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大早上班開始,李進前就一屁股跌坐在辦公室的沙發里,擰眉托腮,狀如雕塑,雙目死死盯著墻角處那座新近添置的巨型木質地球儀;偶爾伸手輕輕一撥,看地球儀飛快的旋轉起來,卻又仰頭靠回沙發,繼續咬牙切齒的想著心事了。 將近兩個月了,“香雪”公司正在一步一步的走向絕境: 由于人為原因,六億八千萬元的銀行貸款打死不能到位;德國方面的設備欠款遲遲不能還上,利息和滯納金愈積愈多;新購設備停用,依靠傳統的釀酒工藝生產效率低得可憐,而距離向商務部交貨的時間卻在日漸逼近;…… 半個多月前,李進前派出何宇力、齊同勛、柳康健、呂向陽分赴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地,希望通過過去幾個關系親密的客戶借到款項,哪怕先預支一部分金額,日后慢慢以貨抵債,結果卻是一個個垂頭喪氣羽殺而歸;…… 作為掌舵人,李進前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香雪”這艘大船沉沒于濤濤商海之中,他在苦苦的思索著求生之路:仲景村的酒黍已經移栽一個多月了,禾苗長勢良好,然而非但不能立即見到效益,還得在化肥、農藥和管理方面投入資金;倉庫里堆積著六千余箱剛剛產出的優質的“香雪”黃酒,但卻不敢隨意出售,因為要首先保證商務部的訂貨;…… 北郊五百畝商用土地的使用權!想到這里,李進前猛的眼睛一亮。盡管北京方面堅執不肯讓步,但也顧不得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這是目前唯一能把“香雪”公司拉出困境的救命稻草。昨天下午,他讓呂向陽給那家有意出價四億五千萬元換取五百畝土地使用權的公司打了電話,說他答應當面商談;呂向陽打完電話,回來的答復是:“對方說了,只要能把價格壓到兩億,立即付款!” “兩億,價值十億的土地他們竟然只肯出兩億?”李進前幾乎有些歇斯底里的叫道,“你告訴他們,這塊土地就是荒廢了,被國家收回了,也不會轉讓他們!” …… 不知坐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轉動了多少次地球儀,李進前忽然猛的站起身來,一副斬釘截鐵、義無返顧的表情,幾步跨到寬大的老板臺前,伸手撥了臺上的固定電話,吩咐小牛立即去到倉庫里提取十箱“香雪”黃酒,放進奔馳商務車的后備箱里,然后把車開在樓下等他;交代完畢,便快步跨出了辦公室的大門。 隔壁辦公室里,呂向陽一直惴惴不安的坐著,密切關注著董事長兼總經理辦公室方向的一舉一動。此刻見李進前跨步出門,呂向陽慌忙從后面緊追出來: “李總,你……” 李進前頭也不回的擺了擺手: “小呂啊,我有事需要出門,時間少則一天,多則兩天。在此期間,公司一切事務暫聽柳總安排!” 李進前乘坐著奔馳商務車,先在市區的大小街道上轉悠幾周,確信后面沒有可疑的車輛尾隨,這才吩咐小牛駛出城區。小牛緊張的詢問去往哪里,他卻閉上嘴再不說一句話了;直待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才又低低的吐出了四個字:? “直開省城!” 靠坐在奔馳商務車的最后一排,李進前拉開窗簾,凝望著那寬敞平坦得幾乎使人感覺不到一丁點兒顛簸的路面,凝望著那老半天才迎面駛來或者呼嘯駛去的一輛輛客車貨車轎車,思緒很快便陷入到了深遠的回憶當中: ……高考過后,李進前落榜了,和他同時落榜的還有張天遠及全國千千萬萬的考生,而趙夏蓮則幸運的考上了本省一所師范院校;三位同村同齡、十多年來形影不離的鐵桿朋友從此天各一方,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趙夏蓮入學深造,張天遠返鄉務農;李進前對于自己在高考中的失敗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做學問搞研究的料子,也相信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的道理,開始安心在禾襄市區做起了一名破爛王,——雖有村人和兩個舅舅的資助幫扶,但李進前主要還是依靠課余時間撿拾和收售廢品破爛,這才得以逃離仲景村,在禾襄市區落下腳來,并艱難的完成了三年的高中學業。 高考落榜后的第三年,八月里一個燠熱沉悶的白天,剛剛吃過午飯,李進前偶然聽人說起城區西郊一家化工廠破產,有大批破爛廢品急需處理,便推出收購廢品時收到的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上下到處都響的自行車騎上,火燒火燎的沿著街道朝向西郊馳去。誰知慌里慌張的趕到一個十字路口處,前面忽然斜刺里殺出來一輛突突急駛的四輪拖拉機;李進前的自行車雙閘失靈,眼看再有三五米遠就要撞上拖拉機的前輪。他登時緊張得渾身僵硬,四肢抽筋,汗水密密麻麻的浸滿了額頭,慌亂之際,將車把猛的一扭,自行車徑直朝向路邊的一家門店栽去;結果,連人帶車重重的壓倒在了一位老太太的身上。 那老太太年齡沒有九十,也至少在八十往上,全身干巴筋瘦,臉皮枯皺得仿佛冬日里的荷葉。老太太牙口很好,正獨自一人坐在門店檐前專心致志的剝吃李子的瓤肉。李進前將老太太壓倒在地的同時,自行車橫檔正好砸在她的小腿上,只聽得“嘎巴”一聲脆響,老太太的小腿當場就骨折了。老太太痛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一邊咝咝的吸著涼氣,一邊用微弱的聲音哀嚎道:“哎喲,我的媽吔。哎喲,我的腿吔。——別撿,那是我的李子!……” 老太太的哀嚎驚動了女兒,女兒的女兒,還有女兒的女兒的女兒;三個女人慌忙從門店后面跑了出來。這時候,李進前的一顆心終于仿佛從萬丈懸崖跌落在地,雖然明明知道脫離了危險,但卻還是全身上下大汗淋漓,驚魂未定,手顫腳軟,猶如突然做了場噩夢一般。三個女人也顧不得責怪喝罵李進前,只管手忙腳亂的叫來三輪車,又喝令李進前搭手幫忙,將老太太送進了位于城區中心的人民醫院。 這場意外的事故,使得李進前認識了梁敏君,認識了錢潔瓊;也正是這場意外的事故,使得李進前因禍得福,改變了此后的人生軌跡…… 經過四個半小時的風馳電掣,李進前一口氣狂奔進了五百公里開外的省城。小牛按照導航指示,駕車在省城擁擠的人流車流間小心翼翼的東繞西拐,左沖右突,終于在下午五時時分趕到了北郊一處環境優雅的住宅小區。在小區門口,李進前吩咐小牛把車停在路旁的樹蔭下面耐心守侯,自己則步行走進小區,乘坐中間一棟樓房的電梯直升八樓,然后在一座防盜門前摁響了電鈴;一連摁了三次,卻并沒有人出來開門。李進前想了想,又原路返回到小區門口,吩咐小牛蹲在傳達室的窗下守侯,看有沒有一位年近六旬白白胖胖的女人走進小區,如果有,立即撥打他的手機報告;自己來到馬路對面找了家咖啡點心店坐下來,原想吃點喝點東西提神,沒想到竟一下子趴在桌上熟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李進前摸出手機看看時間,已是晚間八時許;趕緊胡亂吃下幾口東西,便付了賬,跨過馬路徑朝小區走去。遠遠的望見小牛依舊兢兢業業的蹲坐在傳達室窗下,伸長脖子一眼不眨的打量著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李進前就明白他所期待的人并沒有出現;心想,看來只好咬牙繼續死等下去了。遂過去叫了小牛,吩咐他去吃飯,自己則一屁股蹲坐在了傳達室窗前的水泥地上。 小牛出去吃完飯回來,兩人一道繼續守候在小區門口。時令即將進入仲夏,天氣漸漸的有些郁悶燠熱起來,弄得人渾身上下汗水粘膩,而蚊蠅和蠓蟲也開始四面不斷的侵襲騷擾了。兩人一面強打精神坐穩身子,一面燃起香煙熏趕蚊蠅蠓蟲。然而一直等到東方發白,卻還是沒有看到中年女人的影子。 正所謂人在事中迷。絕望之中,兩人這才忽然想起,應該先通過電話聯系一下的。李進前便立刻跳起身,撥打了中年女人的手機,關機;又撥打了家里的固定電話,無人接聽。最后李進前走到傳達室窗前,向值班的老頭打問中年女人的去向。值班老頭雖然說不清楚中年女人的去向,但卻提供了一張小區住戶登記表格,上面赫然登記著中年女人所在單位的電話號碼。李進前當即顫抖著手,迫不及待的按照表格上的號碼撥打了過去: “喂,你好,省農學院嗎?我找梁敏君教授。……什么,梁教授出國訪問了?哦,大概需要多長時間?……什么什么,梁教授是作為交流學者出國訪問的,時間需要三個月?……” 李進前臉色煞白,拿著手機的右手慢慢的無力的垂落了下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