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二十米開外,張天遠和若鳳就隔著轎車的前窗玻璃,望到護城河南岸的林蔭道間,那座背南面北、簡陋破舊的小院門前,駱香藤正將一床被褥抻開搭在兩棵樹間的細鐵絲上,然后手持一根木棍使勁的抽打著被褥的表面;伴隨著一下一下啪啪的抽打聲音,許多細若游絲的塵埃便在金黃色的陽光里飛舞飄蕩著。 “弟妹,你在忙啊?”若鳳率先推開車門跳在地上,張天遠緊隨其后;兩人關閉車門,肩并著肩的徑朝駱香藤走去。 駱香藤聞聲轉身過來,手搭涼蓬望了半天,方才臉上現出訝異神情,說道:“是天遠大哥和若鳳大嫂啊,你們一向可好?” “好,……還行吧!”若鳳一面答話一面偷眼打量著駱香藤。駱香藤盡管已是三十出頭的年齡,但因相貌秀美,身量苗條,看去頂多不過二十七八的模樣;雖然此刻依舊臉色慘白,但兩頰間畢竟已有紅潤之色隱隱透出,表情沉靜中藏著凄然,眼神淡漠里羼著傷感,似乎依然未能從唐盛犧牲的陰影中走出來,不過正因如此,倒更增添了幾分哀怨哀愁、欲說還休的凄美風韻。 “怨不得若桐……”若鳳在心里暗自嘀咕道。 “這里靠近城河,濕氣太大,衣服被褥需要經常搭出來在太陽底下曝曬……”見若鳳和張天遠站在面前并不立即走開,駱香藤一來不愿失了待客禮數,二來心中隱約猜出了些什么,便隔著被褥沒話找話的說道。 若鳳這才回過神來,說道:“弟妹,我們今天趕來蔬菜批發市場考察行情,順便把我們家大棚內最新一茬的青椒、番茄、豆莢采摘了些,原本打算作為樣品送給幾戶常來常往的商家嘗鮮,不想他們全都外出旅游去了;我和你天遠大哥商量后,干脆再買幾樣肉魚禽蛋,一塊帶著來到你家,想借著你家的鍋灶炒炒咱自己吃了算了。你看好嗎?” 駱香藤抬眼望著若鳳,她心里清楚若鳳所言不過托詞而已,但因這話里帶著些協商甚至是懇求的意味,自然不好意思回絕;加上張天遠和小王又將真空包裝的幾袋青菜、還有各類肉魚禽蛋已從車內提了出來,因此只得勉強一笑:“只怕我手藝不好,做出來的菜不合你們的口味!” “弟妹,你就別再謙虛了,反正到時不用你下手就是!”若鳳回頭沖張天遠和小王使個眼色;兩人會意,立即提著青菜先自進了院內。若鳳幫著駱香藤將另外兩床被褥抻展開來,搭在細鐵絲上,再用木棍抽打幾遍,兩人這才雙雙走進院內。 小王將青菜放下后,便依照吩咐先自出院去了,只留張天遠獨自一人雙手背后在院內來回踱步。這邊駱香藤回至西廂臥房,換過衣服挽起雙袖正要出門洗菜,卻被若鳳伸手攔住了:“咱姐妹兩個坐下說說話。你不知道,你天遠大哥在家鍋上灶下都是一把好手,今天就請他給咱們露兩手瞧瞧!” 若鳳說畢,便隔窗沖著院內喊道:“天遠,別光站著當甩手掌柜的,今天鍋灶上是好是壞就看你的啦!” “哎!”張天遠在院內答應一聲,立刻打開院內墻角處的水龍頭,開始著手淘洗青菜了。 駱香藤望著若鳳,眼睛慢慢的變紅了,轉過頭去語氣哽咽的說道:“姐,……你好福氣!” “妹……”若鳳伸出右手輕輕的拍著駱香藤的肩膀,“姐……不是有意的!” 兩人在不知不覺間竟以姐妹相稱了。 駱香藤擦著眼睛,凄然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只是看到你和天遠大哥婦唱夫和、相親相敬的樣子,有些觸景生情罷了!” 中午寒寒放學到家的時候,張天遠果然大顯身手,整治好了四葷四素八個精致菜肴并全部端放桌上。若鳳幫著駱香藤給依舊躺臥于東側廂房的唐盛母親擦洗了身體,又通過導管給她喂了三百毫升病人專用的流食,再將曬得暄騰騰的被褥下鋪上覆以免受寒;一切打理完畢,兩人這才回到桌前吃飯。 張天遠烹制的菜肴既時令新鮮,又色味俱佳,大受寒寒歡迎;寒寒直吃得狼吞虎咽,連聲叫好。若鳳知道這些菜肴在飯店里價格不菲,也知道憑著駱香藤目前的經濟狀況根本舍不得給孩子買吃,不由得背過身去,暗暗的落下了幾顆眼淚。 午飯過后,張天遠陪著寒寒去往學校;偌大的臨河小院內,除過唐盛母親,一時只剩下了若鳳和駱香藤兩人。若鳳和駱香藤搬出小椅相對坐于堂屋正房門下,金黃色的日光傾斜著悄無聲息的鋪射面前,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又各自移開目光,誰也沒有說話。 “姐,我知道你和天遠大哥此行的意思……”不知過了多久,駱香藤終于嗓音潮潤的說道。 若鳳倏的轉頭過來盯著駱香藤,——這正是她和駱香藤整整一個上午都想提起、卻又都想回避的話題,——顫抖著嗓音問道:“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駱香藤清秀蒼白的臉上慢慢浮過一絲紅暈,許久方才低著頭,娓娓說道:“那是去年年前時候的事了……” 那天清早,也就是唐盛犧牲后的第二個月,駱香藤一起床便犯了難:盡管一省再省,到昨晚晚飯時分,灶下的液化氣還是用了個精光,需要立即去往六里外的液化氣站灌氣;可是憑著她的柔弱體力,單是空液化氣罐就夠扛的了,何況是灌滿了氣的液化氣罐呢?——其實這也不算難事,只需一個電話,便會有人送氣上門的,可是自唐盛去后,她就在心中暗自立誓:絕不輕易讓任何一個陌生男人走進家門,免得惹出是非。因此望著好不容易挪到院門下面的空液化氣罐,想起唐盛在日肩扛液化氣罐跨步進門時候的情景,駱香藤不由得背靠門框,悄悄的抹起了眼淚。 “大姐,需要灌氣嗎?”正在這時,一個問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駱香藤抬頭看時,原來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年輕人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見過,然而一時卻又憶想不起,便慌亂的答道:“灌氣,啊不,不灌!” 年輕人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大姐,我是‘天鳳’公司的若桐,那天陪著我姐和姐夫他們來過的。你肯定是需要灌氣了,要不然把空液化氣罐挪出來干嘛?” “我……我不要你管!”怪不得有些面熟呢,駱香藤恍然大悟;然而想起絕不輕易讓陌生男人走進家門的誓言,駱香藤又立即堅定的回答道,然后便繼續雙手用力的向外滾移著空液化氣罐。 年輕人不再說話,大步上來搶過液化氣罐扛在肩上,說道:“我幫你去灌,你只需在家等著即可!”說完也不等駱香藤回話,便快步跑了開去。 “你……”駱香藤急得雖連連跺腳卻又無可奈何,只有暗下決心:等灌氣回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進門,自己哪怕就是背,就是抱,就是滾,也要將液化氣罐弄進廚房里去。 不過半個小時,年輕人坐著一輛三輪車返回來了,從車上卸下裝滿了氣的液化氣罐,徑直扛到院門下面。駱香藤剛要出口阻止,年輕人卻回頭招手叫過駕駛三輪車的粗壯婦女,吩咐她把液化氣罐扛進廚房并將氣管的出口入口接好,然后自己就大搖大擺的走了…… 從那以后,名叫若桐的年輕人便再沒有出現過,這使得駱香藤心里的疑竇減去很多;然而與此同時,又有另外一件事情使她感到了困惑:原本每天早晨她將家里的垃圾整理裝袋后放在院門外面,然后出門上班時候順帶捎至公共垃圾池內;可是一連幾天等她出門時候,垃圾袋卻已不翼而飛。一天清早,她在放完垃圾袋后側身院門背后,隔了門縫偷偷的向外窺察著,不多一時,便見若桐快步奔來,拎起垃圾袋就走…… 第二個月月末,當灶下的液化氣用完、駱香藤剛將空液化氣罐挪至院門下面的時候,若桐竟又不期而至,依舊像上次那樣扛起液化氣罐就走;返回時候,也依舊像上次那樣帶著那個粗壯的婦女…… 去年春節前夕,駱香藤正在考慮去往哪里借輛三輪車到超市購買年貨的時候,臘月二十二的早晨,剛一拉開院門,便看到若桐指揮粗壯婦女駕著三輪車駛到門前,車上裝滿了肉魚禽蛋和面粉青菜,甚至還有對聯版畫等等物品。她尚未來得及出口阻止,粗壯婦女已將各類物品搬運進院,放在了堂屋門前;她拼命將錢塞進她的手中,然而她卻將錢扔在院內,然后和若桐一道駕車飛速離去…… 時至今日,若桐除堅持定期前來為駱香藤灌氣送氣外,還要隔三差五的替她購買生活用品然后指派粗壯婦女送來。駱香藤雖慢慢明白了若桐的用意,但卻堅守誓言,始終未讓若桐跨進院門半步,同時又用紙筆認真的記下若桐所送的每一樣東西,打算有朝一日全部償還給他……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駱香藤用這樣一句話結束了述說,然后便長久的陷于沉默之中。 “妹,姐想問你,事到如今,你……有往前再走一步的想法嗎?”若鳳反復斟酌很久,方才艱難的問道。 駱香藤凄然一笑,搖了搖頭,語氣極其堅定的說道:“姐,唐盛去后,我始終走不出他的陰影;再說我都三十二歲了,又上有老下有小,怎么邁得開步呢?” “說的也是,你現在的處境確是進退維艱哪。”若鳳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姐想求你一件事情。可以嗎?” 駱香藤抬眼盯著若鳳:“姐,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保證決無二話!” 若鳳忽然流了眼淚,哽噎說道:“妹,若桐是我的弟弟,是在這個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父母離去得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苦苦巴巴的終于走到了今天。給他體體面面的辦場婚事,讓他快快樂樂的享受生活,始終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最大心愿……” 駱香藤目光沉靜的望著若鳳。 若鳳擦了一把兩腮邊的淚水,繼續說道:“這幾年追若桐的姑娘也算不少,可他一個也看不上。去年有段時間,他動不動就放下公司業務趕來城里,我和你天遠大哥也弄不清楚為了什么原因,后來聽得司機小王說起,才知是為了你……” 駱香藤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暈。 “我清楚若桐的性格,他表面看似綿軟,其實內心十分剛強,表面看似對什么事情都無所謂,其實內心極有主見,對于認準的事情更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眼看著他一天一天的痛苦不堪,一天一天的消瘦虛弱,我和你天遠大哥都十分心疼,幾次勸他說他,可他始終不肯回頭……” 駱香藤的雙眼慢慢的潮潤了。 “我們思來想去,感覺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前來求你:若你有往前再走一步的想法,我和你天遠大哥保證體體面面的給你們辦場婚事,保證若桐將寒寒視若己出,將老人視若己母;若你決心不肯往前再走,那就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的了斷這段孽冤。——妹,你能理解當姐的這片苦心嗎?” 駱香藤擦了擦眼睛,沉靜的說道:“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最近正想尋個小的單元房租下,然后把這座小院對外租出;租出租進的差價每年大約三千來元,也可彌補家用。不論搬到哪里,我都會將地址嚴格保密,保證若桐尋找不到……” “妹,你是好人。我和你天遠大哥謝謝你了!”若鳳緊緊握著駱香藤的雙手,淚流滿面的說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