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蒹用火折子點燃了燭臺, 換了衣裳躺到床榻上,龔秋兒睜著雙困耷耷的眼瞧著她,“夏蒹, 你瞅著那位貴客長啥樣了沒哇?好不好看的哇?看上去多大歲數的哇?”
“瞧見了,”夏蒹也沒在這事兒上瞞著龔秋兒,就將實話說了,“生的比我一個女兒家都要漂亮, 歲數的話,跟我差不多大。”
“啊?跟你差不多大哇?”龔秋兒上下瞅了眼夏蒹, 失望的明顯, 還打趣幾句, “我還當跟蘇府的老爺歲數差不離呢哇,再說比你還漂亮,這我瞧見不得生了氣哇。”
龔秋兒比夏蒹大, 今年二十有五的歲數,本來聽見蘇老爺會帶著貴客過來,便下意識以為是蘇老爺的好友,都好友了,那自然是同樣的歲數,誰想到會來個那么小的小公子?一聽形容, 還男生女相的漂亮面孔,當下便沒了興趣。
“秋兒你倒也是,”夏蒹笑,“不期盼著蘇老爺回來,反倒會期待那位貴客,我記得蘇老爺才是和你差不多歲數的。”
“我期待那么個人做啥子嘛,”龔秋兒心眼少, 一聽夏蒹的話,臉上都是嫌棄,“玩得太花咯,還得做小妾不成嘛,那再有錢那我也瞧不上的哇。”
疊衣裳的手一頓。
夏蒹瞅過去,語氣壓得輕松,“玩的花?”
“是的哇!”
“我記得秋兒你之前也跟我說過來著,”夏蒹湊熱鬧似的過去,“說府里死過人,那又是怎么個情況?”
龔秋兒皺起眉來。
“說說唄,我可好奇這個,”夏蒹聲音特小,語氣里都是裝出來的興奮,“難不成是后院以前爭風吃醋鬧得?”
她話一落,龔秋兒登時瞪起眼看向她。
夏蒹愣了一跳,唇角勾起來,“我猜對啦?”
“對了,百發百中的哇。”
“但是怪了,”夏蒹眼睛瞅著她,“后院里如今就兩位妾室,跟夫人處的不是都挺好的么?”
“所以我才不大敢跟你說這個的哇,”龔秋兒撓了撓頭,“沒憑沒據的,顯得我多不好的哇。”
“說唄,當逗樂了,我也不往心里頭記,你跟我說說唄。”
龔秋兒一聽這話,就是多不想說也被追問的想告訴她了,更別提龔秋兒本來就一大喇叭,根本藏不住話。
“就是以前聽說過一件事哇,”龔秋兒撓了下臉,“我一直都在京師這片待著,所以知道,就是聽說這間府里,有個小妾被葉夫人逼得上吊死了哇。”
夏蒹微微睜大了眼。
“聽說死的時候還懷著孩子呢哇,怨恨太大,府里頭壓不住還請了不少僧人過來鎮壓,雖然我是沒親眼見過的哇,都是聽他們說的哇,但是我覺得——”
龔秋兒瞅過去,“我覺得是假的哇,你看咱府上,不一直都挺太平的嘛,所以你就聽個逗樂就好的哇。”
“嗯。”夏蒹垂睫,斂下眸中情緒。
懷著孩子,被夫人逼到上吊自盡的小妾。
夏蒹平躺回床榻,閉上眼,視線在一片黑暗里,漸漸浮現出了一尊怪異的石刻象。
被一片樹叢遮擋,她的手將樹叢掀開,便露出了石刻象似哭似笑的臉,第一眼看到時覺得石刻象的面容雕刻的過分潦草,如今想來,石刻象雕刻的眼睛是有韻的,正齊到夏蒹小腿的石刻象,面孔就好似孩子一般被一層厚厚的石灰蒙住,嘴角上揚或下撇的姿態是他人造就,唯獨一雙眼睛是自己的。
蘇府的石刻象,實在太像小孩子了。
一片漆黑里,夏蒹眨了下眼睛,沒蓋上被子的后背在炎熱的夏夜中有些泛寒,她抿緊唇將被子往上拉,緊緊蓋住自己的脖頸。
府里的石刻象有問題。
她還無法靠自己確定,真正的事實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樣。
如果和她想的一樣——
這一夜,夏蒹沒有睡好,后半夜幾乎是睜著眼挨到了天亮。
第二日一早,屋子的木門是被一陣大力敲響的。
身邊龔秋兒緊緊閉著眼翻了個身,夏蒹瞧了眼門口,拍門聲沒停,見身邊龔秋兒哼哼唧唧就是睜不開眼,她下了床榻打開了木門。
三個小丫鬟正站在外頭。
琴痣眼瞅著她,面上得意洋洋,抬了下下巴,“呦,你醒了啊,夫人正喊你過去呢。”
小人得意,夏蒹沒慌張,站在原地盤了下凌亂的頭發,跟著她們三個往后院葉夫人住的屋里去。
一路上,三個丫鬟擠在前頭,也不知在聊什么,時不時便有一個要回頭偷笑著瞅瞅夏蒹,復又轉回腦袋去,接著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
這是她們慣用的小伎倆,每次都能把龔秋兒給氣哭。
但她們遇見的人是夏蒹,瞅天瞅地瞅花瞅草,視線也分不到她們身上半分,三人竊竊私語一路,說的口干舌燥,見后頭被孤立的人還像什么事兒都沒有似的,漸漸也沒了興致,到了地方,琴痣手撩開水晶門簾,面上笑容陰毒,“這怕是你我最后一回見了,夫人眼光獨到,你這樣的我們府里可容不下。”
“眼光獨到?”夏蒹眼梢一抬,上下掃蕩她兩眼,“那也確實,你這樣的是得被拴在眼前頭,不然還不得攪的哪哪都不安生。”
話落,少女素手拎起裙角,不慌不亂的跨進了門檻,徒留琴痣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嘴里暗罵了幾句,氣的用力跺起了腳。
剛進了屋,外頭天便淺淺陰了下來。
后院正堂三間屋,正廳里兩個丫鬟擦著琉璃花瓶,見著夏蒹,一個眼神都沒甩給她,再不似初見時圍著看新鮮,親近又友好。
夏蒹舔了下嘴唇,進了右側葉夫人居住的寢室。
腳步往前一踏,水晶門簾晃悠,直晃悠出一片濃烈的脂粉香味,夏蒹吸了口氣,聞到了那股脂粉香底下壓著的后味,那是無論如何清洗也洗不干凈的香火味,這間屋子就好像整天整夜燒著紙錢似的,就連屋里頭的人都一副死氣沉沉的臉。
夏蒹見了她,行了個禮便直著身子看她,女人今日依舊一身舊裳,外頭天色陰暗,她背光坐著,妝容一板一眼的面孔顯得更為僵硬。
“你過來了。”
猩紅嘴唇輕啟,女人漆黑的眼珠子瞧著她,好半晌彎了彎,“你真是好看,一進來,我這屋里都顯得有生氣多了。”
“奴不敢當。”夏蒹垂下頭,腰背直,就是半跪在地上也好看。
明明都是穿的一樣的衣裳。
葉夫人四個指頭擋著,將尖細的拇指掖進嘴里,捂著猩紅的一張嘴,張開雪白的牙齒啃咬著。
但她穿著就是顯得不一樣,少女真是有生氣,但自身又帶著股不卑不亢的氣質,跟院里那個好像條狗似的蠢貨丫鬟不同,看著就是不一樣。
“我還沒問過你呢,”女人視線盯著她,“你是從哪兒來的?家中又是做什么的?”
她一連兩個問題,夏蒹微頓,抬臉回答,“奴是從金陵過來,家中只是當地農戶——”
“農戶?”葉夫人眼睛瞪起來,也不知是笑還是訝,“那你家中教養不錯,竟也養出了你這樣的女兒,本聽你江湖游士,還當你也是無根飄萍。”
“……奴謝過夫人夸獎。”
“啊”尖細的指甲碰上門牙,“那你家中可給你定有婚配么?呵,我估計是沒有——”
“有的,”少女聲音朗朗,“奴有婚配。”
磕碰門牙的指尖一頓。
“原來你還有婚配啊?”
一句話,調子陰陽怪氣,聽的人心里就跟尖爪子撓心似的不舒坦。
但夏蒹早知她此次呼喚之意,女人善妒極,拿裴觀燭的話來說,她就像尖刺猬
,所以也并沒有太大反應:“是。”
“那你……”葉夫人遲鈍片刻,“這樣,你先上前來。”
夏蒹眨了下眼,聽她話走到茶桌跟前。
天色陰暗,外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女人指尖扣著桌面,視線一抬,正要往下摸出準備的銀錢,“你這幾日做的不錯——”便聽外頭忽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接著是丫鬟問安,聲音響亮,喊的是:“給老爺請安。”
夏蒹聽見聲音轉過頭,水晶門簾晃蕩,碰到一塊兒,發出清脆的聲響。
青年頭戴玉冠,一張尚算清秀的面容透著些冷肅,看清了夏蒹的那一眼,才恢復了些生氣。
“老爺……”葉夫人扶著桌子站起來,夏蒹站在茶桌前,看著她擱在茶桌上尖細的指甲都在發顫,“您怎么忽然過來了?”
“是過來和你說句事的,”蘇循年拍了拍肩上雨滴,葉夫人腳步過去,回頭對夏蒹道,“你還杵在這里作甚?快快回去。”
夏蒹眨了下眼,低頭應是,整要走過蘇循年身側,對方手臂一揚,直直攔住了她。
“老爺你這是……?”
“縵兒,我是有事才過來的,”蘇循年用眼神示意了下夏蒹,收回手撫摸了兩下葉夫人的頭發,“你還記得昨夜裴大公子很中意這小奴么?”
“自然記得,”葉縵想起昨夜所見,瞅了眼夏蒹,“怎么了?”
“他說要在府中留宿幾日,且只要一個丫鬟伺候,”蘇循年面上苦笑,“點名了就要她一個。”
葉縵登時皺起眉,“那裴大公子怎的如此古怪……”
“罷了,隨他吧,”蘇循年好脾氣道,“縵兒也切記,不要在他面前擺臉色,知道了么?”
“那是自然,那這小奴——”
“我帶她過去,將她送到裴大公子身邊。”
蘇循年面上帶笑,眼睛都彎了起來,與葉縵告別后,轉過身,手掌動作隱晦拍了下夏蒹的肩頭。
“走罷。”
他指頭輕輕捏了下夏蒹的肩膀,一觸即離,是那種你若當場翻臉都會讓人覺得你小題大做的惡心。
夏蒹緊緊蹙眉,跟著他一起出了后院主屋。
外頭雨勢漸大。
蘇循年的傘擱在外頭,他拿起傘,卻沒撐起來,往廊下另一面走,夏蒹沒吭聲,她不怕蘇循年,就他這細胳膊細腿夏蒹能直接把人給扔飛,只跟在蘇循年身后走。
但夏蒹怎么也想不到,她默不作聲,不卑不亢的模樣,落在蘇循年眼中便只剩下了乖巧。
“雨可真是大呢。”
蘇循年走在夏蒹跟前半步遠的距離,偏過頭,視線隱晦劃過少女白皙的臉,和微微垂下來的纖長的睫。
“嗯,還行吧。”
夏蒹應聲,眼瞅著前頭蘇循年拐進了一處能夠遮雨有前后門的堂屋,也跟著拐了進去。
“對了,我還沒問過你呢夏蒹,”蘇循年將傘立到墻沿,話語又變成了初見時夏蒹聽到的粘稠,“你今年多大了?”
“奴今年十七。”
“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稱奴,”蘇循年面上染笑,“我也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在外人面前裝裝樣子便好,你我之間的話你便自稱你,也隨性些。”
他在無形拉近距離。
夏蒹垂了下眼梢,沒吭聲。
蘇循年瞅著她,像是有些尷尬,“你話不多。”
“嗯。”
“話不多好,女兒家文靜些才招人喜歡,”蘇循年舔了下嘴唇,眼睛看著夏蒹,忽然呵笑兩聲,“瞧我,忘了正事,你也不問我一句,”
夏蒹眼睛看過去,蘇循年站過來,走到夏蒹跟前,“夏蒹,你是想去裴大公子身邊,還是過來我身邊?你在我身邊肯定——”
“裴大公子。”
夏蒹打斷他繼續,“我想去裴大公子身邊伺候。”
蘇循年面孔一僵,好半晌,笑了兩聲,“這就決定了?我想說的是,你還能來我身邊,畢竟裴大公子不知你真實身份,他向我討要你我也實屬無奈,若是好一些,他將你當丫鬟使喚,壞一些,他若是對你一個小丫鬟不好呢?對吧,所以我才問問你,若是你說不去,那我便回絕了裴大公子。”
“我去。”
蘇循年:
蘇循年眼看著夏蒹,她自從跟他在一處,面上便沒有任何表情,活像個布偶娃娃,臉冷的都顯得有些不屑,本以為她面容雖冷,其實是強壓興奮,招她來自己身邊十拿九穩,此時被她一個沒絲毫背景的小姑娘連翻拒絕,心里也有些火起,“你也不必如此著急應答,涉世未深才總會如此。”
“我涉事挺深的,”夏蒹道,“我去。”
蘇循年:……
他有些冷笑,“你這樣想去?難不成只因他相貌不錯嗎?真是小女兒家心思,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去了可是要后悔的。”
夏蒹微微皺起眉。
這話她都聽煩了,陳夫人,秦媽媽,怎么裴觀燭的故人都這么愛說他壞話?
“我不后悔。”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蘇循年話咬著她,緊追不舍,但皺起來的眉心也印證了他此時的煩躁,“那位裴大公子可不是如你看到的那樣空有一張臉的人,他鐵石心腸,就是家中有人去世都不回去一趟,你去了我是真的擔心你受欺負,你聽我的,就跟在我身——”
“你說什么?”夏蒹聽著他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卻偏偏捕捉到了關鍵信息,“什么去世?”
蘇循年皺起眉,說著話都開始挖苦,“自然是家中有人去世了,你沒見他一身素衣嗎?而且他竟以嫌家中人去世,裴府布置的太過晦氣為由過來借住我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裴府也真是,長子竟都能管教成如此六親不認的模樣。”
夏蒹睜大眼,正要問去世的人是誰,抬起頭的瞬間忽然隱隱瞥見外頭一抹顯眼的白。
她視線往外看去。
雨幕淅淅瀝瀝,滴滴答答濺濕了一片青石磚地,外頭天色陰暗,雨滴化成了一連串水柱,自廊檐往下嘩啦啦落了下來。
少年不知何時站在院子里,身邊便是一口空蕩蕩的枯井,他站著,穿了一身白,撐著的油紙傘也是白色的,蓋住面孔,只露出清瘦的身子,站在一片雨里,興許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骨節分明的手微微將傘抬起來,露出藏在油紙傘下的下半張蒼白的臉。
隔著雨幕,和這樣遠的距離。
夏蒹緊緊皺起眉,她看見了裴觀燭彎彎翹起來的嘴角。
蘇循年順著夏蒹的目光,顯然也看到了裴觀燭,興許是覺得晦氣,蘇循年緊緊皺起眉,看著裴觀燭信步過來,腳步輕慢踏上臺階,白色油紙傘上落的雨水滴滴答答濺了一路,來到她們二人跟前了,蘇循年的面孔才變成往日的柔和,眼角眉梢里甚至都透出一股令人厭惡的討好,“裴兄過來了。”
“嗯,是啊,”裴觀燭語氣很淡,卻并不顯敷衍,興許是因為下雨天色陰暗,他面孔蒼白如紙,一雙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看了看蘇循年,又逛到夏蒹身上,才彎起唇角對蘇循年道,“真是令人厭惡呢,本還以為只有金陵常有雨,沒想京師也是如此多雨,一場雨,說下便下了起來,呵呵”
“確實是這樣。”裴觀燭輕輕笑起來的聲音讓人不舒服,蘇循年聲音干澀應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