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鶯說自己有個夫君的事，當天就傳遍了姜府。不管如何解釋，二姑娘一心認定自己有個夫君，還說夫君才貌兩全，她自幼就喜歡，小鳩茯苓急得團團轉卻一點辦法也沒有。</br> 其實除了腦海中零碎的記憶，這些天連續的夢境也在提醒姜鶯：自己確實有個夫君。這天傍晚烏云滾滾，伴隨著轟隆響的雷聲豆大雨點砸落在窗沿上。沉水院中姜鶯已經熟睡，夢中，她又見到了夫君。</br> 這回是在一條烏蓬小船上，蓮葉接天清波蕩漾，她與夫君坐在船頭對弈。夫君執黑子她執白子，黑子勢如破竹，不消幾個回合占據上方，已經把白子的路全部堵死了。</br> 姜鶯蔥白的指尖捏住一顆白子，想了半晌還是遲遲不知該落在何處，只得求助對方：“我這步棋落在哪里比較好呢？”</br> 男人抬眼瞧她，似是輕輕笑了聲：“棋盤無情，可沒你這樣的。”</br> 姜鶯聲若蚊蚋：“可是，白子周圍都被黑子堵死了……”她實在委屈，輕輕哼了一聲，“小氣鬼。”</br> 方罵完，對方已經握著她的手背，將白子落在一處。奇跡般的，棋盤上節節潰敗的白子又有了活路。姜鶯趁熱打鐵，“我能連下兩步嗎？這里一顆，那里一顆，就兩步，絕不多走。”</br> 得寸進尺的小東西。</br> 男人輕笑，示意她坐近一些。姜鶯移至他的身側，對方忽然靠近埋首在她頸間，聲音低低道：“叫聲夫君讓你兩步棋，如何？”</br> 他的靠近讓人臉紅心跳，淡淡的烏沉香縈繞心扉，姜鶯依他，乖乖叫了聲：“夫君。”叫完一聲緊接著又是一聲：“夫君。”</br> 叫兩聲夫君，她的棋子豈不是可以連走四步？她這樣想著，下一秒，脖頸就被小氣鬼咬了一口……</br> 近來姜府不太平，漆老夫人請來千臺廟法師念經替大房超度。府中到處是飛舞的經幡，嗡嗡誦經聲從祠堂那邊傳來，小鳩夜里驚醒，湊近去聽二姑娘說的夢話。只見姜鶯睡顏恬靜，手指揪住錦被吐氣如蘭，她說：夫君。</br> 小鳩愈發犯愁了，二姑娘竟然連做夢都在找夫君。也不知觸了哪位大羅神仙的霉頭，老爺夫人相繼出事，二姑娘又患上失魂癥。姜家大房倒下，府中風向立馬轉變。如今二房掌家，沉水院奴婢接二連三跑去曹夫人跟前獻好。</br> 人往高處走的道理她懂，但那些白眼狼也不想想以往二姑娘待他們多好。小鳩望著床榻上沉睡的少女，已經開始擔憂姜鶯往后的日子不好過了。</br> 下半夜雨小了些，茯苓從外頭回來關緊門窗，渾身濕漉漉顧不上擦，壓低聲音道：“不好了。方才我偷偷摸進慈安院，聽曹夫人同老夫人說，既然二姑娘要找夫君，姜府就給她找個夫君。成親的喜氣沖一沖，說不準真能治好失魂癥。”</br> “他們給二姑娘找的夫君是誰？”</br> 茯苓搖頭，“總之不是什么好人家，城西高家的庶子，城北國公府世子，你瞧瞧這幾個哪個是良配。高家庶子尚未娶妻院中就抬進三房小妾，那個國公府世子更是折磨死過兩任妻子，二姑娘嫁誰都沒活路。”</br> 這種局面早在姜懷遠出事時她們就料到了，如今形勢艱難，再不想辦法只能做任人宰割的魚肉。</br> 還是茯苓聰明：“泉州州同姚家與姜老爺交情極好，姚家表公子和祖母都認得我，我親自去一趟，讓姚家派人把二姑娘接到泉州。”</br>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小時候姚家表公子來臨安時就極喜歡二姑娘，姚家祖母也念叨說以后要讓兩家結親，如今姜家大房只剩姜鶯一人，姚家已是最好的歸處。</br> 事情就此定下，茯苓當夜收拾包袱偷偷潛出姜府去泉州，小鳩留在府中照顧姜鶯。</br> 又過了幾日，在曹夫人帶頭下，姜府當真開始給姜鶯說親。各家公子接連上門與姜鶯相看，曹夫人哄著姜鶯出去見人，說：“二姑娘瞧瞧，這位便是你的夫君。”</br> 面對一個又一個的陌生男子，姜鶯搖頭說不是，最后還摔壞對方送來的聘禮。曹夫人沒想到姜鶯如此不識抬舉，雖說她存著私心，但姜鶯一個孤女有人替她張羅婚事已是福氣，竟還敢嫌棄。</br> 她一心要把姜鶯嫁出去，便讓人守著不準姜鶯出府。小鳩雖然著急，但毫無辦法只能每天祈求茯苓快些回來。</br> 這邊，姜鶯也想通了。如今自己記憶全無，但正因如此誰都可以哄騙她。比如那位曹夫人天天指著不同的男子說這是夫君；又比如小鳩，每回她問起自己的父母，小鳩總是推三阻四，說等她好一點再說。</br> 這個地方她不喜歡，他們都以為自己好騙。但姜鶯知道的，她的夫君貌美溫和，比曹夫人找來那些濫竽充數的好上不知多少倍。</br> 她望著那塊平安扣耳墜，不知為何從她醒來這東西就在身上，姜鶯猜測這應該是自己與夫君之間的信物。她緊緊握著，決心要離開這里去找夫君。</br> 彼時，在福泉的翹首以盼中，王舒珩一路風塵仆仆終于回到臨安。</br> 他回來時正是深夜，瀟瀟風聲吹不散平昌街的濃霧。</br> 一回王府，福泉就趕緊迎了上來，將這些天在姜府打探的消息一一說給王舒珩聽。事情大多與王舒珩猜想差不多，不過聽聞如今姜鶯記憶全無，到處找夫君還是明顯一愣：“她不是與程意退婚了，哪來的夫君？”</br> 福泉也無奈：“誰知道啊，大夫說那失魂癥離奇的很，什么癥狀都可能發生。二姑娘現在找夫君，沒準隔幾天找娘親呢？二姑娘日子不好過，她院里那丫頭已經去泉州找姚家了。”</br> 泉州州同姚啟瑞，王舒珩知道此人。為官清廉甚有賢名，姜鶯去姚家也是不錯的歸宿。他派福泉暗中護送茯苓到泉州，又說：“如今姜家大亂，得把姜鶯弄出來養在安全的地方。”</br> “屬下也是這么想的。不過說起安全，臨安城還有哪里能比咱們王府安全，二姑娘若來王府，姜家一只蒼蠅都不敢飛進來。”</br> 王府養一個姜鶯倒不算難事，只是姜鶯身為女子，到底不能不顧及名聲。</br> 福泉知道主子的考慮，苦口婆心勸：“養在外頭的都是外室，對二姑娘名聲不見得多好。倒是王府光明磊落，日后就說殿下為報姜老爺恩情出手相助。誰敢亂嚼舌根，咱們就割了他的舌頭。”</br> 這話與王舒珩想法不謀而合。</br> 他微微點頭，道：“如今姜鶯情況特殊，必然不能直接抓來，否則日后還得防著人偷跑。她不是找夫君么，那就讓她相信夫君在王府。你們誰將就下扮演姜鶯夫君，把人騙進王府本王有賞！”</br> 話音剛落，屋內集體陷入沉默，各個低頭不出聲。</br> 王舒珩不解：“怎么？你們跟著本王上戰場都不怕，倒怕假扮一個女子的夫君？”</br> 福泉訕訕：“殿下有所不知，二姑娘也挑人。她說自己的夫君年紀輕輕才貌雙全，為人溫和儒雅，屬下這把年紀可不成。”</br>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屬下太老。”</br> “屬下太丑。”</br> “屬下孩子都有了。”</br> ……</br> 面對接二連三的推辭之聲，王舒珩閉眼，眼前浮現的盡是那年平定南境，他與敵軍僵持半月攻城不下。因為一名小將的失誤被敵軍燒毀糧草和軍藥，將士紛紛請求撤軍來年再戰之際，屬下來報：數百輛車馬正馱運糧草朝軍營而來，打頭那人說是殿下故人。</br> 那一戰無比艱難，現在想來王舒珩心頭還會微熱。姜懷遠站在軍營外頭，一身珠光寶氣與肅殺戰場格格不入，滿臉的市儈商人模樣，他笑說：“殿下，我來助你。”</br> 轉眼場景變換，他又回到那年初次去姜府，他借著門縫朝黑乎乎祠堂遞進去一只木雕。小姑娘接過哭聲立馬就停了，輕輕啜泣：“哥哥真好，鶯鶯想每天都和你玩兒。”</br> 王舒珩睜眼，沒有再猶豫。外人他信不過，既然如此……</br> 姜鶯，得罪了！</br> 且由我來護你周全！</br> *</br> 姜府誦經的最后一日，程夫人舉家來祭拜。雖說之前兩家鬧的不愉快，但恩是恩過是過，不來祭拜又要惹出閑話。</br> 這回姜羽跟著上門，雖臉上還是蒼白，但明顯看得出心情不錯。姜家大房倒了，她高興。</br> 李姨娘拉姜羽回院說話，程意在祠堂附近漫步，走著走著不知怎的竟轉到沉水院附近。</br> 觸景生情，程意不禁想到以前的事。以前他不知姜鶯的好，如今卻漸漸品出味來。姜鶯總是事事以他為先，就算鬧脾氣也好哄，三言兩語就能忘掉不愉快。</br> 后悔嗎？程意不知道。但一想到因為退婚的事，程家蒙羞娘親遭受鄰里非議，程意又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如今好了，姜伯父伯母出事，姜鶯無依無靠，若她能乖一些，或許……念及舊情他也不是不能幫她。</br> 再說，姜鶯如今不是在尋找夫君嗎？在程意看來，這都是姜鶯和大夫演的一場戲。他不信世上有失魂癥這種玄之又玄的病，姜鶯定是想借機找個夫君護她下半生衣食無憂。</br> 他沉思的時候，正好見到姜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過來。程意走上前，喚她：“姜鶯。”</br> 面對眼前忽然出現的陌生人，姜鶯畏懼地后退了些。這人從沒見過，會不會又是曹夫人派來騙她的。</br> 姜鶯警惕的模樣讓程意笑了下，不認識他？裝的挺像！</br> “我知道你在找夫君。”他配合說。</br> 姜鶯點頭。這些天她問了好些人，要么說自己從來沒有夫君，要么讓她去問曹夫人，還有更不要臉的指著自個說我就是你的夫君。</br> 這個地方惡人橫行，沒有一句真話。</br> “你知道我的夫君在哪里嗎？”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她還是問問好了。</br> 這種把戲讓程意覺得無聊，他上前一步抓住姜鶯手腕，語氣涼薄：“別鬧了！我知道你此舉何意，姜伯父伯母逝世，你想找個人托付終生沒錯，但沒必要動這種歪腦筋。若你愿意，我……”</br> 他動作粗魯，力氣極大，姜鶯瑩白的手腕立馬就紅了。她大力掙脫跑遠，忍住眼淚喝道：“不要過來！”</br> “你我素不相識，怎可隨意接觸。公子莫不是沒上過書院，不知禮義廉恥四個字怎么寫？”</br> 若非被逼急了，她也不會罵人。雖說著威脅的話，語氣還是軟軟的沒什么威懾力。腦海中罵人的詞匯匱乏，這些已是極限。</br> “姜——鶯——”程意咬牙，顯然已經失了耐心。他不知姜鶯要鬧到何時，自己已經主動求和，甚至想許諾以后護她，她就不知順著臺階下嗎？</br> 姜鶯眼睛早就紅了，還是用力忍著。程意瞧她那副刻意的模樣，心頭涌上一個惡毒的念頭，她不是喜歡裝嗎？那就去隔壁王府裝，他倒要看看姜鶯能裝到幾時？</br> “看到那堵白墻沒有？”程意指著不遠處，“那堵墻之后是沅陽王府，你的夫君就在里面。”</br> 姜鶯目光追尋過去。她醒來后便沒有出過姜府，更不知隔壁是哪里。望著眼前這個壞人她將信將疑，“真的？”</br> 程意見姜鶯猶豫，以為她怕了，不經意笑道：“你的夫君就在里面，姜鶯，敢翻過白墻去看看嗎？”</br> 沅陽王府于姜家來說可是吃人的地方，以前姜鶯就害怕。程意好笑，認定姜鶯不敢后滿意離去。</br> 壞人終于走了，姜鶯走至那處白墻。此處空曠，仰頭能望見好大一片藍天。白墻之后是哪里？她的夫君在不在？無數問題充斥著姜鶯腦海。</br> 可就算夫君不在隔壁，就算隔壁是十八層地獄，也總比困在此處好不是嗎？</br> 她什么都忘記了，只記得夫君。</br> 姜鶯望了望不遠處的一架木梯，心中已有主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