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落, 四下短暫寂靜,尷尬到極點。
咀嚼動作一頓,夏蒹沒吭聲看過去。
少年手擱在桌沿, 摩挲著沾滿了大餅油亮的手指頭。
“總是這樣,真是奇怪,”他話里聽不出什么情緒,面上染著笑, 倒顯出一種慢悠悠地溫和,“上次你們二位便是如此, 要同行不談, 還非要跟夏蒹住一間屋子, 為何?”
他看向柳若藤,眼角微微彎起。
“這我與夏姑娘是朋友,無法放心不管。”
“有何放不下心的?我在她身邊, 姑娘竟還會放不下心么?”
柳若藤緊緊皺起眉。
許致未見昨日景象,但也聽自己師妹說了,雖心中覺得裴大公子手下無情,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夏姑娘與裴大公子有婚配在,平日里雖表現得并不像世間有情人那樣親昵, 但若是她們二人在一起時便會表現出拒絕他人靠近的感覺,定是感情不錯,沖發一怒為紅顏實屬正常,讓他實屬沒想到只是這位裴大公子看似陰柔,其實根本并非如此。
“非也非也,”許致捏起筷子給裴觀燭夾了個雞腿擱到他盤子里,“裴兄不要誤會, 我們并非有意想要打擾二位,只是江湖險惡,我們正巧也要趕往京師,而且我師妹又實在喜歡夏姑娘,放心不下才想要跟隨同行,若是惹了裴兄不快,那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有緣再會也是一樣的。”
夏蒹如坐針氈,看著裴觀燭盤子里那個將他還沒吃完的大餅蓋上的大雞腿,更是心底直發顫,忙自桌下伸出手動作隱晦拍撫了幾下身邊裴觀燭的后腰。
“我知道柳姐姐喜歡我,”夏蒹呲牙笑,眼睛彎彎看向柳若藤,“咱們正巧都要趕往京師,一起同行便是,之后到了京師柳姐姐跟許大哥再接了懸賞令,可得時常記得給我寫信呀。”
她這番話說的極為合適,既沒讓主角團二人繼續不悅,又松散了如今僵硬下不來臺的氛圍,還照顧到了裴觀燭的心情。
柳若藤與許致對視一眼,笑著點了點頭,“那是自然。”
但是這抹笑,到了夜間便轉換為憂慮。
后日便要啟程,走水路,東西尤其要小心裝放,夏蒹拿了小鎖頭將自己裝滿了頭飾的小盒扣起來,疊床上堆放的衣裳。
“夏姑娘,”昨夜下雨,今夜月亮便又回到了天上,投映在客棧的小屋內,一片清淺的藍。
柳若藤心不在焉疊著衣裳,從衣襟里摸出一包用紙裹著的糖,打開遞過去。
“這是梨膏糖,夏姑娘吃一塊,這些正巧全都送給你。”她不大愛吃甜,將用紙裹著的梨膏糖遞過去。
“哇,謝謝柳姐姐。”夏蒹愛吃甜食,尤其是一直忙著收拾東西,嘴里正空閑,塞了塊梨膏糖放到嘴里,滿口甜絲絲。
少女在夜色下臉蛋瞇成了貓兒,眼睛微微閉起來,唇角揚起,兩手放在臉側,生動不像柳若藤見過的任何一個大家閨秀。
當然,也不像她見過的同為武林世家,和她歲數相仿的那些姑娘們,夏姑娘總是少有,笑便笑的狡黠,吃便吃的大口,表達話語更是直白又讓人舒服,熱情的像個太陽卻又不讓人覺得她是在討好。
是個獨特,且難得一見的好姑娘。
偏偏,身邊怎么就跟著個那樣危險的存在?
柳若藤想起少年的眼神,若說夏姑娘是太陽,那么裴大公子大概就是纏綿不斷,光是看一眼便覺得沉悶到透不過氣的陰雨。
她看人從不會出錯。
裴大公子就是她看到第一眼,便會覺得心里不舒服的存在,這種隱晦的感覺在他拎著那兩個搖搖晃晃的人頭過來時爆發到極致,她根本無法放心夏姑娘待在那位裴大公子身邊。
“柳姐姐,你別皺眉呀。”
帶笑的聲音打斷她思緒,夏蒹不知何時坐到了床側,小腿晃悠
著看過來。
“柳姐姐總是一想些事情就皺眉,小心以后可別讓眉心長了褶子,那就可惜了這樣漂亮的臉啦!”
“啊,眉心竟會長褶子的?”柳若藤微頓,急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現在還沒有呢!”夏蒹沖她笑,“跟柳姐姐說,只是想告知你皺眉是很珍貴的,次數多便會長了褶子,下回可不能再因為這些沒必要操心的事情皺眉啦。”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柳姐姐,他在我這里不算是壞人,我了解他,所以我知道他不是壞人。”
夏蒹彎下腰,繼續疊衣裳,工工整整的將疊好的衣裳放進木箱子里。
“是嗎?”柳若藤摸著自己額頭的手停頓,片晌,看著夏蒹的模樣,抿唇點了下頭。
“對了,夏姑娘,今日事多,還沒來得及把結下來的懸賞金給你。”
柳若藤從她常拿著出門的包裹里翻找,從里面掏出一個用紅色布料裹著的包袱。
其貌不揚,用布料裹著,是懸賞司常用的結錢方式,拆開了里面還會有個黑色的罩子,在里面才是滿當當的銀子。
“雖裴大公子說要我們與夏姑娘五五分,但我們這次沒出什么力,實在不好就這樣白拿錢,便只要個路費和懸賞令的底價便成。”
“那怎么行的?”
兩人好一番說道,最后夏蒹低下身子抱著懷里的六四分的銀子,抱得一點縫隙都不留,就怕柳若藤再遞銀子過來。
日子久了,夏蒹對待柳若藤早就不再是一開始因著她是這本書的女主角,抱著討好的那種心態,還當人家是個紙片人去不平等的交流,柳若藤這姑娘一直特別實在,有骨有肉,相處的時候夏蒹都時常會忘了她是這本書的女主角,早就不跟以前一樣還想著占占女主角便宜了。
見夏蒹毫無形象的趴在床榻上,柳若藤笑出聲,舉著銀子的手垂下來,“罷了,但少給夏姑娘的銀子我心里記下了,等日后夏姑娘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用不得再花錢出懸賞令。”
這話便是打趣了,夏蒹點了兩下腦袋,這才敢直起腰來。
“還有件事,”柳若藤面上笑容微斂,“我想著還是跟夏姑娘說一聲。”
“什么事?”夏蒹捋著有些亂了的發髻。
“是昨日,我與師兄去結懸賞令的時候又遇到了那位秦家公子。”
聽到秦家公子四個字,夏蒹腦海中下意識回想起記憶里那張三角細長眼的尖嘴猴腮面,嚇了一跳,但轉瞬再想便察覺不對。
啊,原來不是在說那位‘秦公子’。
而是真正的,那個雙腿殘廢的秦家公子。
“聽聞他大概是昨日到達了申城,便一直在懸賞司等著,說是覺得心里頭慌神,便來了申城想等等結果。”
夏蒹聽著她的話,回想起了夢中的那個穿金戴玉的小男孩。
秦媽媽聽聞他雙腿再不能行走時也對裴觀燭發了瘋,想必那之前也定是對這位并非自己親生的孩子不錯,但是那之后呢?
秦媽媽這樣心狠手辣,那之前還混著或真或假和愧疚的愛,想必都在自己這個‘兒子’無法行走,甚至上個茅廁下個床鋪都需要人照顧的時光里消磨殆盡了。
她可能會日想夜想自己的親生兒子吧,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照顧一個并非自己親生的小孩,明明都從來沒有機會這樣對自己的親生孩子,所以那之后對待自己失而復得的親生兒子才會這樣縱容,恨不得要什么給什么,將這些年沒給的愛全都再補回自己親生兒子身上。
“要說,也實在是可憐,”柳若藤和夏蒹說起了秦公子曾被替換了人生的過往,“說是秦氏與秦家夫人同時產子,兩個孩子尚在襁褓時便被秦氏偷偷調換了,說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過苦日子,看見秦家夫人的孩子用金線枕被裹著,一時嫉妒
心起釀成大錯,而秦家這么多年以來又對他們千寵萬愛養出來的那位假公子付出頗多,本來一個舍不得松手一個舍不得松口,但偏偏出了這樣的事,假公子又被那沿路來尋仇的毀了根本,九死一生逃了回來,一家子正愁沒地方逃沒地方躲,秦氏便主動提出了將兩位公子交換回來的要求。”
“這樣的話,那位真正的秦公子不就成了擋箭牌了?”
“大概本就是為了他能暫時做擋箭牌才將他找回府上的吧,”柳若藤嘆了口氣,“那位秦公子昨日過來,還專程帶了兩輛馬車呢,聽下人說是還想著此件事了,接秦氏回去過過好日子。”
臨走前一天,夏蒹在申城一條遍地是布料鋪子的街里,挑了好幾家店買了自己需要的棉花,漂亮的珠子還有各種顏色的布料。
她想著給裴觀燭縫個小布娃娃。
雖然他已經有了陪伴他多年的石刻娃娃,但是縫小布娃娃給他也不是為了想要取代石刻娃娃,畢竟一樣東西不管是誰送的,跟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都會有感情,更別提那個石刻娃娃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夏蒹自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