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場狂歡后的垃圾場,滿客廳都是酒瓶和包著不明粉末的錫紙。梁西席踢開腳前的一個酒瓶,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她媽媽已經踩著太空步晃晃悠悠地回了房間,關門聲震耳欲聾,被門彈開的酒瓶在客廳炸開了花,玻璃碴兒飛得到處都是。
同時,強烈的音樂聲從門縫里傳出來,叮叮咚咚的,震得梁西席頭皮發麻。她罵了一聲卻沒回應,只得低頭默默地把垃圾桶拎過來,頗有耐心地把地下散落的錫紙疊整齊后用報紙無死角地包好丟掉,未空的酒瓶里黃色的液體順著瓶口流了出來,伴隨著啤酒的臭味灑在地板上。
梁西席皺了皺眉,她不是有潔癖,但她討厭這樣的生活。她媽媽從知書達理變得面目可憎,仿佛一切錯誤都是因她而起,所以,她媽媽要加之在她的身上。
等收拾好一切,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雨停了,路燈便更亮了。去衛生間洗臉,她覺得鏡子中的自己越來越像她媽媽了,連眼下的那顆淚痣的位置都一樣,只是她的小一些、淺一些。她不喜歡這張臉,沒有原因。
回臥室,掏出畫板,把老師讓修改的地方修改了一遍,又加了一點自己的想法進去。然后,從畫板袋里拿出已經浸濕的全國繪畫比賽的單子,是一張做得極其精致的宣傳單,對于學畫的人來說,這份誘惑大得不用看獎項就會爭相追逐。
畫室老師已經幫梁西席把名字報了上去,并且自作主張挑了一幅他滿意的畫寄了過去,結果是未知的,唯一知道的是得獎者可以去法國進修,學費全免外加補助部分生活費,不得不說,這對梁西席也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她環視了一遍這個房間,這個家是兩年前搬來的,里面的家具都彌漫著新鮮的氣息,唯有那個刷著絳紅色漆的書架是她爸爸親手搭建的,上面的書籍也是她爸爸留下來的。在搬離那個小鎮的時候,能夠留下的東西少之又少。這些東西還是梁西席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不然她媽媽一定都會免費送給收廢品的大叔。
記憶的味道在都市的腐蝕下漸漸消失,不久后便無跡可尋。記憶是一攤臭水,不蹚過去,也會一身腥氣。誰都無法用自身的力量,去留住哪怕一點點的叫美好的東西。
她站起來走到書架面前,把宣傳單塞進了她爸爸的畫冊里,把畫板立在書桌旁,才開始翻考試卷子。數學卷子幾乎滿布紅紅的叉叉,慘不忍睹。
老師的警告也在耳邊響起:“以你文化課的分數,專業分數再高,美院也不會錄取的。”
其實,梁西席根本不在乎這些。她從未想過考美院,或者其他更著名的高校,她學美術僅僅是因為她爸爸,她想讓她爸爸的氣息繼續留下來,這些摻著油彩的味道和她爸爸的懷抱是那么像。
回憶太重,她太想逃離這座城市,又怎么會那么努力地留下來呢?
她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覺得自己想多了,能不能夠獲獎是個未知數,未來沒有定數,不如把眼前的生活過好。就在她陷入思索的片刻,樓下傳來莫生的叫聲,一聲又一聲,隔著窗戶和四層樓的高度都聽得極清楚,足以證明莫生叫得多用力,果真肺活量十足。
順著窗戶望下去,看見莫生手指夾著煙,仍舊是一年四季不離身的裙子,夸張的酒紅色大卷,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梁西席所在的這扇窗戶。
看見梁西席拉開窗子,她用力地揮著手臂,指節間的煙頭忽暗忽明,看得梁西席眼睛跟著一閃一閃的。
“西西,跟我去練歌啊?”
與其說陪同,不如說是圍觀。圍觀莫生和她的樂隊朋友,在一個常年照不到陽光的地下室,彈唱不一樣風格的歌曲。
梁西席低低地應了一聲,關了窗戶,把錯卷子和練習冊往書包里一塞,從柜子里拿了一件大外套,扛著書包就跑了出去。正趕上她媽媽關了音樂從房間里出來,瞪著大眼睛,質問著:“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兒野去?”
“你管不著。”
用力的關門聲里還夾著她媽媽的罵聲:“死丫頭,死在外邊別回來了!”
“呵呵,我死了的話,誰給你做墳。”
咄咄逼人的一對母女,隔著一層防盜門都能罵上幾個回合,樓道里不知道是誰的嘆息響了。
小區里的人都知道梁西席的媽媽是個克夫的狐媚子,從兩年前搬過來的時候,聞到風聲的鄰居都來打聽她的家事,被梁西席的媽媽用“死了男人,太晦氣,搬家換風水”等話擋得人家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一個個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她和梁西席。
那是梁西席從離開小鎮那一刻起,第一次察覺到“羞恥”兩個字的含義。天堂和地獄,其實只是兩個看似很遠,事實上卻很近的詞語,推你下地獄的那個人,一定曾帶你去過天堂。
她,梁西席,就在地獄里。
大家惹不起,便躲得遠遠的,免得被連累,壞了名聲。連帶梁西席也逐漸被忽視,不過梁西席更樂得如此。她并不擅長交際,原本在小鎮上,每個人都彼此熟悉,隔著幾條街發生的事,第二天整個小鎮上都會傳開,沒有鉤心斗角,更沒有惡言中傷,茶余飯后的談資都只是玩笑一般帶過。
而且梁西席的爸爸是小鎮上唯一一個美術老師,大家都很尊敬他們一家,尤其是她爸爸和她媽媽的愛情故事,更是被整個小鎮當成一段佳話傳頌。梁西席走到哪兒,頭頂都像戴著一個小光環。
直到她爸爸去世,這一切都像被戳破的七彩泡泡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有的太過美好,以至于突如其來的后果變得讓人難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