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懷遠離開時正是暮春,他承諾姜鶯至多三個月就來接她去泉州。如今大半年過去,父女北地重逢,鐵血男兒也兩淚汪汪。</br> 王舒珩給足了父女兩空間,他站在廊下風雪卷起衣擺,聽屋內傳來低低的啜泣,姜鶯又哭了。</br> 他笑的無奈,一邊腹誹姜鶯是個愛哭鬼,一邊親自烹茶隨時準備進屋。</br> 是姜鶯自己說的,等找到姜懷遠就親口坦白他們的事。想到這里,王舒珩自己都不曾察覺唇角勾了一下。</br> 等幽州的事了結,他就派人回臨安準備聘禮。從提親到成婚,最快也要大半年的時間,或許可以再修葺一下王府……</br> 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面上淡定心中歡騰,只覺得十六歲那年金榜題名也不如今日快活。</br> 他與姜鶯成親,一切定要準備最好的。以御賜瑪瑙給她做鳳冠,如果姜鶯愿意,求圣上給她個封號也不是不行……</br> 他胡思亂想著,全然不知屋內的情況。姜懷遠這人是個女兒奴,從小就極其疼愛姜鶯,把人當小祖宗供著,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兒不高興。</br> “鶯鶯,抱一下。這半年姜府的事我在幽州都聽說了,讓你受苦了。”姜懷遠很是自責,“當初扔下你去泉州是爹爹考慮不周,不過也幸好你沒同行,我們遭遇海盜,若沒有幽王當真就見不到你了。”</br> 姜懷遠說完這大半年在幽州的事,姜鶯已是淚流滿面。剛剛恢復記憶時,聽聞家中噩耗姜鶯心痛又無助,還好這一切都是假的。</br> 恍惚中,她覺得自己當真是做了個夢。如今夢醒還是和以前一樣,她的家人都在。“對了,娘親和二哥哥呢?也在幽王府嗎?”</br> 姜懷遠搖頭,“他們在幽州遠郊的一處莊子養病,遭遇海盜襲擊你娘和哥哥都傷的很重,這也是爹爹一直沒法去找你的原因。不過前幾日莊子來信說他們已經好了許多,等下次帶你去看。”</br> 一家三口沒事,于姜鶯來說無異于最大的驚喜。她重重點頭抹去眼淚,聽姜懷遠問::“鶯鶯呢?怎么會和沅陽王一起來幽州?你失蹤的這半年都在王府?”</br> 姜鶯被問的一怔,她其實還沒想好怎么說這大半年的事,支支吾吾道:“我在千臺廟受傷,醒來后有一段時間失去了記憶。”</br> 這個姜懷遠當然知道,幽王派去臨安的人帶回的消息就是姜鶯受傷患失魂癥,如今下落不明。</br> “后來呢?”姜懷遠眉間蹙的能夾死只蒼蠅。</br> “后來……后來是沅陽王幫了我。我一直住在王府,他請大夫醫治,待我很好很好,這次打聽到消息說你在幽州,就帶我來了。他……”</br> 不等姜鶯說完,姜懷遠就一拍大腿,“他可真是我的好賢弟啊,當年在南境我與他的結拜酒沒白喝。”</br> 相比姜懷遠的激動,姜鶯就很挫敗,不止挫敗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斷斷續續接著道:“當時我患上失魂癥腦子混亂,只記得有一位夫君,成天找夫君……”</br> 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姜懷遠收斂笑意:“還有這種怪事,鶯鶯不會還認程意那狗東西做夫君吧?”</br> 眼瞧著姜懷遠要罵臟話,姜鶯趕緊道:“沒有沒有,程意那人表里不一我早就忘了,找的是……別人。”</br> “鶯鶯有沒有吃虧?”姜懷遠一臉正色。</br> 姜鶯搖頭正要繼續,姜懷遠就站了起來。他輕輕拍著姜鶯脊背,哄小孩一樣:“放心,以后都有爹爹,無論什么事爹爹都幫你做主。”</br> 說罷起身往外走,姜鶯連忙追上去,“爹爹不想知道被我認錯成夫君的人是誰嗎?”</br> 姜懷遠一本正經:“這不重要,不是程意就行。反正也是認錯了,大不了回臨安我親自登門賠罪。乖女兒,爹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br> 他口中更重要的事,當然是好好答謝他的賢弟。姜懷遠走出幾步,想到什么又折回,壓低聲音說:“你姐姐也在幽州,這事先不要告訴沅陽王。”</br> 一聽那個噩夢般的名字,姜鶯渾身力氣好像瞬間被抽走一般。</br> 姜芷……爹爹找到姜芷了!</br> 許是童年陰影,姜鶯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沒有一絲好感。她比姜芷小六歲,從有記憶開始,在姜芷眼中,她和娘親做什么都是錯的。</br> 看姜鶯神色驚慌,姜懷遠安撫說:“鶯鶯別怕,你姐姐她身上出了些事,等你見到她就知道了。莫怕莫怕,她性子驕縱小時候是爹爹沒管教好,以后她不會再欺負你了。”</br> 被姜芷的事一攪,姜鶯怔愣在原地的時候,姜懷遠已經出門了。</br> 屋外,王舒珩神色如常,自是風光霽月,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緊張。</br> 他少時就被贊天資聰穎,驚艷絕絕,姜懷遠會同意……的吧。</br> 三人行至正廳,小廝很快端來烹好的茶。王舒珩雙眸波瀾不驚斟酌著怎么開口,卻聽姜懷遠先叫他:“賢弟,我真該好好謝謝你啊。”</br> 賢弟?</br> 王舒珩喝茶動作頓住,抬眼去看姜鶯。</br> 她沒和姜懷遠說?</br> 對面姜鶯眼神閃躲,那副心虛的模樣顯然是沒有,王舒珩輕嘖一聲壓下情緒。這對父女談話至少有一個時辰,所以姜鶯沒說他們的事,那說了什么?</br> 偌大的正廳中,姜鶯感受到一絲埋怨。趁姜懷遠沒注意,姜鶯雙手合十求饒,偷偷比口型:沒來及的說。</br> 王舒珩氣笑了,瞪她一眼轉頭不再理睬。</br> 另一頭姜懷遠真心實意道:“賢弟,這段時間多虧有你,鶯鶯性子驕縱肯定給你添麻煩了吧?”</br> 王舒珩冷哼一聲:“是挺麻煩的。”</br> 從他嘴里說出如此不客氣的評價,姜懷遠沒覺得哪里不對。畢竟沅陽王殿下乃天之驕子,手上處理不完的政務,肯為姜家這攤子事出手已是不易。</br> “是鶯鶯麻煩你了,等回臨安我一定好好謝你,今晚咱們喝一杯,不醉不歸啊。”</br> 他與姜懷遠也不是頭一次喝酒,姜懷遠此人看上去酒量不錯,實則半瓶就倒。今日意外重逢,姜懷遠決定先回幽王府一趟,晚上再來豫園用膳。</br> 姜懷遠一走,姜鶯就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果不其然,她轉身對上男人幽怨的目光。</br> 王舒珩將人拎到臥房壓在木柜上,質問:“姜鶯,今日你必須給我個能接受的理由。是你自己答應的,找到姜懷遠由你去說,你說了嗎?”</br> 他想不通,自己莫非長得丑?家世低微?還是有哪里見不得人,讓姜鶯整整一個時辰都沒告訴姜懷遠。</br> 這事的確是她做的不對,姜鶯沒有反駁,只是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討好,“對不起嘛,我本來都要說了,但爹爹完全不給機會。你別生氣呀,我答應對你負責不會食言的。”</br> “何時說?”王舒珩只想要個準信。</br> 姜鶯小臉垮下,為難道:“別急,要不這樣,等爹爹帶我去見娘親和哥哥,當著全家人的面我一起說好不好?到時你與我同去。”</br> 這個法子……也不是不行。</br> 先前王舒珩沒考慮到姜鶯娘親和哥哥,反正要說,不如一次說個干凈。而且當著姜鶯全家人的面捅破關系,顯然更省事。</br> 姜鶯則是有另外一層考慮,她實話實說:“我總有一種預感,若爹爹知道我和你的事,肯定打你。”</br> “打就打。”王舒珩很有骨氣,“如果一頓打能娶到你,那也值了。”</br>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姜鶯聽著卻比吃了蜜棗還甜。她踮起腳尖在他側臉親一口,說:“可是我舍不得爹爹打你,到時有娘親和二哥哥在,如果爹爹動手他兩肯定攔著。放心吧,娘親和二哥哥最向著我,我們全家也只有爹爹拿你當賢弟。”</br> 不得不說,姜鶯哄人的本事見長,這通甜言蜜語王舒珩確實受用。他那雙細長的鳳眼微微上挑,說不出的風流多情,“那你拿我當什么?”</br> “當然是……”姜鶯往他懷中蹭蹭,“當然是把殿下當成我的夫君。”</br> 兩人相視一笑,這一瞬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執手一生的情意。姜鶯抱著他,恢復記憶以后她總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但這一刻她無比堅定。</br> 她要做沅陽王的妻子,即便他們之間橫亙一個姜芷,她也要告訴王舒珩:她喜歡他。</br> 姜鶯不覺得丟臉,她是一個敢于爭取的人。況且六年前姜芷與沅陽王未成婚,他們之間的婚約早已作廢,她就是喜歡沅陽王。</br> “殿下——”姜鶯仰頭直視他的目光,“小時候娘親總告訴要處處忍讓長姐,我喜歡的衣裳,珠寶,只要長姐喜歡都可以拱手相讓。雖然……您曾經與長姐有過婚約,但我不怕。”</br> “我喜歡殿下,想要做殿下一生一世的沅陽王妃。殿下喜歡我嗎?真心愿意娶我嗎?”</br> 少女真摯熱烈的告白在耳邊回蕩,那一瞬王舒珩竟然覺得自己空長姜鶯這么多歲。</br> 他啞著嗓子,心頭一動:“我以為,我的心意已經夠明顯了。”</br> “嗯?”姜鶯不解,這算是回答嗎?</br> 王舒珩笑,抱著姜鶯的腰與他視線平齊,“我喜歡鶯鶯,想要做鶯鶯一生一世的夫君,真心想娶鶯鶯為妻。”</br> “這個回答可以嗎?”他輕輕啄了一下小姑娘的唇,“我與姜芷以前沒有什么,以后更不會有什么,那樁婚事當年是無奈之舉,并非我本意。”</br> “我的心里只有鶯鶯。”</br> 王舒珩與她擁吻,這個吻比以前任何更加虔誠熱烈,且長久。</br> 一吻畢,兩人皆氣喘吁吁。眼瞧著時間差不多姜懷遠快回豫園了,姜鶯從他身上下來,說:“那就這樣說定,咱們先不要告訴爹爹,等之后再說。這幾天我們保持距離,不要讓爹爹發現呀。”</br> 明明方才說的好好的,但一聽說還要在姜懷遠方面前保持距離,王舒珩就一陣憋屈。</br> 他含弄姜鶯耳垂,“你個小騙子不會賴賬吧?”</br> “我豈是言而無信之人?”</br> 王舒珩恨恨道:“你是!”</br> *</br> 晚間小鳩準備好飯菜沒一會,姜懷遠就拎著酒從幽王府回來了。他今日心情好,還特意換了身喜慶的衣裳。腰間墜環佩,頸上掛金項圈,進了豫園見誰都笑。</br> “賢弟,來喝酒哈哈——”姜懷遠一入飯廳就叫道。</br> 喊了幾聲,才見姜鶯和王舒珩一前一后從后院出來。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各走各的一路無言,那模樣好像一對仇家。</br> 姜懷遠笑聲停下,憂心忡忡小聲問姜鶯:“怎么?你與沅陽王吵架了?”</br> 這莫名其妙的問題讓姜鶯懵了片刻,但想著兩人還要隱瞞關系,便點頭道:“方才出了點小事。”</br> 姜懷遠一聽拉下臉,嚴肅教育:“鶯鶯,先不說沅陽王是咱們家的大恩人,就說他與爹爹結拜,那就是你的小叔叔你的長輩,你一個晚輩豈能與他作對?是我寵壞你了。”</br> 姜懷遠吹胡子瞪眼地對姜鶯進行一番說教,又笑著跑去王舒珩身側,“賢弟,咱們來喝酒。”</br> 說著,他親自替王舒珩斟酒,舉杯道:“鶯鶯不懂事,這段時間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替她賠罪。我先干,賢弟隨意。”</br> 王舒珩沒喝,姜懷遠喝完又斟滿一杯,說:“當年的事,是我姜家對不起你。”</br> 說的自然是姜芷的事,王舒珩神色淡淡:“這件事姜老爺已經道過歉,不必反復再提。”</br> 姜懷遠酒意上頭,說的話也不著調,“但那年在南境,我答應過要幫你找個王妃。我姜懷遠說一不二,答應你的肯定做到。賢弟這么多年獨身一人,我很是愧疚,對了,這么多年你可有喜歡過誰?”</br> 聞言,低頭專心用膳的姜鶯筷子頓住,她抬頭,心虛地對上王舒珩目光。</br> 王舒珩盯著姜鶯,不懷好意道:“有啊。”</br> 姜鶯心里一驚,圓桌底下抬腿踢了他一腳。他們不是剛才說好的嗎?先瞞著,等見到娘親和二哥哥再坦白。</br> 姜懷遠頭一次聽說,驚訝道:“誰啊?我替賢弟出聘禮,風風光光把人娶回王府。”</br> 桌子底下,王舒珩一只手捉住姜鶯的小腿。他一手把玩著酒杯,一手輕輕捏著少女小腿,在姜鶯的死亡凝視中,笑道:“是個薄情女子,親了我抱了我,卻連承認我們的關系都不肯。”</br> “什么?”姜懷遠內心郁結:“竟然有這樣的事!是誰,我替賢弟出口惡氣。”</br> 王舒珩望著姜鶯,“問她,姜鶯知道。”</br> 姜懷遠完全不知道到他二人的小動作,問:“鶯鶯也認識?說來聽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