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蒹放下手中空了的杯盞, “那進宮前,我需不需要再打扮打扮呀?”
“打扮?”
“嗯,”夏蒹微微抿起唇, “畢竟要進宮,我穿的會不會太簡單了?”
“不必,”像是覺得她說的話有些奇怪似的,少年頭微微歪到一側, 瞧著她的模樣,“過來。”
夏蒹看向他。
少年拍了拍自己身前的位置。
“做什么?”夏蒹邊問邊挪過去, 如今她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對裴觀燭少了很多防備, 直到感受出自己后背輕輕靠上少年胸膛, 才對自己無意間展現出的親昵舉止稍些愣住。
他身上染著檀香味。
夏蒹輕輕吸進一口氣,繼而眉心稍皺。
也不知是裴觀燭身上,還是從她自己的身上傳出來的, 夏蒹總能感覺到一股極為清淺的怪異味道縈繞在她們二人身上,不難聞,也不好聞,反正就是古怪,清淺到外人恐怕都聞不出。
夏蒹正要悄悄將自己衣領撩開聞聞,便聽身后少年悶笑, 緊貼著她的胸腔微顫,夏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根指頭便點上她露出來的后頸,往下劃過。
“靠這樣近,我只是讓夏蒹坐過來,再遠一些罷,這樣我拿不到東西了。”
夏蒹眨了下眼, 慢半拍反應過他的意思,忙挪開了些身子。
裴觀燭彎下身,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蒼白的手往茶桌下伸,暴露在車簾顯露而出的日頭下,映照的他手連著腕子都極白。
夏蒹看著他稍稍有些帶著粉的指尖,微微抿起唇,腦海間控制不住回想起些什么。
“夏蒹。”
“啊?”夏蒹身子一震,抬眼看他,少年手撩開了一半車簾,側臉柔和似細筆勾勒,他垂著眼皮,看茶桌上那一方紫檀方盒,“這是前陣子我去玉器店,給夏蒹打的玉器。”
方盒被打開,里頭是滿當當的玉石首飾,晃得人,乍一看都不知該拿哪個,夏蒹順著他的話,隨便拿起一個最上頭的玉石鐲子,也不知道是拿什么玉石打的,瑩瑩暖玉,摸在手里質感都極為舒適,裴觀燭的聲音在耳畔,“這些沒打完添花樣,看著單調,沒做完的,”
他說著話,身子往下從茶桌底下又搬出來一方木盒擺在桌上,“這箱金飾是全打完了的,全都贈予夏蒹,玉器單調,我腦海貧瘠,實想不出什么能襯你的花樣添,你若喜歡,不嫌麻煩,可去中市景和那條街上,那條街上的所有鋪子,和西南五街的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不管是首飾妝品,衣裳布匹,直接去拿便是,但是景和緊前頭的街上你不要去,那邊很亂,沒人幫我規整——夏蒹?”
夏蒹瞪著眼,看著這滿滿一大箱金飾,“你說,”夏蒹咽了下口水,“京師中市景和,跟西南五街,全都是你的?”
“嗯。”裴觀燭看著她,模樣文文靜靜似的點了下頭。
夏蒹心若五雷轟頂。
她早就知道裴觀燭家境極為豐厚。
裴家非世襲,但代代極為穩固,世代娶妻也皆不娶名門大姓貴女,極懂趨利避害,在京師雖不比幾大姓世襲家族表面風光,但卻是最不可撼動的,代代在朝中亦是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以說,任這江山風雨連綿,改名換代,裴府也不會倒,若是不作死,可以說甚至永遠都不會倒。
也是因此,裴家財產一直都藏的極為隱秘,像夏蒹這類外人只知定是數額巨大,而裴玉成雖在文中對裴觀燭這個長子的態度極為古怪,但財產基本全都繼承在裴觀燭手里,而且裴觀燭還有一個當貴妃的姨母,夏蒹本以為裴觀燭雖有錢,但財產分布大多在金陵城,沒想京師最有名的幾條街之一全都是裴觀燭的,而這只是鋪子,他手下還有京師遍金陵數十幾棟宅子,跟數不清的地契,和裴玉成,還有嫻昌貴妃贈予裴觀燭數不清的巨額財產,而原著
中,嫻昌貴妃極愛贈予裴觀燭很多稀奇古怪的寶物,大多是從西域等地得來的奇珍異寶,那樣的寶物,原文中主角團和裴觀燭進過一次宮,出宮之際看見裴觀燭手中拿了推車,少年隨手拿了一方小盒扔過來送給他們,見多識廣的主角團才解釋道這小盒里的幾顆珠子便能買下一坐境外小城了。
想到這里,夏蒹都有點頭暈。
就是宮里最得寵的皇子怕是都沒裴觀燭一半有錢吧!
“晚明,”夏蒹拽了拽他袖子,“咱們可得好好活下去,你聽見沒呢?”
少女忽然鄭重,裴觀燭微頓,繼而淺淺笑開,“好呀,”
“夏蒹說什么,便是什么,”他手隨意撿起木盒里一只金色蝴蝶釵,放在少女墨發上比對,漆黑的眼仁兒一動不動的盯著她,“只要夏蒹不跑,不惹我生氣,讓我開心,我便不會想要了斷呀。”
他從匣盒蓋上拿出一把玉梳,手一點點搬過夏蒹的頭,讓她背對著自己。
冰涼的齒梳擦過頭皮,也不知這是什么玉石,落在頭皮上的感覺極為怪異,夏蒹有些不舒服的回了下頭,忽然被他抓住了下巴。
“夏蒹,我問你哦,你要如實回答我,好不好?”
少年的漆黑眼仁兒映在陽光下,瞳孔外圈微亮,卻不顯棕,他是天生的黑瞳,這樣的瞳孔顏色會顯得皮膚極為白皙,裴觀燭唇角微勾,盯著她的眼睛。
“你要問什么啊?”
夏蒹被他的手壓著下巴,剛感受到細微的痛,便被他拇指淺淺摩挲而過。
“夏蒹是不是狐貍變得呀?”
他笑彎了眼睛,“或者,是兔子,金魚,貓?夏蒹究竟是什么呢?”
夏蒹心驀的高高旋起,下巴僵住。
“啊呀,”少年笑起來,露出森白的牙齒,“聽到貓,這么害怕嗎?夏蒹是貓嗎?嗯?夏蒹原來——是貓變得呀?”
“唔!”夏蒹脖頸后退,頭一轉避開他的手,強烈的不安自她心頭涌起,對上裴觀燭笑彎的眼睛,夏蒹原本顫抖的嘴角艱難勾起一個笑,眼睛直直盯著他的,“什么貓,古古怪怪的,晚明為什么要這樣問我?”
“開個玩笑而已,”少年手撐在她兩側,臉靠近了她,“但是,如果夏蒹真的是妖變的,我也并不會在意哦?夏蒹真的不是嗎?”
“我當然不是好吧,”夏蒹皺起眉,急于想向他證明自己真的是人,“我是人,這點根本毋庸置疑。”
“嗯,”少年盯著她看了片晌,淺淺笑起來,“我也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最近看的話本里有這樣的傳說,覺得有趣罷了。”
他說著話,從她的身上起來,夏蒹心跳的很快,還沒來得及坐起,忽然一頓,垂眼看下去。
“夏蒹的心跳得好快呀,”
少年的側臉不知何時往下,貼緊她心口,眼睛看著前方,并沒有看她,纖長的睫毛下,是漆黑到看不清情緒的眼瞳,“就好像在恐懼什么東西一樣,好可愛,但夏蒹什么都不用怕哦?我也只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真的,夏蒹要相信我哦?”
他直起身,對她淺淺笑起來。
夏蒹咽了下口水,還沒來得及點頭,臉便被他的手包裹住,無法控制抬眼看向他。
“我說的是真的哦,我說的是真的,”他道,發顫的指尖緊緊貼著她的臉,微微睜大的眼瞳死死盯住她,唇角帶著僵硬的笑,“我真的,真的只是開玩笑哦?真的,我好后悔,夏蒹也覺得我很奇怪吧?真的,好后悔說了這樣的話啊,嗯,我后悔的是嚇到你了,對不起,下次,嗯,下次我不會隨便看到什么有趣的東西便來逗你了,好嗎?好嗎?”
夏蒹嘴唇微顫,點了下頭。
“那你說,”少年的指尖控制不住般緊緊壓著她的面頰,露出一個有些不好看的笑,“說,不會因此離開我,快點說。”
“我”夏蒹想問為什么,但對上他有些發顫的瞳孔,還是隨著他道,“我不會,因此離開你。”
“離開誰?這個你是誰?說。”
“我不會,”夏蒹皺緊眉,順著他繼續重復,“我不會,因此離開裴觀燭。”
“好,”他下巴輕點了兩下,眼睛盯著她,唇角高高彎起,“好,嗯,夏蒹沒有生氣吧?”
“沒有。”夏蒹被他的手扶著坐起來,眼睛看著從馬車窗外泄露而進的風景,感受到身后少年的手重新落到她的頭發上,不自覺抓緊了手中的黑水晶墜子。
“先不要進宮,”有車奴來問行程,這些守在馬車外的車奴辛苦,夏蒹感受到車奴的視線,想起昨夜,雖當下以毫無旖旎心虛,依舊忍不住垂下脖頸,裴觀燭的眼看著夏蒹的頭發,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那樣,“先回裴府,我要換身衣裳。”
“是,大公子。”
車奴應聲,招手告訴同伴,馬車往京師主街偏道去,夏蒹的頭發被裴觀燭的指尖寸寸縷縷的盤束起來,每當他指尖插過她發縫,又輕輕撫摸而過時,夏蒹都忍不住微微瞇起眼。
她眼睛看著車壁上,屬于兩個人的倒影。
裴觀燭如今是什么表情呢?
他又是從什么時候,懷疑起了她的來歷呢?
裴觀燭聰慧,洞察靈敏力過人。
夏蒹本身便從未想過在他面前偽裝自己的來歷,她偽裝不了,也沒辦法偽裝,不管是多聰明的人,想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裴觀燭的眼睛大抵能照出這世間所有的謊言與惡意,而她那撇腳的說謊話功夫,若是在他面前偽裝了,怕是只能越描越黑,這一點夏蒹是真的切身體會了,也再也不敢犯。
而且,她本身也沒有將自己現代人的特點隱藏的很好,夏蒹本身便是個有些粗心的姑娘,想必很多時候,她都沒有注意過的地方,裴觀燭便能注意到,這種情況出現太多次了,少年心細如發,夏蒹專心去尋也尋不到的細節,想必他一個眼神便將其能察覺。
馬車平平穩穩穿過小路,少年的指尖將最后一根金色鑲玉石的蝴蝶發釵插入她發間,墜著流蘇,淺淺搖晃間,有耀眼的亮縈繞開來。
馬車停在裴府門前。
夏蒹被裴觀燭扶著下了馬車,看著眼前的府邸稍稍愣住,裴府并不在京師主街,而是在距離主街稍遠的北街,周圍連隨處可聞的叫賣聲都無,四面都安靜,只有微風拂過,門口兩尊石獅子靜靜站著,守門的護衛看見有馬車停下,其中一個忙下了梯子,行了聲禮,幫著車奴一起牽過車馬,打理夏蒹的行囊。
“走罷。”
少年的手伸過來,夏蒹壓著心下那點緊張,反握住裴觀燭的。
京師裴府與金陵裴府很多地方都不相同,整個比金陵裴府也小上很多,京師裴府的大小和當時蘇府,蘇循年一個人單獨另建的宅子差不多大,卻不顯小氣,廊檐下掛著紅色燈籠,隨風搖擺間,燈籠像是轉起了舞,這是一棟十分正常的宅子,優點的話,大概就是比蘇府還要安靜,府內人丁并不多,路過的也全都是走路無聲的小廝,走了那么久,沒見一個年輕丫鬟,而且周圍就連些添色的花草盆栽都沒有。
一看便不像是有女眷留存的宅子。
夏蒹在心里想,見裴觀燭腳步在一個大廳堂前停住,哪怕知道裴觀燭的父親去了金陵,也忍不住心跳加快。
“這里,拐進去。”少年道。
“哦。”夏蒹聽著他的話,腳步跨過門檻,二人繞過一方小院,夏蒹看到了一口被封死的井。
那是她在這座宅子里看到的第一口井。
而這口井還是被封死的。
夏蒹視線忍不住落在那口井上,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少年的腳步便片刻不留的往前走,夏蒹忙跟著他,腳步繞了幾圈,才終于到了
裴觀燭的居處。
“換衣裳,你是要打扮打扮么?”夏蒹跟在他身邊,想也沒想習慣性打趣道。
“打扮,”裴觀燭微微歪了下頭,淺淺笑起來,“算嗎?”
少年從柜門里拿出一件雪色圓領衣裳,和底下一雙銀靴,夏蒹才明白過來,他說回來換衣裳不是為了打扮,而是因為繼母去世,一定要穿白,但又不能全白,所以少年的衣裳領口有繡著金絲線,胸口處還繡有林鳥嬉戲圖。
少年彎下腰,利落將外頭的衣裳脫了,露出勁瘦的腰身。
晃眼的白,夏蒹趕緊側過視線,不去看他。
“好了。”
夏蒹聽到他說話,抬起眼睛,少年捋著被衣領壓進去的頭發,墨發寸寸縷縷掉到腰后,有些凌亂了,他指尖往上,松開猩紅發帶,對鏡重新捋好。
夏蒹看著他背過身捋頭發的模樣,忽然很想過去幫他,指尖微顫間,少年的發帶已經利落綁好。
“咱們走吧。”裴觀燭彎起眼道。
“好。”夏蒹點了下頭,和他一起出了裴府。
進宮路不遠不近,但一路也需要乘坐小轎。
小轎不比馬車平穩,夏蒹自己一個人搖搖晃晃坐在小轎里,七拐八繞過了宮門,車簾始終放下來,漫長的路,臨到聽見前頭傳來句又細又長的男聲在吆喝著什么,還沒來及撩開簾子瞧瞧,小轎便停了下來,一只蒼白的手搴開車簾探了進來。
“夏蒹。”
轎外人聲輕,夏蒹眨了下眼,將手放在他的手上,彎腰出了小轎。
“再往前走不遠,便能到貴妃宮中。”
皇宮內氣派森嚴,到處都有值守,夏蒹不敢亂看,這里的皇宮和夏蒹上輩子在北京見過的不太相似,但又處處都差不太多,只平白讓她一下轎子便閉了嘴,一聲不吭,連臉都不大敢抬起來的被裴觀燭牽著往前走。
真讓人有壓力。
夏蒹不是太喜歡這地方。
少年的身影背著光,不管路過宮人目光,緊緊牽著她的手,夏蒹看著,小跑兩步跟到裴觀燭身邊。
一直到穿過數座彎彎繞繞的拱門,開始陸陸續續有遇到的宮女下人看見裴觀燭會停下來行禮問好,每當她們注意到二人緊緊相牽的手時,都會不受控制的看一眼夏蒹。
但少年始終都沒有松開緊緊相牽的手。
“有些沒意思吧?”裴觀燭偏過頭看向她,眼角稍瞇,“很快便到了,夏蒹稍微再忍一忍哦。”
“好。”夏蒹看著他,點了下頭。
雖然她其實并沒有感覺無聊或沒意思。
但被裴觀燭這樣溫聲表達關心,其實讓她感覺心情莫名很好。
二人腳步最終停在一處宮殿前,夏蒹抬起眼,宮殿輝煌氣派,門口種滿了艷色牡丹,紅壁金頂添滿了琉璃磚瓦,陽光一照,閃閃發著亮,門口各站數位宮人,見到裴觀燭和她,一個兩個彎腰行禮。
“給裴大公子,夏姑娘請安。”
“好。”裴觀燭微微笑著點頭應聲,夏蒹沒想到這些宮人會知道她是誰,有些不大自在的被裴觀燭牽著進了殿內。
一進店內,先聞到的,竟然是極為濃郁的檀香。
夏蒹腳步微頓,將頭垂下來,根本不敢亂看,生怕哪里會出了差錯,只看著身邊少年腳上銀靴往前,最終和他一起停下,眼睛剛看過去,便聽女人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鏡奴來了。”
“是,鏡奴給姨母請安。”
“嗯,快起來吧。”
“民女給貴妃娘娘請安。”
夏蒹端端正正按照裴觀燭和她說過的話術跟行禮方式,對在她跟前不遠的貴妃請安行禮。
卻遲遲沒聽見對面女人回話。
直到一聲清脆磕碰聲響起,女人溫柔至極的聲音才道
,“鏡奴,快上前來讓姨母看看你的傷。”
夏蒹微頓。
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
夏蒹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被這位貴妃娘娘忽略了。
她身子稍僵,卻沒太當回事兒,也沒覺得尷尬,反正她進宮來也只是為陪著裴觀燭,要他放心而已,感受到這位貴妃娘娘不太喜歡自己,又聽到她說要裴觀燭上前,夏蒹忍不住松了和裴觀燭相牽的手。
“不必,姨母,我傷已好的差不多了,”少年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回牽住她的手,“還有姨母,這是夏蒹,您答應我的可不要忘記。”
女人的視線探過來。
夏蒹呼吸一窒,抬起眼皮,這才看清楚了這位貴妃娘娘的相貌。
光是一眼,夏蒹腦海里便只剩下了一句描繪美的話語。
國色天香。
女人穿著一身繁復宮裝,杏色蜀錦繡著大片大片的梅花紋路垂在身下,映襯她膚色極為白皙,卻并不是裴觀燭的那種森然冷白,而是白的像塊暖玉般,看著讓人覺得舒服的白。
但與她對視的一瞬間,夏蒹心中卻驀的升起一股極為怪異的熟悉感。
女人的這張臉,和裴觀燭,還有裴觀燭母親宋夫人的都極為相像。
她們家都是這樣內勾外翹的鳳眸,里頭瞳仁兒黑的純粹,但女人這雙有些不同,如果說裴觀燭的母親雙眼泛著股沉沉死氣,那么女人這雙眼就像是生來便會勾人的,一顰一笑,美到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