“丁姐?”何蓉有點兒忸怩,“今天一直沒有看到你呢。”
丁時英笑道:“何蓉,你知道公司里酒量最好的是誰嗎?聞先生在的時候,都是蒙金超擋酒呢。”
看何蓉臉色灰敗地走出去,鐘有初對丁時英嘆道:“何必粗暴地破壞她的信仰呢?”
“那你呢?”丁時英拿了杯子并不走,“你的信仰呢?是聞先生嗎?”
鐘有初不做聲。
“你要知道,你留在這里,聞先生也不會回來。”丁時英繼續道,“你要等他,哪里不行?何必在這里受苦,好在雷先生歪打正著。有初,別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