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你把這片衣角拿給我是為了”夏蒹皺緊眉, 一個恐怖的想法在腦海中油然而生。
“嗯,”裴觀燭起眼,與她對上視線, “我懷疑蘇府中有人殺了人,目的是為了用人的尸灰造這些石刻像。”
“但她們?yōu)楹我@——!”夏蒹瞪大眼,忽然想起些什么。
“怎么了?”
“我想起來一件事,”夏蒹起眼, “是之前和我同住一屋的女子告訴我的?!?br/>
“說來聽聽?”
夏蒹將龔秋兒告訴她的,蘇府曾有過一個懷有身孕的妾室被葉夫人逼到自盡的事告訴了裴觀燭。
這個故事實在有些沉重, 夏蒹講完, 嘆出口氣, 起眼,少年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潤模樣。
“這樣,”他拿過茶桌上棱角尖銳的碎石塊, “雖毫無風聲,但這確實像他們會做出來的事情?!?br/>
“什么?”
“因為蘇家人十分愛慕女色呢,但蘇府出來的男子生性又都十分謹小慎微,”裴觀燭以袖子遮唇,輕輕嗤笑出聲,“蘇循年如今的大夫人讓人十分不喜, 我也覺得她會做出那種事情來并不奇怪,但真相又是如何呢?”
“夏蒹不會覺得這個故事有幾分怪異么?”
“怪異?”
“嗯,”尖銳抵住指腹,裴觀燭起眼,“若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蘇循年在里面又是怎樣的角色?”
“這很重要嗎?”
“嗯,”裴觀燭將石塊擱回桌上, “他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夏蒹覺得呢?”
“我覺得”夏蒹想起之前看的那些宮斗劇,“我覺得他不知情吧?”
“噗,”裴觀燭笑出聲來,好半晌,才直起腰來,“夏蒹為何會這樣想。”
“有什么不對的嗎?”
“嗯,”裴觀燭彎起眼角,“若這故事是真的,那他除非是瞎了,否則一定是知道的?!?br/>
“女人的勾心斗角,”裴觀燭微垂下視線,“小伎倆,眼角眉梢中透出來的所有算計,男子全都對此心知肚明?!?br/>
“但是但是男人不就是,比較,唔,對情緒察覺的不如女人敏銳嗎?”夏蒹回想著自己看過的那些小說和影視劇,“若是他知道,還眼睜睜看著懷了自己孩子的妾室被正妻殺死,那也太”夏蒹絞盡腦汁想著措辭,“那也太惡毒了吧?”
“若他就是這般惡毒呢?”裴觀燭偏過頭,墨發(fā)寸寸縷縷懸落而下,“夏蒹,我從不認這世上有真正的所謂男女之分,男子察覺情緒不敵女子敏銳?女子惡毒,男子便光明磊落?皆是笑話罷了,我只信人心,而人心本身便是這世上最為復雜的東西?!?br/>
夏蒹皺緊眉。
裴觀燭說的是對。
但她思考之余,又有些想不明白為何平日里一向話少的裴觀燭,會單單只是因為這個,便與她說這樣多話。
就好像他面上表情溫柔淡漠,其實內(nèi)心在不自覺的十分抵觸夏蒹方才從一些影視劇里得到的,所謂“經(jīng)驗”。
但偏偏,夏蒹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去安撫他,雖然她知道裴觀燭也不需要,裴觀燭這個人,永遠不需要你說什么漂亮話,他根本不會聽,也根本不會信。
想來,也是因他信人心險惡,自私,他只信人心卑劣,難猜亦難懂。
“晚明,”夏蒹微微呼出一口氣,“你的乳名,是誰給你取得?。俊?br/>
少年看過去,興許是覺得她話語轉(zhuǎn)換過快,漆黑瞳仁兒盯著她看了兩三秒,才開口道,“我父親。”
“這名字有何含義嗎?”
“嗯,”
雨聲漸大,噼里啪啦砸到馬車頂上,天色極為陰沉,從外吹進雨風,宮燈一晃,攪得少年漆黑瞳仁兒好似也散下一片極為暗淡的波濤。
“心若明
鏡,眼如鏡池,僅此而已,并無太大含義?!?br/>
心若明鏡,眼如鏡池。
這話,尤其是前一句,夏蒹印象里好像一直都是形容那種極為坦蕩,心無雜念的人。
雜念。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裴觀燭確實已經(jīng)走出了凡人的七情六欲。
但偏偏,夏蒹就是覺得有些不對。
裴觀燭的父親,想要表達的意思真的僅僅如此嗎?
興許是一夜思緒過多。
夏蒹與裴觀燭當天回去蘇府的夜里,夏蒹便昏昏沉發(fā)起了高燒來。
四下燈火不滅,夏蒹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發(fā)昏一晃,還沒來得及尋到要尋的人,便覺熟悉的,染著檀香的冰涼手掌觸上她額頭。
夏蒹勉強抬起眼皮,視線朦朧,像是在做夢,她對上了裴觀燭的眼,那雙內(nèi)勾外翹,眼尾狹長的鳳眸。
“睡吧,小暑?!?br/>
冰涼手掌蓋上她眼皮,夏蒹頭腦發(fā)昏,聽著自己輕輕應了聲嗯,思緒漸漸掉進一片漆黑里。
“”
小孩子在唱童謠的聲音。
“”
“鬼”
“鬼抓鬼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們笑成一團,極為尖銳的笑聲好似一把極為鋒利的錐子猛地刺入夏蒹耳朵里,戳破了她的耳膜,連著大腦的某根神經(jīng)一跳,夏蒹身子一抖,用力睜開了眼。
四下天明,極為強烈的日頭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擠進了夏蒹眼中,導致夏蒹一睜開眼,眼前的畫面都是一片花白且刺目的。
風搖動樹梢,四下一切細微聲音都極為清晰的傳入她耳中,這是第一次,夏蒹在“共夢”之中體會到如此清晰至極的體驗,不管是四下微風的觸感,還是遠處池塘中有魚兒游動擺起來的水聲,都太過清晰,這甚至,是在現(xiàn)實中活著的夏蒹都無法體會到的清晰之感。
夏蒹眨了下眼,眼睛漸漸適應了這過分強的光線,才注意到自己竟待在一片陽光照射的最為強烈的地方。
又是夏天,但夏蒹聞著氣味,便極為怪異的知道這天馬上就要下討厭的雨了。
頭頂是綠樹搖晃,夏蒹視線一轉(zhuǎn),又聽到了熟悉的童謠聲和腳步聲,小孩子們好像是邊跑邊唱,時不時就要歇下來哈哈大笑,混著夏日蟬鳴,光是聽著孩子們玩樂,便別有一番趣味。
但此刻的夏蒹無法會心一笑。
因為“共夢”,這便是有關(guān)于裴觀燭的過往,夏蒹呼出口氣,往前走,順著聲音的方向跳下臺階。
嗯?
等一下。
夏蒹站定。
跳下?
她剛才,好像是從臺階上跳下來的?
夏蒹瞪起眼,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變小了,視線極低,這一回頭,一條毛茸茸的貓尾巴便翹了起來。
夏蒹:?
“系統(tǒng),你在嗎?”
“在的,宿主?!?br/>
“我這是?”夏蒹不想接受的將頭轉(zhuǎn)回來,“變成貓了嗎?”
“建議宿主不要暫停腳步,雖然貓能不太嚴格限制行動,但宿主穿成的這只貓確實是往有聲音的方向去了。”
“哦”夏蒹想起之前穿進秦媽媽的身體里,她被強制性執(zhí)行秦媽媽做的一切事情,沒有辦法說自己想說的話,雖然如今夏蒹感覺也有一股強烈的驅(qū)使讓她一定要往有聲音的方向去,但她可以隨著自己的想法稍微休息,或者是調(diào)慢腳步,甚至大腦也還是自己的,并沒有上次有些混沌的感覺。
夏蒹踩著腳下貓墊,這種感覺稍微有些奇妙,但因為夏蒹只是思魂穿進去的緣故,這個身體早就適應了這樣一身毛茸茸的行走
,所以夏蒹適應極為良好,邁著極為輕快的腳步便往聲音的方向去了。
孩童聚在一起唱童謠的聲音愈來愈大。
四下極為燥熱,夏蒹繞過一條青石小巷,便看見一群孩童聚在對面的樹下,不知何時,浮躁的熱風沒有了,樹梢不動,一切的畫面都在靜止,好似乍然凝結(jié)成一片死水,唯獨那幾個聚在樹下,穿錦衣配玉帶的孩子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圈,繞著中間的孩童,轉(zhuǎn)著圈的跑。
夏蒹想要往前,想要往那幾個孩子的方向跑,但偏偏掌握她身體的這只貓敏銳且機靈,夏蒹思緒還沒緩過神,身體便快思緒一步,飛檐走壁般,用尖銳的爪子爬上了那幾個孩童身后的一顆小樹。
夏蒹從鼻孔里呼出一口氣,大大的貓眼瞪得渾圓,一穩(wěn)穩(wěn)跳上樹梢,尾巴都在她沒意識到的時候炸了起來,她將手下樹枝抓的極牢,眼睛往下看想要看看一會兒這只貓可能會怎么跳下去,視線剛往下一探,便對上一張雪白若玉的臉。
男孩站在一群穿錦衣,配玉帶的孩子們之間,大夏天卻穿的極為嚴實,層層疊疊的名貴布料穿在他身上,布料一看便極為名貴,顏色也奪目,最里頭雪白的絲布是男孩的中衣,外頭便是一層又一層,金與紅摻雜的名貴料子,最外層圍著的衣裳繡滿了花樣。
若不是他太瘦了,恐怕連走路抬個胳膊都會十分費勁,更別提男孩腕間戴了金鐲,脖子上還有一個金造的平安鎖,頭發(fā)依舊是半束半披,但原本紅色的發(fā)帶換成了金色小冠,額間還配了一條玉色抹額,抹額上鑲金佩玉,一身寶氣逼人,偏偏就是讓人怎么看怎么累得慌。
就好像個不會說話,沒有自己思考的玩偶一樣。
夏蒹與他對上視線,男孩漆黑的瞳仁兒暗不進光,他面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著“她”微微歪頭,身邊圍著的孩童們開始轉(zhuǎn)起了圈,男孩低下頭,夏蒹看著他閉上眼,拿起手里的布條,帶到眼睛上。
“鬼啊鬼啊猜人啊,猜到便被你抓到,猜到便被你抓到,烏龜是我跑得慢,兔子是你抓得快,鬼啊鬼啊猜人啊。”
孩子們停下來。
男孩站在正中間,手往前不確定的揮了兩下,腳步往前剛踏一步,便有孩童不滿的嘟囔,“不準走!誰讓你走的!就站在這里!莫要靠我們近了!”
男孩腳步停住,點了下頭,夏蒹趴在樹上,看著他腳步有些不穩(wěn)的伸出手往前抓,正要抓住前面一個小少年的胳膊,便被那小少年滿面笑容的躲了過去,轉(zhuǎn)而是一棒子敲上了男孩的頭。
“砰”的一聲,夏蒹瞪圓眼睛站起身子,偏偏催動不了身體往前,男孩抬起穿著層層疊疊衣裳的胳膊笨拙捂住額頭,微微皺起眉心,抿緊唇手往前伸,又被用力敲打了兩下頭,敲得下巴都頂?shù)搅随i骨。
“笨!笨死了!裴觀燭笨死了!”
“是?。∷克懒耍 ?br/>
“給你,你用這個不就好了?!為何還非要碰到我們不可?!”敲打他頭的小少年說著一口有些不一樣的京師口音,將手里的木棍扔給他。
男孩微頓,費力壓著衣裳蹲下來,手往前摸了摸撿起木棍,夏蒹定定看著那用木棍打裴觀燭頭的小少年,小少年頂多十四五的歲數(shù),但夏蒹盯著他,只覺得越看越眼熟。
“蘇哥哥好聰明!”人堆里,有小女童欣喜的夸贊。
夏蒹一震。
他媽的,是蘇廣年那個畜生!
夏蒹感覺眼眶都在發(fā)燙,簡直恨不得下去咬死他。
“鬼啊鬼啊猜人啊,猜到便被你抓到,猜到便被你抓到,烏龜是我跑得慢,兔子是你抓得快,鬼啊鬼啊猜人啊。”
花花綠綠的錦衣眼花繚亂的轉(zhuǎn)著圈,圍著正中間垂著頭,眼睛用布條遮起來的男孩。
童謠聲指,孩子們腳步磕磕絆絆地停住,男孩拿起手里的木棍,微微抿唇,捅了一下前面的人
。
“鬼啊鬼啊猜人啊。”
被戳中的孩童對中間的男孩道。
“額”男孩像是實在不知道,垂下頭,好半晌才道,“陳陳阿嬈?”
“誰是陳阿嬈!”另一邊的女孩跳起來,“誰是陳阿嬈??!裴觀燭他從來也不記得我們的名字!不單單只是不記得我的!嗚嗚嗚嗚誰是陳阿嬈!我明叫陳之嬈!我要告我阿娘去!我要告我阿娘去!”
女孩像是生氣,但氣的極為莫名其妙,就好像是被他喊錯了名字是一件極為羞恥的事情,面色也猛然漲的通紅,人堆兒里歲數(shù)最大的蘇廣年一下奪過了裴觀燭手里的木棍,用力往他身上打。
“笨!是裴觀燭笨死了!念書好得先生夸獎也是作了弊!他母親都和我說了!”
“真的?”叫陳之嬈的姑娘漸漸停了哭。
“是??!我是他們家的客人又怎會不知道!他可是自家人都知道他做了弊的!定是他花銀子買通了你們這兒的先生的!若是到了京師,怕是怕是皇帝!皇帝若是知道了他買通了你們這里的壞先生!定要好好罰他一罰!”
“蘇哥哥真厲害,”女孩停了哭,眼圈紅,恨恨盯著中間的男孩,“我真是恨死他了!裴觀燭他卑!卑卑惡無臉!”
“罷了!罷了吧!哎呀——!”
雨滴細細密密從漸漸變得陰沉的天上砸了下來,孩子們亂成一團,嚷嚷著下雨了,飛快往周圍跑。
“咱們不要跑太遠了!現(xiàn)下還沒到回去的時候呢!”
“那蘇哥哥!咱們一塊兒上過街的青角巷買些吃食吧!偷偷的吃!不讓壞先生瞧見了!”
蘇廣年轉(zhuǎn)頭皺眉飛快瞥了眼身后,轉(zhuǎn)回腦袋時面孔已經(jīng)恢復了方才的快樂,“嗯!咱們一起去!但是但是我過會兒還要回來的”
孩童們的聲音愈來愈遠。
雨下的極快,噼里啪啦砸了下來,以極快的速度打濕了青石地。
男孩垂下頭,慢吞吞摘下了覆蓋住眼睛的布條,視線轉(zhuǎn)了一圈,面無表情抬起步子往樹下去。
“喵——喵——”
夏蒹一個激靈,聽見樹下男孩顯得有些虛弱的聲音,這會兒他還沒變聲,聲音不似那之后是清澈的男聲,如今顯得不分男女,乍一聽,就好像特別柔弱的女孩的聲音,更別提還學著貓叫。
“喵~”
夏蒹張開嘴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和裴觀燭混的很熟,極為輕巧的跳了下來。
熟悉的檀香味,混著點男孩特有的清爽氣,夏蒹被他抱進懷里,抬起眼,看著他微微彎起來的眼睛,男孩細瘦的小手一下又一下?lián)崦八钡钠っ?br/>
“可愛,”男孩彎下身子,用后背擋著雨,低下頭,用臉不停地蹭夏蒹,“好可愛?!?br/>
夏蒹:
夏蒹微頓,眼珠轉(zhuǎn)動,忍不住靠過去也用毛茸茸的臉蹭了蹭少年的臉。
“哎?”
男孩猛地看向“她”。
“你你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和我贖罪嗎?”
“為何要有這種人性,”男孩瞳孔漆黑盯住“她”,眼眶一點一點瞪大,“不、不、不不準、不準像人一樣,不準,真惡心,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
夏蒹身子僵住,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行為怎么招惹了幼時的裴觀燭不快,身子比思緒快一步察覺到了危險,正要跳出裴觀燭的懷里,便被對方的手用力壓住了脖子。
“怎么、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裴觀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