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汝意原本就封閉在自己空間里,除了下樓吃飯就是掛在線上和網友們交流。他雖然發現女兒多了一個習慣,在晚飯后總會戴著耳機到處走,但他只以為她在聽歌——因她并不絮絮說話,偶爾兩句,鐘汝意也只以為她跟著哼走調了,甚至覺得好笑。
聽歌消遣他并不在意,可是仔細觀察,才發現女兒原來是有說有笑,有問有答。她站在花盆邊上,說:“這么冷,居然開了一朵月季……淺淺的紅色。”
又在關窗的時候說:“今天貓兒都沒有來呢。”
再到燈光下仔細觀察,才發現女兒神態嬌俏,眼波流轉,雙頰緋紅。他想起有初小時候,便喜歡玩打電話的游戲,手指繞在電話線上,又想起葉月賓和葉嫦娥一對姐妹,自小教她黃梅戲的身段,教她眼隨指尖,指尖輕點,如何叩在那呆書生額頭上。
自妻子死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女兒如此容光煥發。
好得很,他咬牙切齒地想,你戀愛了,聞柏楨沒有要你,你沒有跟繆盛夏,可你終于找到那個人了。
對于葉月賓的死,外人痛苦過,就是一場葬禮;葉嫦娥痛苦過,就是一場春秋;只有鐘有初的永恒自傷,令他的痛苦不那么孤單。
他不否認女兒從來是嬌俏的,迷人的,和她的母親一樣,是一朵開不敗的花。但這嬌俏,這迷人,這開不敗的花,底下的土壤,正是亡妻的腐爛尸骨!
“我不知道……”鐘有初發現父親鐘汝意正出神恍惚地盯著她,“真的要掛了,明天再和你說,拜。”
鐘有初將耳機摘下來,攥在手里,手心有些濕漉漉的。父親從未這樣長時間地凝視她,顯然是想著什么——一定是要和她說話了。她急急地走近兩步,幾乎不相信今夜有這樣的幸運:“爸,要喝茶嗎?我來泡……”
鐘汝意開口了。因為許久沒有對女兒說話,最惡毒、最嫌惡和最沉痛的語氣,不受控制地從胸腔中奔涌而出。
他整個人都氣得發抖:“你怎么笑得出來?”
十年沒有和女兒說話,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么笑得出來。
果然,女兒一聽到這句話,所有的嬌怯溫柔便倏地從那張酷似亡妻的臉上退去。她似是一時怔住,又似一時語塞;似是一時錯愕,又似一時震驚。
“是誰?”鐘汝意不知道電話那頭兒的人是誰,又在哪里,不過現在科技發達,信息迅猛,即使分隔南北極,也是天涯咫尺。
連空氣都在變成毒氣,鐘有初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呼吸,哪里都是錯。
“是誰?”
手機和整副耳機驟然跌落在地板上。
她似是一時忘記了如何說話,良久才道:“……一個朋友,父親剛去世的那位……”
甫一出口,鐘有初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這句話中的關鍵詞瞬間將父女倆拉回葉月賓驟死的那個下午。那種孤苦無依、滿心悲憤的感覺在今天依然一分未減。
“人家的父親剛剛去世,你就用這種輕佻淺薄的口氣與人通電話!”鐘汝意怒極反笑,笑得猙獰,“我看你已經沒有廉恥了!”
鐘有初臉上失去了所有顏色,蒼白得不像個人,扶著流理臺搖搖欲墜。她永不訴于人前的秘密,和那些茍且偷生的親吻與歡愉,決不能共存。
第二天鐘有初沒有下樓吃飯,葉嫦娥問鐘汝意,不得要領,只好上去請教。她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用黃梅調逗著外甥女:“哎呀呀,我的美嬌娘,為何春情深鎖閨閣,為何消瘦不思飯食?……不對,一定是你爸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
鐘有初背對著小姨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回答:“他和我說話了。”
“是嗎?”葉嫦娥心想,這應該是個好現象,怎么鬧得這樣僵,“他說了什么?”
鐘有初靜靜翻過一頁書:“罵我。”
葉嫦娥大吃一驚。鐘有初一邊翻書,一邊說:“實在罵得好,小姨,我昨天睡得不踏實,所以沒有什么胃口,你們吃,不用管我,我要是餓了,會自己煮面吃。”
床沿一沉,她手中一輕,書被葉嫦娥抽走放在一邊。
葉嫦娥輕輕地拍著外甥女:“有初,做噩夢了?”
是的,她做噩夢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無臉人,可是昨夜他又入夢來。
那臉明明沒有五官,卻能感覺到專注與疑惑。她困在一副銹跡斑斑的鐵籠里,腰腿俱折,血跡斑駁的手指,不停地編織著一件無限長的蕁麻披甲。
她不愿意再回憶下去:“小姨,講個故事給我聽。”
葉嫦娥錯誤理解了她的意思,語氣中有些惆悵:“故事?故事沒有,事故倒有一件——聽說繆盛夏要結婚,娶的是格陵有色一把手的大女兒,有頭有面,不過到現在連名字也問不出來,真是奇怪。”
鐘有初一下子想起雷再暉的記事簿,心臟又是一陣絞痛。
“是嗎?他總要擺酒的。”
“奇就奇在這里,繆家壓根兒沒有擺酒的意思,到處都在傳說新娘子長得很丑,我看繆盛夏這次是遭報應了……不過也不一定,老話也說娶妻求賢淑,說不定人家很賢淑呢?就算不賢淑,也有好靠山……唉,看來我是治不了他的相思病了……”
她喊了兩聲有初,沒有反應,便輕輕替外甥女拉好被子。
鐘有初昏昏沉沉地躺著,突然聽見樓下有尖銳的吵架聲,于是驚醒了。
“老娘還天天來給你這個廢物送飯……要不是看在有初的份兒上……你這副嘴臉,我姐能安息嗎?對女兒發脾氣,你算什么好漢!”
接著便是一堆碗碟破碎,桌椅推拉的聲音。鐘有初下床,從梳妝臺里拿出一個首飾盒。
停了一停,她將首飾盒打開。一回到云澤她就把項鏈和戒指珍重地收藏,現在反而有些猶豫,是不是要重新戴上。她摸著那琉璃地球,葉嫦娥和鐘汝意的爭吵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你根本不知道……”
“自私!無知!懦弱!”
她穿戴整齊,走出房間,下了樓梯,父親和小姨爭吵得那樣激烈,語言蒼白可笑,互相指責和推卸責任,壓根兒沒有注意到墻角走過的身影。鐘有初推開大門,穿過院子,一直走出那個家。
竟然已經是傍晚了,她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便恍惚地笑一下:“吃了嗎?”
這是生她養她的家鄉,不需要任何方向感,她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她在這個角落踢過毽子;她在那家店里買過發卡;這里是她的母校,那里是她第一次試鏡的禮堂……堤上的晚霞最美,走得累了的她想最后戴著這條項鏈去看看。
可是初春的晚霞顏色比較黯淡,人影也寥寥,鐘有初在堤上坐了幾分鐘,心想真是對不起了,沒法讓你看到最燦爛的云澤晚霞。
她摸著脖子上的琉璃地球,沉思了一會兒,便翻過欄桿,沿著階梯朝堤下走去。現在是枯水期,鐘有初足足走了二十多級,才踏到水面。她再往下走,便覺得肋下一緊,已經被人攔腰抱起,轉個方向,一氣奔上堤面,手一松將她砸在地上,猶不解恨,又狠狠踹來一腳。
鐘有初背心上猛然吃了一記,知道在云澤只有那位少爺敢當街踹人,而且踹了還是白踹——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你怎么在這里?”
繆盛夏勃然大怒,指著鐘有初的鼻子:“我怎么不能在這里?云澤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湖也是我的!你要在私人地方自殺,存心惡心我是不是?”他急火攻心,又把鐘有初拎起來前后搖晃:“再走兩百米就有橋,你他媽的怎么不去橋上跳?老子保證不救你!”
“誰說我要跳河?”鐘有初甩開他的手,喝道,“我的命是我媽給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尊重,絕不會不尊重這條命。”
繆盛夏見她臉帶慍色,語氣激越,知道所言不假,自己白做了一回英雄,捋捋頭發,仍然氣焰高漲:“那你好端端地往下走什么,別以為是枯水期就淹不死你。”
鐘有初本來就一腔的悲憤與愁苦,被繆盛夏這樣攪局,竟然又生出了幾分蒼涼。就要驚蟄了,越冬的世間萬物,到了那一天便會被隱隱春雷震醒,尋尋覓覓,蠢蠢欲動,嬉戲打鬧——這本不是離別的季節。
她褪下梨形鉆戒,又摘下珍珠項鏈。它們已經看過她的家鄉,給過她最后的溫暖:“我只是不要它們了,但是——但是我又不希望它們被送到另一個女人的手上!”
說著,她手一揚,鉆戒在晚霞里劃出一條弧線,遠遠地投進湖心。
她是怕扔得離岸邊太近,故而涉水前行。繆盛夏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剛烈,不由得心頭生出一份震撼與敬意。
他左手上也戴著一枚婚戒,那是應長輩要求,與格陵有色的鐘家女一起買來充門面的“信物”。
現在毅然摘下來,掄圓了胳膊扔出去,那小小指環擊穿水面,還伴著繆盛夏一聲暴喝:“去!”
如石崇擊碎珊瑚樹一般,繆盛夏隨即來搶鐘有初手中的項鏈,一爭一奪,一拉一扯之間,線斷了,珍珠像一把豆子似的灑向湖面,忽忽落水,只剩下那顆小小寰球緊緊地攥在她手心。
鐘有初驚出一身冷汗——她怎么能自私至此,將他的世界也一并扔掉。
蔡娓娓帶著全家人從西班牙飛回格陵度假,聞柏楨親自去接。
這女人比上次見時又豐滿了些,明明天氣還冷,短外套下是色彩斑斕的長裙,兩頰曬滿雀斑也沒擦任何遮瑕霜,走動間一陣陣香風襲人。她丈夫胡安頭發幾乎掉光,胡子又濃密到遮住嘴,故而不大說話。
三個小孩是混血眉眼,比聞柏楨上次見時長了幾歲,如詩如畫,好像天使下凡。
聞柏楨情不自禁將最小的女孩衛徹麗抱起來。衛徹麗之前遇到他時還不記事,現在也不認生,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紅唇鮮艷,突然猛地在他左右臉頰上各親了一下,以示喜愛。
“孩子使我的生命完整,”蔡娓娓對聞柏楨道,“你也該試試這種充沛的感覺。”
聞柏楨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女孩子一直抱進車里,全程和她用西語交談:“我的小淑女,請坐好。”
蔡娓娓十幾年未回故土,一路上看到兩旁街道風光不由得贊嘆:“胡安,這是和馬德里完全不同的現代美,你知道現代美的最大特點是什么?是會成長。”
她的丈夫不以為然,也不看車窗外的高樓大廈:“馬德里的最大特點是永恒,永恒才是完美。”
與胡安的分歧引出蔡娓娓的譏諷:“我倒是忘了,你只愛靜止不變的東西。”
正在開車的聞柏楨道:“很少有人能第一眼就愛上這座城市,她美得太內斂,太拘謹,不奪人眼球,她的好,全在細微處。”
蔡娓娓突然用中文道:“不必和他說,他根本就是個焚琴煮鶴的角色。”
胡安不懂中文,也不去追究妻子說了什么。
那抱在父親懷中的小女孩突然開口道:“爸爸媽媽不吵架,但比吵架更可怕。”
聞柏楨看了一眼后視鏡,道:“徹麗,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望向窗外廣告牌的蔡娓娓奇道:“同樣一個明星,在鐘表廣告上薄得像張紙,現在又前凸后翹穿著內衣——可見現在廣告商十分不尊重消費者。”
胡安糾正妻子:“不,這才是尊重消費者,可見產品有魔力。”
蔡娓娓絲毫不覺幽默:“哼。”她錯過了和格陵一起成長的一段時光,此時恨不得生出周身眼睛來將這座城市的變化都看光,一時嘖嘖稱奇,一時又惆悵滿懷。
滿腹疑竇,她問聞柏楨:“鐘晴呢?上次你就沒有她的消息,現在呢?”
聞柏楨手底一緊,方向盤有些滯,他沒有回答蔡娓娓的問題。
她丈夫胡安此時插嘴:“每年圣塞巴斯蒂安舉辦電影節,她都一定開車過去,希望看到故人。”
聞柏楨不欲多談,轉了話題:“對了,格陵國際俱樂部這兩天在作調整,我并沒有將你們的房間訂在那里。”
“什么調整?”
“他們這兩天請了一位顧問調整運營方案,”聞柏楨道,“多少會對入住氛圍有所影響。”
蔡娓娓無所謂,但胡安卻堅持:“據我所知,只有格陵國際俱樂部有西語服務。娓娓,你總不能連這一點都不能遷就我。”
聞柏楨覺察到這夫妻二人之間似有隱情,也就不再廢話,將車駛向格陵國際俱樂部。俱樂部里的一名劉姓副經理原來就認識聞柏楨,也知道他的身份,見他帶朋友來,自然安排得十分妥帖,先撥派了兩名會說西班牙語的服務生貼身打點這家人的行李物品,又將聞柏楨引入一間吸煙室內,恭恭敬敬地點上煙。
“聽說雷再暉到了你們這里,”裊裊升起的煙霧中,聞柏楨道,“怎么還有心思應酬我?”
劉副經理一哂:“不瞞聞先生——我已經從無數渠道聽說這姓雷的手段非常毒辣,肯定逃不脫,不如以靜制動。”
他為格陵國際俱樂部效力二十余年,與當年的閻經紀等人關系匪淺,三教九流都認識些,做的不是臺面上的功夫。如今他的作用漸漸式微,股東們早已厭惡他的存在,又恨他拖累聲譽,于是重金請出一把利刃來割下毒瘤。
聞柏楨彈彈煙灰:“大不了一拍兩散,老劉,拿點兒血性出來。”
老劉的手上確實捏著不少把柄,卻是萬萬不敢擅動的,于是笑道:“聞先生,您這就是開玩笑了,不過,”他若有所思,“那個姓雷的少年得志,著實可恨,我倒是想動上一動。”
聞柏楨想起雷再暉對百家信下過手,自己也有些不喜歡,不由得笑了一笑,不再言語。
一支煙吸畢,兩個人出門來。蔡娓娓全家人已經歇下,劉副經理便親自送聞柏楨下樓。正要步出大門時,門口卻停下三輛保姆車,車門一開,先下來兩三名攝像師,鏡頭到位后,十幾個青春靚麗,打扮入時的女孩子便紛紛從車上跳下,歡笑著涌入俱樂部大堂。
劉副經理這才想起,今天格陵電視臺借高爾夫練習場做選秀節目。他看了幾眼,覺得還頗有幾個姿色與身材兼備,并不僅僅是化妝和鏡頭的功勞,正想與聞柏楨談笑兩句,卻敏銳捕捉到后者有片刻失神。
他是何等人物,霎時心領神會,順著望過去,目標已經鎖定在那位穿著純白兔毛短褸,裙不過膝,亮著大腿的女孩子身上——原來是她,剛出道時被封了個“小鐘晴”的外號,噱頭倒是很足,資質卻平平。
不動聲色,目送著聞柏楨駕車離開,劉副經理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原來父子倆的喜好如此相似。
他心中得意,以為摸到了聞柏楨的脈門,不自覺哼起小調,步伐輕快地走回辦公室。
卻不防已經有人在辦公室中等著他。
那人站在一人多高的書柜前,似在品賞里面汗牛充棟的古籍——那并不是劉副經理拿來充場面的道具。他畢業于中文系,的確博古通今,只是沒有用于正道上。
“劉先生!”那人聽得門聲,轉過臉來,明明白白是一對棕與藍的眼睛,“我已經恭候多時。”
劉副經理立時不痛快,也不廢話,大班椅上,悠悠坐定,等他先開口。
雷再暉也在他對面坐下:“劉先生的藏書非常豐富。”
“哪里哪里。”劉副經理輕輕叩著桌面,“鄙人最近正在重讀《史記》中的《越王勾踐世家》一節,覺得里面‘敵國破,謀臣亡’兩句,實在是警世恒言,不知雷先生怎么看?”
“從我手頭的資料來講,格陵國際俱樂部在業界有今天的地位,劉先生居功至偉。”
劉副經理連連冷笑:“不敢當。”
“在我看來,絕對當得起。”
劉副經理聽他口吻,倒不像是敷衍,不由得微微坐正了身子,忘記了以靜制動的打算:“請入正題。”
“聽說劉先生善于見微知著,我有一件事情請教。”
是人都愛聽奉承話,劉副經理不免有些得意,但仍然保持警惕:“請說。”
雷再暉蹺起腿,做出一個閑懶的姿勢,他這樣開頭:“我有一個心愛的女人。”
聽了這一句,劉副經理已經放松下來——原來是風流少年風流事!可真是問對人了。
“能被雷先生看上的女人,恐怕不簡單。”
當然不簡單。他的女人美麗而不失倔犟,嬌憨而不失冷靜,溫婉而不失烈性。但雷再暉只是隨口引用了劉禹錫的詩詞:“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
遇到知音,劉副經理不自覺咧開嘴笑了——他起身,對雷再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辦公室的南面茶幾上擺放著一整套功夫茶具,他泡上茶:“請嘗嘗我這里的凍頂烏龍。”他竟忘了雷再暉手段毒辣。
“多謝。”
劉副經理抿一口茶,感慨道:“這個,是不是商場得意,情場失意?”
雷再暉注視著那杯中的金色茶湯:“昨天晚上她主動打電話給我,要和我交割清楚,還我送她的一樣定情信物。”
“那雷先生怎么說?”
“我沒有說話的機會。”
“原來如此。”劉副經理搖頭晃腦,“那要看這個女人對雷先生來說,是漢上游女、巫山神女、蒹葭佳人,還是窈窕淑女了。”
“怎么講?”
“若是漢上游女,縹緲不定,‘不可求思’。”劉副經理道,“當然,雷先生的這位女性朋友既然一開始接受過您的追求,那就不屬于漢上游女了。”
“請繼續。”
“若是巫山神女,那就很簡單。”劉副經理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不費吹灰之力,我就可以幫雷先生辦到。”
雷再暉笑著望向劉副經理,輕輕地搖一搖頭。
劉副經理繼續口若懸河:“若是蒹葭佳人呢,‘溯游從之’,雷先生享受的是一個追求的過程,現在也是為了她不受追而懊惱。這個我動動腦子,也可以幫雷先生辦到,再聰明再高傲的女人,愛的身外物不外乎那么幾樣……”
雷再暉再次搖了搖頭。
“若是窈窕淑女呢——那最難辦。”對于高難度的挑戰,劉副經理興致勃勃,“若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自然就會‘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完全沒有辦法,只有雷先生自己做得到——用兵之道,攻心為上。”
“攻心?”
“不錯!”劉副經理一拍大腿,“其實雷先生的困擾已經算是最輕微的一種,既然這位窈窕淑女接受過你的追求,連信物也收了,卻又突然反口,只有兩種可能——‘豈敢愛之,畏我父母’或者‘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言以蔽之——畏!解決了這個‘畏’字,包你們白頭偕老。”
雷再暉將茶杯放在茶幾上:“原來如此,受教。”
劉副經理很是得意,將茶水續至八分:“不客氣。”
他又一氣說出許多解決“畏”的方法——既然是攻心為上,當然要避其鋒芒,讓她多回憶回憶美好時光,自己的心先軟下來……狠狠說了一頓以后,兩人又靜靜坐著,對飲完一杯茶。志得意滿中,劉副經理突然想起那句“見微知著”原是出自《辨奸論》一文。
據說《辨奸論》是蘇洵所寫,通篇不點名批判銳意改革、不擇手段的王安石,批他“囚首喪面而讀詩書”,“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豈不是應了他的景,批他一邊做陰暗事,一邊掉書袋,雖然居功至偉,卻是一處隱患!
原來雷再暉一開始就在暗示。可嘆現在笑罵不得,還是小看了這鴛鴦眼,他年少得志,不是僥幸!
“好!很好!非常好!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劉副經理頓時氣泄如洪,連連苦笑,“我對于大老板來說,不過是‘好惡亂其中,利害奪其外’的存在!罷罷罷!不如倒冠落佩,泛舟五湖去!”
雷再暉知道這位劉副經理走的是歪門邪道,但也敬重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意思既已帶到,他肅然起身,準備離去。
“稍等——”
那在風月場中打滾二十余載,將多少癡男怨女“送作堆”的劉副經理,突然抬起頭來追問:“那位窈窕淑女,到底存在不存在?還是和《辨奸論》一樣,不過是虛構出來的?”
翌日上午,雷再暉送艾玉棠和雷暖容上了去舊金山的飛機:“一下機就會有人來接你們,這是他的資料,你們的資料我也已經發給他。”
艾玉棠接過,珍而重之地放入護照夾中:“好。”
經過多天的眼淚洗滌,雷暖容已經萎靡不振,眼球也有些渾濁。她緊緊地靠著母親,一聲不吭,好像傀儡一般。辦完登機手續,入閘之前艾玉棠突然從隨身小包內抽出一張泛舊的明信片,鼓足勇氣遞給雷再暉:“其實……其實老雷一直想讓你回家,可是不知道寄向哪里。”
離別總令人生出無限惆悵與感傷,她說不下去了。
很簡樸的明信片,由云澤郵政發行,正面是一棟沐浴在晚霞下的三層小洋房,反面只寫著“再暉”兩字加一個冒號,仿佛雷志恒站在他面前,躊躇著:“再暉……”
提筆寫下這張明信片的時候,他大概并沒有想好措詞,又或者明信片上的風景就已經不言而喻:“媽,暖容,保重。”
雷暖容突然一頭撞過來,緊緊地抱住雷再暉。艾玉棠一驚,正要過來拉扯,雷再暉微微搖一搖頭,任她貼住自己胸膛。艾玉棠只能嘆息。
她抱著哥哥,足足抱了三分鐘。
然后松開手,不再回頭。
送完機,雷再暉即刻回到格陵國際俱樂部開始最后一天的工作。
這次的項目對于他來說并不算復雜,劉副經理已經主動提出離職,算是舉重若輕地完成了最復雜的部分。剩下營運調整和事務安排,這些對事先總做好萬全準備的雷再暉來說,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同時,俱樂部大股東見他居然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劉副經理勸辭,很是放心讓他主導一切事務,因而也沒有像上次在百家信那樣,遇到突發事件。
工作快結束時,雷再暉接到一個電話。
一看到手機上顯示的姓名,他先是清了清喉嚨,然后愉悅地接起來:“有初。”
“你是故意的吧?”那頭傳來一個壓抑著怒氣的聲音,“我已經在賓館等你一天了。”
“我今天送她們上飛機,然后還有一堆工作要做。”雷再暉故意認真解釋,“我對待工作的態度,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鐘有初先是不做聲,然后恨恨道:“那你應該告訴我你沒空。”
“是啊——你給我機會說話了嗎?是誰打電話來說了一通,然后就掛掉了?”
鐘有初啞口無言。
確實是她打電話給雷再暉宣告她要來格陵,把琉璃地球還給他,大家一刀兩斷——并沒有給他詢問辯解的機會。來格陵前她已經做好萬全準備,想好大把說辭,所有可能的狀況都考慮過,就是沒有想過雷再暉會不在。
“對不起,按照規定,我們不可以替客人寄存貴重物品。”大堂領班拒絕保存她留下給雷再暉的琉璃,“不過雷先生交代過,如果有一位鐘小姐找他,就請她到房間里去等。”
她大可以把琉璃放下就走,但她沒有,她想著是否要給他解釋一下為什么只剩下琉璃了。
這一等就不知時日了,她在那間熟悉無比的商務套房里待得越久,心就越柔軟。
他們曾經在這里同住了不短的一段時間。看到主床,她想起重逢時雷再暉那么累,竟和衣睡著:看到洗手池,想起他嘆氣,他彈她水珠;看到沙發,想起他貼著額頭,緊緊抱著自己,不許離開;看到客床,想起發燒時他照顧她,喂她吃橘子,她甚至對著送來的午飯——姜汁通心粉發了半天呆。
在這個充滿了回憶的房間里,她腦海中一遍一遍地放映著相處時的一點一滴——他是伴著她成長、獨一無二的無臉人;他說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八個小時;是因為他,她才發現自己并不是失去了愛的本領。她從未這樣全心全意、一心一意地愛戀著一個人……等她發現墻上掛鐘已不知不覺走過了八個小時,開始滿腹疑慮,繼而驚覺自己上當時,已經晚矣——這個雷再暉,不過是以逸待勞,讓她堅決的態度先行軟化!
鐘有初頭一次發覺雷再暉竟然還有這樣攻心的一面,可怕,卻又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
“午飯還滿意嗎?”雷再暉又柔聲問她,“再過半個小時,我真的就回來了,等我一起吃晚飯,好嗎?”
她可不能再待在這里了,再待下去,就要不戰而退:“你接了哪里的工作?”
“格陵國際俱樂部。”
電話那頭霎時失去了一切聲音。
這是一份更強烈更久遠的回憶,蟄伏在鐘有初心底,如今臨近驚蟄,它開始蠢蠢欲動。這份回憶之強大,可以摧毀一切。
“你在那里等著吧,我過來。”說完,鐘有初就掛了電話。
不過離開了短短幾天,雷再暉也十分想念鐘有初。在這種想念中,她并不真實,但她的那雙眼睛,那把聲音又真真切切,滿滿地蘊涵著令他心動的所有。
他并不覺得鐘有初真的會離開他,她命中注定要成為他的另一半,令他不再蒼白,不再殘缺。一個執著的男人,分不出心思來患得患失,他相信不論是父母還是人言,他都能帶著她戰勝那份畏懼。
但是這一次他確實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在聽到“格陵國際俱樂部”這個名字時有那么大反應,是否在雷暖容對他絮絮抹黑鐘有初的過去時,也應該聽兩句呢?他畢竟對鐘有初的過去了解得太少,而那才是她的心結所在……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了位于俱樂部南面的老停車場上。停車場黑黢黢的,只有寥寥幾盞路燈亮著,零零散散停著幾輛旅游大巴,處于半廢置狀態。
就在雷再暉沉思之際,前方黑影中突然閃出來一名精瘦男子:“雷先生,好興致。”
雷再暉猛然抬頭,他只是想在鐘有初來之前散散心,沒想到這樣恍惚,竟不曾注意到身邊環境,還被人盯了梢:“什么事?”
那精瘦男子十分得體:“有人視雷先生為知己,所以想從您身上拿一樣東西回去做紀念。”
雷再暉不由得皺了皺眉。他知道劉副經理是破磚瓦,用《辨奸論》借古喻今,已經夠抬舉他了,不知為何還是躲不過他放冷箭,可見此人心胸實在狹小:“在這里?”他還沒有離開格陵國際俱樂部的范圍,膽子也真夠大了。
“這里已經不再是他的地盤。”況且他正在陪最后一名貴客娛樂,大可以撇得一干二凈。精瘦男子望著雷再暉,突然贊道,“聽說雷先生建議將這里擴建出五層高的獨立新樓,專門用于接待政界人士,這才是藝高人膽大。”
雷再暉沒有接話,直接問道:“他想要什么?”
精瘦男子帶著一點兒慚愧,仿佛說出來的并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一截小指。”
雷再暉心內一沉,面上仍笑著:“那就不好辦了。”
“好辦,在這里出點兒意外很正常。”
“不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十分愛惜。”
雷再暉一邊說,一邊緩緩將外套脫下來,猛地朝精瘦男子扔去,轉身立奔。
精瘦男子見雷再暉風度翩翩,聽他口氣堅決,兼之脫下外套,料要和他單打獨斗一場。
自己手上有刀,但不知道對方實力,所以已經作好惡斗準備,哪想到他真是太愛惜身體發膚,走為上計——就這么幾個念頭跳躍之間,雷再暉的身影已消失在轉角處。
他頓時郁悶之極,一言不發追了上去。
格陵國際俱樂部由保守的包氏家族主持。
包氏家族素以作風穩健聞名商場,即使曾兩次受到股市狙擊,也一直保持俱樂部的風格與布置不變,與格陵建市之初一模一樣。
就連為鐘有初拉開玻璃大門的門童,身上仍穿著十年前的全白制服。
她以為自己絕不會再有膽量走進這里,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踏出了那一步,走進了大堂。
羅馬式的雕花柱錯落地立在大堂中,巧妙的布局使得視線并沒有受到一絲阻擋,一眼便望得見足有二十尺長的前臺,高掛其上的各地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一走便是十年。
不,她并沒有窒息、恐懼等一系列可怕的反應,十年的時間足以在她的心上鍛出厚厚一層保護殼,若要傷害她,必須自內而外。
在休息區里,她打電話給雷再暉,他卻連續按掉了兩次。鐘有初呆坐了一會兒,走進洗手間狠狠地洗了一個臉,在見面前把今天懷念的難舍的都洗掉。
也許他正在忙,忙著分發大信封。
然后她也要發一個大信封給他。
她抬起水淋淋的臉來,卻意外地在鏡子里看到兩張有三分相似的鵝蛋臉。
那鵝蛋臉上也是一對眼角上掠的丹鳳眼,額頭飽滿,鼻管挺直,瞳仁烏黑,嘴唇鮮紅。
那個女孩子拿著一管唇彩正要對鏡補妝,顯然也是驚著了,轉過臉來——她戴著一副黑色美瞳,更顯得眼睛很大很亮。
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兩人都以為自己在看著一面穿越了時空的鏡子。這邊是正當青春,穿著一件俏皮兔毛短褸,過膝長靴,少女時期的鐘晴;那邊是年歲漸長,穿著墨綠色大衣,麂皮靴子,返璞歸真的鐘有初。
那個女孩子迅速瞇起了眼睛:“哎呀,你長得也很像鐘晴呢——我是不是在某個節目中見過你?你也模仿鐘晴,第一輪就被淘汰了,是了是了,就是你!還記得我嗎?我得了一等獎!我們還說過話呢,你最近好嗎?”
鐘有初處在一種異樣的熟悉感中,沒想費力反駁——她何時去模仿過自己——順著她的話接下去:“我挺好。”
她把唇膏遞過來:“我試過很多種,只有這種最接近鐘晴的嘴唇顏色,你要不要試一下?”
鐘有初謝絕了,遲疑一下,她問:“你是演員?”
“嗯。”她有點兒驚訝,“你不太看電視吧?現在大家都封我做‘小鐘晴’呢。”
鐘有初真是離開這個圈子太久了:“其實你長得也有自己的特點,不需要模仿她。”
“現在沒有噱頭怎么能抓人眼球兒呢?”“小鐘晴”撅了撅嘴,“現在模仿杭相宜的更多,走我這路線的很少。”
不知為何鐘有初漸漸有了一股不由自主的親切感:“你今年多大了?”
“小鐘晴”叫她猜,鐘有初哪里猜得到她那張抹了太多化妝品的臉到底是多大年紀,最后她才自己揭曉:“剛過完十八歲的生日。”
“工作多嗎?累嗎?”
“多呀!累死了!天天都有通告,馬上電視臺還要籌拍電視劇——他們打算重拍鐘晴的巔峰之作《荒野孤雛》。”她問鐘有初,“你說,女主角舍我其誰?”
鐘有初笑著表示同意:“當然,我一定支持你。工作之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一定要睡好覺,文化課也不要落下,一定要參加聯考……”
“小鐘晴”聽鐘有初啰唆出這樣多細節來,覺得很窩心,于是非要拉著她去貴賓室坐坐——她原是在這里等人,年輕人坐不住,已經有些無聊,正好有個人陪著聊聊天:“我在等人,不知道為什么還沒有來。”
鐘有初不知為何心猛一跳,仔細地在燈光下看著她的臉:“你在等誰呢?男朋友嗎?”
“不是,”“小鐘晴”猛搖頭,“我們早分手了,我現在以事業為重。”
她附耳對鐘有初神秘道:“我昨天在這里錄節目,有位經理偷偷給了我一張名片,他透露給我一個信息——”
鐘有初已經覺得不對頭:“什么信息?”
“小鐘晴”先是不說,可是又藏不住話,兼之鐘有初又不像有威脅性,于是細細告訴她事情緣由。
格陵最大副食品供應商甜蜜補給即將舉辦周年慶典,要召集從前所有代言過的明星一起來拍一輯神秘廣告,但是曾為其代言五年的鐘晴已經拒絕了。
鐘有初仿佛在聽別人的事情一樣:“有這種事情?”
“小鐘晴”狡黠一笑:“我就對他說我其實是鐘晴的遠房表妹,鐘晴現在長胖了三十磅,所以不愿意出鏡。”
瞬間加重三十磅的鐘有初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她為了獲得一個角色,說過多少謊?終有一天這謊言也落到她頭上。
“那位經理替我約了甜蜜補給的融資方,先接觸一下。”“小鐘晴”眨眨眼睛,“你看我化一化妝,像不像二十八九歲的鐘晴呢?”
別人化妝都是為了減齡,她卻硬要去模仿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女人!鐘有初看了看表,已經快八點:“你的經紀人約在電視臺的吧?經紀人不跟你來,至少該派個助理或者宣傳啊。”
“小鐘晴”不解地望著鐘有初:“我沒有告訴他們呀!”
她還是第一次被人扯皮條,根本沒往深處想。劉副經理抓住她想紅的心理,故意拋給她一個誘餌,她又要護著這誘餌不讓競爭者曉得,剩下的心思就全想著劉副經理輕輕松松說出來的那句話——如果真的接到這支重磅廣告,就不需要再做電視臺的簽約藝人,而可以出來找獨立工作室了。
“我……”鐘有初手機響了,她并沒有看,“我覺得,你還是給經紀人打個電話比較好。”
“有這個必要嗎?”“小鐘晴”皺眉道,“我已經十八歲了,可以自己拿主意。”
“但是……你等一下,不要走開。”手機響個不停,鐘有初急道,“我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電話一接起來,立刻傳來雷再暉的聲音:“你在哪里?”
“我在一樓大堂的貴賓室。”她聽見雷再暉有點兒喘:“你怎么了?”
“沒什么。”雷再暉其實就在距她不遠處,遙遙望著她接電話的側影,“突發事件,有點兒累。”
那精瘦男子果然不好相與,如影子般緊追其后,雷再暉很是費了一點兒心思才將他甩掉。聰明人還不至于會在人多的地方下手,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仍潛伏于某處,以劉副經理的性格恐怕不會那么容易罷休。雷再暉不想在事情解決之前把鐘有初也卷進來,更怕嚇著她——這畢竟比“小李飛刀”事件嚴重得多。
鐘有初哪里知道剛才在停車場多么驚心動魄,已經不耐煩:“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要去收一筆突發事件處理費。”雷再暉說,“有初,在原地等我。”
他掛了電話。鐘有初轉身回到座位上——“小鐘晴”卻已經不見了!
早在鐘有初通電話的時候,“小鐘晴”被悄然出現的劉副經理拍了一下肩膀:“噓——跟我來吧。”
他語氣曖昧,她滿心雀躍,乖乖地跟上去,竟然絲毫不覺自己落下了唇彩。
兩人乘電梯上了灰黑色調的五樓,一直往南翼走去。
“小鐘晴”突然停下腳步:“咦……難道不是去辦公室?”她扭著手,站在走廊中央,有些遲疑:“我們去哪里?”
聞聽此言,劉副經理不禁腹誹——看起來玲瓏剔透的美人兒,怎么突然扭捏起來?
“小姑娘,你看看現在幾點?你今晚要見的這位貴人非常忙,如果你想和他談公事,那就等預約吧。”
“小鐘晴”躊躇著,不進也不退:“我……我想打個電話。”
劉副經理看著她,并不勉強,風度仍在:“請便。”
他今夜也有心事,故而只想成人之美,不想乘人之危,但十有九個女孩子到了這一步,是不會不走下去的。她拿出手機,突然眼波一轉:“你不會騙我吧?”
劉副經理開始覺得好笑了,他隨手畫了一個圈:“如果你知道入住此地的八名貴客都是何方神圣,你就不會問這么幼稚的問題了。”
“小鐘晴”終于仔細打量起這層樓的格局與裝潢。從漫天鋪地的奢靡毛毯,到落地花樽中的嬌艷海棠,全部裝入她那雙眼角上掠的丹鳳眼中,塞得滿滿當當。
劉副經理也不催促,自行將房門打開,里面透出幽暗的氛圍,隨后,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真的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房門在她身后被關上,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
劉副經理摸了一下那張紙牌——格陵國際俱樂部一直以來只向一家德國的酒店用品供應商采購,就連這紙牌,也一直沒有換過式樣。
在這里服務了那么多年,他也養成了念舊的性格。
現在要走了,他愈發懷念當年為司徒誠等貴賓服務的情景——美酒、珠寶、月色,還有佳人。
他深深厭惡那位閻姓經紀,敗壞風月場上的規矩。
他不無惆悵地,長嘆了一口氣——他的時代,就這樣落幕了。
“小鐘晴”從光亮的走廊走進幽暗的房間里,眼睛適應了幾秒,才能看清周圍的環境。
她慢慢地穿過玄關,走到會客廳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串熠熠生輝的鉆石項鏈,式樣簡單,落落大方。
項鏈執在一只清瘦的手里,那只手又籠在房間唯一的光源——?一盞幽暗的落地燈中,故而她一眼便看到了。
“小鐘晴”雖沒有見過什么奇珍異寶,但看看那只手,再看看項鏈,便覺得能被這只手拿起來的,斷然不會是假貨——有時候,女孩子憑直覺下的結論總是很準確。
那人并沒有發現房間里已經進來了第二個人,只是看著劉副經理替他精心準備的禮物,冷笑了一聲。
這笑聲帶著一絲嘲諷,又帶著一絲輕蔑。“小鐘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串鉆石項鏈。燈下擺放著一張小小茶幾,上面放著一個半閉的首飾盒,一瓶打開的紅酒,兩只酒杯。
項鏈被隨意地扔回首飾盒,沒有扔準,又或者是太滑,便忽忽流淌下去了。
“小鐘晴”呀了一聲,這才抬起頭來,完完整整地看清了那個人站著的背影。
她想自己要見的人一定高居權位,高居權位的人一定上了年紀,上了年紀的男人多半猥瑣——但沒有想到這個穿著針織毛衫的背影竟然如此修長,有猿臂蜂腰之態。
那人也轉過身來,微微抬高了那把清冷的聲音:“誰?”
那盞落地燈僅及他的胸膛那么高,燈光所照之處,只能看到他的毛衫是豎條紋彩虹色,而他的臉仍隱沒于黑暗中。
“我……”
他將手搭在落地燈的燈罩上,微微掀一掀,燈光朝她射來。
雖然燈光不強,“小鐘晴”仍不自覺地舉手遮了遮眼睛。
她本能地覺得這樣做,會受到疼惜。那個男人的目光一直鎖定在她臉上,又打量她周身——但這目光并不似那些同歲的少年一般充滿掠奪性,而是抱著一種成熟的心態在鑒賞。
燈光轉了個方向,她放下手,發覺他已經坐下。
現在她可以看清楚他的模樣了——一張清秀窄臉,細長雙眼,眼角的笑紋密且深,雖有風霜氣息,仍不失魅力。
她開始兩頰發燒,一顆心怦怦直跳,覺得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他悠然坐于燈下,并沒有說話的意思,仍在細細端詳她,然后笑了一笑。
只是昨日多看了一眼,心中尚有漣漪未平,今夜就送到這里來了——劉副經理已經識情知趣到了這種地步,竟令聞柏楨意外之余不忍動怒,警惕之余不忍苛責。
“小鐘晴”發覺他笑時會先略低一低頭,唇角只微微一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哪怕一兩處跳脫,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說不出的令人心折。
“我……”
一出聲,那儒雅男人便制止了她,聲音溫和又不失威嚴:“不要說話,也不要動,讓我看看你。”
她無法拒絕,只能乖乖站著,一動不動。她有自信能做到鐘晴的七八分相似,又是在這樣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的必定是足以亂真的鐘晴。
大概佇了五六分鐘,腳踝開始發酸,她不由得輕輕挪動了一下。
他從沉思中驚醒,指了指茶幾邊的另一張沙發:“過來,坐在這里。”
“小鐘晴”乖乖地走過去,款款坐下,雙膝并攏,雙手交疊。
擺出鐘晴式的經典姿勢之后,她才抬眼望向他的側臉,不由得心里一驚——他雖然年紀大,但也不至于到了鬢染白發的地步吧?
聞柏楨也在觀察她柔順乖巧的一舉一動,突然感慨了一句:“你很聽教。”
“小鐘晴”畢竟閱歷淺,只以為他在稱贊,沒有品出話底那份若有似無的蒼涼。見他又陷入沉思,她乖巧地彎下腰,將項鏈從地毯上撿起來,放回首飾盒里。
“喜歡?”他問,語氣憐而不慈,恰到好處。
他一開始是不要她說話的。“小鐘晴”隱隱覺得,一旦開口,便會驚破他們之間的某種聯系。
垂著眼簾,她輕輕點了點頭。
聞柏楨起身,倒上一杯紅酒,踱到窗邊去,留給她足夠時間和空間去欣賞把玩。
可她卻克制住了自己,將手自首飾盒上拿開了。
“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聞柏楨站在窗邊,溶溶月色下,輕聲憐問她的背影,“只要你想得到。”
他說得云淡風輕,卻有目空一切的氣勢。大概連夜空中的星星也能為她摘來,更不用提她想要的俗世之物。
“小鐘晴”歡喜之余為難了,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靈機一動,她轉過身來,倚著沙發背,對他送去眼波,彎起一邊嘴角,甜甜一笑。
這個嫵媚的舉動,深深地打動了他:“到我這里來。”
她本來不相信會有少女心甘情愿獻身給老頭子,現在完全理解。他們所擁有的金錢、權力、氣質和風度,正是在年齡漸長的過程中形成的,不自覺地散發著魅力,滋養著少女的欲望。
“小鐘晴”已經完全被這個鬢染白發的清秀男人給迷住,她甚至不在乎他的姓名,不在乎他的承諾,只要他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是圣旨,要乖乖遵循。
他們在這場緋色游戲中,都扮演著恰如其分的角色——他是需要掌握絕對主動權的男人,而她是一個乖巧柔順的“鐘晴”。
月光下,他的手放在她的后脖頸上輕輕摩挲,她垂下頭去——沒有人注意到過,這才是她最像鐘晴的一部分,晶瑩剔透,如玉雕成。
從他俯身抬起她的下巴開始,翩翩的風度一直不變。他的手很規矩,只是輕輕托著她微微發顫的身軀。他唇舌溫熱,齒頰間沒有腐朽的氣息,技巧更是那些毛頭小子所不能比的。
聞柏楨沒有強迫她一絲一毫,但關于這個吻的所有一切,都是他在主導,她在順從。
這個收放自如卻又深沉熱烈的吻讓“小鐘晴”徹底淪陷。她心知肚明,他一定有過很多女人,仍能待她如瑰寶一般,可見她是不同的。
只是這一點不同在哪里——她已經為突如其來的迷戀蒙蔽了雙眼。
她的口紅沾了一點在他的唇角,曖昧的印跡,他輕輕地用拇指擦去。這個動作帶著一點淫邪,偏他又輕笑,贊了一句:“好顏色。”
這個笑已經有些冷,有些疏離,有些看破了的味道,可是“小鐘晴”只顧著害羞,并沒有聽出來。
聞柏楨又坐下喝了幾杯。他倒酒的手勢很克制,但喝得很快,“小鐘晴”終于發現他原來有心事,否則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灌自己。
這樣喝下去,男人身上邪惡的那一面就會全出來了,她想,希冀又隱隱有些害怕。
他肯定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又想要她的什么呢?
他固然什么都可以給她,但她又能拿什么去換呢?
她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聞柏楨指了個方向:“你用客廳的洗手間。”
“如果再來一次惡意收購,損失的不僅僅是俱樂部,包氏也會嚴重受挫。”
“的確,在前兩次反狙擊中,包氏交的學費已經足夠。”
“格陵低空解禁已經十二年,可是直到我回國,俱樂部才有直升機坪——可見多么頑固保守。”
“你已經踏出了改革的第一步,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老同學,真的不愿意留下來幫我?”
雷再暉笑著回答:“我不會走遠,歡迎你隨時來訪。”
專用電梯在一樓停下,雷再暉與包謹倫兩人一邊交談,一邊往貴賓室走去,此時貴賓室里卻爆出一聲嬌叱:“還不快去替我找找!”
那女聲清靈悅耳之余帶了一層薄怒,增一分則太驕,減一分則太媚,多一分成了頤指氣使,少一分便色厲內荏,說不出的無匹韻味,叫人聽了一絲火也發不出,反怪自己沒能多生出幾條腿來替她效力。
包謹倫光是聽見這八個字已經心下一震,急切想知道她丟了什么,再走近一看,好家伙,不僅其他客人紛紛觀望,還有四五名服務生垂手恭立,圍侍著一位端坐的美人。
美人穿著打扮并不突出,一張鵝蛋臉卻是會發光一般,鳳眼顧盼之間有奪人氣勢。包謹倫在腦中將見過的大家千金、影視紅星全排查了一遍,仍是不得要領。
雷再暉先是一愣,繼而笑著走向那端坐的美人:“有初,誰惹你生氣了?”
鐘有初一看是雷再暉來了,即刻抽離,斂去懾人光芒,把攤牌一事先放到一邊,對他淡淡一笑:“他們推三阻四,我只好嚇嚇他們。你的事辦完了?”
她問得十分親切熨帖,半分驕縱也無。包謹倫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看她收盡風華后的模樣,不過是個俏麗的美人罷了,又或者她方才只是演戲——但演戲哪能演得那樣逼真,杭相宜也要遜色三分。
“發生了什么事?”包謹倫隨手點了個服務生來問,“客人丟了什么?”
那服務生一見到是包先生,三魂回來兩個半,無力苦笑:“包先生!自我在這里工作,從來只有客人找口紅,沒有口紅找客人的,我即使有滿身的眼睛,也看不到啊。”
包謹倫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在貴賓廳做事,哪個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也不便于為難自家員工,便叫他們都散開:“再暉,這位是?”
方才包謹倫見到雷再暉,才知道老劉這次竟做得這樣過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妥善處理恐怕后患無窮。
與雷再暉四載同窗,包謹倫知道他向來自持身份,對于麻煩的態度是能避則避,絕不主動激化矛盾,當下決定送老同學離開,打電話給控制室做升空準備,一個小時之內可以在香港降落。
雷再暉卻說要接一個人一起走,而且也不去那么遠,就去云澤衛星城。
看來這位就是他要接的人了。包謹倫總覺得她面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心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如故?
雷再暉簡單介紹了一番,鐘有初便將手心攤開給包謹倫看,語氣堅決:“包先生,我要找這支口紅的主人,她是……唉,她是我的遠房表妹,我接了個電話,她就不見了。”
包謹倫接過口紅,顏色艷麗,次等價位,還有蜜粉殘留,一看便是年輕女孩子的用品,恐怕不是能夠在這里消費的人士,他心里隱隱猜到了兩三分。
“你沒有她的電話號碼,還是打不通?”
“我聯系不上她。”
“鐘小姐,恕我冒昧,你總得講講來龍去脈。”
鐘有初咬了咬嘴唇,隱晦著才說了個開頭,包謹倫和雷再暉已經明白了。
包謹倫心底暗罵一句——這個老劉!一手剁小指,一手扯皮條,真是好事多為。雷再暉看了看表,想起劉副經理說過的話,只怕這個女孩子現在已經是某人的巫山神女了。
沉默比言語更有力,鐘有初立刻道:“我本來覺得沒有希望,既然遇到包先生……”
“暫停,暫停,你可千萬不要說話。”包謹倫趕緊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不看她,只提醒若有所思的老同學,“再暉,別忘了你現在也很麻煩,這種事情應該是他的最后一次,但不會是這個圈子的最后一次,你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管不完。”
以包謹倫的性格來講,雖不至于疾惡如仇,但也鮮少坐視不理,甚至有時候他還很喜歡仗義出手,但他太了解劉副經理的性格,這最后一位恩客恐怕來頭不小,他并不希望雷再暉去以卵擊石,當然也不希望俱樂部受到任何沖擊。
雷再暉想了一會兒,柔聲問鐘有初:“她真是你遠房表妹?”
鐘有初知道他一對鴛鴦眼能看穿自己,故而真心答道:“不,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但她還那么年輕,只有十八歲!”
十八歲又如何?包謹倫正要勸說兩句,雷再暉已撥了撥她額前的劉海,仿佛不過是答應她去吃飯一般,輕松道:“我知道了,好,我們一起去替天行道。”
包謹倫絕不相信這樣荒誕不經的話會出自一向沉靜穩重的雷再暉之口——就為了博取紅顏一個感激的眼神,一抹安心的微笑,還沒有完全脫離麻煩的他,又要去自找麻煩?
定一定神,包謹倫決定不再勸。
“我去做起飛準備,停機坪見。”
他起身離開前,對雷再暉伸出五根手指,晃了一晃。
“小鐘晴”將包里所有的東西都傾在洗手臺上,可就是找不到那支“好顏色”的口紅。
難道是落在貴賓室了?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下樓找找。
她輕輕將門打開一條縫兒——客廳里漆黑一片,倒是臥室里透出隱隱的光。
躡手躡腳溜出走廊,她來到了電梯前。
連按幾下沒有反應,她才發現按鍵下方還有一塊感應區,但不知道用處。
格陵國際俱樂部的五樓專為非常注重隱私的貴客準備,一直以來采用的是“一卡一停”出入模式,除電梯之外,就連安全通道也需要刷卡通行。
十年前,閻經紀帶鐘晴坐電梯,開關門都刷了卡;十年后,劉副經理帶“小鐘晴”坐電梯,也刷了卡,但他手勢太純熟,“小鐘晴”幾乎沒有看清,故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困在這一層。百思不得其解,就在她即將放棄的時候,電梯竟在這一層停下。
雷再暉刷卡開門,鐘有初一眼看見“小鐘晴”一臉沮喪地站在電梯前,不由得轉悲為喜,將她拉進電梯:“快來。”
咦,是她在洗手間碰到的那位姐姐,她拉她做什么?她抱她做什么?她眼濕濕臉白白做什么?咦,她手上的口紅不就是那支“好顏色”嗎?
“小鐘晴”不及多想,一把奪過來,敏捷地鉆出正徐徐關閉的電梯。鐘有初被她拉了一個趔趄,雷再暉立刻替她撐住電梯門。
搶口紅的動作落在雷再暉眼內已經說明一切——她根本是心甘情愿——但有初根本不放心,根本不忍心,根本不甘心。她當初自李歡刀下救出何蓉是在情在理,但為什么非要管這個自愿毀掉人生的女孩子?
鐘有初怔了兩秒,不明白“小鐘晴”為什么往回跑,第一反應是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腕:“不要犯傻。”
“你說什么犯傻!”“小鐘晴”有些惱怒了,一把甩開她,四面望望,總覺得那八個房間中隨時會走出一兩個人來看笑話,于是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是犯傻?你做過啊?你做過憑什么不許別人犯傻?”
鐘有初被她反問得渾身一僵。這時她才看出來,“小鐘晴”的頭發有些亂,口紅蹭掉了一半,雙頰潮紅,眼神迷蒙——原來她不是逃了出來,是要去拿這支口紅,也許正是為了取悅那個男人。她不知道那個男人用什么來籠絡了這個女孩子,也許不像當年那樣,急急許下金錢、珠寶、權利、地位,不上鉤便硬來——現在他們的手段大概也高明了許多。
但這個女孩子根本不會知道自己將失去什么!
“小鐘晴”看鐘有初被駁得啞口無言,不耐煩地翻了她一眼,正要回房去——“他們這個圈子是相通的,做過一次這種事情,以后就會有更多人要求你這樣做——甚至是你正當應得的東西,也必須用身體來換……他們都會很樂意逼迫你,威脅你……如果你不愿意,前途就都沒有了。”
“小鐘晴”聽她的聲音這樣悲涼,不由得心中一緊,但想到那鬢染白發的男人,她狠起心腸一賭到底:“只要我聽話,他會善待我的!”
鐘有初痛苦得幾乎暈厥,朝后踉蹌了幾步,扶住墻:“就算他善待你,也不會尊重你,你若是沒有了尊嚴……”
“別對我講大道理!”“小鐘晴”推開房門,看見客廳的落地燈亮了,有人影在移動,心里直打鼓,怕是已經驚動了他,便狠狠推了鐘有初一把,“你快走!”
“小鐘晴”已經鬼迷心竅,閃身入房。仍不愿放棄說服她的鐘有初情急之中突然大腦一片空白,只曉得伸手過去抓住門框。與此同時,“小鐘晴”壓上全身的重量去關門——一聲鈍響之后,意料之中的鉆心疼痛并沒有從鐘有初的指尖上傳來。
那門只差一點點便夾到她,危急時刻雷再暉根本什么也沒想,立刻出手替她擋住了這一劫。他口口聲聲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十分愛惜,但這一沖動,代價卻是整個右手的手背嚴重擦傷,皮肉翻裂,滲出血來。
“小鐘晴”一見夾傷了人,嚇得尖叫:“啊!我不是故意的!”
鐘有初也心疼到徹底清醒:“再暉!”
犯傻的根本不是“小鐘晴”。她拾到口紅,一路追上來,苦口婆心,犯賤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最終令心愛的人受傷。
若是鐘有初,一定明哲保身,放棄游說,管她將來死活!可是剛才的她——身體里的鐘晴復蘇了,不愿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自己居然是心甘情愿地走上這條路!
“我沒事。”他反過來安慰她。他不覺得手疼,只覺得心疼——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才會這樣字字血淚?
鐘有初眼眶通紅,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抱歉:“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痛不痛?”
也許是上天還嫌對她的試煉不夠殘忍,非要為她的犯賤加注一筆。
“太吵了。”穿著浴衣的聞柏楨出現在門口,“誰……”
酒杯驟然落地,酒液蜿蜒,一如鮮血。
“小鐘晴”知道自己闖了禍,立刻躲到他身后去:“我……不是……她瘋了……”
所有醉意都消失,所有綺思都退散。當聞柏楨看到鐘有初竟如此神奇地出現在門口,當他決定要和“小鐘晴”上床,當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將毀滅的時候,就不應該回頭,一回頭就變成了恥辱的鹽柱。鹽柱看見鐘有初一直將那男人的右手捧著;鹽柱聽見鐘有初夢游般地對那男人說:“咦?我好像認識他,我想走近看一看,沒關系,我真的好像認識他。”
她的語調是平靜的,無波的,她離他越來越近,而他能看,能聽,就是不能動,不能說。
鐘有初疑惑地將目光細細地投向了她曾經無比熟悉的臉龐、眉眼。
不是,這不可能是聞柏楨!他明明是一身正氣的人,率直、傲氣,有錚錚風骨,鐘晴不斷獻媚求歡,他都嗤之以鼻。
可這就是聞柏楨!他眼角的笑紋,鬢邊的白發,鐘有初數月前還見過他,相談甚歡,沒有隔閡,沒有芥蒂。
難怪“小鐘晴”一見傾心,自薦枕席——她怎么能怪她呢?她不也曾經對他一見傾心?那時候只不過他不要她而已。
也許時間和閱歷令人圓滑,令人世故,但怎樣也不該令他變成玩弄少女的恩客——和他父親如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連聞柏楨都變得不再正直,生命對她所有的殘酷,就太可悲了!
鐘有初驚恐地發現自己失去了視力,眼前一片模糊。一揉眼睛,手指濕濕的,原來是眼淚順著麻木的臉頰洶涌地流了下來。
怎么會呢?她真的一點兒也不心酸,一點兒也不痛苦,只是不懂——她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頓悟。
“這算什么呢?”她輕聲細語地問。
問他話的是鐘晴,不是鐘有初,是喜歡聞柏楨的鐘晴,不是放棄聞柏楨的鐘有初。他知道答案,他從來都知道答案,但緊接著他就聽見鐘晴自己回答自己——答案之可怖,令他心神俱裂。
“哦,這就是所謂的‘蟲生蟲’啊。”
他曾教過鐘有初基本遺傳學,別的她沒有聽進去,教到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的時候,她便傻笑個不停。
“我們那里的說法是‘龍生龍,蟲生蟲’。”她突然漲紅了臉,將臉枕在一對臂彎中,只露出一對含笑帶怯的眼睛,“聞柏楨,你是龍哦——我們會生出什么樣的小孩子呢?”
停機坪上,圍界燈、泛光照明燈齊齊開啟,照得夜如白晝,但又并不過于耀眼。
雷鳥貳已經準備就緒,兩三名勤務正在做最后的升空排查。包謹倫正在沉思,客人已經到了。
一個鮮血淋漓,一個清淚兩行。
這副慘態甚至嚇住了為他們開門的服務生。那服務生長得精精瘦瘦,看到雷再暉手背上的可怕傷口,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曾經溜得那樣快?現在卻絲毫沒有發現危險就在身邊,他的全副心思都在擔心那位不停流著眼淚的女孩子。
此情此景——令人不忍動粗,況且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如果出手,會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服務生退出去,掩上門,將制服脫下,疊好,放于地上。
包謹倫只有一條口袋巾,不知該給老同學包扎傷口,還是給美人擦眼淚:“……該走了,降落后,云澤稀土會派車接你們去目的地。”
“謝謝。”她雖在哭,聲音卻很平穩,抽走包謹倫手中的口袋巾,替雷再暉簡單包扎好。整個包扎過程中,眼淚仍不斷簌簌地落在手帕上。
她的哭不是號啕,不是哀啼,而是默泣,令雷再暉心底也生出巨大悲慟,在電梯里已經再三請求:“有初,不要哭。”
不是,不是她在哭,是鐘晴在流淚。鐘晴真是沖動又脆弱啊,不就是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變了嗎?何必哭得這樣傷心?嚼一片口香糖,吐掉,不就完了嗎?
“有初,不是我要責備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不在,如果是惡人,如果他要傷害你們兩個,你怎么辦?”
也許,只是也許。
她也會說母親說過的那句話。
她還是個小孩子,她懂什么呢?一點意思也沒有,對不對?
雷鳥貳的引擎發出震耳的轟鳴聲,旋翼卷起下行氣流,載著他們離去。
“媽媽,直升機。”衛徹麗跪在床邊,指著窗外的夜空,“它要飛去哪里呢?”
蔡娓娓正在網上和昔日同學安排明天出游的行程:“不知道,不要靠在窗邊。”
衛徹麗枕著肉肉的胳膊,出神地凝視著。直升機越飛越遠,終于只剩下一個黑點。
“媽媽,它要飛去月亮上面了。”
“好的。不要靠在窗邊。”
有人敲門。衛徹麗看著媽媽起身去開門:“柏楨——”
啊,是聞叔叔來了。衛徹麗高興地翻下床跑過去,又聽見媽媽在問:“你怎么了?”
小小的衛徹麗掌握的中文詞太少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聞叔叔臉上的表情。小小的她只能亂猜——他一定是哪里很疼,又或者生病了。
“娓娓,我愛她,我一直愛著她,我從來愛著她。”
啊,你終于低頭了,蔡娓娓垂下迎接他的雙臂。
柏楨,你隱藏得那么深,你斯文有禮,從不勉強別人半分,但心里也絕不肯為人掣肘一分半毫,樣樣都要自己掌控。
無論工作,還是感情。
那么多女孩子像蔡娓娓一樣,過五關斬六將,捉對廝殺,來到你面前——但主動權依然在你手中,由你來挑選勝利者。
第一次見面,一見傾心的不僅僅是鐘晴,否則矜貴如你,不會賠上時間與她掙扎糾纏。
她無賴,她任性,她撒謊成癖,你還是陪了她整整一個青春期。不不不,青春期的那段時間還不夠,你還要繼續留在百家信四年,看著她,守著她,怕她又受到傷害。
你明明被她吸引,只因為她主動愛你,追你,你便拒不接受。
你寧可施與,絕不被動;你害怕一旦得到,終將失去。
因為得到的一時快樂,抵不過失去的永恒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