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進入雨季,臨安城數日陰雨連連。這年，恰逢大梁五年一次的任期更替，官員外放,回京全趕在八月，府衙新換一撥人難免事務堆積，因此王舒珩常常忙至深夜。</br> 這天忙完公務已是亥時，見王舒珩闔上文書，閉眼指尖自個揉著腦袋，福泉端來熱好的飯食,貼心道：“殿下,該用晚膳了?！?lt;/br> 此時府衙已沒什么人了,王舒珩睜眼，冷不丁瞧見一疊桂花卷,糯米雞塊和魚羹,菜色精致一看就不是出自府衙。</br> 福泉笑了,專挑好聽地說：“什么都瞞不過殿下的眼睛，晚膳是二姑娘托小鳩送來的，說您再忙也不能不用膳。屬下一直放在廚房,還熱著呢?！?lt;/br> 其實就算福泉不說,王舒珩也能猜到一二。姜鶯嗜甜,每頓膳食必備甜點,這道桂花卷便是她最近的心頭好。</br> 王舒珩并沒有多喜歡甜食,但還是夾起嘗了一塊。他邊吃邊翻閱近期的調任名單,意外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明泓。</br> 明家在汴京是高門,明海濟一代名儒乃三代帝師。他的兒子,孫子也是八斗之才,如今個個是朝廷中流砥柱。王舒珩少年時期曾在東宮伴讀,與先太子同師承明海濟，這些年與明家關系一直不錯。</br> 以明家在朝中的權勢，官員外放是輪不到明泓的，人既在臨安新一任知府的名冊上，王舒珩猜測應該是明泓自請。</br> 如今他久居臨安，人到臨安自然要以盡地主之誼。王舒珩吩咐福泉，過幾日在百安樓設宴。</br> 回至王府已是深夜，臥房中仍是燈火通明，顯然有人在等他。王舒珩洗盥完進臥房時，果真見姜鶯還醒著。</br> 少女身上著薄薄的單衣，削肩素腰明眸善睞，見他回來笑著從榻上爬起，淺笑喚道：“夫君?！?lt;/br> 王舒珩翻身上榻，用錦被蓋住她纖細腰身。姜鶯裹著小被子湊近了些，說：“明日夫君休沐，我們出去走走？”</br> “你怎知我明日休沐？”</br> 姜鶯得意一笑，“我觀察過了，夫君逢十的日子都在家，不是休沐是什么？”</br> 情不自禁地，王舒珩弓起食指刮了下姜鶯鼻尖，“小滑頭，平日不是不喜歡出門嗎？怎的這會又想了？”</br> 姜鶯腦袋湊上來，鼻尖親昵地蹭了蹭王舒珩側臉，“衣裳舊了我想要換新的，還有首飾也不時興了。大雨連續下這么多日，我感覺自己像一顆草，再不出去逛逛就要發芽了。”</br> 她說的委屈，王舒珩被她一蹭耳尖莫名發燙，將人推開些答應下來。</br> 翌日天氣出奇的好，陰沉許久的天空難得放晴。二人出門時福泉附在王舒珩耳邊小聲說了什么，只見他挑眉一笑，扶姜鶯上馬車后，道：“咱們先去看場戲，再陪你去逛首飾?！?lt;/br> 姜鶯對看戲一直興致缺缺，但夫君想看她陪著也沒什么。下車后她依舊戴著帷帽，兩人進了一處戲樓，由小二引著達到一處雅座。此地雅座以屏風相隔，能望見隔壁模糊的影子，說話聲此起彼伏。</br> 姜鶯正想問夫君今兒看什么戲，只見王舒珩神秘一笑，眼神望向隔壁雅座意有所指。姜鶯循著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覺得隔壁那男子眼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br> 不多時隔壁飄進幾個女眷，皆身著輕紗衣裙，身姿曼妙。男子倏地起身，道：“某來此地是赴約，不為享樂。還請姑娘們速速離去，莫要打攪正事?！?lt;/br> 這話一出，姜鶯就認出來了，是程意。那個糾纏自己，說她的夫君不是殿下的人。</br> 若非在這里遇見，姜鶯都快記不起這人了，她湊到王舒珩耳邊，悄聲告狀：“就是他，妄想挑撥我們夫妻關系?！毕肫鸫饲八€是依照程意的指示才找到王舒珩，姜鶯疑惑說：“他是個奇怪的人，以前幫我找夫君，后來又說夫君不是我的夫君，言行前后不一，大概腦子有些問題。”</br> 王舒珩順著她的話笑道：“他確實腦子不好，以后離他遠些就是?！?lt;/br> 屏風對面，程意已然不悅。他與姜鶯相約今日見面詳談，這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女子在場還怎么談。關鍵這些女子軟硬不吃，好說歹說就是趕不走。</br> 正在程意頭大的時候，外頭小廝來報，熱切道：“程公子，外頭來了一位年輕姑娘說要找您，小的這就……”程意一聽，下意識覺得是姜鶯。他正打算換個地方，小廝已經引著女子進來了。</br> 視線由遠及近，看清來人，程意頭皮一緊。與他有約的人明明是姜鶯，姜羽怎會出現在這里。</br> 前些日子姜府二房三房搬出平昌街，在城郊一處宅子住下后因手頭不寬裕，遣散了一批家仆。姜家日子不好過，姜羽在程府失去仰仗，日子艱難更是可想而知。</br> 只見她身著一身素色襦裙，渾身上下不戴任何首飾，只有頭上斜插一支玉簪。再加上常年病弱唇色發白，看上去毫無精氣神，好像比以前老了十歲。</br> 程意近來心神不寧，作為枕邊人的姜羽怎會感知不到。一開始她并沒有多想，程意的為人姜羽自認信得過。哪知這廝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有時她找去書院也見不到人，姜羽這才有了危機感。</br> 今日程意出門姜羽故意留了個心眼兒，她叫人跟蹤程意，一聽程意在戲樓就匆匆趕來。</br> 臨安戲樓是花錢找樂子的地方，不怪她多想，以程家的情況程意來這種地方實在讓人生疑。果不其然，姜羽進屋看清情況，臉徹底垮下。</br> 戲樓人來人往，姜羽當眾便掉了眼淚，她死死咬住發白的嘴唇，哽咽：“程意！她們是誰？”</br> 程意好不容易才從女人堆里脫身，臉色也是難看至極。他怎么也想不到，姜羽竟會跟蹤。</br> 大庭廣眾之下程意不想丟面，攥住姜羽手腕匆匆離去。因為上回在貢熙居姜懷遠把事情鬧得太大，好多人不僅認識程意姜羽，還知道他二人的茍且之事。</br> 這會姜羽的眼淚已經憋不住了，泣涕連連不住質問：“你可是厭煩我了？當初是誰許我白頭到老，一生相護？程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br> 她說的難聽，惹的程意實在難堪，周圍人人也側目絮絮低語：</br> “這才多久程公子就出門尋樂子了，當真是薄情寡義。這樣的男人竟也能讓姜家五姑娘與姐姐相爭，真是眼瞎！”</br> “攤上這么個男人五姑娘也是自作自受，名聲毀了清白沒了，她才跟去程家幾個月吧?！?lt;/br> 當然，也有為程意說話的，“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姜家五姑娘也太善妒了。”</br> ……</br> 一時間流言紛紛，說什么的都有。但顯然，這出戲可比臺上的《梁?！肪识嗔恕３桃鈿獾姆餍潆x去，姜羽抹眼淚跟上，她回頭不小心望見戲樓之上一個熟悉的身影。</br> 女子身著水芙色衣帶，裙裾逶迤華麗，那種清麗不俗的氣質讓人過目不忘。雖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姜羽就是覺得此人在何處見過。她沒有思考的時間，周遭指指點點已讓她覺得丟臉至極。</br> 人走遠了周遭議論聲都沒有停歇，姜鶯靠在王舒珩肩上，驚訝說：“那人已有家世，卻還出門尋歡作樂，當真不是什么良人，我之前竟還與他說過話。”</br> 她懊悔的模樣，好像程意是什么瘟神，沾上一丁點關系都嫌棄得要命。</br> 王舒珩笑，將人拖起，“以后離他遠點，記住了？”</br> “嗯?！苯L極其鄭重地點頭，那人不光品行不正，還滿嘴胡話，這樣危險的人她以后要躲的遠遠的。</br> 與之相比她的夫君品行，樣貌皆如松如玉，這樣一想姜鶯愈發喜歡了。</br> 她粘上去寸步不離，兩人從戲樓出來要去逛成衣店。成衣店的掌柜是位婦人，三十來歲眼神犀利，一看二人的親密樣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當即熱情的招呼開了。</br> 王舒珩并沒有陪女子買東西的經歷，便由小鳩陪姜鶯去挑，自己候在一旁。等了不知多久，姜鶯出來時手上拿著兩件衣物，搖頭對他道：“其他的不好看?！?lt;/br> 王舒珩沒說什么，痛痛快快給了銀子要走，哪知掌柜逐利，一看二人穿著氣質不凡，只差把有錢寫在臉上，打定主意要從王舒珩身上狠狠撈一筆。</br> 女掌柜攔住二人，笑道：“再看看嘛。”</br> “沒有好看的?！苯L說。</br> 掌柜柳葉眉一挑，拖著他二人往隔壁一間屋子去，說：“這里還有，你們二人再看看?！闭f著胳膊肘推搡王舒珩：“好多公子都喜歡買我這兒的東西。”</br> 把二人帶入房間后，女掌柜極富眼力見地退出，還以目光暗示王舒珩慢慢挑。房間光線不算太亮，待眼睛適應，屋內衣物漸漸清晰展現。</br> 原來這間擺放的都是女子褻衣褻褲，樣式五花八門。王舒珩下意識垂眼要走，姜鶯注意力卻被吸引了。</br> 這里擺放的明顯不是尋常褻衣，若非要說出點不同來，大概就是布料少。姜鶯好奇，指著其中一套問：“夫君，這里的褻衣為什么那么小？”</br> 王舒珩哪里知道。不過汴京繁華有權勢者會找樂子，以前倒是聽聞有人在做那事時喜歡女子穿樣式大膽的褻衣，這還是他頭一次見。</br> 此地不宜久留，他蒙住姜鶯眼睛，要把人帶出。不想到門口時，掌柜端著一只銀托恰好進來，沖王舒珩諂媚道：“公子可有喜歡的，我這兒還有不少好東西呢。比如這緬鈴，先用熱水浸泡使之震動，再……”</br> 王舒珩原先不懂這東西有何用處，聽到這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現在只恨進了這家店，白日宣淫成何體統。</br> 然而姜鶯好奇心實在太重，被王舒珩捂住眼睛，聽說什么鈴便道：“拿來我看看?！?lt;/br> “不準看！”王舒珩咬牙呵斥，暴力地門推開，箍緊姜鶯腰肢迅速離開。</br> 丟了一樁生意的女掌柜怏怏放下東西，嗤了聲道：“夫妻之間還害羞這個，真是……”</br> 姜鶯幾乎是被王舒珩拎出店鋪的，她望著夫君面色沉沉，實在不解緣由。不過眼下王舒珩看上去實在太兇，她不敢問。</br> 有了這次經歷，接下來姜鶯買東西王舒珩不敢再跟。他候在門口，等姜鶯逛的差不多才進去面無表情掏錢，害的姜鶯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br> 逛了小半日才回，王舒珩把姜鶯抱上馬車，剛要走便聽身后有人喚他：“明澈——”</br> 王舒珩回頭，只見一輛四面被絲綢裝裹的馬車停在街邊，明泓掀開淡藍縐紗正沖他笑。算起來明泓到臨安上任也差不多是這時候，他下車朝王舒珩走來。</br> 兩人已有數月不見，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不過臨街不是說話的地方，便約定明日百安樓相聚。</br> 拜別后，明泓身后的馬車中鉆出一個人。是個女子，身著牡丹翠煙紗羅衣，美眸顧盼間流光溢彩，氣質若蘭，舉手投足間盡顯端莊。</br> 她喚：“兄長。”</br> 此人是明泓的妹妹明萱，汴京出了名的大家閨秀。此番明泓離京赴任，不知怎的竟跟來了。</br> 明萱一下車，便引來不少路人相望。她渾然不覺，呆呆望著王府馬車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明泓見狀打趣：“急什么？既帶你來臨安，還會讓你見不著人？”</br> 其實方才明萱便想同兄長下車見王舒珩的，可明泓搖頭制止了她。明萱一想也覺得刻意這才作罷，好歹是名門閨秀，追人從汴京追到臨安傳出去該鬧笑話。</br> “殿下出行歷來習慣騎馬，這回怎么改坐車了？”</br> 見她失落，明泓安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明澈不是沉溺兒女之情的人。圣上在汴京尋了多少女子他都瞧不上，難不成到臨安就有能入眼的了？”</br> 這話明萱不愛聽，因為當初她就在王舒珩瞧不上的名單里。只不過明家門庭高，圣上說王舒珩無意時還留了幾分薄面。</br> 明家有位姑娘兩年前嫁到臨安，此番明萱打的是看望姐姐的名義，但明泓知道她為誰而來。想到妹妹心儀之人是出了名的心如磐石不為所動，明泓有些頭疼。</br> *</br> 回至王府，姜鶯與小鳩整理好東西到聽花堂用晚膳。她們到時，王舒珩正在看一封書信，許是信中所述之事實在令人苦惱，只見他雙眉微蹙一臉嚴肅。</br> 姜鶯在他身側坐下，貼心問：“怎么了？夫君可是遇到什么難事？”</br> 王舒珩闔上書信，不知如何與姜鶯說這件事。立在一旁的田七雄見狀，貼心道：“不是難事，是好事。泉州姚家來信，說二公子姚景謙已于一月前啟程，用不了多久便該到臨安了?！?lt;/br> 泉州？姚家？</br> 數個陌生的詞匯蹦出，姜鶯茫然。</br> 卻見小鳩高興到忘了規矩：“真的？表公子真來臨安了？信中可有提及何時能到，還有茯苓……”</br> 一連串的問題猶如倒豆子一樣，小鳩還未問完率先感受到沅陽王凜若冰霜的目光，帶著無聲的警告叫她閉嘴。</br> 小鳩頓住，姜鶯接著問：“泉州姚家是誰？夫君的親戚嗎？”</br> 王舒珩瞟一眼田七雄，淡淡吐出一句：“多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