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夜輝最后還是回了家,房子很大,很空,最靜的時候連呼吸都會有回音。他倒在客廳的沙發里,一根接一根的燒煙。他不喝酒,卻有一些煙癮,煙頭叼在嘴上,用呼吸保持燃燒,等著它燒到頭,然后掐了再來。
人的身體如果忽然受到劇烈的外力創傷,如骨折,刀傷,最開始受創的時候,身體是感覺不到疼痛的,因為你的神經末梢還來不及傳遞疼痛的信息,真正能感覺到痛苦其實需要過一段時間,當你的神經反應過來后,疼痛開始會絲絲默默緩慢的一點點襲來,最開始是你的皮膚,然后是你的血肉,最后是你的骨髓,你受的創傷有多重,疼痛就有多劇烈,而最磨人的卻還不是這種劇烈的疼痛,因為它會過去,會愈合,最讓人難熬的反而是傷口愈合以后,你覺的它好了,可每到陰雨天它就會會絲絲作痛,不會讓你疼的很難看,但就會真真實實的存在,一輩子都跟隨著你,年歲越大反應就會越激烈。佟夜輝如死人一樣的躺在那里,他現在就能明明白白的看得見,在自己未來的漫長的歲月里,那絲絲扣扣凄涼的疼痛。
佟夜輝睜開眼睛,屋子里所有的家具線條都簡單,到處都充斥著簡約明了的干凈氣息,這是他刻意給自己營造的空間,他以前很滿意很享受的,可現在看來卻完全失去了意義。
他忽然翻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掀翻了煙灰缸,他看也不看一眼,拿上車鑰匙匆匆的就跑出了門,這里讓他憋得要發瘋。
佟夜輝半夜開車去了“金迷”,“金迷”是b城首屈一指的消金窩,這里對外說是夜總會,但經營方式有點四不像,里面酒吧,ktv,還有各種會員制的沙龍,它都有,當然也還有□□,比外面高級了很多檔次的□□,佟夜輝是這里的半個老板。
佟夜輝在金迷自己占了一個大包廂,然后又讓服務生拿來了幾瓶洋酒,佟夜輝這人因為有個酒鬼父親,對酒這個東西忌諱頗深,平時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他知道人都死了,他這么可勁的折騰毫無意義,但就是知道人死了,沒了,沒了就是沒了,什么都沒有了,所以才讓他如此深邃的絕望,才讓他有不管不顧的要毀滅自己的沖動,最后他終于如愿以償的把自己喝的人事不省了。
佟夜輝差點把自己把自己喝死在包廂里,后來來收拾的小服務生認出他是二老板,也不敢隨便挪動他,趕緊去找了管事通知了大老板。
說起來佟夜輝一個正經的生意人能在金迷里占著股份,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這里的大老板,金迷的大老板叫顧北,顧北是個二世祖,他爹是個高官,佟夜輝能和他扯上關系是先從他爸那里開始的。
顧北的爸爸顧長青,佟夜輝和他打上交道的時候還是個在到處圈地,倒賣地皮的暴發戶,那時候顧長青還是b城土地規劃局的一個處長,官不大手里有實權,當時佟夜輝和他也就是普通官商勾結,有些交情但不深。
當年佟夜輝做的是倒買倒賣的勾當,多數的時候就是酒桌上吃吃喝喝談成的一筆筆生意,佟夜輝在酒桌上是個弱項,他不碰烈酒,最多也就是喝個啤酒之類的,還從不讓自己喝醉了,一般酒桌上的應酬都是杜誠在上面扛著,有一次和土地局的一幫大小領導出來吃飯,其中有一個人嫌佟夜輝矯情三兩裝的杯子倒滿了非要讓他給個面子喝了,當時一幫人跟著在后面起哄,把佟夜輝逼得臉色發白,就在鬧的不可開交的當口,是顧長青開口不輕不重的給他解了圍:“他跟我兒子一邊大的年紀,都叫你們叔叔伯伯的,你們為難一個小輩干啥?
就是顧長青那句把他和自己的兒子比的話讓佟夜輝對顧長青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情分,再后來顧長青忽然出了事,全家都進了看守所,當時顧長青是樹倒猢猻散一個人都沒有去看他的,佟夜輝出于那么一點情分大部分也是抱著一種投資的心理,他這人看事看人很準,直覺的認為顧長青就不會這么垮了,沒事就去看看他,給他送些生活用品什么的。
佟夜輝去看顧長青的時候順便也會去看看他的家人,顧長青的老婆在女監,他不方便去,就捎帶腳的去看看他兒子,和顧北的交情就是在那時候建立起來的。
后來果然沒過多久顧長青就出來了,原來顧長青是轉業軍人,在部隊的時候有個關系深厚的老領導,知道他入獄后沒多久就把他撈了出來,當年整過他,不知道他有這種背景的人后來的下場大多不好,而顧長青出來后的幾年間就一直平步青云,現在已經是b城的市長,佟夜輝能把生意做得這么風生水起的也跟上面有這么個人罩著他有很大的關系。
佟夜輝在顧長青身上做出的投資回報是巨大,顧家把他當成了半個自家人看,顧長青是個人物可卻有個扶不上墻的兒子顧北,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樣,顧北被她媽媽給慣壞了,從小嬌生慣養,長大也不成器,國內混不上一個大學,送到國外讀了幾年書,連個野雞大學的畢業證都沒拿到,回國后繼續天花天酒地的,一點正事不干,他爸爸出事那回他倒是真的吃了一些苦,真真見識了一回人情的冷暖,出來后人是懂事了不少,打算好好干點事,可他這人前二十幾年浪蕩慣了,沒點真本事,想好好做人也不知道從哪開始,后來他琢磨來琢磨去,覺得自己就是玩樂的行當最在行,干脆就干這個好了,顧北找他媽要錢打算開個□□,他媽不放心,就找佟夜輝商量,最后佟夜輝給他出了一半錢讓他開起了金迷。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顧北把金迷經營的很好,他好像對這方面特別有天賦,上面又有一個老子罩著,很快金迷就做了起來,沒幾年金迷就成了b城有名的消金窩。
顧北這幾年里被人再提起的時候不再是那個二世祖的印象,他在自己的王國里晝伏夜出的混的如魚得水,真真的是個人物了。
顧北是個漂亮的男人,他從小就漂亮,小時候是個招人的漂亮小孩,長大了是個招人的漂亮的男人,他喜歡把自己收拾的精精致致的,他像女孩一樣愛惜自己的那張臉,頭發讓頂級的設計師打理成半長的碎發,一只耳朵上帶著閃閃發光的鉆石耳釘,不同于佟夜輝這種總是把自己打扮的老成的正經人士一樣,他身上散發著一種中性的,充滿誘惑帶著一點妖孽的氣質。
顧北推開佟夜輝的包廂門,里面的男人已經醉倒在沙發上,四仰八叉的姿勢很難看,他慢慢走到男人跟前,先彎腰看了看男人的臉,然后轉頭看向一邊茶幾,茶幾上空了兩個酒瓶,他漂亮的眉毛微微的皺起,忽然一下子起來,鉆石耳釘在他耳側劃出一道亮眼的光芒,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那邊剛剛接通,他這邊就氣震山河的吼了出來:“杜誠,你們公司是垮臺還是倒閉了?”
那邊的杜誠頓了很久,最后語氣平淡的說:“沒有垮臺,也沒有倒閉。”
顧北還是在嘶吼:“那佟夜輝干嗎跑到我這來喝酒,他喝酒了你知道嗎?天要塌了嗎?喝了整整兩瓶“拉菲”把自己喝挺尸了。”
杜誠似乎是很疲憊,語氣里充滿了無力:“夜輝在你那里?你好好的看著他。”
顧北鍥而不舍的追問:“到底怎么了?”
那邊的杜誠也隱忍著一種要爆發的情緒,最后他輕飄飄的說:“沒怎么,就是死人了。”
杜誠一愣,周身的氣焰收斂了不少,聲音小了幾拍問:“誰死了?”
“憾生。”說完,那邊就“啪”的一聲切斷了電話。
顧北嘴里那句“憾生是誰?”的話剛問了一半,就被話筒里的“嘟嘟”聲打斷了,他掛了電話再打過去,那邊卻已經是關機了,“操!”他狠狠的罵了一句,最后也只有掛上了電話。
最后顧北還是把佟夜輝扛了回去,他就住在佟夜輝的隔壁,兩人住的是聯排別墅,他們的的屋子就隔著一堵墻,他后來還在那堵墻上開了一個門,兩家其實跟一家一樣,他不放心喝暈過去了佟夜輝,又嫌棄他們家的床睡的不舒服,就把佟夜輝扛到自己家里守了他一晚上。
佟夜輝早晨意識剛一回到身體里,就覺得腦子像被成群的大象踩過一樣,疼得他意識一片空白,然后等他睜開眼就和一邊正支著腦袋看著他的顧北的眼神對個整著。
兩男人一個躺著一個趴著對著干瞪了一會眼,顧北忽然問:“哥,憾生是誰?”顧北這人平時在外人面前就像個驕傲的孔雀一樣,唯獨對著佟夜輝很是很乖巧,私底下一直叫他哥。
佟夜輝本來是想起身的,可顧北那句“憾生是誰的問話。”又把他拍了回去。
憾生是誰?憾生曾經是他的情人,愛人或者是債主,憾生是他潰爛的傷口,憾生是讓他想想就疼的人,憾生是讓他覺得他所為之奮斗的一切都是狗糞的人,憾生是占據了他大部分生命的人,憾生是跟他牽絆最深的人,可是她死了,對啊,憾生死了,佟夜輝跌回枕頭里,直視房頂。他臉色灰白,神情像是一片慘淡的水面,目光黯淡而專注。
佟夜輝的樣子讓顧北看著有點害怕,他愣愣的看著他不知道要說點什么。
最后佟夜輝翻身從床上下來,他搖搖晃晃的往外走著,緩慢的對顧北說了一句:“憾生,就是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