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袁從夢境里醒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莫爾的目光。
他直直盯著方袁,并在方袁睜眼時,也沒有立刻避開。
兩人視線膠著,左蘅先插了進來:
“有效果了。”
方袁垂下眼,輕輕應了一聲,然后偏過頭,看向希瑞所在的休眠倉。
“她的精神力波動呢?具體是怎樣的情況?”
“精神力波動起伏正常了?!弊筠炕卮穑鋈荒X海中一閃而過一個念頭,便問了出來,“你不知道?”
方袁對視上左蘅,沉聲應:“我并不知道她的數據如何,畢竟無法檢測;但是能夠通過精神力,感受到她的變化?!?br />
一直按捺在一邊的柯域,忍不住接了一句:
“她的夢境里是什么樣?”
“我憑什么告訴你?!”輕輕嗤一聲,方袁不屑地撇開眼。
柯域眼神倏地一厲,目光微閃,沒有回話。
莫爾沉下臉,往方袁那里走近,金色長靴踩在光滑的金屬地面,碰撞出極有規律的響動。
方袁自然感受到他隱忍不住的威脅,掀起嘴角,帶著嘲弄的笑意。
一時,幾人的氣勢同時對峙著,滿室的氛圍僵硬而冰冷。
“夠了!”左蘅冷聲打斷他們的動作,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康希瑞的精神力正在慢慢修復,是擴張得最敏感的時候;你們要收拾什么,都離這里遠一些,她會察覺到的?!?br />
話落,幾雙眼齊刷刷落到了希瑞的身上,只見她沉睡著,眉頭隱隱蹙起,似是有些難受。
足以說明,在場幾人劍拔弩張的精神力場,對她是有所影響的。
休眠室里,頓時,什么情緒都消失殆盡了。
幾個人都在試著平復自己的心理。
片刻后,柯域最先打破沉寂:
“下一次進入夢境,是什么時候?”
早在方袁進入夢境時,左蘅便已經說清楚,希瑞精神力修復的階段會十分漫長。
即便修復之后,甚至未來占據希瑞將近一生的時光中,方袁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換句話來說,方袁是希瑞精神力治愈的唯一途徑。
而在找到其他方法之前,他們幾人必然面臨著注定的結果——共存。
不是相爭無果,而是無論他們有怎樣滔天的手段,都會在有意或無意間,傷害到她。
當真正切實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之后,他們也注定達成和解的共識。
方才的話頭,斷在柯域這里。
那么,便由他繼續接下去。
一切如常,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十分不易的;但必須適應,盡全力。
方袁卸下不恭的諷意,定定看了眼希瑞,想到夢境里的變故,態度不由得轉個大彎,對柯域的語氣,難得溫和了些。
“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我用五年的時間,熟悉了能夠讓她產生正常精神力波動的夢境。但是現在,那個夢境,似乎又有所變化……”
“所以?”莫爾認真地聽著,看他停頓下來,按捺著著急發問。
“所以,我需要重頭開始了?!狈皆?。
幾人沉默,因為方袁說了半天,也沒回答出下一次適合進入夢境的時間。
或者說,他自己也有諸多的不確定,自然而然地避開了這個問題。
左蘅盯著希瑞波動的精神力,慢慢地減緩了波動的頻率,又有了趨于直線的傾向。
沉吟半晌,他確認道:
“你以前是多久幫她修復一次的?”
方袁沒有猶豫的,立刻肯定地答道:
“除了一開始,是每天一次;在后面,發現她的精神力平和許多,也為了避免她察覺到,就改為一周兩次或三次……”
若不是五年前,發生了左蘅的事情,其實,方袁有足夠的自信,只要再堅持兩年,她一定能夠完全被治愈。
只要精神能力運用方式得當,也不會有大礙。
“那就每天一次。等她的精神力能夠支撐她在現實里長久的生活,再把她喚醒?!?br /> 左蘅聽罷,首先做出決定。
其余的人,這一次,沒有再提出異議。
當夜,莫爾獨自坐在休息室里,面對著窗外的漫天星空,看了許久。
當星光升到半空,他撥通了易榮臻的視訊。
那頭很快接了進來,進入視線的,是易榮臻板著的面孔,甚至微微蹙著眉頭,目露淡淡的疑慮和打量:
“王儲殿下忽然聯絡我,是有什么事情嗎?”
極為難得看到易總司令官不帶笑的臉,莫爾卻并未在意。
易榮臻背后,是巨大的航艦總指揮部,不時,有軍人上前來匯報戰況。
“報告總司令官,敵方只剩下艦隊的左翼沖鋒,目前正在突圍,十八號軍艦請命追擊?!?br />
匯報完畢,易榮臻只是抬手,簡單做了個手勢,那位軍人便敬禮領命,轉身迅速離開。
莫爾也黑沉著面孔,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對方此時的緊急,慢悠悠地開口:
“開戰協議被通過之后,看來你要忙很久了?”
這話說的極為欠揍,更別提其中包含的深意。
易總司令官卸下面對戰事肅穆的面孔,倒是輕笑了聲:“聽說您近來也十分忙碌?”
莫爾近期的動作太多,有心人一查,自然會有所領悟,更別說易榮臻這個老狐貍了。
但除了易榮臻,其他人也只會以為,王儲殿下是在為未來王座的穩固罷了。怎么能想到,他所謀劃的,是金蟬脫殼,是放下整座江山?
寥寥幾句,兩人都觸到了對方的底線,一時,雙方的場面都十分沉寂。
而易榮臻,依舊不知道莫爾在這個時刻,仍然聯系他,是為了什么?
這時,又一個軍人上前來匯報:“十八號軍艦已成功截斷敵方左翼的艦隊,特維中將請示指揮部,是否留下俘虜?”
莫爾看著易榮臻微微側過頭,似是往指揮部的窗外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又比劃個手勢。
待那位軍人下去,易榮臻的語氣里,隱隱聽出其心情的糟糕:
“殿下,還有什么事情嗎?”
莫爾正色,也不再忽悠他:“你拖了十五年,也不肯真的對堪得沛帝國動手,如今堅持開戰,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問題,對于兩位向來運籌帷幄的上位者來說,實在過于直白,莫爾也不指望,一向心機深沉的易榮臻能夠正面回答他。
哪知易榮臻卻揭開了那層朦朦朧朧的紗帳:
“不知道殿下是否對古語有所研究?”
莫爾不作聲等他繼續說。
“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這句話,無疑是把政·治的陰暗面,赤裸裸地遛在了兩人面前。
莫爾的臉色,一時跟休息室內的昏暗融在了一起,他微微挑眉,明暗之間,極為精致的側臉顯得凌厲且驚艷。
“哦?那現在易總司令官選擇開戰,是想到怎么避免這樣的結果了嗎?”
易榮臻卻是毫不在意地笑笑,只是笑容只掛了幾秒,便又垮了下來。
他的目光發亮,隱隱照出窗外,一艘軍艦爆炸時的巨大火光——那手勢的意思,果然同莫爾所料的一樣。
若是他在他的位置,同樣面對即將全面開戰的敵人,若是第一場戰役,不堅定地表明自己的態度,那也就沒有最開始開戰的意義了。
“殿下,我是為了聯盟而戰,這點毋庸置疑?!币讟s臻回答,“若我如她所說,成為真正帶來和平的英雄,若是我戰死在最后一刻——”
莫爾一時無話:“……”
“算不算,用另一種方式,陪著她?作為英雄?”
這樣的告白,卻是對著莫爾說出來,倒是實在不知道算不算一種諷刺?
說著說著,易榮臻便笑了。
笑意中,有幾分真心,明眼人哪會看不出來?
莫爾忽然恨透了他這番作態,壓抑住心頭泛起的不爽,在按下掛斷前,還是提醒了他一句:
“別隨便咒瑞瑞,我們已經找到法子了。”
易榮臻的笑容倏地僵住,怔愣地看著他。
“什么?”
“呵?!蹦獱柪湫Γ八詣衲悖€是英雄歸來的好。”
話落,易榮臻眼前的視訊便被掛斷了。
他沉默著站在原地,一旁的通訊器里,傳來將士們大捷勝利的匯報。
易榮臻簡單回復了指令后,瞇眼看窗外,恢復了黑暗與平靜的浩瀚宇宙。
半晌,他的嘴角泛起極為淡薄的笑意。
比起其他人,瑞瑞在他漫長的軍事生涯中,無疑只是占了極小的比重,卻意外的,正好促成了其圓滿。
似乎——有她,便是圓滿;無她,便是遺憾。
當那份遺憾累積到足夠的分量,即便是再強大的戰士,身軀貢獻給國家,心卻也如死了一般。
身披榮耀,迎勝歸來,將和平獻給聯盟,將榮光獻給愛人。
本以為只能實現一半的易榮臻,再想到自己之前所有的念頭,一時覺得可笑,但又是無可奈何。
休眠室。
關于希瑞夢境的變化,方袁想了整一夜。
到如今,在左蘅等人的視線下,他緩緩閉上眼。
早年留在希瑞體內的精神力感知器,在他沉入夢境時,便立刻運作起來。
再睜開眼,如他一開始所想的,希瑞又是一個人,傻乎乎地蹲坐在一片空白之中。
瘦弱的身軀蜷著,在他的精神力波動出現時,她笑著揚起腦袋,極為開心地打招呼:
“方袁,你怎么來了?”
每一次,方袁再進入希瑞的夢境,對她來說,都是第一次。
方袁熟門熟路地到她面前,又是往她腦袋上一敲,一張燦若明霞的笑臉,立時苦哈哈地嚷嚷:“好好說,別動手啊?!?br />
“康希瑞,你又拋下我了!”方袁意有所指地罵道,“要不是我進來,你打算一個人在這里自生自滅嗎?”
希瑞的神色凝固了一瞬,抿唇,盡力掀開一個清淺的笑容:
“我以為,知道我的選擇后,你一定會離開的;方袁,不是我要拋下你,是我想讓你拋下我……”
話還沒說完,方袁便捏住她的臉,可勁兒地用力。
希瑞完全沒意識到,他的這個動作流暢地就像做過千遍萬遍一般。
“那你還選擇他們?你到底有沒有在意過我的感受?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嗎?”
連續幾個問題,徹底難住了希瑞。
她怔了怔,好一會兒,還是敗下陣來。
她無比誠懇地道歉:
“方袁,對不起?!?br />
這樣的道歉,方袁已經聽過千遍萬遍。
“我或許不該把自己的愿望,強加到你身上——沒有過問你的想法,就拋下你獨自一人。是我讓你失望了,對不起?!?br /> 她將上一次夢境中所說的,再一次重復了。
方袁的眼眶,忽然忍不住發酸,他連忙把這個總是把道歉掛在嘴邊的姑娘,緊緊攬在懷里。
在她疑惑地鉆出腦袋時,抬手便把她死死按住。
希瑞唔唔叫喚起來。
尤記得,方袁第一次發現希瑞精神力存在的問題,第一次進入她的夢境時。
——康希瑞,當年你把我從研究所里打包得太快,以至于,我把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丟在那里了。
——康希瑞,你把我拯救你的機會,搶走了。
——現在,我看你還怎么搶?
那時,希瑞在夢境里,居然是個極為可笑的孤零零的死神?
而那個世界,剛剛被她全部毀滅,一無所有。
對于他的話,希瑞的反應卻是猛然一怔,然后緊接著道歉。
——方袁,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一開口,便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