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中。
睿親王妃正與太后皇后說笑,宮外帶來的禮物已然送了出去,是漢北的白狐皮,毛光水潤的,品相極好。
睿親王世子永衍生在冬日,上個月剛過了六歲的生辰,此時是一眾孩子里最大的。
世女敏敏和玥瑯同歲,兩個小姑娘在旁邊手拉著手戴金銀手環。
倒是庶子永楓筆挺的站在睿王妃身邊,一雙眼睛盯著在皇后跟前討喜的永衍,露出了畏懼又羨慕的眼神。
他雖然年歲小,但是很早以前就察覺到自己和永衍的不同,身邊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是他的嫡母,他要喚作母親,卻又并不真的是他的母親,此時她對所有人都和藹笑著,但永楓知道她并不是這樣,他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嫡母總那樣笑。
可即便她那樣和藹的跟自己說:“永楓啊,去和你大哥哥一起玩吧。”永楓依舊能看見她眼底的冷,不敢動彈。
然后睿王妃便會笑著對旁邊的人道:“這孩子不像永衍,上躥下跳的沒規矩,性子要內斂一些,可也不叫人操心。”
他需要這樣內斂,來讓自己和母親的日子好過一些,這是吃過很多虧換來的教訓,五歲的孩子,不懂很多的大道理,但本能的知道,應該怎么樣活下去。
今年在宮里的小孩子就屋子里這四個,太后讓莫顏熬了牛乳要給他們吃,人人都有一碗,連永楓也有份,是皇祖母的恩典。
永衍和敏敏一樣,都更像睿王妃一些,睿王妃貌美,兩個孩子融合了睿親王的硬朗,都有些眉眼間的英氣,但更多的還是精致的漂亮,小小永衍擺著大哥哥的架子,一碗一碗的把牛乳端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兩個小妹妹。
敏敏接過自己大哥哥端過來的小碗,呼呼吹了兩下才遞給玥瑯,奶聲奶氣的叮囑她:“燙哦。”
太后在一旁看著孩子們的互動輕笑,轉眼瞧見永楓還遠遠站著,對他招了招手:“來,永楓,過來。”
永楓一怔,看向睿王妃,睿王妃拍拍他的后背,笑著:“去吧,永楓,太后喚你呢,別失了禮數。”
永楓這才垂下腦袋,局促不安的走到太后跟前,端端正正的行了禮。
他和永衍不一樣。
進宮來他才會穿這樣華貴又正式的衣裳,給太后問安的時候也顯得生澀笨拙,與永衍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對比。
太后讓莫顏把永楓的牛乳端過來,由太后親手遞給他,永楓接過來的時候,手心捧著碗,只覺得暖洋洋的。
正喝著,外頭進來人喜氣的通報,說晨曦公主和希曙公主的轎攆都到永壽宮外頭了,即刻便進來給太后請安。
太后含笑說快領進來,宮里頭這樣熱鬧的時候一年到頭就那么幾回,公主自立公主府出嫁后,也并不怎么回宮來了。
最小的那個陪在太妃們身邊,也是不必回來的。
兩位公主一前一后進來,行禮問安過后,希曙想要上前,但總是被在自己前方一點的晨曦搶占先機,眼瞧著晨曦直奔著太后過去,親昵的摟住太后說話。
希曙深吸口氣,倒是保持得體的笑意,到旁邊坐下與皇后說話去了。
永壽宮的熱鬧持續不斷,各位夫人小姐以及嬪妃們都陸陸續續的趕來,太后恩準隨意走動說話,不必都擠在這里,許久沒有和家人見面團聚的嬪妃們自然都感恩戴德,請過安便領著自家母親姐妹回自己宮中院兒里坐下慢慢說話去了。
慧貴妃來的時候,國相夫人蘇呂氏已經在太后這里討了一杯茶喝了。
睿王妃與蘇呂氏說起家中嫡子嫡女的婚配,蘇呂氏都含糊過去,只說家里的兒郎們爭先要報效皇上,不急在這一兩年里娶妻,小女蘇靜儀也才剛到議親的時候,還想多留兩年。
睿王妃掩嘴笑,蘇家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盤旁人又不是猜不到,她挑眉問道:“先夫人留下來的那位嫡長女,也還未曾婚配呢。”
蘇呂氏嘆口氣,無奈笑著:“那是賀家姐姐的獨女,千尊萬貴養著的,我不過是個扶正的側室,哪里能議得了她的親,左不過是挑選著好兒郎讓她看看,拿主意的還是只有我家老爺,王妃也是瞧見的,方給太后皇后見了禮,人便不知道去哪兒了,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思的,我一個繼母。。”
蘇呂氏話沒說完,一副為難模樣。
睿王妃默默翻個白眼,端起茶來喝:“國相可不是一般的疼你,力排眾議硬是把你從側室的位置扶正了也不再娶,難不成還不許你教大姑娘了?更何況你是個會教女兒的,瞧瞧咱們貴妃娘娘,多好?”
蘇呂氏抿嘴笑著,不再接睿王妃的話,聽出睿王妃明里暗里譏諷自己,也有幾分不悅。
好在慧貴妃沒多久便來了,蘇靜儀瞧見自己母親便激動,好在來之前慧貴妃特意叮囑了規矩,這才沒直接蹦到蘇呂氏身邊,還是先規矩的給太后皇后行了禮。
慧貴妃專門抱了四皇子過來給太后看,現在正是皇城貴婦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這么好的展現四皇子在她身邊養得很好的機會,她自然不會錯過,四皇子在她那里養了那么久,終于也算是養熟了,不再晝夜啼哭,能吃能睡,自然看著面色紅潤,胳膊小腿蓮藕似的,可愛極了。
太后抱過四皇子來,永衍,敏敏自然也都好奇的湊上去圍觀。
這下輪到玥瑯當起大姐姐來,攔到永衍和敏敏跟前,有模有樣的小聲道:“你們不要靠得太近了,四弟弟還很小很小呢,你們要是把他吵醒了,他就會哭了。”
認真護著自己弟弟的樣子逗得屋子里面的人全都笑起來。
小孩子相處在一起的感情,沒有參雜太多成年人的復雜,總是純粹又干凈,就連永楓都踮著腳尖看了看,四皇子軟乎乎的在襁褓里蹬腿伸手,看上去像是一團。。棉花糖。
屋子里面的氛圍因為四皇子的到來變得更加熱鬧,連睿王妃都忍不住抱了會兒,直夸慧貴妃孩子養得好,倒是皇后在旁邊坐著淡淡的笑,沒一會兒便同太后說想去更衣,出去了片刻。
太后臉上的笑意也稍微收斂些,和莫顏對視了一眼,知道皇后這是想起自己的二皇子來,那時候府上還沒有孩子能抱給她養,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只有年歲還小的玥瑯。
皇后羨慕慧貴妃,雖然她的孩子也一樣沒有了,卻有個送上門來的文氏,終歸還是有個依靠。
除了這些,更多的還是恨。
當年她的孩子沒了,皇后便一直私下里覺得是慧貴妃動的手腳,當年宜妃也一并背了鍋,受了很重的處罰,性情大變。
景辰和太后心里必然都是有數的,就算方家軍功赫赫,經歷了那樣的事,景辰肯定會疏遠宜妃,但是景辰并沒有,風頭過去以后,宜妃變成張揚乖戾,她本來就生得嫵媚風情,多少也籠絡挽回了不少景辰的心,雖然沒有孩子,可也坐穩了如今的位置。
但皇后一直相信,景辰對宜妃態度的好轉,明面上是宜妃爭回來的,實際上。。是景辰自己愿意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皇后才更加堅定了對慧貴妃的懷疑之心。
三皇子的早夭,慧貴妃又何嘗不是對她恨意與疑心深種?
可疑心又能如何呢?
就如當年的皇后一般,沒有證據,皆是空談,只能眼睜睜看著,空想著,虛無的恨意瘋長,且看誰能站到最后。
這些年,慧貴妃明里暗里覬覦著自己的位置,從兩人一起嫁進王府給景辰做正側妃開始,慧貴妃的‘爭奪’就沒有停歇過。
她們是多年的對手了,皇后攥緊拳頭,在湖邊吹風,讓自己清醒冷靜的克制下來。
終歸,佟家才是正統,慧貴妃一個繼室所生的嫡女,如何能與自己相提并論?
只要德行無虧,她至死都是景辰的皇后,唯一和景辰拜天地,燃紅燭的女人。
搶來的兒子算什么。
皇后視線閃過幾分陰霾:“旁人的孩子有什么意思。”她要自己給景辰生一個嫡子。
春梅扶著皇后,輕聲道:“是,慧貴妃這樣嘩眾取寵,不過是拿四皇子做個玩意兒展示給旁人看罷了,將來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不知道怎么擠兌四皇子呢。”
皇后側臉冷漠的看了春梅一眼。
春梅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低下頭不吭聲了。
孩子?
皇后冷笑一聲,景辰早前本就和她有了嫌隙,皇后自己都盤算著對如意好一些,表面功夫做到位,至少順著景辰的心意走,終歸不會錯得太離譜,偏偏慧貴妃心氣兒高,縱了她妹妹去招惹如意,她倒要看看,蘇家這個參天大樹,能讓她有多大的底氣去揮霍。
一個不斷拉扯推遠帝心的女人,如何還會有孩子呢?
皇后回到席間的時候,慧貴妃已經抱著四皇子,與蘇呂氏回宮敘話去了,看見皇后回來,太后關切的問一句:“是身體不舒服么?怎么去了那么久?”
有太后的關懷,皇后心里舒坦不少,終歸自己才是太后給景辰欽定的正妻,佟氏世代出將相,封爵封郡數不勝數,族上也是曾經出過皇后的,豈是蘇家一個三朝元老便能相提并論的,景辰順利登基,佟家的功勞更是不能小覷。
饒是如此,皇后依舊要時時注意著景辰的心思,用來保全夫妻之間的恩愛情分。
她心里在乎景辰,更甚于在乎自己的心情,如論如何,也不肯失了自己賢良的名聲。
“臣妾多走了會兒,沒有不舒服。”皇后乖巧的回話。
一上午的時間,絡繹不絕的請安直到午膳快要開始的時候才結束。
趙嬤嬤讓響翠在外頭打聽著,注意著時間,緊跟著大部隊往用膳的地方去,夫人都和嬪妃們坐在一側。
對面專門設了大臣公子們的席位,上方則是景辰,皇后和太后的席面。
年輕的少男少女們都安排在一塊兒,兩邊都有,是最熱鬧的地方,就連洵親王的位置也排在那邊,可見太后用心。
蘇靜儀早早先搶了個好位置,她現在一門心思同世家小姐們攀比,眼珠子長在天上,只盯著洵親王看,坐在離洵親王最近的地方,哪里還記得早前跟如意發生的不愉快。
如意到的時候,席間已經熱鬧非凡了,大家聊天寒暄,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且身有誥命的夫人便不少,再加上貴人,嬪位,妃位,以及進宮來的前朝二位公主,前面早就是人影攢動,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了。
如意的位置在靠邊的地方,旁邊便是曹答應。
曹答應比她先到,應該是跟著海常在她們一塊兒來的,只可惜來回穿梭的人太多了,如意已經辨別不出來究竟誰才是誰。
曹答應客氣的對如意點了點頭,不好站起來再見禮,便就這么坐下了。
席間的嘈雜持續了一會兒,伴隨著景辰的到來,有了片刻的安靜。
皇后攙扶著太后,親昵的說笑著緊跟景辰的步伐,快上座的時候,景辰還特意停頓了一下,低聲同皇后說了一句什么,惹得下面幾個誥命夫人打趣說帝后感情甚好。
皇后含笑攙扶太后往上,可以看出因為這一句恭維轉變得更好的心情來。
如意伸長了脖子,她能看見景辰,他坐在萬眾矚目的位置上,那樣的耀眼。
她在晦暗的角落追隨著他的身影,發現景辰下意識的四處張望,可惜沒能跟她四目相對,且這樣的場合下,景辰不可能一直那般尋人,很快他就專心的舉起酒杯,與大臣們說話。
但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也足夠讓如意珍藏在心里了,她懂景辰的那一點點心思,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秘密的默契。
曹答應坐在旁邊,總是不自覺地往如意那里看,四周聲音漸漸又喧囂熱鬧起來,席間自然有爭著要去太后皇后跟前說話表現的人,她們這些坐得遠的,便撿懶罷了,曹答應往如意那邊傾了傾身子,掩嘴喊她:“李答應。”
如意側過臉,也彎腰過去,怕聽不清楚曹答應的話。
“李答應恢復得真快,這就能走能坐了。”
如意不知道曹答應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瞧著不像是個挖苦人的。
這話沒法回答,如意便笑笑,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曹答應既然開了這個口,便是打算要跟如意聊聊天的了,是以并沒有因為如意沒回答自己的問題而坐回去,反倒是笑起來,又道:“每年年節的時候都這么熱鬧呢,往年都是我一個人在這后頭躲懶看熱鬧,今年你陪著我,可算是有個能說說話的人了。”
如意眨巴眼,掛著得體的笑意,等著聽曹答應的下文。
“往年若是趕上太后心情好的話,興許會臨時叫上節目,世家小姐們各有千秋,表演起來是最好看的,可不是宮里頭媚俗的那些歌姬舞姬能比擬的。”曹答應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往蘇靜儀所在的地方撇,輕笑起來,“我瞧你是有好福氣的人,去年咱們便沒撞上太后開口,可今年不一樣,我瞧著太后像是要給洵親王議親,怕是準備要讓小姐們都出來掌掌眼了。”
如意順著曹答應抬下巴的方向看過去,只能透過人縫,勉強瞧見坐在公子小姐們那一片席面最前頭的洵親王側臉。
曹答應接著道:“洵親王在幾兄弟里與咱們皇上最像,英親王和睿親王都更像先帝一些,生得魁梧壯碩,皇上與洵親王更貼著太后和太妃些,最是瀟灑俊逸,劍眉星眸,如今到了議親的年紀,你瞧瞧這屋子里坐了多少的夫人,怕是一半以上的眼睛,都盯著王爺呢。”
如意不懂這些,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輕聲道:“只要是太后皇后選的,必然都是最好的。”
見如意不怎么搭腔,曹答應才神情閃爍,慢慢坐正了身子,幽幽道:“是啊,自然是好的。”
只可惜她家里沒有那樣的權勢,妹妹們能嫁個官家做正妻已然是高嫁,王府這樣的門檻,當真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連填房側室這樣的位置,只怕都擠不進去。
她雖然自己憑借秀選入了宮做了嬪妃,可也一年到頭見不了景辰幾面,在這后宮里隨波逐流一般活著,不得不依附豫貴人和海常在,日子方能好過些。
好不容易出了個比她還低些的李答應,偏偏命好,又是得幾分皇上喜歡,又是在太后宮里當差的,曹答應原本還覺得她是個宮女可憐,現在卻只覺得自己更可憐。
一輩子就這么一眼到頭,也沒什么指望了。
可身邊的這位李答應,若能抓住皇上的那一點點喜歡,想來不用多久,就能到常在的位分上去。
世事于她總是不公。
爭不過這些比她家世好的女人也就算了。
如今連個稟生秀才的女兒也要越過她去,站得比她高,得到的比她多。
海常在之前說的那些話扎得曹答應心坎兒疼,寢食難安,輾轉難眠。
活在這世上,誰不想爭口氣啊?
誰就甘愿承認自己不行,不如旁人?
曹答應深吸口氣,又重新笑著去與如意攀談:“宮中宴會規矩也多,娘娘們各有各的要忙,我也沒什么親人在京,年年這般閑著,妹妹要是不嫌棄,今年我領著你四處轉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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