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回溯到某年小縣城的秋天,小縣城的街道、房屋、樹木如水洗過一般,陽光溫煦地撫摸著街街巷巷,磚磚瓦瓦,時光的步子慢悠悠。慢才是養人的生活節奏,而這種節奏和一座城鎮的人口數量似乎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星期天的一大早,縣一中老師宿舍里,林峰從學校鍋爐房打來熱水,光著膀子淋淋漓漓地洗頭。整個宿舍浸漫著熊貓香皂的味道。
小韓老師躺在熱乎被窩里翻看《大眾電影》,看一會兒,又把書放胸前打會兒盹。小韓老師見李博文忙得不亦樂乎,就懶著嗓子問:“這么早?有啥活動啊?無利不起早,收拾這么半天,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就不深究了,勞駕林老師給我從食堂打兩根油條,一份豆腐腦。不知道為啥,吃上癮了,饞了。”
“你就懶吧,都雙下巴了。早過了食堂打飯的點兒了,你自己去街上吃吧。還得勞駕韓老師一下,管你借點兒東西。”林峰對著小鏡子攏潮濕的頭發。
“你一個教語文的老師,聽說沒事你還搞搞原創啥的,讓你幫忙寫封情書,比生孩子還費勁。這下求到我了?再說吧。”小韓把雜志裸腿明星扣在臉上,閉目矜持。
“教語文跟寫情書是兩碼子事,哎,真那你們沒辦法。我有個哥兒們更有意思,上次專門從修配廠過來找我,說讓我幫他寫個檢討。他寫了幾次都通不過,領導說不夠深刻。你這情書,讓我空抒情,比掐我脖子還難受。”
“不幫忙還找借口,你就當我對象是你對象不就行了嗎?或者把給你對象寫的情書借給我用用,不也可以嗎?反正你不幫我,我也不幫你。”小韓扭臉聲討林峰。
“睚眥必報不是?心眼比針眼還小。”林峰瞄一眼搭在小韓老師床頭的褲子。
“不知道誰心眼小。我這個正是關鍵時候,正想著一錘定音呢,你就是不幫我掄那一錘。哎呀,人心難測,睡在上鋪的,不一定是兄弟呀。我不能跟你學,你有求,我必應。”小韓老師很義氣的語氣說道,“說吧,有什么事?”
“就你嘴巴好用,能吃又能說,那姑娘犧牲也是犧牲在你這張嘴上。還用寫情書?我怕我那一錘幫你掄偏了,反倒誤事兒。你這次夠意思,明天的豆腐腦油條,我請。”林峰一臉陽光,樂開了花。
“你還有求于我?除了身上的零件隨便拿。”小韓老師疑惑的口氣里帶著爽朗。
“也不為難你,就是用一天你新買的那條牛皮腰帶。”林峰低頭笑嘻嘻望著小韓。
“啥?聽說過倆人穿一條褲子的,沒聽說過兩個人系一條腰帶的。我也可休個禮拜,你讓我怎么出門啊?再說你的皮帶呢?我還想帶她去洪水渠散心呢,總不能一手拎著褲子,一手挽著她胳膊吧?”小韓老師翻起白眼上下打量林峰。
“我的皮帶劃子壞了,上課差點兒現眼,幸虧我手快。我用鞋帶系著褲耳子呢,湊合幾天,開支了就去買。”林峰往臉上抹紫羅蘭潤膚膏,“這是第一次去她家,要要好。”
“用鞋帶就那么系著不是挺好嗎?讓基層的同志到上頭來鍛煉鍛煉。”小韓老師曲一下鼻子。
“剛才那兩肋插刀的勁兒呢?關鍵時候掉鏈子吧?我就知道這是你不變的風格。”林峰走上前,從小韓老師褲子上抽腰帶,“就一天,你堅持堅持,忍耐忍耐。”
“哎,哎,哎,我說同志,這簡直是搶啊。”小韓老師無可奈何,“好事兒怎么不讓我替你堅持堅持?一會兒也行啊,比如說那個那個了。”
“請韓老師注意教師形象,為人師表,免得本老師放棄替你買豆腐腦油條。”林峰往腰里穿新皮帶。
小韓老師仰面閉上眼,“說你啥好呢?你那襪子,老大都漏出來了,凈給一中的老師丟臉,還口口聲聲為人師表。”
“還好啊,光漏老大,沒把你漏出來。”林峰往后一跳,躲過小韓掄過來的《大眾電影》。
“還沒過河,就拆橋了不是?顧老二,不顧老大,典型的不分主次。”小韓老師在被窩氣哼哼道。
林峰哼著歌,蹬著飛鴿自行車飛馳出校園。
自從認識了王妮以后,林峰的天空,每天都飛舞著甜蜜蜜的音樂蝌蚪。
林峰走進縣城主街一家服裝店,想給王妮買件禮物。他看上條一朵一朵大雪花織綴一起的白圍脖,撫著柔柔的圍脖面,想著王妮圍上后俏麗的樣子,心潮浮涌。
瘦老太看出林峰的心思,“賣二十。你要,給十五。”
林峰買下了這條白圍脖,又去別的商店選了送給王妮家的酒和水果。
購買停當后,林峰的褲兜里只剩下了五毛錢。
順著大街往東騎五分鐘,就是縣化肥廠的家屬房,沿第二條胡同往南,第六排西數第一家就是王妮家。
陽光如瀑,熱情而強烈,從高處傾瀉。
幾個坐著小馬扎打毛衣的中年婦女,扭頭打量林峰,嘴巴嘀咕著猜測。
林峰在王妮家門口下了自行車,攏攏發梢,壓壓鬢角。陽光伏在他鼻尖上,亮閃閃。
林峰敲了幾下小院兒鐵門,扭頭望巷子口,和那些打毛衣的女人打了照面,就又低頭看皮帶扣,憋不住,心里翻了個花。
小院里有往外走的腳步聲,“進吧。”王妮早知道是林峰。
兩個人處對象后,林峰送過幾次王妮,只是沒進過屋。關系穩定后,王妮父母邀請林峰來家里吃飯。第一次來王妮家,見王妮父母。林峰的心里“突突突”小拖拉機樣急跳著,就像第一次上講臺一樣。畢竟是第一次,心里有些慌,怕說錯話,怕舉止不得體,給王妮父母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聽到王妮聲音,林峰忙正一下襯衫領口,低頭看看不沾塵粒的鞋面,穩穩情緒。
褐色的鐵門開了,王妮笑迎著林峰讓開空隙,院子內涌出的氣息擁裹著林峰。像趕著看熱鬧,微風從王妮身后的小院涌出來,撩撥她的發絲。鍍著光暈的發絲亂彈琵琶,裹住好一張美人面。王妮的眼眸柔波俊美,如馬爾代夫的海波,如天山澄澈的湖水。林峰丟了亂了思維,不知道如何是好。兩個人就站立著靜靜望著對方,竟然都沒了語言。秋陽的海底,時間像是凝固了的松脂球,把兩個人定個在瞬間的美好里。
王妮先是燦然笑著開口,“進啊。”一句話激活了林峰周身的潭水。他走進小院,小院兒房前的柿子樹高過了屋檐,掛滿黃橙橙帶霜的柿子,像掛著一枚枚金貴喜慶的燈籠。
走進屋子,排骨味兒熏香滿屋,搖頭擺尾的黃鱗鯽魚在大鋁盆里游動。圓桌上的青花瓷盤里擺著切好的肝尖兒、肉絲、蒜毫兒、西紅柿等。大海里碗泡著黑木耳,帶著出水的光澤。白瓷碗里盛著拆好的燒雞,雞皮和肉色鮮明。兩大盤對蝦冒著熱氣,紅紅長長的須子探出老高。王妮媽見林峰來了,忙把手里的香菜放在圓桌上,喜笑顏開地說,“不好找吧?”掀簾把林峰讓進里屋。王妮表兄大齊手里捏根煙從沙發起身,給王妮爸介紹林峰。大齊和林峰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一直是同學,兩人后來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大齊覺得林峰是表妹可以托付的人,就一手撮合促成了這樁親事。
王妮爸溫和地望著林峰笑,目光親切,他揮揮手,示意林峰坐下,顯然沒把林峰當外人。林峰坐進柔軟的沙發里,心里疏松了一大塊。
王妮母女仨在外屋忙活飯菜。屋里幾個男人嘮了會兒家常,不多工夫,一大桌涼菜熱菜就拼積木一樣滿了桌子,外屋的風箱還在呼呼呼喘氣,鏟刀子和鐵鍋還在吵嘴,香氣氤氳了里外屋子。王妮爸盤腿坐在炕上,一臉嬉笑,張羅著開酒。
林峰又轉到外屋,對剝蒜的王妮媽輕聲說:“嬸兒,一塊兒吃吧。”
正在刷碗的王妮扭頭笑望著林峰,“你們先喝酒,等餃子熟了,我們再過去吃。別等著,菜涼嘍。”
王妮媽見林峰沒挪步子,就又說:“餃子馬上就出鍋,我們也馬上就過來。”
林峰這才笑笑進了里屋。
“往里坐。”王妮爸邊讓林峰,邊自顧抄起筷子夾了塊兒拍黃瓜扔進嘴里,腮幫子一鼓一鼓快速嚼起來,像是在催促站在屋地上的林峰。
“恭敬不如從命。”大齊邊倒酒邊努嘴示意林峰上炕。
林峰慢吞吞脫鞋,大腳趾頭從黑襪子里鉆出半截兒,像個出來透氣兒的寵物。他忙把襪子頭往外揪了揪,讓大腳趾頭退縮進襪洞里。
林峰上了炕,盤腿坐下,把有襪洞的腳使勁盤壓在腿下。
“哎,這就對了,以后就常來常往了。”王妮爸端起酒杯,“實實在在,痛痛快快就好。要是總客氣,大家都累。”
大齊往嘴里夾海蜇絲,“沒說的,以后就得你忙活著招待我了。嘗嘗我姨夫留的好酒,這酒真地道。”
“嗯,喝多少都不上頭。老戰友送的。”王妮爸臉上閃著光澤,“年輕時候部隊上這幾個戰友,跟親兄弟一樣,年年不忘叫我。去了就徹夜長談,好吃好喝,回來還送好酒,弄得我就不好意思總去。”
“叔還當過兵啊?”林峰饒有興致。
“老黃歷了。”王妮爸往嘴里夾片兒醬牛肉,“我的那幾個戰友現在了不得了,有的在BJ,有的在省會。小妮差點兒到部隊,你嬸兒不舍得。”
大齊和林峰碰碰杯,“有姨夫這些戰友,也苦不著,就是離家遠點兒。話又說回來,表妹當了兵,就沒有今天的酒喝了。哈哈。”
“那時候,腦袋一根筋。”王妮爸捏著蓋子紅紅的海蟹遞給林峰,“連長看上我了,培養我寫新聞稿。提干時,各方面都通過了。體檢那天,我看大夫挺溫和,就把腿肚子上比指甲蓋小的一塊白斑指給他看,問會不會受影響。大夫說,問題不大。最后,還是因為這個被刷了下來了。年輕啊,油梭子發白。”
“那時候,都這樣,思想純,覺悟高,哪敢有事瞞著組織。”林峰恭敬地端杯給王妮爸敬酒。
“我那時候是個坦率坦誠的兵,連長也是因為這個喜歡我。思想單純幼稚,哪見過當今社會這些。哎,都是命,后悔也沒用。”王妮爸吮一小口酒,“都過去了,不提了。現在的日子,過的是孩子。孩子們健健康康,長大有個事兒干,再成了家,和和睦睦,我就安心了。”
王妮媽端上一盤籠著熱氣的餃子,“嘗嘗味兒。”
“你們也過來吃吧。”王妮爸邊叫王妮媽母女,邊向林峰和大齊舉舉杯,一仰脖兒把杯子里酒喝干。
王妮媽給林峰端了一碗水餃,“我們都樂意小妮找個有文化的,知書達理的人都通情達理。”
聽了這話,林峰的心里比碗里的水餃還熱乎,“我看過的那幾本書算啥,在叔嬸這里,我連小學生都不如。”
“看看,上過大學的人,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說出話來中聽,做事兒也偏不了格。”王妮媽喜笑顏開。
窗外的柿子樹,靜靜享受著陽光,把黃澄澄的燈籠掛出了白霜。太陽轉著角度擦亮肥肥柿子的額頭。
落日余暉散散淡淡灑滿校園的時候,林峰帶王妮走進校園。路兩側高大的梧桐間或飄下巴掌大小的葉子,這個季節仿佛是為戀愛準備的。學生們的自習課也像是為他們兩個騰出了整個操場,柔柔的清風也像是捂著嘴巴側身想溜走。
林峰和王妮并肩坐在操場東側看臺石階上,滿天彩霞把他們的臉頰映出質感。王妮的眉目就如神秘的異國田園,美麗充滿魔幻。
操場西院墻外,是一片教師家屬房,知識分子扎堆的棲息地。從這里走出來的,多是戴著眼鏡,拎著白鐵皮組焊大水壺,一身斯文的老師。他們下班后,要從學校鍋爐房打回能灌幾暖壺的開水。
隔著操場院墻,能望見家屬房的一排排白瓦頂,還有冒著煙霧的煙囪。幾只麻雀在墻頭蹦跳,吵鬧。一天的好天氣,讓闊大的操場散發著暖心的味道。
林峰指著墻那邊的白瓦屋頂,滿懷想往地說:“將來那里有我們的一個小院兒,一個小窩兒,好日子都在那里等著我們呢。”
王妮笑靨迷人,仰面把滿心向往的目光放過去,“從小,我就覺得老師的家屬院兒有種說不出的神秘感,像是沒有油鹽醬醋茶,裝滿了書香。還特別喜歡老師走過課桌旁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香皂味兒。”
“其實老師也沒啥神秘的,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就接觸老師,有的人都煩透了校園了,連帶著也煩透了老師。老師也都吃人間煙火,只不過講臺上,講臺下,容易把人們和老師拉開距離。老師也有好多煩惱,不走近看不到。”林峰的目光漫過屋頂,望著遠天的紅霞。
王妮紅潤的唇際閃著光澤,“你的煩惱呢?說說看?讓我看看廬山真面目。”
“不說呢,慢慢你就都清楚了,慢慢我的煩惱,也就是我們的煩惱了。話又說回來,我也有我高興的事啊,慢慢,我的高興事也就成了我們兩個的高興事了啊。”林峰開心地望著王妮,“等我們有了房子,辟個小菜園兒,種上小蔥、黃瓜、草莓、葡萄架。下了班,回到家,就收拾我們的小院兒。屋前搭個齊腰高的小花墻,養上君子蘭、吊蘭、文竹,還有無花果。院子靠墻種上一圈向日葵,天天向著太陽放金光。門口種兩棵香椿站崗,天天等著我們下班回家,開春時候,還能吃上香椿餡兒的餃子呢。”
王妮一直望著林峰的眼睛笑。
“我們的美妙仙境就在眼前,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這些家務活兒都包在我身上,你就陪在我身邊就行,形影不離地在我身邊。到了禮拜天,就跟我回村兒里,到田間地頭,帶你看看農村景象,認識認識村里的人。也讓村里人知道知道林峰娶了個漂亮賢惠的媳婦。”
“呵呵,還沒說你胖呢,就喘就哼哼啦?還是嘴巴抹蜜了?要是說一套,做一套,就不是好同志。”王妮深望一眼林峰。
清風從他們的臂彎拂過,鑲金戴玉的黃昏醉了。
林峰擁著王妮,“我特別喜歡下雪天,要是在雪天,你圍上我給你買的白圍脖,照張相,一定會特別好看。”
“這才啥時候?就想冬天的事了。”王妮忽而想起什么,轉顏道,“我們電力局財務室缺一個出納,局長說想讓我去。”
“哦,也不錯啊。”林峰牽起王妮的手,握在手里。
“干慣了辦公室的工作,我正糾結去不去呢。”
“財務工作倒是挺適合女孩子,還能學會理財,干得年頭越多越吃香。老中醫、老會計、老監理都了不得,退了休也有單位聘請,有的會計在好幾家企業兼職,到月底忙活忙活,能掙好幾份錢呢。”
“可是,可是那個科長口碑不好。”王妮蹙了蹙眉頭。
“怎么了?是貪財,還是貪色啊?多大了?”林峰捏搓著王妮細滑的手背。
“三十六了,單位的人都說他是個花心大蘿卜。”王妮側目看林峰的表情。
“我可不放心自己老婆總被別人垂涎三尺,這年頭,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林峰語氣沉了下來。
“誰是你老婆了?”王妮滿面嬌柔。
“哦,對了,是準媳婦。”林峰笑嘻嘻,“不過,早早晚晚都會是,早叫晚不叫。”
“你還語文老師呢,用詞超級不當,怎么教學生?”王妮用手指掐一下林峰手心。
“你不喜歡,那就先管某人叫對象吧,叫著叫著叫著就升級了。我們的副校長,叫著叫著就成校長了。大同小異,殊路同歸。”林峰打趣道。
“同學,先別這么說,也有蹲班的,也有降級的,還有開除的。”王妮笑道。
“像我這么優秀的學生,只能跳級,來個三級跳。”林峰又回到話題,“不過,財務責任會大些,跟錢打交道,差一點都鬧心。為什么會計都是女同志呢,女士膽小,細心,職業要求,職業選擇。”
“我打聽了,加班會多些,尤其到了月底,最忙了。”
“加班多,還要防花心大蘿卜。要是花心蘿卜敢欺負你,我讓他成花臉蘿卜。看來不管哪里,小韓這樣的人還真不少呢,你可要多個心眼,防人防心。”林峰囑咐王妮。
“小韓是誰?你宿舍的那位?”
“對啊,他也是個花心蘿卜,我對他特別了解,這個大蘿卜心里可是花紋密布啊,不切不知道,一切嚇一跳。”林峰語氣里對小韓很有成見。
“這么說,你肯定切開過呀。”王妮好奇地追問。
“他自己就展示過,整個一個賊不打三天自招。小韓除了當老師,還身兼數職,職稱多得很呢,什么百變花心大蘿卜,什么情場第三只魔手,什么家庭定時炸彈等等等等。從他眼前過的女人,別讓他看上。他那風流眼一旦盯上,真是沾上死,挨上亡,難逃魔掌啊。”
“讓你這么一說,我們那個財務科長就是他手下小嘍啰了。真有那么可怕嗎?都快惡貫滿盈了,還不得報應啊?”
“比惡貫滿盈還惡貫滿盈,簡直是罪大惡極。總之,你如果去宿舍了,還是少搭理他,你給他好臉,他就會沒縫兒下蛆。”林峰開始給王妮打防疫針。
“學校這片凈土怎么還有這樣的老師啊?那么多單純的女學生,還辨不清蒼蠅和蜜蜂,讓他看上,豈不被毀了啊?多坑人啊?”王妮看著林峰突然笑了起來。
“還笑,別不當回事,當笑話聽呢?小韓就是一只能把別人的日子弄酸弄腐的蒼蠅,教師隊伍的蛀蟲。”林峰有些氣咻咻。
“采花兒的蜜蜂是好同志,采花兒的蒼蠅是壞蛋,肯定沒有好下場的。”王妮嘆口氣,深長地說。
“不管他怎么陰險怎么狡詐怎么淫邪,我自能識破他的鬼花活兒,我要給你們這些嬌媚的花朵當好護花使者。”林峰摟緊王妮的肩頭。
“看我柔弱,我可也不是好惹的,我也有抗體有刺啊。”王妮唇角彎彎淺笑。
“像你這樣涉世不深的漂亮女孩子還是單純啊,小韓他可是披著人皮的色狼。設套接近,甜言蜜語,花言巧語,苦肉計,欲擒故縱計,各種計策毒招下來,讓人防不勝防啊。女孩子一般都愛慕虛榮,會眼花繚亂的。”
“聽你這樣說,好像你看到過他的作案現場,被他擒住過似的。”王妮只當笑話聽。
“差不多,我明察暗訪,知道了他的許多秘密,或者叫犯罪事實。”林峰沉思了會兒,然后眉飛色舞地岔開話題,“不說他了,添堵。下一個話題,說點開心的。將來啊,等我們有了小寶寶啊,我希望,要像你一樣善良漂亮有主見。如果是個大兒子呢,我就帶他踢球兒,摸魚,游泳打水仗;若是可愛的小閨女呢,就帶她跳皮筋兒,教她唱歌跳舞彈琴。”
“說來說去,我看就你沒正型,還重男輕女,封建腦瓜子。”王妮目光柔柔,發絲的清香飄入林峰鼻翼。
“沒正型?也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才這樣得意忘形。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心里就像是有個小酒坊啊,一直不停地釀酒,一直釀,一直釀,最后讓人微醺不醒,讓人得意忘形。”林峰瞄一眼王妮粉嫩的鼻子。
“還小酒坊,你就自己釀吧,省了給你打酒了。”王妮的頭靠一下林峰的肩。
夜幕撒下大網,操場上空舞動著墨色翅膀,一雙雙黑色的翅膀像黑色柔軟的閃電,一閃而過,帶著神秘的風聲,不知去向。
操場像是大地的原點,林峰王妮兩個人就像是宇宙的中心,世界都在他們周圍等著。
林峰摸到了皮帶扣,突然心里閃過一絲不舒服。想起小韓來,小韓是個懶蟲,談起對象來,卻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沒事就攏那幾根稀疏的黃毛軟發,邊攏邊羨慕林峰,“要是把你那頭又硬又黑的頭發給我多好哇,我肯定留一頭瀟灑順直的長發,弄出個明星范兒來,后邊追著一群蝴蝶美女。”
林峰曾經問過小韓,“你說和對象出去,結果一出去就是一天,還出去這么早,見面都是聊啥呀?有那么多話嗎?”
小韓心有城府的樣子,又有些不屑地說:“年輕人,不懂了吧?搞對象,搞對象,步驟多著呢,學問大著呢。不然,怎么有的人為了有的人尋死覓活,有的人為了有的人如癡如醉,有的人為了有的人打一輩子打光棍兒呢。談戀愛,談戀愛,談在先,戀在后,戀是目標,談是關鍵。談到她離不開你圍著你轉,見不到你就想你的時候,基本也就上手了。說了你也不懂,等韓老師有空了,好好教教你,好好開導開導你,打通你任督二脈,激活你情商,保準你林峰身后每天追著一個加強連的蜜蜂,如癡如瘋子。”
“可了不得,好像你是情圣,戀愛大師。照你這么說,搞對象還是個口才活兒呀。”林峰仿佛徹悟到了什么的夸贊語氣讓小韓很受用。
“那是,嘴上活兒很重要。我們當老師的,不就是玩嘴皮子嗎?搞對象也是一樣,在社會上混也是如此。都說人活一張臉,其實還活一張嘴。跟個大傻子一樣,兩個人走在馬路上,一句話不說,離八丈遠,肯定沒戲。現在不分,早晚也得分。你說也怪哈,躺在被窩里看雜志,這一天過得忒慢。兩個人相處起來,過得飛快,跟坐火車坐火箭似的,時間總不夠用。”小韓意猶未盡,“就是在一起磨磨蹭蹭,什么也不說,也比一個人有意思,此時無聲勝有聲。”
“兩個人什么也不說?兩個啞巴?”林峰調侃一句。
“用身體說話呀。”小韓不屑地瞥一眼林峰,“孺子不可教也,白長個大個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走思犯。又想啥呢?”王妮捶一下林峰膝頭。
林峰趕忙收回思緒,拉王妮起身,扭扭腰,“咱們倆來個龜兔賽跑,比比誰的腿快。”
“黑了咕咚,怎么跑?掉井里。”
“操場上,一馬平川,你跟著我跑,別撞墻就行。”
“想當兔子,沒門。烏龜輪大錘,誰怕誰呀。我可是在學校田徑隊練過短跑的,在縣里拿過名次的,誰兔誰龜,還說不準呢。”王妮不屑地回道。
林峰交換晃動著腳腕兒和手腕兒,前腿弓,后腿蹬,擺足架勢,嘴里的“一二三”還沒喊完,王妮已沖出去,跑在前邊了。
“搶跑啊,犯規啊,耍賴呀,沒羞啊。”林峰邊朝王妮的背影喊,邊滿心柔情地追過去。
待到和王妮并肩時,林峰用四根手指輕拍一下她的后脖頸,兩腿加快頻率超了過去。
王妮“咯咯咯”樂不可支,笑聲落在了林峰身后。
“烏龜敢超我?本兔子不跑了。”王妮雖這么說,還在舞著手臂拼命追。
夜色操場,深闊,清涼,像口幽暗的大鍋。林峰耳邊的風聲“呼呼呼”慫恿著他好勝的雙腿,他的周身充涌著愜意和幸福潮汐。前方黑魆魆的,林峰沒有一絲恐懼,他對校園操場心有底數,就像奔跑在自家院子里一般,他把耳朵留在身后,等王妮腳步聲和無奈的責怨聲近了,就又一陣疾跑。
操場北院墻隱隱約約顯出黑色屏障影子,夜空中,兩只鳥煽動翅膀追隨他,加入慫恿。林峰心里燃著一團火,他舒暢地閉上眼睛,血液和細胞沸騰起來。好久沒有這樣盡情釋放自己了,他內心的火焰化成步子的頻率,在操場黑黑的空闊里飄飛了起來。
突然,林峰臉部感覺一麻,旋即,腦袋“嗡”地一聲,頸根也“咯吱”響了一下,他眼前金花亂竄,仰面摔在操場上。
空中那兩只鳥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黑色閃電一般私語著飛向遠天。
“天吶,怎么回事?”王妮驚叫著停下步子,蹲下身攙扶林峰,“是排球網。”王妮抬頭看到橫拉著的晃晃蕩蕩的排球網,像浮在空中幸災樂禍的一道柵欄。
平日里,林峰下了班,常和幾個老師在這里打排球。今天怎么就沒過腦子,把這里還有張排球網的事給疏忽了呢。真是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他自怨著,臉上隨風又襲過一陣鉆心的疼痛。他干脆脖子一歪,索性放松全身,躺在地面上。
王妮見狀,晃著林峰的胳膊,急急地喊,“林峰,林峰,林峰。”她忙起身,目光投向操場南的燈火教室,“林峰你等著我,我去喊人。”
林峰忽地起身坐起來,抓住王妮溫熱的手。王妮見狀,蹲身下來,長舒口氣。林峰一把她摟進懷里,王妮身體軟軟地伏在林峰身上。
夜色溫柔,兩個人熱乎乎的呼吸燃燒著對方。
空曠和黑暗的南邊,雪白的燈光映亮教室的窗格子,學生們正影影綽綽出入教室。
王妮借著微弱天光,撫撫林峰的額頭。
林峰望著王妮肩頭上的繁星,閉上眼,疼痛和柔情一起灌進心瓶。
“跑那么快干啥?光顧跑了,也不看路,不看前頭有啥。”王妮從林峰懷里驚起,“你臉上出血了,趕快去醫院包扎一下吧。”
“不用。”林峰摸一把臉,手指頭黏黏的,臉上越發火辣辣地疼。
“挺細心穩重的人,怎么一心血來潮,就比孩子還孩子了呢?”王妮扶著他,慢慢往教師宿舍樓走。
“還好,沒撞到鐵絲和立柱上,要是來個硬碰硬就麻煩了。”林峰苦笑著慶幸。
兩個人慢慢走回林峰宿舍,借著燈光,王妮看見林峰臉上縱橫交錯的幾道血印子,就又責怨道,“還龜兔賽跑,龜兔賽跑,這下真成兔子了,都三瓣嘴了。我們趕快去醫務室看看吧。”
林峰木著臉搖搖頭,“不去了,她們就知道往傷口上擦碘酒,我還得給學生講課呢,過幾天自己就能好了。”
“哎,跑得比兔子還快,輸給我丟臉啊?”王妮嗔怪道。
“好像地面兒斜了,剎不住閘,收不住腿。”林峰辯解。
“跟地面有啥關系?你就是自我感覺良好,這下唱花臉都不用化妝了。”王妮用溫水洗了毛巾,擦傷口邊緣,“別沾水,別感染了,記著明天去醫務室處理處理。”
“不算啥,別扭幾天就好了。這多好,多深刻,深刻地見證了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還貧嘴。是啊,總也忘不了,一照鏡子就能想起今天晚上來。明天,你去講課,都成校園一景兒了。大家望著你笑的時候,你也能想起自己的樣子來。”王妮白一眼林峰,扒拉下他想摸傷口的手。
林峰表情僵硬著,“小韓要是回來了,肯定還得用話寒磣我呢,他這個人,拿笑話別人當飯吃。花心大羅卜。”
“你自己出了洋相,制造了給人笑話的機會,還怕人家說道。這下可好,一個花心,一個花臉,配套了。”
林峰不敢有表情,“哎,誰愿意跟他配套啊,不如都給他,花臉花心,表里如一。我不擔心不好看,反正也有對象了。面子上的事是小事,關鍵是自己心里真難受啊,真受憋啊,笑都不敢笑。”
“有對象了,就啥也不擔心了?看來給你的危機感還是不多。啥面子里子的,你還有心情笑啊?別留下疤,別讓腦袋跟籃球足球似的就行了。”王妮轉到林峰身后,扒拉開頭發看后腦皮,“夾克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小時候,到了冬天,放了寒假,就愛和小伙伴兒們在村南翻犁過的田地里瘋跑,像踩浪花一樣,追得滿頭大汗,忘了回家吃飯。”林峰脫下夾克,“你說也怪了,窮追猛跑有啥意思啊?還挺累,可就是愿意這么沒意義地跑。”
“都招了不是,三歲看老,積習難改。”王妮把夾克團進臉盆,往里面撒洗衣粉。
“是你喚起了我的童心啊,我從沒這么開心過了,歸功于你。”林峰欲笑又休地咧嘴。
“嫁禍于人吧,還歸功于我,我看你是樂極生悲。”
兩個人正說著,門突然“砰”地開了。小韓急急地沖進宿舍,眼睛直直地盯著林峰,鬢角星星點點的汗滴閃著光,“林峰,你可回來了呀。你們班出事啦,出大事了。李楓被三班王大衛捅死了。我找你好幾趟了。”
林峰驚愕地望著小韓,“咋兒回事?”
小韓抓起木桌上的白瓷缸,“咕嘟咕嘟”把多半杯涼白開喝光,眼睛探照燈一樣在林峰的臉上掃來掃去,“你這是怎么回事啊?”
“摔了一下。先說說怎么回事啊?”林峰眼鏡盯著小韓。
“我光顧找你了,沒來得及細問,就知道學生打架出了人命。”小韓抓起晾衣繩上的毛巾往臉上劃拉一把。
“在操場的時候,我就覺著似乎哪兒有些不對勁兒。”林峰臉上掠過一陣疼痛,額頭浸出細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