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帶著希瑞,繞過了整座銀白宮殿,翻到了后面的花園。
這里充斥著冰雪,一座座巨大的冰雕是這里最獨特的裝飾,或是某些建筑,或是一些人物,還有特殊的儀器……希瑞走在里頭,卻感受不到半點兒寒冷。
希瑞看著前面引領的人,那背影義無反顧,似是怕一旦猶豫就會反悔一般。
她問:“為什么莫爾的夢境里是冰雪?”
小莫轉頭回望她一眼,沉默著又回過頭繼續走,聲音有些沉悶:“王喜愛的顏色,其實不是白色。”
希瑞疑惑,四處環顧了那些巨大的冰雕:“難道?”
小莫輕笑一聲:“是啊。冰雪本來是水,而水,是沒有顏色的。”
希瑞:“……”
或許對于莫爾王子而言,他的悲哀,不是只有白色的夢境,而是想要這個夢境沒有任何顏色,卻無法做到。或許他自己也十分糾結。
畢竟他所喜愛的,太過于苛刻了,已不是之前所想的純粹那般容易了。
“他居然喜歡……透明?”
小莫又帶著她轉了幾個彎,來到了一塊空地。希瑞看了看,有些莫名。整塊空地只有正中間一株小小的“樹苗”?
小莫把她帶到“樹苗”前,微笑卻有些苦澀:“是啊,他竟然希望自己像透明一樣,不被矚目,不被看到……”
“這是不是很——可笑——”
希瑞專注地看著“樹苗”,透明的葉,透明的枝干,若不是無色的水在緩緩流動,她或許都一時看不到這株存在。她長嘆口氣,還好,這株樹苗沒有同那些冰雕一樣凝固起來。這緩緩流淌著的,至少代表一分生機。
“怎么會呢?”希瑞仿佛沒有看到小莫目光中的晦澀,一笑置之,“小莫,你比任何存在都了解他。這世上,有的人希望萬眾矚目,得到重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價值,他們勤勤懇懇去追求,最終都會有人陪伴在他們身邊。”
她伸出手指,想要輕輕碰觸那株“樹苗”,“可是如果反過來想想,一個生來注定被全世界關注的人,想要逃脫,才是最困難的。他擁有與生俱來的樣貌,注定尊貴的地位,必然得到的寵愛……呵……怎么逃?”
小莫神情怔然,他跟著希瑞的話陷入沉思,不時低喃道:“是啊……怎么逃得掉……”
當希瑞的指尖終于碰到“樹苗”的葉子,仿佛聽到流水凝滯的聲響,四周的空地瞬時變換了模樣——四周站滿了人,錦衣華服,著冠絢麗,目光灼灼地緊盯著遠遠的高處。
這是座奢華的殿堂,金壁輝煌的布置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關注,滿室的侯爵貴族,都贊嘆著一個存在——當莫爾·金尼斯披著黑金華貴的禮袍,緩緩蹲下,長袍鋪滿了整個臺階,金色的紋路延伸出一幅精致的圖案——展翅的雄鷹攥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這里,是莫爾的成年儀式。
“我的孩子,莫爾·金尼斯,愿你成為雄鷹,將金尼斯王室的榮耀代代傳承;愿你擁有正義,守護聯盟的和平,鼓舞你的子民獲得智慧和力量……當我的生命抵達終點,而你,將加冕為王!”
金尼斯國王的話語如同巨浪,浩浩蕩蕩傳到大殿的每個角落。沒有人能否定這句話……當少年閉上雙眼,帶上王子的冠冕,美麗的面容在華貴的裝扮下那般遙不可及。
更何況,少年本就優秀——他出色的容貌讓所有人神魂顛倒,靈活的外交手段早在成年前就為聯盟的和平簽下一份份象征主權的條例,他是最狡猾的政治家,曾輕易將王室和議院的權利實現平衡。
而這一刻,他才終于成年。他終于可以成為眾人屬意的王。
希瑞聽到貴族們對他發自肺腑的贊嘆,淑女們為他獻上最美好的告白,士兵握拳緊貼胸口,宣誓著忠誠……
莫爾微笑著回應他們,眼底的金色沒有一絲動容。然后,他緩緩抬起手中精致的酒杯,遙遙地指向希瑞,笑容顯得蒼白空洞,仿佛穿透時空的對白。
“瑞瑞,你知道嗎?我——生來為王——”
希瑞的神情肅穆,眉頭蹙起,緊盯著他迫人心魂的容顏,“其實,你最開始想要成為的人,是小莫嗎?”
說著,她轉向了人群中的一個方向。那里,有個面目平凡的青年,一身騎士的禮服,身姿單薄卻挺拔。他雙掌緊握成拳,高昂著頭顱,不肯錯過莫爾的一舉一動。
那是小莫沒有疤痕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當儀式正要進入高潮——人們排著隊伍依次上前給莫爾王子獻上祝福時,莫爾把華貴的禮袍脫了下來,露出一身純白的衣裝。
“莫爾?!”他的母親驚呼,打破了所有人怔愣的神情。
人們看到他嚴肅莊重的面孔,竟不敢開口評述一句,靜靜等著他,注視著他。
“父親。”他轉身向金尼斯國王行禮,動作優雅從容,“我申請休眠治療。”
滿座嘩然。
金尼斯國王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不置一詞。
王后緊張地想要靠近他,莫爾快速地往后一退。場面一度陷入僵局,王后的神情中流露出不解,悲痛:“莫爾,我最愛的孩子,發生什么事了嗎?”
莫爾淡漠地掃視過所有人,最后凝視著那個長相平凡無比的青年,呼喚他唯一的朋友:“肖亞,抱歉了。”
原來,小莫的模樣來自于肖亞。
“殿下!”他激動地走出人群,砰一聲跪下,正好在希瑞的旁邊。希瑞看到他滿眼的痛楚,遺憾,望向莫爾冷漠的面容,眼中似乎又迸發出莫名的憐憫。
“請您謹記自己的責任!”像是在對視中選擇的放棄,他重重低下頭,言辭懇切。
莫爾輕笑,對肖亞的行為置若罔聞,他悠然轉身,帶著點少年人才有的天真,對著他的父親,聯盟的國王,語帶諷刺:“父親,我們說好了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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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希瑞退出這個場景,身旁本來站著的小莫不知何時換了張容顏——那是莫爾的臉。同樣的裝扮,換一張臉卻能夠顛倒眾生。
希瑞突然感到一陣悵然,無奈道:“小莫,你真任性。”
小莫歡快地笑了,好像聽到了一個無比幽默的笑話。
“肖亞也曾這樣說啊。”小莫目光迷茫了一瞬,似是在回憶什么,他突然模仿著肖亞的語氣,低沉且悲痛,“莫爾殿下,你怎能如此任性!”
希瑞沉默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只是這樣看著,小莫卻慢慢真的悲痛起來,他仿佛受不了她這樣的目光,瑟縮著擋住了自己的面容:“別這樣看著我!瑞瑞……別……別看我。”
明明是最美麗的容顏,卻露出此前那般卑微的神情。康希瑞突然明白,這張臉,給莫爾帶來的是榮耀,同樣帶來的,是巨大的不安,甚至恐懼。
或許他會不斷質疑——當有一天,他再沒有這樣的面容,人們對他的愛護還會是永恒不變的嗎?
假若他沒有高貴的血統,而是卑微的平民,人們眼中的崇拜敬仰,還會在他身上嗎?
希瑞緩慢而堅定的拉開他遮掩的手,捧住他的面龐。
她輕柔地安撫著他:“小莫,我喜歡你。絕不是因為你長什么樣子。”
她似乎怕驚到他,聲音愈發柔和:“我喜歡你的眼睛,金色的,很溫暖的色彩。當我看到你第一眼,你伏在馬車前,顫抖著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會守護你,不論你是誰,不論是擁有怎樣的色彩。只要是你。”
當小莫頂著自己本來的面孔,直勾勾地望著希瑞時,她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竟然有這樣大的定力——任何一個人被這樣一張臉所注視,估計都會心神恍惚一瞬。
美人落淚,從來是惹人垂憐的。更何況這樣美麗的人兒,希瑞甚至不敢替他擦去淚水,愣愣地看著他神色中流露出滿滿的喜悅。
“瑞瑞,我也喜歡你!”他將手掌覆在她的手上,明知道夢境中感知不到溫度,他卻也能體會到一絲絲暖意,“非常非常喜歡你!我會告訴你我的一切,沒有保留!”
希瑞看著他因為激動喜悅而愈發美麗的面容,淡淡地笑了。
四周的場景再一次變換,希瑞倏地轉頭,看到莫爾站在空地邊緣,神色中充斥著憤怒,他通紅著眼瞪著小莫:“你居然會帶她來這里?你怎么敢?”
小莫立刻慌張了起來,他突然攥住希瑞的手,把她扯到身后,緊緊護著。
“我們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了。王,我相信她!”
希瑞聽罷,深吸口氣。總算有機會打量四周。
這里是希瑞還算是熟悉的地方——休眠治療室。進入休眠的人會進入這里,開始漫長的治療,若是之后沉醉于夢境不愿意醒來,就會申報到噩夢制造師總部,由各部門負責分派操控員及兩位或兩位以上的噩夢制造師。之所以要兩位,是為了避免制造師夢境突發情況,比如這次跟她一起來的就還有一位操控員和一位前輩。
“殿下!”一聲倉皇的呼喚從治療室外傳來,希瑞順著聲音望去,那是肖亞。
青年的神色憤怒,重重地敲擊著隔離窗,一下又一下。身旁的工作人員拼命地攔住他,把他按在地上。
肖亞被按倒的瞬息,希瑞看不清他的臉,轉頭望見了穿著白色治療服的莫爾。
他似乎正準備進入休眠倉,可是卻被什么嚇到了一般,滿臉的無措迷茫。他看著肖亞,不如說是緊緊盯著肖亞的臉。
小莫握著她的手愈發緊了。場景外的莫爾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似乎有些痛苦地捂住腦袋,緩緩蹲下,又緩緩伏下身子。
希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她的視線跟隨著休眠倉邊上的莫爾緩緩移動。他呆呆地看著肖亞。
而當肖亞的臉終于露出來時,希瑞才看到。青年的右臉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紅色的血肉翻開來,格外可怖。他仿若瘋魔一般,拼命掙脫開束縛,緊盯著莫爾就像盯著唯一的救贖一般。
他嘶聲大喊:“殿下!我做到了啊!我做到了!”
莫爾仿佛受到重創,他顫著手打開休眠倉,迅速躺進去,盡力壓制著聲音中的慌張:“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外面的工作人員聽了,本能地服從命令,開啟休眠模式……
希瑞莫名地看著這一幕,肖亞的目光慢慢失去光彩,無力地被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