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午飯過后,楊大眼搭乘趙夏雨和青荷的車,由仲景村而水源鎮,再由水源鎮而禾襄市,最后在市區水上樓旁的公交站牌前下了車;告別趙夏雨和青荷后,楊大眼便獨自順著新華路向東走去。 今天的楊大眼身穿一套洗得發白的65式軍服,肩挎一只銹跡斑斑的行軍水壺,既走得風塵仆仆又走得步履鏗鏘。車水馬龍的鬧市街頭,楊大眼奇特怪異的打扮、特立獨行的風格,惹得行人投來一片片驚詫的嘲諷的目光,然而他卻半點也不在乎,只管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雄赳赳氣昂昂的朝前走去。 “大眼叔這是要干嘛呀?”望著楊大眼漸去漸遠、很快就消失在熙攘人流中的背影,青荷皺眉問道。 趙夏雨嘻的一笑,道:“奇裝之人必有怪異之事。——我怎么知道他要干嘛呀?”說完一踩油門,掉轉車頭北向駛去。 十分鐘后,趙夏雨和青荷驅車來到了市區東北部;將車泊好后,兩人便并肩走向馬路對面的奧斯卡影院。青荷站在貼滿花花綠綠電影海報的影院入口處,趙夏雨則跑向近旁的零售店買了奶油爆米花、和田炒瓜子各類小吃回來,放在塑料袋內遞去。青荷柳眉一橫:“怎么,你不進去陪我嗎?” 趙夏雨并不想進去看電影,倒不是為了節省票錢,而是實在沒有那個耐性,但看到青荷嗔怒的模樣,趕緊答道:“進去進去,陪年輕漂亮的美女看電影,二百五百六九四分之一千才不肯哩!” 大約兩小時后,青荷吊著趙夏雨的膀子走出奧斯卡影院,走向了近旁一座五層樓的大型綜合超市。站在超市入口處,趙夏雨期期艾艾的說道:“你進去盤點服裝化妝品金銀首飾,我就不要陪同了吧!” “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了。”青荷捏起一顆瓜子放進口中,盯著趙夏雨陰陰一笑,“你必須站在門口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也不準動,如果我出來時發現你動了,狗頭鍘伺候!” “好,好好。”趙夏雨連連點頭答應,“任爾車如流水馬如龍,美人如玉劍如虹,我自一個姿勢,巍然不動!” 青荷嘻嘻一笑,翩然轉身,伴隨著高跟鞋踩在瓷磚地面上發出的清脆微音,伴隨著一撥又一撥進進出出的熙攘人流,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超市的入口中。 大約又過了兩個小時,伴隨著高跟鞋踩在瓷磚地面上發出的清脆微音,伴隨著一撥又一撥進進出出的熙攘人流,青荷孜孜不倦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了超市的入口處;一邊走一邊嘟噥:“衣服樣式老舊,化妝品品牌不全,金銀首飾花樣過時,——不如回到家里自個在網上選購算了!” “對,回到家里自個在網上選購!”趙夏雨摸出手絹,幾乎是一路小跑的迎上前去,替青荷擦著鼻尖上的汗粒。 青荷徑直向前走了二十多米,忽然想起似的停腳住步,轉身問道:“我問你趙夏雨,犯錯誤了沒有?” “沒,沒。”趙夏雨也趕緊停腳住步,躬身答道,“幾乎兩個小時,我就站在超市的入口處,一個姿勢動也沒動!” “我說的不是這回事!” “我……我對于走過眼前的美女看也沒看,啊不對,確實有個美女,長得非常非常非常的漂亮,我實在忍受不住誘惑,就吞著口水看了那么零點零零三秒。對不起媳婦,我錯了,我違反了咱們結婚時候的約法三章……” “有多漂亮,難道竟比我還漂亮嗎?” “沒你漂亮,比你差了三個百分點!” “趙夏雨啊趙夏雨,你今天弱智得好有個性呀。”青荷冷冷一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也能算錯誤嗎?——我是指別的!” “別的……錯誤?”趙夏雨詫異問道。 “看來是非得讓我點透你才肯低頭認罪啊!”青荷冷笑著把目光移向了趙夏雨的右手。 趙夏雨順了青荷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右手,右手正拿著一支剛剛吃了幾口的冰激凌:“啊明白了,我不應該自己偷吃冰激凌,我應該把冰激凌孝敬媳婦吃!” “裝糊涂想蒙混過關是不?轉移話題想避重就輕是不?”青荷一把推開趙夏雨舉到嘴邊的冰激凌,陰陰的說道,“剛才看電影時,還說我把你的口袋搜得清潔溜溜,一毛錢也沒有,可轉眼間就吃上冰激凌了。說,買冰激凌的錢哪來的?” “我,我……”趙夏雨登時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青荷面露得意之色,刁鉆一笑,說道:“剛才在加油站內,你去廁所,我駕車加油,結果竟從方向盤的裹套內摸出了三百元錢。怎么回事,老實坦白!” “那是我藏的……”趙夏雨期期艾艾的答道。 “還有嗎?” 趙夏雨哭喪著臉坐到地上,脫下左腳皮鞋,先是放在鼻前齜牙咧嘴的嗅嗅,然后伸手往鞋殼里面摸著,什么也沒摸到;又脫下右腳皮鞋,仍是放在鼻前齜牙咧嘴的嗅嗅,然后伸手往鞋殼里面摸著,結果就摸出了三百元錢,遞給青荷。 “這錢全是腳臭味,熏死個人了,就賞給你做零花錢吧。——還有嗎?”青荷捂住鼻子說道。 趙夏雨摸出手機交給青荷,青荷翻來掉去的仔細看了,說:“手機背面除了一張白紙,什么也沒有啊!” “錢在手機背面和白紙中間夾著!”趙夏雨哭喪著臉答道。 青荷取下手機外殼,果然在手機背面和白紙中間發現三張百元大鈔:“還有嗎?” “沒了,這次可是真的清潔溜溜的了!”趙夏雨回答的語氣相當堅定。 “那我可要搜身了。”青荷冷笑兩聲,伸手指著趙夏雨的右肘問道,“這里怎么了,貼著一張創可貼?” “昨天打籃球,不小心碰傷了!”趙夏雨面現緊張之色,支吾答道。 “是嘛,那我可得好好的疼疼你了!”青荷甜甜笑著,話語溫柔得令人骨酥體軟;忽然間伸手便將創可貼抓了下來,打開看時,里面竟然夾著五百元錢。青荷把錢在掌心里甩著,嘎嘎笑道:“東西南北中,這算什么風?” 趙夏雨一屁股癱坐地上,拍著兩腿叫道:“北風凜冽,世情險惡,攢了整整三個月的私房錢竟被搜了個精光。——哎呀,看來娶個聰明美貌的媳婦真不是好事啊!” “嗯,怎么說呢?”青荷踏前半步,雙手掐腰,面露猙獰。 趙夏雨眼珠一轉,立即改口叫道:“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哎呀,看來娶個聰明美貌的媳婦真是好事啊!”…… 楊大眼沿著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端直向東,首先來到了位于市區東郊的蒼松翠柏掩映中的烈士陵園,站在唐盛墓前獨自肅立默哀三分鐘,以表達對這位昔日的老領導、老朋友的深切緬懷之情,然后又在當年那場舉世矚目的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十二名禾襄籍的戰友墓前挨個獻了鮮花。 獻完鮮花,楊大眼背靠一棵柏樹慢慢的坐在了地上,慢慢的垂下了腦袋;漸漸的,陣陣槍炮聲、喊殺聲由遠及近,排山倒海似的涌滿耳畔…… 水,水!…… 他和十八名戰友被敵人包圍在了綿延百余來米的八個山洞中整整三天了,三天里僅靠隨身攜帶的壓縮餅干充饑,行軍水壺里的水早已涓滴不剩。山下約五十米遠處便是一條小河,河水淙淙流淌,清可見底;戰友們嘴唇干裂,嗓眼冒火,但卻只能望河興嘆:狡猾的敵人用火力織網,死死封住了下山取水的通道。 鄰近的山洞中傳來槍托叩擊石壁的聲音:砰——,砰砰——,這表示又有一名戰友因干渴脫水而昏暈過去了。 水,水!…… 他覺得很渴很渴,渴得連嗓子里的最后一滴唾液也沒有了。 已有兩名戰友犧牲在了下山取水的途中。 水,水!…… 終于,他抱著行軍水壺躍出山洞,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山下;和他同時躍出的,是伏在左面山洞中的一位戰友。 他和戰友在小河里將行軍水壺灌滿,然后又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返山洞。 奇怪,槍聲并沒有響起,也許是敵人疏忽大意了吧? 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距離戰友們隱身的山洞越來越近了。 忽然間槍聲大作,——原來敵人剛才的沉默,就是為了像貓捉耗子般的逗弄他們,——和他同時奔返的戰友猛的向前一竄,栽倒在了地上;然而就在倒向地面的最后一刻,他用盡全力將行軍水壺投擲了出去。水壺呈拋物線形飛過天空,飛落在了戰友們隱身的山洞里…… 依靠著他和那名戰友用生命換回來的兩壺水,他和十四名戰友又捱過了兩天的時間;兩天之后我軍發起總攻,全殲負隅頑抗之敵。 那位用生命換回壺水的戰友倒下時年僅十九歲,籍貫禾襄,如今就靜靜的躺在這片蒼松翠柏下面…… 太陽偏西時分,楊大眼離開烈士陵園,重新走回市區,在街頭一家懸掛著“關東酒行”旗幟的酒店里將行軍水壺灌滿白酒,然后便再次邁著正步,于眾目睽睽之下,雄赳赳氣昂昂的走進了禾襄市政協辦公大樓。 站在前*****海光洋的辦公室門口,楊大眼“啪”的一聲挺直身體立定腳跟,兩手十指并攏垂放褲縫,然后響亮的吼喊一聲:“報告主席,解放軍某部三營二連列兵楊大眼前來報到!” 現在六十二歲、已經退居二線的海光洋正彎腰站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憑借一柄放大鏡的幫助翻看著文件材料,聽見喊聲抬起頭來,詫異半天,這才認出了一身士兵打扮的楊大眼。他立刻幾步跨到楊大眼跟前,一把打落楊大眼已經舉起的正要敬禮的右手,嘴唇哆嗦老淚縱橫的說道:“大眼,是你啊。快進來,快進來!……” 海光洋是楊大眼在部隊時的排長,人送綽號“海一斤”,喝酒最是海量,行軍拉練時水壺里常常灌滿白酒,而且為人不拘小節,豪爽仗義。在那場舉世聞名的自衛反擊戰中,為了全殲敵軍,海光洋和楊大眼曾在同一個貓耳洞內蹲過整整兩周的時間;兩人退伍后,一個轉業至禾襄市政協,一個則復員至家鄉仲景村,雖然相距不遠,但卻已有三十多年未曾謀面。此時,海光洋看見楊大眼肩挎的行軍水壺,不由眼睛一亮,一把搶奪過來,用牙齒咬開壺蓋,兩人便一屁股蹲坐在辦公室的地板上,你一口我一口的輪流開懷暢飲起來;不到半個小時時間,滿滿一壺白酒就被消滅得半滴不剩了。 直至此刻,楊大眼方手里舉著空殼水壺,淚眼模糊的說道:“排長,三十多年前我復員回村找不到工作的時候,我沒有找過你;二十多年前我的兒子南下打工一去再無音訊的時候,我沒有找過你;三年前我的女兒外出經商被人騙得一貧如洗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找過你。因為我是軍人,是共和國的軍人,我有信心有決心、有毅力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難。可是今天,我找你來了!……” 海光洋也淌了眼淚:“大眼,別說了,啥也別說了。——你的秉性脾氣我還能不了解不熟悉嗎?我現在雖然退居二線了,可我還在政協領導的序列中,你有什么難事只管說,我辦,我給你辦,我拼著這條老命想方設法的給你辦還不行嗎?……” 楊大眼鄭重的從懷中摸出了一份打印成冊的報告書。 就這樣,海光洋帶著楊大眼找完市長又找主管副市長,找完主管副市長再找相關的局委領導,晚上將近八點時候,終于得到答復:將仲景村破格納入全市首批十個“美麗鄉村”“傳統村落”建設示范村行列,三年之內由市財政每年無償下撥三百萬元的專項扶植資金。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