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走得很快,衣角在寒風中颯颯作響。
他面色冷峻的踏進太后的正殿里,給太后行禮問安的時候,太后眼皮都沒有抬。
景辰就這么站著,半響后,太后才問:“見到了?可放心了?”
他沒回話,倒是自己坐了下來。
太后知道他心里不爽,明明是自己的嬪妃,見面偷偷摸摸的,多說幾句話,都要被人打斷。
但景辰也是宮里面長大的,太后當年是怎么過來,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明白。
所以心里不爽快歸心里不爽快,看見如意好好的,景辰對太后也沒有什么怨言。
“她一個人。。忙得過來么?”坐了好半響,屋子里面的熱氣捂熱了周身的寒氣,景辰的眉眼慢慢舒緩過來,才終于側過身同太后說話,“母后要不要找幾個人幫幫她?”
太后哼笑:“針織局都是些沒有用的人,要是她們能有這個本事,哀家還問不出李答應懂這個,她是曉得收斂鋒芒的姑娘,不像有些人,總想著爭強冒尖的出頭,針織局的那些人眼盲心盲,好好的苗子送到文氏身邊去,還沾沾自喜呢。”
景辰聽懂了,太后話里話外對針織局不滿意,從前太后還做嬪妃的時候,針織局里還人才輩出,哪個地方的名繡繡娘都能有上一兩個,如今京繡風靡,針織局的人不知道都在想什么,竟然全都換上了京繡的繡娘,后宮里頭如出一轍的針腳,看都看得膩了,地方上選來的,不知為何沒見到。
但畢竟只是件小事,過幾天差人去敲打一番,也夠她們喝一壺的。
只可惜沒人能幫上如意了,可轉念想想,景辰又覺得有點驕傲,旁人都不行的事,偏偏這個小丫頭可以,她好像總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幫上忙。
“兒子想她念著點自己的身子,方才去看,太瘦了。”景辰說到這里又皺眉,比劃給太后看。
莫顏在旁邊看著,瞧一眼太后的臉色,輕聲道:“答應小主這幾日消沉著,人看著自然清減,到了太后這里,皇上便只管放心就是,不出半月,定叫皇上瞧見個精神氣爽的李答應。”
景辰看向太后,見太后傲著不搭理他,知道太后心里還是疼自己和如意的,當下一喜,剛才的那點別扭都給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起身到太后身邊拱手:“兒子多謝母后體恤照顧如意,她是個嘴笨的,母后千萬別太嫌棄了她,只管好生教導便是!”
太后哼笑:“你不是怪哀家心狠手辣,要把你二人生生拆散的么?這會兒又舍得叫哀家訓她了?”
景辰腆著臉笑:“兒子這不是關心則亂,自己糊涂么?”
太后瞪他,景辰立馬改口,把關心則亂四個字給收回去了。
太后這才神情松緩下來,示意景辰坐下來說話:“她在哀家這里,遠離外頭那些人和事,專心做點活,能平心靜氣,也能熬得快一些,不至于聽了許多刻薄話,好生生的一個姑娘,想歪了心思,也走歪了路。”
景辰收住笑,半響后,認真道:“要不母后留如意侍奉您吧,她是個好姑娘,沒有什么貪圖的心思,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背景,更不鬧騰愛嚼舌根,最要緊的是,兒子當初看上她,也是因為她率性忠心又勇敢,母后覺得如何?”
太后抿嘴笑:“且看看。”
這便是有戲了,景辰一下子覺得這些天的擔心都松懈下來,若是如意能夠得兩分太后的喜歡,后宮里頭要再想拿那些刻薄話擠兌她,就該想想太后對如意的這一份喜歡,自己得罪不得罪得起。
景辰心里一松快,再想想這段時間莫顏姑姑來說的話,太后張弛有度的鞭撻,才發現自己鉆了牛角尖,亂發脾氣。
太后這哪里是要束縛著他,太后這明明就是幫他在護著如意,不至于叫旁人嫉恨生事挑唆了去。
景辰輕拍一下額頭:“兒子忙得糊涂了,母后可千萬別跟兒子生氣。”
太后端起茶盞來喝:“你是皇帝,哀家不敢跟你生氣,可你都這樣替著那丫頭說話了,哀家便不得不問你一句,你這是真的喜歡了,還是新鮮兩日的勁兒?”
景辰垂下手,仔仔細細想過才回話:“兒子從前沒有這般過,這段時間總是惦記著放不下,想來是喜歡的。”
“喜歡自然是好,貓兒狗兒模樣乖巧,也招人喜歡,金銀器具制作精美,也招人喜歡。”太后看著景辰,接著道,“既然喜歡,那必然是想長遠的留在自己身邊,既然要以待來日,那這丫頭若是過了哀家這關,真留在哀家身邊侍奉了,哀家便要跟皇上約法三章了。”
景辰:“母后且說就是。”
太后挑眉:“你對她倒是有信心得很,關還沒過,先來問哀家要這三章,是什么道理?她若是沒過了關,怕是要辜負你這份信任了。”
景辰也揚眉,自信滿滿的笑:“母后今日這話可要記著了,以后跟在身邊養得熟了,怕是比兒子還護著,再來想今天的話,可就是兒子要拿來與母后說笑的了。”
太后連連擺手:“你少來哄我的話,且瞧瞧再說,你今日政事還忙,早早回去,與哀家一個清閑人說這許多做什么?”
說著就要攆人,景辰無奈的站起身來,太后有時候孩子氣起來,他還真是哭笑不得。
莫顏親自送景辰出去,要瞧著他走出宮門才肯罷休。
李雙林跟在景辰身邊,一步三回頭的看:“皇上,莫顏姑姑一直瞧著咱們呢,是不是怕一下子沒看住皇上,皇上又。。又跑李答應那里去了?”
景辰側臉看他:“這宮里就數你聰明是不是?”
李雙林立馬就閉嘴不吭聲了。
·
鳳陽宮中。
皇后正在細細的看明妃送來的一幅畫卷,鋪陳開來,是比翼雙飛鳥的意境,皇后很是喜歡。
“你這畫,越發精進了。”養了一段時間,皇后瞧著沒再咳嗽,人也面色紅潤不少。
明妃坐在旁邊喝茶,視線都沒落在自己的畫卷上:“臣妾這是整日里無聊,畫著打發時間,承蒙后宮里的姐姐妹妹們都不嫌棄,捧著我呢,與皇上相較起來,臣妾還是不夠看的。”
皇后垂著眼簾,臉上的笑容慢慢變得有些淡了,她神情黯淡兩分,把畫卷慢慢收卷起來:“皇上樣樣精絕,皇子里尚且都沒幾個能比得上的豪邁大氣,你又何必同皇上相比,這樣自謙?只要皇上喜歡你的畫,覺得你畫得好,那便是真的了。”
明妃這才看向皇后:“前兩日皇上往貴妃娘娘那里去,不過略坐坐的功夫,瞧過四皇子,便趕著往娘娘這里來了,自然還是娘娘最有福氣,皇上心里顧著的,到底還是結發的夫妻情分不是?”
說起夫妻二字,皇后臉上的笑容都要柔和不少:“皇上是走得乏了,來本宮這里隨意歇歇。”
話雖這樣說,但皇后心里還是高興的。
出了冷宮文氏的事情以后,皇上便不太高興,一直都沒有再往后宮來,就連之前一直得皇上喜歡的李答應,也半點風頭都沒有了,皇上像是覺得這事兒心煩,連帶著誰都不想搭理了。
皇后覺得事情沒有明朗前,到底不該就這么下了結論,知道榮嬪是個什么性子,早前聽說她換了院子住的事,便曉得榮嬪這是故意要給如意一個難堪,怕皇上不來后宮,榮嬪這個蠢性子一時得意又鬧出什么事來,便托付明妃照看如意一二。
這事兒倒是做得對了,后宮里的風波漸漸平息,最大的功勞,還是落在了鳳陽宮上,皇上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里跟明鏡一樣,冷宮文氏縱然是自己想錯了心思,入了魔,可事情到底還是蘇家逼迫太緊鬧出來的。
就算慧貴妃救下四皇子有功,到底還是沒能真的挽回圣心。
皇后和慧貴妃也是王府里就諸多的恩恩怨怨,只要慧貴妃不順心,皇后總是能順心兩分。
更何況,那晚景辰與她說了些話,兩人許久沒有那樣秉燭夜談,皇后舒心不少,病也瞧著這么好起來了。
今日明妃過來,也是恭賀一番皇后的這個喜事,送副畫,好顯著她的心意。
皇后自然是受著了,這畫寓意也很好,明妃會挑著高興話說,皇后也總是愿意留她多坐坐:“李答應去太后那里了。”
“是,聽說會青窯名繡,倒是稀奇,不知道內府當初怎么挑的人,針織局竟然不知道么?也給放走了。”明妃順著皇后的話說,知道皇后想要她接什么樣的話,那她就接下去便好。
“說起來也是湊巧,本宮記得,先帝送了太后不少繡品的,偏偏太后就喜歡那一副,一直鎖著不肯拿出來,如今想通了要拿出來瞧瞧,偏生又有磨損。”皇后輕笑起來,“李答應果然是個有福氣的,要不怎么說是被皇上瞧上的人呢。”
說完這句話,皇后心里抽著疼了一下。
實際上,她這話也是帶著些酸味的。
如意雖然身份卑賤,處處被看不起,但皇后打心底里是很羨慕的,皇上娶她,是因為太后希望皇上娶她。
跟著她一并來的,還有整個佟家。
可如意什么都沒有,是皇上自己選的。
他選的就只是如意這么一個人,多多少少,肯定是不一樣的。
所以皇后才會想到,哪怕皇上不來后宮了,連帶著新寵李答應一起冷落,現在也不是落進下石的時候。
這才多久?
人就到太后身邊去了。
要說真就有那么湊巧?
皇后是不信的。
明妃沉吟了一下,繼續接過皇上的話:“臣妾瞧著,這倒像是戲文本子里才能寫的,像都是為她準備好了的。”
皇后一下看過來,盯著明妃半響,喃喃道:“是皇上?”
明妃抬眸:“皇后娘娘?”
皇后回過身來,扯著嘴角勉強笑笑說沒事,心里卻還是惦記著明妃的話。
等到明妃都問安離開了,皇后依舊還在琢磨。
春梅端來熱氣騰騰的甜羹,瞧皇后這模樣,也不敢打擾,好半響后,皇后才自語道:“皇上是拜托太后,想要讓李答應在太后身邊侍奉?!繡品之事,不過是皇上與太后的默契,用來周轉的?!”
念出來,反而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不然怎么會好好的繡品沒存好被損壞了,偏偏又只有李答應一個人會青窯名繡?!
太后難道真的動了要留她在身邊侍奉的心思?
皇后心思沉了底,隨后漸漸浮現起一抹極深的笑容來。
若是李答應真的呆在太后身邊,不知道慧貴妃會是什么反應,還能不能每日安然入睡呢?
她原本就想著要借慧貴妃的手一箭雙雕的,早前還在想,萬一慧貴妃瞧不上如意這么個小角兒不肯動手怎么辦,她不動手,自己又怎么時刻準備著拿她的把柄?
冷宮文氏的事情雖然查不出什么眉目來,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慧貴妃在這件事情里面到底是不是有她表面上看起來的那個無辜干凈,旁人心里沒數,皇后心里卻清清楚楚。
慧貴妃容不得文氏,怕她活著,將來四皇子長大了,終歸還是要念著生母的情意,不見得會對自己徹底的一心一意相待。
她是個多么刻薄又自傲的人?如何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就是那么巧,文氏去了她宮里月余,人就瘋掉了。
她倒是得了個奮不顧身救下四皇子的美名,將來等四皇子大一些了,承禧宮的那些奴才,還不知道要怎么添油加醋的把這一段故事將給四皇子聽呢。
李答應和文氏情同姐妹,親眼看見了文氏的死,連皇后心里都有疑心之處,李答應難道會沒有么?
只是文氏死得快,皇上如今對李答應看上去似乎也淡淡的,慧貴妃這才稍微收斂一些,未著急作試探。
可如今李答應去了太后那里,瞧著是個苦累活,可在永壽宮呆過一陣再出來的人,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慧貴妃動手的可能,自然就比不動手的幾率更大。
若是李答應將來越走越高,文氏的恨會不會也在她心里深種了?
皇后笑了會兒,突然松緩下來,端上旁邊的甜羹慢慢吃起來。
春梅見皇后突然心情好轉,也笑著輕聲道:“娘娘這是想到什么高興事情了?”
皇后垂著眼簾:“就是想起來去年聽過的一個好戲文,今年年節的時候讓戲班子都多呆幾天,太后愛聽,本宮也愛聽。”
春梅應下。
皇后深吸口氣,再將胸腔里的濁氣吐出。
這一瞬間,皇后竟然突然希望如意能夠掙扎堅持得更久一點。
最好變成慧貴妃心坎兒上的一根刺,扎得她日日夜夜的煎熬難受,讓她也感受感受,自己當年的痛苦。
·
如意在門邊站了會兒,深云姑姑走了,紅葉和綠袖端著吃食回來的時候,正看見如意吹風的背影。
紅葉眼珠子轉了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招呼綠袖把東西放到桌子上以后,才躡手躡腳上前,輕輕扶住如意。
如意看得出神,身邊突然來人,還嚇了一跳。
但這次沒有背后堅實滾燙的胸膛,她側臉去看,也不是景辰漂亮的眸子,只是紅葉的臉而已。
如意知道,自己不該有什么期待的。
能夠見一面,已經很好很好了。
“你在瞧什么呢?”紅葉也順著如意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些光禿禿的樹,還有一角屋檐。
如意深吸口氣,讓自己打起精神來,這么久了,景辰肯定都已經回去了。
她笑笑:“屋里有點悶,太后這里跟咱們那里可真沒有可比性,咱們那屋燒炭都要好久才能熱起來呢,太后這里就算炭盆擺在外面,都熱得厲害。”
紅葉當然沒信如意說的,但她還是附和著如意的話,和她一起往里走:“那當然不一樣了,這里可是永壽宮!后宮里面,除了皇后娘娘的宮宇,誰能跟這里比啊?”
說完,紅葉又笑嘻嘻道:“不過咱們以后肯定能更好的,你現在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答應,但是不代表你以后一直都是啊,等你做了貴人,不,等你做了皇上的妃子,咱們也能住這么好的房子,也能炭盆放在外頭也熱得悶人了!”
紅葉說完,本來以為如意會像之前那樣讓她不要胡亂說話。
可是今天如意沒有。
她只是神情淡然的坐回了自己的繡品前,紅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好像聽見如意很輕的應了一聲。
她好像。。變得不太一樣了。
紅葉心里閃過兩份不安,但是更多的還是焦灼,如意這個人很好哄,心思單純又很淺,但是卻不太好控制,是個很有自己脾氣和主見的人。
她沒什么野心,這對紅葉來說是好事,沒有野心意味著不爭不搶,也就意味著沒有什么意思,皇上遲早會被更新鮮的人吸引。
可剛才那一瞬間,紅葉好像看見了如意的‘野心’。
一個人有了想要的東西,有了想守護的東西,就會有那樣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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