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遠和若鳳對坐桌前,正在核查公司上半年的收支細目,兩人的身影幾被桌上擺放著的電腦、紙筆、計算器及一摞又一摞分門別類裝訂成冊的票據賬簿給淹沒了。 這是“天鳳”賓館六樓一個客房的套間,為了保持清靜不被攪擾,兩人在將客房房門鎖上的同時,又將套間的房門從內鎖上,然后敞開后窗,讓陣陣掠過田野、帶著潮潤的清風透入房來。 因為接手了“香雪”公司的酒黍種植基地,接手了中國農業發展銀行禾襄支行提供的三億八千六百萬元涉農貸款,以及由此而衍生的種種經營項目,所以今年“天鳳”公司的收支細目格外繁雜:既要支付村民們的土地流轉費用,又要支付酒黍移栽、除草、施肥活動中雇傭的農民工工資,還有循環經濟產業園、畜禽養殖、河道旅游、“天鳳”賓館各項經營活動中的投入和產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張天遠和若鳳一直忙到上午十二點多,也才僅僅將各類細目理出了個大概頭緒。 盡管只是民營企業,然而張天遠和若鳳還是把公司的收支賬表看得極重,只要經手,哪怕再少的費用也要登記在冊,因為他們覺得公司要想長足發展,就必須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就必須將各項規章制度落實到位…… “十二點半了,要不要吃完飯后再繼續工作呢?”張天遠長長的伸個懶腰,站起身來對若鳳說道。 若鳳剛要答話,忽然客房的房門被人從外面用鑰匙打開了;是若桐,一定是若桐,因為這個客房的房門鑰匙除她和張天遠外,就只若桐手里有了。 “噓——”若鳳右手食指豎放唇間,示意張天遠保持安靜:本來她一大早就交代過若桐不要外出,準備飯后三人坐在一起核查賬目,若桐嘴上也答應得好好的,可一丟下飯碗就不見了人影;若鳳為此肚里憋足了氣,想要好好的數說若桐一頓。 一整個上午,張天遠都在解勸著若鳳:“算了吧,你都沒看若桐為了駱香藤,近來消瘦多了,也憂郁多了。他跑出去了也好,權當是散散心吧!”若鳳這才稍稍消了些氣。 外間的房門被推開了,伴隨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有人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進來。若鳳望了張天遠一眼,兩人同時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著外間的動靜。 “最近又是收打小麥移栽酒黍,又是公司合并試驗區掛牌,整個‘天鳳’公司上下忙得人仰馬翻,一塌糊涂。好不容易今天清靜,邀請大家過來坐坐……”是若桐的聲音。 又一個聲音響起:“若桐,僅僅只是坐坐嗎?天到這般時候了,難道讓大家坐完再倆肩膀抬個嘴各回各家嗎?”——原來是趙士樂。 若桐淡淡一笑:“士樂哥,你只管把心放肚里去吧。我剛才上樓時候就交代后廚了,稍后我們大家不醉不歸!” “看士樂哥這話說的,人家若桐開飯店的還怕你大肚漢?小王,有才哥,殿秀哥,你們說對不對?”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原來竟是趙夏蓮和青荷。 “對,對著呢!”小王、李有才、孫殿秀亂紛紛的應和著。 張天遠的目光望向若鳳,正巧若鳳也把目光轉了過來,兩人同時生出滿心疑竇:很有一段時間,若桐除了進城尋駱香藤之外,又經常和趙士樂、李有才、孫殿秀、趙夏雨、青荷、小王湊在一處,行蹤頗為詭秘,究竟是在干嘛呢? 外面,一陣桌椅挪移擺放的聲音,趙士樂、李有才、孫殿秀、趙夏雨、青荷、若桐、小王各自落座,然后便是“天鳳”賓館兩名服務員布菜斟酒、輕步退出的聲音,再然后便是碗筷相碰、盤盞叮當的聲音,——一頓豐盛的午宴開始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孫殿秀說道:“士樂哥,咱們的秘密會議是不是該開始了!” 秘密會議?張天遠和若鳳交換一下眼色,更加滿腹狐疑,兩人同時耳朵貼近門板,盡力傾聽著外間的響動。 趙士樂“啯”的飲了杯酒,笑道:“我雖掛名咱們‘仲景村民間反腐小分隊’的隊長,其實什么事情也沒做過,小分隊的一切成績都歸于大家。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小分隊今天正式解散的日子,陪大家一醉方休,不醉不歸!” “士樂你就是個滑泥鰍,怪不得安平叔,啊不,怪不得王安平不待見你。”李有才埋怨說道,“又想過河,又怕濕鞋,遇到壞事往后躲,遇到好事往前沖,不是個合格的反腐小分隊隊長!” 套間內,張天遠和若鳳驚詫的對望一眼:“仲景村民間反腐小分隊”,什么意思? “今天是咱小分隊慶功的日子,也是咱小分隊解散的日子,有才哥你就不要埋怨士樂哥了吧,不管怎么說咱小分隊畢竟兩戰兩勝,為村里立了大功,是該好好的喝兩杯了!”外間里的趙夏雨端杯起身,替李有才和趙士樂解和說道。 青荷手持筷子“”的敲了趙夏雨一記:“趙夏雨,我平時在家是怎么教導你的?” 趙夏雨嘻嘻一笑:“媳婦教導,牢記心田:出門在外,少喝酒多吃菜;跟不著,站起來……” “還有嗎?”青荷追問說道。 “還有還有,我記得清楚著呢。”趙夏雨沖著眾人做個鬼臉,“酒桌上聽過圈的,回家里聽當家的……” 青荷橫眉立目說道:“你都做到了嗎?” 趙夏雨皺眉齜牙答道:“沒……做到!” 青荷“嘻”的一笑:“僅此一回,下不為例,——瞅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得令!”趙夏雨如獲大赦,重新端起酒杯,“來來來,咱們干了這杯!” 趙夏雨一一碰杯過后,趙士樂說道:“有才哥剛才埋怨得對,我這反腐小分隊隊長確實很不合格,——畢竟我是在職干部,作為太多怕有挾私報復嫌疑。咱這反腐小分隊首先懲治的是錢興茂和錢二狗,甚至差點連猴跳三和李大牛也順帶著給收拾了,在這方面有才哥算是立了大功!” “有才哥,為你干杯!”眾人紛紛站起,舉杯叫道。 李有才舉杯一飲而盡,巴咂著嘴說道:“那段時間,我一直天天盯著錢興茂和錢二狗,生怕他們在暗地里給夏蓮支書使絆子;無巧不成書,恰好那晚兩人從王安平家里喝得醉醺醺的出來,一邊走路回家一邊小聲商議著購買劣質預制板的事情,話語一句句清清楚楚的落進我的耳內。我雖不知道他們購買劣質預制板的目的,但卻預感肯定不是好事,所以就和若桐通氣,又通過若桐借用了小王的車,次日一路跟蹤錢興茂和錢二狗到鄰縣的水泥預制板廠,并用手機偷偷錄下了他們和預制廠銷售員接頭的全部經過,——結果果然派上用場,揪出了‘3·18’事故的幕后真兇……” 聽到此處,套間內的張天遠和若鳳相互對望一眼,兩人臉上同時現出恍然大悟表情:錢興茂和錢二狗購買劣質水泥預制板制造“3·18”事故之所以東窗事發,原來全是“仲景村民間反腐小分隊”的功勞;照此看來,兩人蓄意作案的幕后指使者也很快將會浮出水面了…… “錢興茂和錢二狗就是害群之馬,呆在村里早晚會弄出事情;這下去了該去的地方,也算為村里除了兩害!”外間,孫殿秀接話說道。 “若桐,小王,你們協助有才哥除害有功,為你倆干杯!”青荷端杯起身,語笑盈盈。 小王保持沉默,沒有說話;若桐則依舊淡淡的笑了笑,道:“我哪有什么功勞值得你們干杯,不過是盡我所能,略為你們提供些幫助罷了!” 一陣筷勺盤碟叮當相碰的聲響過后,趙士樂繼續說道:“至于王安平犯事,除我之外在座各位都有貢獻,當然尤以有才哥為最大!” “王安平這人小意兒好,平日待人接物一團和氣,遇人危難便施小恩小惠,又總愛擺出長者架勢教訓這個指點那個,這些年在村里騙過了多少人的眼睛,”李有才嘆氣說道,“別看我和他走得近,可惜始終沒能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我才是個最大的受害者!” 李有才說完,便將王安平這些年來怎樣利用挪用公款的事情脅迫、怎樣通過小恩小惠的拉攏,終把自己死死攥在手中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又將王安平如何指使自己去和趙伯冉、趙夏蓮做對,尤其是巡察組進駐巡察仲景村期間,王安平如何逼迫自己盜取村里賬簿票據甚至電腦硬盤的經過敘述得格外詳細。 “要不是伯冉叔及時出面,我恐怕就要跟著王安平一條道走到黑,最終落得個和老家伙一樣的下場了……”李有才最后帶著后怕的嘆道。 “這一點你就不如我和殿秀,王安平始終都想拉攏我和殿秀,借我們的手打擊伯冉叔和夏蓮妹,可我倆就是裝聾作啞,對他不理不睬!”趙士樂嘻嘻一笑,說道。 孫殿秀插話說道:“別看我和王安平保持距離,可他做下的許多事情我都清楚著呢!” “是。他把集體的地長年掛在自己名下,收入歸己;他還隔三差五的在賬上做文章,從中謀利;夏蓮支書回村開展‘三權分置’改革,他又趁機向人收取二胎子女的社會撫養費,說只要繳錢便可給二胎子女分地,結果收上來的錢全部歸入自己私囊……”李有才說道。 “錢興茂、錢二狗聯手制造“3·18”事故,肯定也和老家伙脫不了干系!”聽到這里,趙夏雨一拍桌子說道。 原來錢興茂、錢二狗的落網伏法和王安平的被紀委辦案人員帶走,都是這個“仲景村民間反腐小分隊”的功勞!張天遠和若鳳對望一眼,臉上顯出終于知曉一切的表情。 “你說的只是王安平經濟方面的問題。”趙士樂指甲剔著牙縫說道,“當年他為了當上仲景村的一把手,多少次給伯冉叔使絆子拆臺子,甚至不惜無中生有,秘密舉報伯冉叔;為了把夏蓮妹擠出仲景村,他又動了多少歪腦筋,使了多少壞招數啊……” 套間內,張天遠和若鳳躡手躡腳的后退兩步,——既然已經得知了若桐近來行蹤詭異的緣由,那么再把這種躲在室內偷聽的行為進行下去顯然便不合時宜了。 室外,趙士樂站起身來說道:“目前村里發展的畔腳石已經去除,我們自然便該解散‘仲景村民間反腐小分隊’了,也自然便該把全部精力放到村里的經濟發展上了。大家說對不對?” “對!”李有才、孫殿秀、趙夏雨、青荷、若桐、小王紛紛鼓掌響應。 若鳳再次后退半步,左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身后桌上的一摞賬簿,高高摞起的賬簿晃了兩晃,“嘩”的發出一聲微響后,慢慢歪倒并跌向地面。張天遠急切之間伸展雙臂,猛的撲了過去,竟然奇跡般的將全部賬簿捧在了懷中。 兩人在相視而笑的同時,各自驚出了一身冷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