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觀燭, ”下巴磕上少年的肩窩。
夏蒹感覺到裴觀燭的手自她身下探過去,緊緊地,緊緊地, 好似想要就此將她鑲嵌進他自己的身體中一般,緊緊的抱著她。
就像是,離開了主人的小狗。
夏蒹的腦海里,破天荒的冒出這么個詭異的想法。
明明剛才才被他罵了賤人, 又被他掐住了脖子。
明明該恐懼他的。
夏蒹的手,卻一下一下, 拍著他落滿后腰的長發。
“晚明, 你是在害怕嗎?”
裴觀燭沒說話。
夏蒹的嘴角卻淺淺揚起來, 但這時候若是笑,也實在太壞了,夏蒹吸了下鼻子, 努力將那點笑抿下去。
“我都說過了的,”手掌間,撫摸到的長發宛如冰涼的蛛絲一般,“還特意給你帶了口信,還有貴妃娘娘的邀約信,她請我, 我總不能不去,沒想到你會這樣害怕,但是你今日實在太偏激了,做得不對,你不覺得嗎?”
他還是沒說話。
夏蒹抿起唇,“晚明,你這樣真的好像條小狗呀。”
“喜愛嗎?”
“啊?什么?”
他在她頸項間說話, 水意留在她脖頸間的皮膚,裴觀燭手撐在她兩側,起臉看著她。
裴觀燭的額頭上纏著白色棉布,底下,一雙鳳眸里全都是淚。
“狗,夏蒹喜愛嗎?”
“還——額,還挺喜歡的?”
“那么,夏蒹更喜愛狗,還是更喜愛我?”
這問題問的。
夏蒹大腦都卡殼半晌。
“你說什么廢話呢?”夏蒹一只手費力下來,用袖子捻著指頭,擦他眼下的淚,裴觀燭輕輕閉上眼,乖乖的任她擦拭。
少年身上的檀香味,讓人覺得留戀。
“你是人,晚明,不要將自己和狗相提并論,而且你就算是在我心里高了狗一頭,那也沒有意義不是嗎?”
“是夏蒹,才會覺得沒意義,”他的聲音很小,但一如平常般透著溫慢,“我喜愛夏蒹,那么世間萬物,夏蒹在我心中便是最為重要的,夏蒹也是,在你心中,你要最喜愛我才行。”
“在這世間,”夏蒹看著裴觀燭,淺淺笑起來,“我確實最喜愛你,晚明。”
“這世間,”四目相對,少年漆黑的瞳子像一口深井,“那么,還有其他的世間嗎?”
“其他世間”
心頭一震。
夏蒹看著裴觀燭的眼睛,馬車忽然停止,前頭,車夫告訴他們到地方了。
有小廝提著宮燈過來,明晃晃的,透過車簾映進來。
夏蒹忙去推他,但本以為會繼續揪著她不放的裴觀燭卻已經坐起身,他用帕子細細擦了眼下的淚,先一步下了馬車。
夏蒹微微抿唇,手搴開車簾,卻見裴觀燭手里拿著宮燈,而本該拿著宮燈的小廝手中空無一物,垂著腦袋站在他旁邊。
“下來。”
少年的手過來,夏蒹舔了下唇,將手放到裴觀燭的手里,下了馬車。
一下馬車。
夏蒹就察覺到了裴府多了些變化。
門口的紅色燈籠都換成了素色,卻并未有什么明顯的大張旗鼓,裴觀燭走在她左前方的位置,宮燈柔和的光線為少年線條流暢柔和的側臉渡上一層清淺的輝光,他低垂著眼睫,看著微微搖晃的燈籠。
“我父親回來了。”
“啊?”
太過忽然,夏蒹怔住,“你父親?他回來了?”
他靜靜點了下頭,腳步繞過通往他居住的院子的方向,轉頭看過來。
“夏蒹要和我一起去拜會我父親嗎?或者,夏蒹想要就這樣回去也可以,反正這并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那我肯定跟著你去啊。”
夏蒹小步跟上他,走到他身側,牽住他垂在身下的手,“走吧。”
手被她溫軟的,染著淺粉的指頭牽住。
裴觀燭落下眉眼,面無表情的,漆黑的眼瞳轉到另一側。
如今和他牽著手的,人皮之下,究竟是個怎樣的妖物呢?
她的真身,可能滿臉都是毛,頭上長著尖尖的角,就像他幼時看的書中描繪到的,那些妖怪的相貌。
她可能比他要高,比他身邊的樹木要高,比這座宅子,都要高的多。
她的五指,可能很大,還留著長長的,尖尖的指甲,那個指甲,有可能比他的臉都要大,若是她生氣了,打他一個巴掌,大抵他就要皮開肉綻,活不成了。
“噗。”
夏蒹:?
“這走著走著路,你笑什么啊?”
少年漆黑的瞳仁兒轉過來,看著她,微微彎起眉眼。
“無事,”裴觀燭看著她,搖了搖頭,在一戶亮著暗淡燭燈的屋前停下腳步。
夏蒹視線往里望去,緊張的不住攥手指。
“只是,好想快些和夏蒹成婚,”
瞳仁兒微縮。
夏蒹轉頭看過去,四目相對間,她看著裴觀燭微微翹了翹嘴角。
“不管夏蒹是怎樣的,也不管夏蒹會對我怎樣,我都好想,好想和夏蒹成婚。”
秋風染著檀香。
少年腳步往前,踏上臺階,夏蒹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眼前這座宅子的小木門已經被小廝推開了,人正站在門邊靜靜等候著他們進來。
而方才還緊張不已,不知如何緩解的情緒,早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煙消云散了。
夏蒹呼出一口氣,對上裴觀燭的眼睛,跟著他踏上臺階,進了門。
裴觀燭父親的小院,布局和裴觀燭居住的并不相同,就是屋內,裴玉成也多是文墨字畫,正堂入門便是一方八仙桌,并無什么神龕,只上方掛著一張牌匾,用清正的字體,寫著‘清安居’。
但其實這些,夏蒹只是匆匆一掃便過。
因為她一瞥而見,八仙桌旁坐著兩個人,心中略微驚愕,便低下頭,眼睛看著地面先和裴觀燭對裴玉成行禮。
“都起來吧。”
夏蒹聽到一聲淡漠的男音響在頭頂,有視線落到她身上,不止一束。
她跟著裴觀燭直起身。
八仙桌旁,坐著身穿一身粗藍色錦衣的裴玉成,算起來,他如今大抵也即將到知天命之年,滿頭發絲全都高高束起來,透著股一絲不茍的感覺,哪怕面上有些許紋路,腰板亦坐的筆直。
但夏蒹的視線,控制不住落在坐在八仙桌另一旁,穿一身白的少年身上。
“長兄,”他站起來,笑容極為燦爛,“我和父親在這里等你好久,你終于來了。”
“云錦,”裴觀燭站在原地,微微歪過頭,面上的笑臉好似刻在面龐上一般,“你也回來了啊。”
“是啊,我實在想念長兄,原本父親還說想要我在金陵留些時日的。”裴云錦站起來,繞過八仙桌,走到裴觀燭的面前。
他比裴觀燭矮上不少,個子只比夏蒹高個小半頭,面龐生的與裴觀燭極為相像,但又感覺處處都不像。
仿制品。
夏蒹看著裴云錦的臉,只有這一個想法,少年的臉便轉過來,淺棕色的瞳仁兒與她對上。
“長兄,她便是夏表妹嗎?”裴云錦看了她一眼,便繼續注視著裴觀燭。
他的聲音透著股虛假般的活力。
“夏表妹”夏蒹聽到裴觀燭喃喃,還沒來得及抬起臉,便覺垂在身下的右手被裴觀燭緊緊握住,他垂下頭,漆黑的眼珠盯著她,“是啊,夏蒹是我的表妹來著。”
“這怎么了嗎?”裴觀燭
看向裴云錦,他彎著腰,正正巧巧的,將夏蒹整張臉都擋住了。
裴云錦微頓,面上笑容明媚,“無事,只是之前便聽聞過夏表妹的——”
“不要喊她夏表妹,聽起來會覺得很不舒服,不是嗎?”
裴云錦被打斷,有些尷尬的看著他。
但裴觀燭的面上依舊笑容清淺,“云錦喊夏蒹嫂嫂吧?我和她,我們很快就要一生都在一起了,云錦應該喊夏蒹嫂嫂的。”
“嫂嫂嫂。”
“好了,都快些坐下來吧。”
坐在八仙桌里側的裴玉成到。
大家坐下來,一場談話,幾乎只為禮節周到,裴玉成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在過她的身上,父子三人,只說著前往金陵的路程是如何遙遠,什么趣聞之類的八卦,從來也沒有,哪怕裴云錦回話一直都十分積極,而且視線總是若有似無的落在她,和裴觀燭的身上。
“好了,天色已晚,也都回去吧,云錦,你也回去吧。”
“是,父親。”
裴觀燭牽著夏蒹的手始終未松,他帶著夏蒹踏下臺階,往前穿過月亮門,沒走幾步,身后便傳來呼喊。
“長兄,嫂嫂。”
裴云錦小跑過來,笑容明媚的,讓夏蒹都懷疑他的臉回去便會僵住。
“怎么了?云錦。”裴觀燭停下腳步,走到夏蒹身前。
“我想起我有件東西忘記送給嫂嫂,”裴云錦道,“是我從金陵沿路帶過來的,想著若是在京師見到了嫂嫂,那么一定要送給嫂嫂當見面禮才行。”
跟隨裴云錦的小廝從他身后過來,手里竟然抱著一方金魚缸。
里面,金魚蕩尾,攪亂了金魚缸底下的琉璃小珠,暗淡的光線照在金魚缸上,裴云錦拿著它,就像是拿著一方璀璨的寶物。
“給,送給你,嫂嫂。”
他笑容明媚至極。
夏蒹些微遲疑,裴觀燭便以上前一步,接過了裴云錦手中的金魚缸。
“是金魚啊,”裴觀燭將金魚缸高高舉起來,從底下往上望,視線忽然垂下來,彎唇笑起來,“謝謝你,云錦。”
他這樣的姿勢,就好像即將要將金魚缸砸到裴云錦的頭上一般。
裴云錦面上笑容微僵,腳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夏蒹看見,裴云錦垂在身側的兩手攥的很緊很緊。
“但真奇怪啊,”裴觀燭始終仰著頭,看著金魚缸里游動的金魚,“為何要送我金魚呢?云錦,你為何要送我金魚呢?”
“這是送給嫂嫂——”
“不對,騙人,”裴觀燭的眼睛始終盯著金魚,“你明明是送給我的,為何要說謊話,為何?”
“明明云錦當年把金魚缸扔到我的頭上,”夏蒹身前,裴觀燭將高高舉過頭頂的金魚缸一點點拿下來,“我并不喜歡金魚,云錦為何要送我金魚,為何?還是同我挑釁么?你這些小把戲真的有夠惡心的,你干脆直接去死吧。”
夏蒹呼吸一窒,忙上前搶過裴觀燭手中的金魚缸。
水面晃動,濺了她滿手的水,夏蒹不顧,直接將金魚缸放到裴云錦旁邊的小廝手里。
“這個金魚缸,我們不喜歡,我們不要。”夏蒹話語僵硬,牽住裴觀燭的手便往反方向走。
金魚缸里的水濺濕了他身上白色的衣料。
裴云錦的眼睛瞪得很大,適才的恐懼從他面上逐漸消退,他面孔變得僵硬,死死盯著前方兩個人的背影,一點一點,緊緊咬住牙齒。
“二公子,這金魚”
裴云錦緊緊咬著下唇,水波晃蕩,金魚缸被他高高舉起來,一聲巨響,碎片砸了滿地,金魚在地上撲騰。
“死畜生,”恨意填滿了裴云錦的眼睛,“竟也敢對我叫囂——!”
一路無言。
夏蒹梳洗過后,躺在床榻上,想起方才經過,緊緊皺起眉。
——裴云錦。
裴觀燭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對夏蒹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哪怕是通過共夢,夏蒹都從未在裴觀燭的身上了解過這個人。
但不用猜想,只憑方才的話,夏蒹就能猜測出裴觀燭幼時肯定也受過裴云錦的欺負,但通過裴云錦方才一瞬間暴露出來的恐懼與驚愕,想必他沒有想到裴觀燭會這樣暴露出情緒吧。
畢竟那之前,在夢中看到的裴觀燭,其實一直都十分忍辱負重,雖然夏蒹猜想是他一直都沒有太在乎過他人的欺負,這對當年的他說,大抵也算不上什么,只能說是類似家常便飯一樣的東西。
但是如今的裴觀燭已經不這樣了。
木門被推開,裴觀燭身上松松垮垮披著靛藍色外裳進來,他面無表情的臉巡視一圈,漆黑的眼瞳在看清她的一瞬間微微定住,面孔綻起一個清淺的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