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大抵下完這場秋雨,京師的天氣就會徹底變冷。
夏蒹身上披著裴觀燭給她找出來的長衫,手里捏著吃了一半的豆沙包遞過去。
“好。”
裴觀燭應聲, 指尖捋著耳畔垂落下來的頭發,低下頭咬走了她指尖端著的半個豆沙包。
夏蒹看他吃完了,才繼續拿下一個。
裴觀燭又瘦了。
得虧了他有一副極好的骨相,但哪怕骨相在這里, 身子也瘦的好似隨時都將羽化登仙般,他一頓飯都缺不得, 所以夏蒹哪怕是趕早也讓小廝快些準備了飯食, 生怕回去吃了早飯, 中午他便吃不下了。
兩個人及有默契的吃完飯,夏蒹用裴觀燭的棉帕擦拭指尖時,便察覺到少年的視線又探了過來。
夏蒹抬眼, 四目相對。
“總盯著我看什么?”
她皺起眉,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裴觀燭今日沒事就要盯著她的臉瞧,明明之前坐在馬車里便只會低頭看簡策。
“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夏蒹摸了摸臉,她今天洗完臉都沒怎么照鏡子,任裴觀燭給她隨便梳了個頭發就出來了。
“兩眉, 兩眼,一鼻,一嘴,”裴觀燭歪過頭,“并無其他東西。”
夏蒹:
“我是納悶,我臉上既然沒東西,那你盯著我看什么啊。”
“看——”少年黑空空的眼珠子盯著她, 半晌,就當夏蒹皺起眉要拉著他問個究竟,他忽然轉過眼睛,“沒什么。”
“別騙人,”夏蒹扯住他衣袖,“你就是有事兒才盯著我瞧的,快點告訴我。”
沒預料到這么大力氣。
裴觀燭被她扯得身子都往她那邊傾了傾,眼眶微微睜大,“夏蒹如今變化好大。”
他聲音輕又慢,透著一股莫名的驚奇,卻并未添雜一絲厭惡。
“什么意思?”
“之前還只敢拽著我衣角,”他彎起眼睛,“將我衣袖的布料攥出一片褶皺,如今也敢這樣扯我了。”
“你也說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夏蒹輕哼一聲,“先不說如今你不會像之前那樣想著殺我了,咱們可是馬上就要成婚了的,還不快跟我說,你一直盯著我看什么啊?”
“看你做了一夜夢,今日倒也挺有精神的。”
他話輕飄飄出來,嚇了夏蒹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一夜夢?”她轉過身,頸項上懸掛著的黑水晶墜子搖搖晃晃的吸引人視線,“我難道說夢話了?!”
“嗯,”裴觀燭收回視線,彎眼看向她,“但都是些聽不明白的夢話。”
話落。
裴觀燭看著少女緊繃的肩膀瞬間松了下來。
“我是做了一夜的夢。”
“夢到了什么?”
“我忘記了,”馬車外,雨水淅淅瀝瀝自四角滴落而下,快到了,夏蒹的謊言不帶有一絲破綻,“并不是很好的夢,因為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身子很累。”
“這樣,”他黑漆漆的眼瞳盯著她,唇角帶著笑,“夢很多時候,宣告著人會進入另一個不同于此世間的另一個世間,在那里,人會無所不能,也會見到很多想要見到的事情,在那里做到的事,我想也終有一日會影響到此世間,若夏蒹能記得自己的夢,和我說說我會很開心。”
“這樣,”夏蒹抿唇笑起來,“但我真的忘了。”
“嗯,那好吧。”
馬車停止。
到宮內星文間了。
裴觀燭先下馬車。
今日他打的是白色油紙傘,傘柄上還懸掛著一方搖搖晃晃的玉石銀杏。
少年蒼白纖瘦的手掌過來,夏蒹將手放上他手心,星文間建造的很高,臺階極長,四周都沒
有宮人,不知為何,護裴觀燭成癡的嫻昌也并未聽說裴觀燭進宮便過來尋他,這一條路,除卻等候的馬車,只有他們兩個人。
“裴觀燭。”夏蒹垂下視線,走在裴觀燭身邊,夏蒹到最近才知道,原來這個時代的女子一般都并不會與男子并肩而行,而是一般都會落后一步,意味著地位低下一級,但她自始至終便是和裴觀燭并肩而行,而從小便謹遵條條教規的裴觀燭從沒認為這有任何不對,就像是現在,他也不畏旁人視線緊緊牽著她的手。
“嗯?”傘下,少年看過來。
“我想和你說一件事,”夏蒹低垂著眉眼,“如果我說,我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便認識你,那之后我也通過了很多,就是,各種各樣的手段,額,知道了你很多很多,別人都不知道的往事,就是例如,籠子那件事,我確實知道你的過往,額,你會覺得,你喜歡上了一個虛假的我,覺得我自始至終都在欺騙你嗎?雖然我真的沒有”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低著頭,卻聽身邊一聲笑音。
裴觀燭以拳抵唇,眉眼彎彎,像是心情極好般。
“夏蒹,”他眼睛看著前方,線條柔和的側臉被陰雨氤氳,“阿母曾給我送過不止一個女人,我殺的那個女人并非第一個,那之前還有,她們毫無例外全都知曉我的過往,并且因為她們在府中伴隨阿母,所以她們大抵比夏蒹了解的還要多,因為她們親眼看到了。”
“但是呢,我從來都沒有理會過她們,感覺這個東西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他轉頭看向她,“哪怕我一開始,也認為夏蒹和她們沒什么兩樣,這樣說十分自大,我也厭惡這樣,但很多事情人都無法說的具體,”
可能是她聞到柳絮,傻乎乎的沖著他打噴嚏。
可能是少女送他平安符時,露出的雪白脖頸和腕子,還有面上似陽光般的笑容,汗水滴下來。
可能是她從未說過一句外人高高在上的規勸,也從未對他露出過一次嫌惡表情,總是又怕又好似被迫般接近他,陪伴他。
可能是她帶著干勁的聲音。
可能是她偶爾流露出的寂寥。
可能是她柔軟的身子。
可能是她犯蠢的善良。
可能是她明知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卻甘心陪他一起進到籠子里。
“但我永生都會抓著你不放,如你所說,你死我死,我要和夏蒹永生永世在一起,不管用何種方法。”
少年今日話比往日多了很多。
夏蒹心中卻無法真的感到高興。
她知道自己心中的顧慮究竟是因為什么。
星文間的階梯這樣長,也很快走到了頭。
火光搖晃升起,夏蒹的眼睛直直盯著火苗,身穿星文間服飾的小童坐在正中,讓她坐在前面,盯著面前的火苗。
這是本朝王公貴戚定親前都會進行的儀式,詠念經言,而這極短的經言里,字字都添雜著對未來的期望,所以本朝一直有定親前詠念經言,便可保證之后的生活風調雨順,兩位新人琴瑟和鳴的傳說。
“夏姑娘,在燃到最高處時,詠念我給你的經言,絕不可念錯。”
夏蒹應聲,看到火苗一瞬高漲,忙閉上眼睛,嘴唇一開一合,詠念短暫的經言。
世界一片漆黑。
她和裴觀燭,怎么能永生永世在一起呢?
但若不能與他永生永世在一起。
“夏姑娘!你念錯了!”
想想,就覺得
“夏姑娘!”
“啊!”
夏蒹短促尖叫一聲,猛地睜開眼,面前的小童面色一片蒼白,“這樣短的經言你怎還會出錯的!簡直聞所未——”
“再來一次吧。”
自身后傳來少年平
穩的音調。
他就坐在她的身后,明明她念錯了,裴觀燭該是最恐懼不安的人,但少年此刻偏偏顯得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平靜。
“沒關系的吧?”他問,“就當你沒聽到,我也沒聽到,那樣不就誰都不知道她念錯了么?”
“裴大公子”興許是從未聽到過有人說這樣的歪理,小童震驚吶吶,半晌,不情不愿鼓著臉看向夏蒹,“唉,若是上天正看著罷了,那就當我沒有聽見,夏姑娘再來一次吧。”
第二次經言結束的十分順利。
念這經言,主要是向上天表明決心,才好得到上天的祝福,合出她們二人的八字,她念完經言,裴觀燭走到她身側,徑直坐到了她身邊。
“夏姑娘,你可以先去后面了。”
夏蒹點了下頭,正要去后面的坐墊,卻被抓住了手,訂固住了身子。
“上天正看著吧,”他緊緊牽著她的手,眼睛盯著面前的小童,“那我不能與她分開,要讓上天看著我和她正在一起才行。”
“這”接二連三的震驚,“不合規矩啊裴大公子,若是您擔心,那么念了經言便可證明決心了。”
“不夠,”他手死死攥著她的,像是身上有某種偏執,“光是這個怎么夠。”
夏蒹被他拽著,坐回原位。
小童盯著她們倆看了半晌,本來便是星文間的嫡傳弟子,多少王公貴族過來求著找他算相,聽裴觀燭這一番不聽人言的話,也來了氣性,竟就任她倆緊緊牽著手,念完了經言。
二人的八字很快便合了出來,用一封紅底金字的信封裝著,夏蒹接過,低頭一看,自己那張信封上頭用金字寫著:長長久久,相融以沫。
她指尖細細拂過這八個字,見裴觀燭站在她身側,看著紅色信封沉默不語,傾身過去,便見少年手中拿著的紅色封皮上,寫著:白首不離,相伴今生。
相伴今生。
多美好的四個字。
但于他們二人而言,卻并非美好祝愿。
少年蒼白的指頭觸上第一個相字,一點點往下滑,片晌,才抬起頭,沖她淺淺笑起來。
“走罷,再不走,雨過正午,怕是越下越密。”
夏蒹應聲,她方才已經拆開了信封,大抵是這星文間主拍馬屁厲害,她們兩個人的八字湊在一起就沒有不合適的地方,很多生僻字,夏蒹也看不明白,但其實也并沒有太多參考價值,兩人牽著手,自星文間出去,又再次下了那漫長的臺階。
少年手中持油紙傘,傘柄上玉石銀杏搖搖晃晃,一路無言,直到夏蒹正要上馬車時,裴觀燭忽然停下步子。
“夏蒹把它扔了吧。”
他拿著方才算出來的,紅底金字的信封遞到她面前。
“扔?”
夏蒹微訝,抬眼,少年眸色漆黑,雨水如他所說,越臨近正午,下的越發密集,敲打上二人頭頂油紙傘面,少年面無表情的盯著她,眉眼卻不似往日一般平和。
“嗯,扔了它,然后我再扔夏蒹的那個。”
夏蒹微微抿起唇,沒說話,沉默片晌,自袖子里掏出剛捂熱乎的暗紅色信封。
狂風忽至,吹亂了她的頭發,夏蒹緊緊瞇起眼,感到飛疾而來的雨水打到她的臉上,她不由自主的緊緊抓住手中的紅色信封,卻沒抓牢,巨大的力氣抽出了她手中早已攥皺了的信封,雨幕之間,兩個紅色信封隨著偏離方向的雨滴在她眼前向遠方飛疾而去,夏蒹心中一驚,抬起頭用眼睛去追,卻只對上狂風雨幕之下,少年泛著紅的一雙鳳眼,死死盯著她。
“你說,”狂風大到好似有人在哭泣,他的聲音卻一字不落的墜入她耳中,不帶一絲往日的溫柔繾綣,少年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個字一個字道,“白首不離,相伴永生。”
“白
首不離,”呼吸好似隨著風變少了,夏蒹緊緊皺起眉,“相伴——”
“為何?”雨水打濕了他的臉,裴觀燭雙目猩紅,“這句話于夏蒹而言,就這樣難說出口嗎?”
“哪怕是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說這句話欺騙我一次,你都這樣難說出口嗎?”
“相伴永生,與夏蒹相伴永生,”雨水好似落進他的眼眶里,他眼白猩紅,明明該覺得恐怖,但夏蒹看著他,卻只覺得他可憐,“我心甘情愿,樂意之至,如果有辦法,如果神靈告訴我能伴你永生的辦法,哪怕是讓我自毀性命,我也求之不得。”
“為何?為何上天總是會這樣對我,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雨水席卷著狂風,少年發上猩紅發帶隨之飛舞,“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為何所有人都比我幸福,而如今,我寧愿毀掉我所擁有的一切,竟也換不得能永生伴你身側的資格,為何?難不成果然,”
他唇角彎起,卻笑的極為慘然,“果然如父親所說,我投錯了胎,若我好命能同阿母一樣,那我也落不到如今的凄慘——”
話音半落。
夏蒹跳下馬車臺階,緊緊抱住他。
“裴觀燭,”少女的聲音泛著啞,“我愿用我的命來陪伴你,因為你是我活到至今,遇到的唯一一個會同樣愿以生命來陪伴我的人。”
夏蒹起身,手往上,捧住他的臉,“你和我是綁定的,知道嗎?我不論是否能回去,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再與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有這樣的牽扯,所以,我的意思是說,若我可以回去,系統沒有欺騙我的話,那么我也一定會想盡辦法帶著你一起。”
“若不能呢?”
少年垂下眼,漆黑的瞳仁兒,好似一口干枯的,深不見底的井,“若不能,夏蒹會甘心為我死嗎?”
“你可以嗎?”
“我可以,”他好似自問自答般,“若我等不到你,我甘心赴死。”
“但是,裴觀燭,我在我本來的世界有親人,我有奶奶,雖然奶奶也有孫子,但是奶奶從我小就照顧我長大,我不能,也做不到拋下她不管,那怎么可以?”
“那我呢?我就可以被拋下了嗎?”他情緒一瞬崩塌,又好似被什么緊緊壓下,他死死咬住下唇,再說話時,下唇已經添上了猩紅的傷口。
但裴觀燭卻笑起來。
“如你所愿,我會用盡一切我能想到的方法追上你,”他彎下腰,與她平視,睫毛早已染上雨水,下唇上的血腥被他舌頭舔走,“哪怕是毀掉你,毀掉自己,那我也甘之如飴。”
少年直腰。
被打濕的墨發緊貼在他面側,他看著她,面上是病態癡纏的笑。
夏蒹看著他,呼吸一窒,轉身上了馬車。
成婚之日越來越近。
裴觀燭自去完星文間之后便開始變得繁忙,取而代之的,是他將柳若藤喊了過來,柳若藤一見了她,便無奈的和她說,裴大公子又給了她不少金錢,便是收下都讓她們師兄妹二人心中有愧的數目。
“但沒想上次談起你們成婚,夏姑娘這邊還沒個著落,如今日子都定了下來,真是太好了,在我們臨走之前還能看到夏姑娘與裴大公子成婚。”
夏蒹輕嗯一聲,低垂下眉眼。
柳若藤看著她,攬過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