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寮灘,是處淺水灣,海浪偶爾會(huì)將深海動(dòng)物的尸體,拍到海岸上。那都是些腐爛惡臭,樣貌丑惡的東西,即無法辨認(rèn)具體形體,也無人知道這是些什么東西。
海大魚不同,漁民的父輩們?cè)H眼見過,還瓜分過,煮熟入腹,憑借著海大魚的無私奉獻(xiàn)——雖然海大魚并不情愿,逃過饑荒。
水手們也會(huì)講海的恐怖故事,海大魚在里邊占據(jù)著一席之地。
趙啟謨遠(yuǎn)遠(yuǎn)望見林寮灘,就也看到淺水灣里橫臥一頭龐然大物,在它四周圍觀著里外三重的船,有海船、漁船、沙船等,造型各異,大小不同。
恐怕方圓百里的人都趕來了,這是有船的,沒有船的人們?nèi)珨D在林寮灘,黑壓壓一片,仿佛螞蟻窩。
趙啟謨搭乘的船,是市舶司的官船,一路暢通無阻,其他民船不敢攔道,順利駛到海大魚身下。船上的眾人抬頭一看,瞠目結(jié)舌,站在這巨大軀體之下,個(gè)人渺小得如草芥般。
若不是親眼所見,怎能相信,人世竟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眼前一幕仿佛是夢(mèng)。
官船上,除去楊提舉一家,還有劉通判,趙啟謨,老趙,趙夫人。
這么大堆人,全仰頭站在船頭,臉上露出或驚喜或恐懼的表情。
忽然人群騷動(dòng),海船猛烈搖擺,官船上女眷們嚇得花容失色。
“剛定是擺動(dòng)魚鰭尾巴,才引起海水震動(dòng)。不必害怕,大魚體力衰竭,水淺體碩,無力掙脫。”
楊提舉神閑氣定,不枉是位市舶司提舉,見多識(shí)廣。
眾人心神這才安定下來。
趙啟謨走至船尾,探頭觀看海大魚的尾巴。他發(fā)現(xiàn)這是條扁平的魚,有著青灰色的表皮,形狀頗類似鯨魚,只是大得不可思議,雖然沒有工具測(cè)量,目測(cè)也在二十一丈以上,說像座島嶼,并不夸張。
看見魚尾巴微微抬起,水面上蕩起層層漣漪,趙啟謨趕緊抓住船身,果然隨即一波搖晃襲來,這只海大魚太過龐大,稍微動(dòng)彈,就要波及停在它四周的船。
也就船身搖蕩之際,趙啟謨看到同樣在海大魚尾巴處,停泊的一艘小船。那小船乘客擁擠,船上站著李果。
趙啟謨居高臨下,看向李果,李果仰頭也發(fā)現(xiàn)了趙啟謨。
四目相對(duì),還在思慮是否打個(gè)招呼的趙啟謨,發(fā)現(xiàn)李果扭過臉,不理睬他。
心想,這段時(shí)日的疏遠(yuǎn),想來讓李果不快。
也難怪李果好些日子都沒去趙宅。
距離離開此地,也不過一旬,老趙決定將趙夫人和趙啟謨先行送回京,這樣,趙啟謨能趕上縣學(xué)的考試。
離開閩地,意味著此生可能都不會(huì)再抵達(dá)這里,此地離京城太遠(yuǎn),且位于邊東南一隅。
當(dāng)初老趙跟趙啟謨說的云泥殊途,趙啟謨一直沒有忘記,也不曾忘記。
孩童時(shí)光即將像一輛逆向奔馳的馬車一樣,一去不返,沒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緣分,還能再相遇,也不復(fù)再有往昔的親昵歡樂。
年幼時(shí),身份的界線淡薄,沒有多少忌諱,年長(zhǎng)后,將是另一番情景。
趙啟謨不忍見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儈的模樣,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無法喊他一聲:?jiǎn)⒅儭6碜饐竟偃耍崛耍鄣诐M是由身份差距而導(dǎo)致的謙卑維諾。
如是這般,那便相互忘記也好。
這些都是長(zhǎng)遠(yuǎn)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別離的到來。分離總是艱難,甚至讓人難堪。
哪怕有著與年紀(jì)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趙啟謨?nèi)圆辉溉ブ币暎兄颖苄睦怼?br/>
仰頭,看著這頭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這淺淺的水灣,垂死掙扎,無聲悲鳴,何等哀戚。
十四歲的趙啟謨,心中也不禁被憂愁糾纏。透過周身的嘈雜,海風(fēng)裊裊拂過發(fā)絲、半空中白色海鳥的翅膀,回繞在海港,揚(yáng)往大海,在那驚濤駭浪之處,千丈深淵之下,才是這神奇生命的歸處。
突然又是一陣嘩然聲響起,幾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談。趙啟謨腳下的船,正在驅(qū)離海大魚的身軀,趙啟謨前往船頭,劉通判說:“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魚嗎?””趙啟謨搖搖頭,他不覺得可怕,這只是頭絕望的困獸。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時(shí)海船離大魚有一里之遠(yuǎn),能看到魚身處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搭上許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魚身上爬動(dòng),看的人膽戰(zhàn)心驚。
“無賴小兒,魚還沒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楊提舉對(duì)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膽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讓百姓退二里之外。”
揚(yáng)提舉吩咐隨身侍從。
官船的鼓聲響起,旗手在t望臺(tái)上揮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亂嘈雜的場(chǎng)面下,鼓聲被淹沒,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無其事,人們根本不聽從。
不會(huì),人群又是一陣驚叫,船身搖擺,緊挨海大魚的眾多船,竟被大魚激起的水波打翻,連攀爬海大魚脊背的頑童刁民們也一并被甩下水。
趙啟謨奔向船尾,尋覓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經(jīng)退出來,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況下,劃得很慢。
“果賊兒,讓船快些出來!”
趙啟謨著急揮手,他有不詳預(yù)感,果然腳下的震動(dòng)加強(qiáng),趙啟謨抓緊船身,還是被顛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趙舍人,船尾顛簸,快離開。”
身后傳來水手呼叫的聲音。
趙啟謨仰望遠(yuǎn)處,只覺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魚擊打起的浪花,迎面拍來。
四周驚叫聲震耳,趙啟謨遲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渾身濕透。瑟抖中,他再次見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亂成一團(tuán),慶幸的是離趙啟謨所在官船并不遠(yuǎn)。
“果賊兒!你快過來!”
趙啟謨大聲呼叫揮手。
李果從擁擠不堪的人堆里鉆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趙啟謨用力擺手。“小公子,陸公讓你進(jìn)艙,甲板風(fēng)大浪高十分危險(xiǎn)。”
趙樸過來,勸告啟謨。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來了。”
罄哥驚呼,臉上滿是驚恐。
“李果和許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趙啟謨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臉,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遠(yuǎn)處,一艘嚴(yán)重超載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辦法救他們!”
趙啟謨不識(shí)水性,否則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們會(huì)去搭救,公子不必?fù)?dān)心,隨我走。”
趙樸說得不錯(cuò),發(fā)現(xiàn)這艘小船重得無法動(dòng)彈,,官船上已有幾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幫忙。
李果那邊,劃槳的人在和海浪斗爭(zhēng)中精疲力竭,大叫著:“年輕力壯、腿腳好的,快滾下去呀!”
四周都是圍觀的船,隨便搭一艘也比這艘跑得快,何況還能給小船減重。
話語剛落,撲撲落水聲響起,陸續(xù)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趙啟謨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膽子又大,對(duì)此時(shí)慌亂的情景,不覺害怕,反倒覺得刺激有趣。
邊游邊停,不時(shí)回頭看身后那頭憤怒的海大魚,是否又激起如掛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計(jì),也是嘻嘻哈哈笑著。海港居民,自幼習(xí)水性,熟悉大海,沒把海浪當(dāng)回事。
仍站在船板圍觀的趙啟謨卻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遠(yuǎn),海大魚的尾鰭不停在拍動(dòng),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兇猛。
“果賊兒,快過來!”
趙樸和罄哥著急拋下繩子,被海浪打回,趙啟謨貼著船沿,側(cè)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聽身后傳來趙樸、罄哥的叫聲,特別驚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嘯拍來,船身猛烈顛簸,趙啟謨的身子像脫線風(fēng)箏般墜落,眼前一黑,瞬間失去了意識(shí)。
“啟謨!”
奔趕過來的老趙扒著船欄失色大叫。
趙樸和罄哥死死將他拽住,同時(shí)船上會(huì)水的仆役們撲通撲通跳入海。
李果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一陣海浪將趙啟謨拍下海。還沒等回過神來,李果已經(jīng)一頭扎到水里,雙腳拼命往后踢,追趕下墜的趙啟謨。
水下,緩緩下沉的趙啟謨有過瞬間清醒,他瞥見一個(gè)身影,快如海魚朝他游來,可是海洋中的鮫人?
意識(shí)渙散之際,趙啟謨認(rèn)出貼靠過來的那張臉,那是李果的臉。
水下隔絕了水面震耳欲聾的聲音,雙手拽住趙啟謨的李果很激動(dòng),他竭盡力氣,想將趙啟謨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趙啟謨的體重也不輕,十三歲的李果即拉不動(dòng)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換氣。在水中掙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氣,海水往鼻子里鉆,喉嚨肺部陳陣疼痛。咕嚕咕嚕,李果身子也隨著海流往下沉,就在絕望之際,數(shù)雙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將李果連并趙啟謨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過來,他已在官船的船艙里。脫得精光,蓋條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這是官船,船上設(shè)施齊全。
“醒了?”
劉通判那張大臉湊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腦子晃過他溺水的片段,還有被人壓按胸口,搶救的情景,記憶恢復(fù),驚慌憶得一起溺水的還有啟謨。
“啟謨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別著急。”
劉通判連忙摁住他肩膀——裸奔畢竟有礙觀瞻,誰想李果大力揮趕,掙脫起身。李果胡亂尋找衣服,焦急萬分。
“都說嘍,別著急,趙小公子也被救上來了。”
劉通判覺得這孩子真有趣,醒來光問啟謨小伙伴,卻沒問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劉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濕衣服。
李果撲過去將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濕淋淋,兩三下穿好,便奔出門。
劉通判跟隨在身后,悠然走著。
兩刻鐘前,趙提舉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將他們這些人嚇得不輕,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聽實(shí)施搭救的水手們說,兩個(gè)孩子在水里,手緊緊握在一起,掰都掰不動(dòng)。</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