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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野天鵝》

    那一年剛剛流行起移動電話,機型單調,24色屏幕,只有短信和電話兩種功能,資費又高。鐘有初十分新鮮,纏著聞柏楨拿到他的移動電話號碼,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時時刻刻發短信給他,字里行間都是小女兒情態,看得聞柏楨一陣陣寒栗。
    那時收件箱空間有限,她還會提醒聞柏楨別忘了刪掉早前的短信,免得收不到最新的——原來她也知道自己發的都是廢話。
    到了十月份的一天,鐘晴發了好幾個短信,又打了電話過來:“聞柏楨,今天是我生日,和影迷見過面后,我在格陵國際俱樂部等你,你要來呀!”
    他就知道這一天她一定要耍些什么花樣,也早就決定要斷然拒絕。鐘有初耍起無賴來真是令人忍無可忍:“鐘晴!求你放過我。”
    他生平第一次低聲下氣,卻比強硬態度更讓人傷心。
    “聞柏楨!別以為我要求著你!”
    她誓要在氣勢上壓過他一頭,“啪”一聲搶先把電話掛了。
    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赴約。家教中心被一家中介機構看中,開出了一個好價錢來收購。對方很有誠意,將三年計劃做得很好,但聞柏楨并不想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事業明明已經失去挑戰性。
    對方一直沒有放棄與他對話,喋喋不休讓聞柏楨的心思陷入困境。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他心里好像有百爪在撓,周身好像有火在烤,腳底升起一陣又一陣的焦躁。他見過母親身邊的某些世家子弟,不停追求更多刺激歡愉,最終被強制拉去戒毒的慘狀——可是他明明沒有碰過毒,為什么這癥狀和毒癮戒斷一模一樣?
    他關了移動電話,但不能切斷家教中心的熱線。
    “聞,有學員打電話來罵人。”接線員向他投訴,“好沒有家教,實在招架不了。”
    “轉給我。”他按下二號接聽鍵,不管他承認不承認,心里確實有一份隱隱約約的期盼。
    電話那頭兒的女孩子滿嘴粗鄙字眼,因為老師沒有滿足她種種無理的要求,所以中心必須退錢。除了用詞不雅、聲音高亢之外,飛揚跋扈的態度真是和鐘有初如出一轍。聞柏楨沉默地聽著,心情越來越平靜,平靜到接近空靈:“明天上午帶上發票,我們會為您辦理退款。”
    不是鐘有初。他不知道是空虛還是什么感覺填滿了他的胸腔。聞柏楨拿起桌上的電話:“替我接通——葉月賓女士。”
    這一天,鐘有初再沒有打來。這以后,鐘有初也再沒有打來。
    一個多月后,聞柏楨將家教中心賣掉,離開了格陵。
    鐘晴把手機狠狠地摔到沙發的另一頭。
    她戴著墨鏡,穿著深V字領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在格陵國際俱樂部的大堂里安靜地坐著。
    格陵國際俱樂部是有錢人的聚會場所,常來消費的演藝明星不少,但坐在大堂里等人,還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的十分罕見。早有服務員認出鐘晴來,結伴裝作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不時偷偷瞄她,再交頭接耳。下垂的嘴角和僵硬的脖頸明顯地寫著厭煩,但仍有大膽的直接拿了本子過來索要簽名并祝她生日快樂。鐘晴勉強簽了兩三個,又合了兩三個影就起身走開了。
    堂堂的少女明星居然在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來的人。她將自己訂的桌子取消,卻意外被一名穿煙紫色長裙的高個女子拍了肩膀:“鐘小姐,真巧。”
    她三十來歲的年紀,頭發高高挽起,露出一對造型夸張的耳環。與端莊的造型不同的是,她的聲音十分親切,樣貌很眼熟,應該是圈子里的人,但鐘晴實在想不起她是誰,又是在什么場合見過。
    高個女子自報家門:“我姓閻,在新星公司主要負責杭相宜,你叫我閻阿姨吧,我和你媽媽經常一起吃飯呢。”
    第一次有人把她當做大人看待,雙手遞給她名片。鐘晴抿了抿嘴唇,接過來,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正面。閻經紀當做沒有看見鐘晴眼中的不屑。無論鏡頭前表現得多么投緣,她們這些少女明星在私底下聽到對方姓名時總是這個態度。
    “今天是鐘小姐的生日,行程趕不趕?一起坐坐吧,雖然沒有準備什么禮物,但我也有祝賀的話想說呢。”
    這個圈子里總有人不斷地對她示好,但葉月賓告誡過鐘晴多次,不許她私下和圈內人交往。
    “我還有事。”
    閻經紀笑著表示理解:“媽媽不在,鐘小姐謹慎一些也是應該的。要是在等人,我就不陪你了。”
    畢竟年少氣盛,被激了一句,鐘晴就沒急著動。閻經紀是見風使舵的老手,便輕輕拉著她往自己位置上走,一路上專講些奉承的話,陰著臉的鐘晴終于微微有些笑容。
    “我為你介紹,這位是司徒誠先生。”
    隱蔽的包廂里已經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因為光線幽暗,所以看不清相貌。但鐘晴在他對面一坐下,便有種無名的壓迫感迎面而來:“沒聽過。”
    司徒先生“嘎嘎”地笑了起來,嗓子因為抽過太多煙而嘶啞:“很好。”
    閻經紀也附和著笑,又對鐘晴解釋:“司徒先生擁有格陵重工呢。哦,你可能不明白,怎么說呢?格陵重工在格陵的地位,就相當于云澤稀土在云澤的地位,也許還要更重要。”
    現在又把她當做小孩子一樣看待。鐘晴撇了撇嘴——她對金錢沒有什么概念,對有錢人更沒有什么好感。司徒先生隨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借著磷火的光芒,鐘晴看清了他的臉龐。
    那是一張和聞柏楨有七分相似的窄臉,同樣的眼睛細長,鼻梁挺拔,只是嘴唇略厚了一些,她不禁脫口而出:“你的親戚里面有姓聞的嗎?”
    閻經紀對鐘晴使了個不妥的眼色,但司徒先生好像并沒有受到冒犯,任由手中的火柴燃盡熄滅,整張臉又陷入幽暗中:“我第二任妻子姓聞。”
    鐘晴本來還想問什么,閻經紀為她點的檸檬汁端上來了。她渴極了,大口大口地喝著,把已到喉頭的話又咽了下去。
    “真人比電視上有趣得多。”他這樣評價。閻經紀笑了:“鐘小姐可是靚絕云澤的一枝花呢,當年到云澤挑選小演員,一眼就看中了她。她鏡頭感很好,天生吃這碗飯的,我們相宜就差遠了。”
    看來她并沒有把這當做奉承話,反而有點反感,小斜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像要翻白眼。
    黑暗里,司徒誠目不轉睛地看著鐘晴。她發質潤澤,容貌姣好,皮膚光滑,曲線流暢,一切貴在天然。閻經紀還在喋喋不休:“……劇本很好,場面浩大,意義深遠,只等您投資。”
    “再看看吧。”他懶散地回答,點起一根煙,裊裊煙霧升起。鐘晴皺眉起身:“我要走了。”
    “看來鐘小姐不喜歡煙味。”他將煙掐熄,“再坐一會兒。”
    “我在等人。”
    “誰敢讓鐘小姐等?”他輕佻地摸摸下巴,“怎么舍得讓這么可愛的小美人等?”
    輕薄的話聽得鐘晴汗毛直豎:“我高興走就走,高興等就等。”
    “坐下!”語氣平淡而獨裁,連閻經紀都嚇了一跳,拉著鐘晴的胳膊勸說:“我們的新電影打算邀請你出演女一號,坐下來聊聊。”
    鐘晴輕蔑地看著閻經紀:“你怕他?我可不怕。”
    他又“嘎嘎”地笑起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鐘晴:“真是無知者無畏。”
    鐘晴厭惡地別過臉。她怎么會覺得他和聞柏楨像呢?與聞柏楨的沉靜優雅不同,這張臉上寫滿了各種欲望,眼神黏黏糊糊,五官陰晴不定。
    “再見!”她剛要起身,卻不小心帶倒了放在桌邊的杯子,一整杯冰水灑向她的牛仔裙。冰涼的液體一直流到大腿上,凍得她一下子蜷縮起來,一把搶了紙巾盒在手,一邊走一邊擦。
    閻經紀追上去賠小心:“你是明星,去洗手間小心被偷拍,我帶你去清理一下。司徒先生飛揚跋扈慣了,對我們相宜的態度更差,你不要放在心上……”
    司徒誠坐在包廂里,冷眼看她們兩個拉拉扯扯,最終還是登上了通向客房的專用電梯。
    他慢慢地抽了兩支煙,然后起身。
    格陵國際俱樂部的五樓整體是做成灰和黑的色調,一共八個套間,全是長租房。為了客人的隱私考慮,墻壁、地板和房門上都鋪著華麗的厚毛毯,隔音效果非常好。他一邊走,一邊從墻角的花瓶里折下一朵海棠,無意識地揉爛了,便毫不可惜地丟在一邊。他在南翼的508號房門口打通了一個號碼。
    把手輕輕一抖,門悄聲從里面打開了。
    惶恐的閻經紀閃身出來,讓司徒誠進去。
    門關上前,從里面扔出來一張請勿打擾的牌子。
    她卑屈地掛好就離開了。噔噔作響的高跟鞋,走在陷到腳腕處的地毯上,像貓一樣沒有聲音。
    空無一人的走廊恢復了平靜。此時正是傍晚,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望下去,與紫紅色晚霞相連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鱗次櫛比的建筑擋住了沙灘,街道間塞滿了趕著回家的車輛,有人在車陣中奔跑,斷斷續續的音樂,傳到五樓來的時候已經荒腔走板。
    在這荒腔走板的音樂聲中,508房的門把手突然拼命地扭動起來,請勿打擾的紙牌也在左右搖擺,晃動得令人膽戰心驚,撞擊聲、哭喊聲、巴掌聲,都隨著耳鳴的錯覺而來。
    過一會兒,門把手又拼命地扭動起來,但聲音已經微弱了許多。再過一會兒,又完全恢復了平靜。
    這里靜得好像一座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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