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邑哭了一陣,見劉協(xié)坐著一動不動,全無反應(yīng),一時有點懵,不知所措。
他仰起臉,看了劉協(xié)一眼,發(fā)現(xiàn)劉協(xié)正看著他,眼神中帶著幾分不以為然。
“陛……陛下,臣……”王邑嘴一咧,又要哭。
劉協(xié)收回目光,取過一根魚刺,慢條斯理地剔起了牙。
魚處理得匆忙,不是很干凈,有一小片魚鱗卡在了牙縫里,怎么吸也吸不出來。
劉協(xié)取出魚鱗,拈在手中看了看,曲指輕彈。
王邑趴在那里,淚流滿面,卻怎么也哭不出聲。
看天子這架勢,就算他哭出血,除了惹得天子不快,也沒什么用。
“哭完了?”
“啊……啊。”王邑窘迫不堪,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伏壽、蔡琰站在一旁,也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自處。
王邑是二千石的太守,天子這么做,有折辱大臣的嫌疑,很容易招人詬病。若是平時,她們少不得要勸兩句。可是當(dāng)著王邑的面,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敢開口。
雖然天子并沒有發(fā)怒,她們卻感到了絲絲寒意。
天子是真的生氣了。
“哭完了,就起來說話。沒哭完,就接著哭,哭完再說。”劉協(xié)捻著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離安邑還有好長一段路,你可以慢慢哭。”
王邑登時變了臉色,長身而起。
“陛下以為臣作偽乎?”
劉協(xié)面不改色,直視著王邑,眼神平靜而從容,嘴角微挑。
四目相對,王邑漸漸承受不住,眼神開始躲閃,掙扎了幾次后,終于還是低下了頭。
“臣……有罪。”
“何罪?”劉協(xié)抬起手,輕輕勾了勾手指,示意蔡琰記錄。
王邑抬起頭,剛準(zhǔn)備請罪,一看蔡琰拿起筆,準(zhǔn)備記錄,立刻表示反對。
“陛下,臣有事上奏,后宮不宜在側(cè)。”
伏壽躬身請退,蔡琰卻一動不動,看向王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鄙夷。“敢告府君,我乃蘭臺令史蔡琰,負(fù)責(zé)編撰起居注。三公有事上奏,我亦不離陛下左右。”
王邑抗聲道:“女子焉能編撰起居注?”
蔡琰不卑不亢。“敢告府君,起居注乃明德馬皇后所創(chuàng)。”
王邑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里,又生生咽了回去。
給他三個膽子,也不敢說明德馬皇后的不是。
不過起居注是明德馬皇后所創(chuàng)這件事,他還真不太清楚。
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想起一人。“你可是蔡伯喈女,河?xùn)|衛(wèi)氏之出婦?”
蔡琰的臉頓時脹得通紅,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一雙妙目死死的盯著王邑,恨不得一腳踹死他。
但她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提起筆,在木簡上寫下一行字。
河?xùn)|太守邑請罪,應(yīng)對無狀。
王邑只看到蔡琰寫字,卻不知道她在寫什么,估摸著也沒什么好話。心中后悔,嘴上卻不肯示弱,大聲說道:“陛下,臣懇請獨對。”
劉協(xié)招手叫過一個侍郎。“朕累了,引他去見司徒。”
侍郎應(yīng)了,轉(zhuǎn)身走到王邑面前,伸手示意。
王邑面紅耳赤,咬著牙,挺身站起,跟著侍郎走了。
蔡琰躬身施禮,雙手將該寫好的記錄遞到劉協(xié)面前。“陛下,臣……”
劉協(xié)瞥了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
“很好。”
趙溫剛剛吃完藥,正在帳外散步消食。
上次與天子對話后,他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已經(jīng)能起身走動了。
看到王邑走來,他多少有些詫異。
“安邑叛亂平定了?”
王邑?fù)u搖頭,沒說安邑的事,卻將剛剛見駕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趙公,天子以女子為官,亂了禮法,諸公可曾進諫?”
趙溫上下打理了王邑兩眼。“文都,令師的長者之風(fēng),你是一點也沒學(xué)到啊。”
王邑抗聲道:“先師是長者,卻不是鄉(xiāng)愿。”
趙溫?fù)P揚手,眉心擰成了疙瘩。“乃公身體不爽,沒心情和你爭論這些。所來何事?”
王邑嘆了一口氣。“趙公,衛(wèi)氏聞太尉奉詔安撫安邑,是以請?zhí)拘∽兹眨趺淳统闪嗽旆矗窟@是誰在中傷衛(wèi)氏?莫不是那出婦借機……”
“閉嘴!”趙溫大怒,圓睜雙目,厲聲喝道:“王邑,你也是朝廷之臣,名臣弟子,如何這般不辨是非?蔡伯喈女為何離開衛(wèi)氏,你不清楚其中原委嗎?衛(wèi)氏是請?zhí)拘∽。€是被衛(wèi)氏關(guān)押,你心里不清楚嗎?你是朝廷的官員,不是衛(wèi)氏的走狗!”
趙溫說完,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彎了腰,雙手撐著膝蓋。
盡管如此,他還是伸手一指王邑。
“掌嘴!我要替劉文饒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混賬東西。”
他身邊的屬吏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
趙溫更加生氣,左右一看,從一個衛(wèi)士手中搶過一柄長戟,沖著王邑就刺。
王邑嚇了一跳,轉(zhuǎn)身就跑。
趙溫年老體弱,又大病未愈,跟不上王邑,氣得拄著長戟大罵。
“劉文饒一世英名,全毀在你這豎子手中。”
見趙溫氣成這樣,王邑也不敢反駁,遠遠地站著,一臉懵逼。
他很迷茫。
從天子到趙溫,一個個的都不正常。
屬吏不敢怠慢,將趙溫扶回帳篷,在床上躺倒,又幫他撫了好一會兒胸口,情緒才算平復(fù)了些。
王邑走到帳門口,探頭探腦的向里看,卻不敢進帳。
趙溫喘勻了氣,無力的擺擺手。
“你也別在我這兒等了,自詣廷尉獄吧,至少還能留個全尸。”
王邑嚇了一跳,臉色頓時煞白,一個箭步?jīng)_了進來。
“趙公,何以至此?”
作為朝廷官員,能做到河?xùn)|太守,他自然清楚自詣廷尉是什么意思。
趙溫挺起身,瞪了王邑一眼。“何以至此?等你和郭圖一樣,你就知道何以至此了。你是自己去,還是我派人押你去?”
王邑打量了趙溫兩眼,心生寒意。
趙溫這絕不是開玩笑。他如果不自己走,趙溫真有可能派人將他押過去。
“趙公息怒,我去便是。”王邑拜了兩拜,轉(zhuǎn)身出帳。
趙溫一聲長嘆,無力地攤在床上。
“大漢養(yǎng)士百年,養(yǎng)出這等糊涂之人,何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