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馨嫁到孔家已經有一年了, 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雖說是頂著紀家女兒的名頭出嫁, 沒了公主的稱號,可宮里的皇額娘皇阿瑪仍是皇額娘皇阿瑪, 公主該有的賞賜她都有,大家仍是公主公主地喚著,沒人敢不拿她當公主看,孔家的人自然也是如此,生怕怠慢了她,公公婆婆也都恭恭敬敬的。
若是以前的蘭馨會覺得惶恐,可經過了梅花簪一事的蘭馨卻覺得如此沒什么不好, 至少上下安寧, 她的丈夫不僅是衍圣公繼承人,而且頗有幾分才干,待她也溫柔體貼,他們兩人雖不似嫣然和福康安那般, 但也是相敬如賓, 如此足矣。
和敬公主都得遠撫蒙古,她不是皇阿瑪的親生女兒,卻能嫁到孔家,連改朝換代都不會有影響的孔家,已是天大的福分,更何況京里的人也從來沒有忘記她,夫家的人也沒有薄待她, 并且不用像宮里活得那么累,她只要做一個端莊的公主式少奶奶便行了,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只是,蘭馨立在孔家后花園,看著那微波蕩漾的湖面,撫了撫空落落的肚子,嫣然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后又懷上了,和嘉也有了,甚至和敬公主都快臨盆了,前兒晴兒也傳來了好消息,唯獨她……
年前回去的時候,皇額娘特地讓太醫看了,并開了藥調養,可是仍是毫無動靜,想到這里蘭馨暗下眸光,就算是公主,沒個孩子傍身也覺得心底是虛的,何況她真的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將來也有依靠。
“公主,別想太多了,這事急不得。”崔嬤嬤在旁殷殷嘆道。
蘭馨卻嘆了口氣,沒有應聲,她嫁得已算晚了,轉眼間便已是雙十年華,怎會不心焦。
崔嬤嬤也嘆了口氣,她心底其實比蘭馨急十倍,但什么法子都試過了,就是沒有動靜,按理說不該啊,這額駙現也沒有通房,除了偶爾在書房都歇在公主這里,怎么會?!
“嬤嬤,回去以后你挑兩個人吧。”蘭馨扯爛了一朵花,淡淡地吩咐道。
崔嬤嬤聞言也無話可說,這本就是常事,只是替她家公主心疼,心里盤算著選兩個老實的,幸好那些包衣也不敢生了二心。
蘭馨低下頭,又扯了一朵花來把玩,其實這也沒什么,誰家不是這樣過日子的,現在她已經很滿足了。當然嫣然她特殊,不過她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特殊的人生,誰人又復制得了。
晚間孔憲培回府之時,迎接他就是嬌滴滴的兩位美人兒和自家夫人溫柔的笑靨,頓時頭疼不已。
他這位夫人真的很好,容貌好家世好,更難得的是身為公主性情也好,從來不擺架子,孝敬老人友愛兄弟姐妹,對他更是無微不至,就連對下人也從來不耍脾氣,真是從頭到尾都挑不出一點不好來,他起先心里也美美的,這個新娘很符合心意,正打算進一步發展發展,可是后來怎么越看越覺得自家夫人不像個真人,從頭到尾都蒙著一層面具,觀之可親但近之難矣。想起那日在瑤林家不經意見的一幕,和寧公主氣急之下抓起瑤林的手就咬下去,雖然不符合老祖宗說,可看著分外暖心。雖然舉案齊眉很好,雖然相敬如賓很好,但他突然間心里頭涌起一股奢望,他想心心相印,只是,抬眼看了眼自家夫人,心底又嘆了口氣,他也沒想往外發展,只是想稍稍、稍稍地兩人更進一步而已,為什么總要給他驚嚇。
“公主,其實我不需要。”表面上還得端出嚴肅的面龐,義正詞嚴地拒絕。
“夫君,畢竟成親一年多了,我……”蘭馨欲言又止。
孔憲培登時撫著額頭,頭痛欲裂,心里寬面條淚,他真的一點不明白所謂公主的想法,一般人不都希望夫妻琴瑟和諧,兩人間最好連根針都別插進去,別說插兩個大活人了,而且他們成親不過一年,其中大半年都耗在來去的路上,剩下的日子也被各色祭祀瓜分干凈,他們又不是女媧,捏個泥人就有兒子。
“公主,我孔家家風并不提倡!”孔憲培一邊想著一邊一口拒絕,他實在消受不起啊,他的愿望很簡單,可以一輩子自由自在不受打擾地研究學問,可以有一個知心愛人而已。
蘭馨皺了皺眉,想著孔家的情況似乎真是如此,也就不再說了,只是心底莫名一松,嘴角微微揚起。
孔憲培吐出一口氣,決定寫封信去問問瑤林,他是怎么搞定公主,也不知道皇家是怎么教女兒的,教得人生觀這么扭曲。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是平淡如水,對于孔憲培的困境,福康安表示愛莫能助,他家公主不是宮里教的,同時再一次慶幸當年堅拒了乾隆的好意,宮里的公主果然不是正常人能消受得起,除非就像色布騰巴爾珠爾一樣百忍成金,或者就像福隆安一樣本身就不是正常人。
看著對面坐得端莊無比跟他商討著送禮問題的自家夫人,孔憲培再次寬粉條淚,不過兩夫妻商量給他老師送禮的問題,為毛弄起來比科舉考試還累啊,真想掀開她的面具,真想就這樣沖過去使勁將她搖醒,他要的是知心的愛人,不是溫良賢淑得可以進列女傳的夫人。
不過就算孔憲培心里再發狂叫囂,日子還得過下去,依然是平淡如水,沒有一絲波瀾,孔憲培已經可以想象未來幾十年的日子都跟現在沒有一點變化,除了他會漸漸蒼老。蘭馨倒是越加滿意這樣的日子,更令她欣喜的是在吃了半年的藥后,她肚皮終于有了反應。
“夫君,最近我也不太方面,不若……”有子萬事足,蘭馨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肚子里的孩子上去,整個人散發著慈母的光輝,雖然皇額娘皇阿瑪對她很好,可終究不是血緣至親,她總算有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斬也斬不斷的親人了。于是她對孩子越加關切,對自家夫君就越加忽略,又開始賢惠地張羅屋里人了。
孔憲培看著這樣的蘭馨心里不由有些苦澀,怔怔地看了她半響,咬咬牙,突然間握住她的手,嘆道:“就我們兩個人不好嗎!”
蘭馨眨眨眼睛,茫然,兩個人,怎么可能,她不貪心的,只要夫君敬重她,孩子孝順她,她就滿足了,她不會貪心的。
孔憲培見狀嘆了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的夫人雖然是公主,卻是個意外膽小自卑的人,也許瑤琳說得對,由他先開始也沒什么放不下面子的。
“公主,我們慢慢來。”孔憲培握著蘭馨的手溫柔地笑道。
從那以后蘭馨就過得很迷茫,她覺得她心滿意足的平淡日子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以前文質彬彬的夫君突然間變得詭異,他會早起為她畫眉,他會每日里溫柔地關切她的一切,他會出門給她帶禮物,他會偶爾寫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詩句,他更會對著她肚子里的孩子搖頭晃腦地念著之乎者也。
蘭馨咬咬唇,心里早已起了一絲又一絲的漣漪,可是,她不能,她絕對不能,還沒看夠嗎,她的額娘是這樣,皇額娘也是這樣,她不要變成這樣,她只要有安穩的家庭、夫君的敬重、兒女的孝順,就很滿足了,她不能貪心,貪心的下場往往就是萬劫不復。
孔憲培有些微微的失望,不過他沒有氣餒,半夜三更在花園深處狼叫了幾聲后又意氣奮發地回來再接再厲,老祖宗的成圣之路也不是一時一刻完成的,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繼續努力。
于是在孔憲培的不斷進攻,蘭馨的不斷抵御之下,時間飛快地過去,他們的孩子終于瓜熟蒂落,蘭馨在尖銳的痛苦中被推入了產房,孔憲培在房內焦急地踱步,恨不得沖進去以身代之。
果然老天爺就喜歡凡事湊熱鬧,蘭馨生孩子生到一半就出事了,這也是蘭馨崔嬤嬤以及孔家一干人等好心辦壞事,一個勁地安胎養胎,將胎兒養得太大,蘭馨又是個嬌弱的身子,孩子卡在那里下下不來,回回不去,蘭馨已經力竭,渾身是水,攤在那里翻著白眼,眼看出氣多進氣少,崔嬤嬤眼前一黑,差點昏了過去,老淚縱橫,卻也別無他法。
“為今之計只有兩個,若是保孩子,便剖腹取子,若是保大人,就用鉤子將孩子扯下來。”產婆戰戰兢兢地請示著在場眾人,若是旁的產婦也就罷了,里面躺著的可是皇帝的女兒,她嚇得整個背上都是冷汗。
“把大人保住!”孔憲培咬咬牙,做了決定,他雖然心痛孩子,但他不能沒有蘭馨。
產婆又看看其他人,都沒什么反對的,便又視死如歸地爬了回去。其實這也是正常的,畢竟人家是皇帝的女兒啊。
只是這時孔憲培卻沖到產房的窗下,對著里面用力地喊道:“公主,我一直叫你公主,這次我想叫你蘭馨,我想以后都能叫你蘭馨!我要的從來不是公主,我要的是蘭馨!!”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落下,他的心空落落的,再也飄不到地面。
產房里蘭馨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熱熱的眼淚流了下來,在崔嬤嬤的呵斥下又一次用力。孩子大約也知道了母親的艱難,居然乖乖地落了下來,一聲嬰啼響徹天地,朝陽緩緩地升起。
“蘭馨怎么樣?”度日如年中終于盼來了崔嬤嬤,孔憲培站都站不住了。
崔嬤嬤一向嚴肅的臉上居然帶上了笑容,點了點頭,她的公主這一次終于能夠幸福。
蘭馨看著枕邊的孩子,再回想了一遍那句話,在陷入夢鄉前甜甜地笑了,也許貪心一下也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