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滿了人的吵鬧小院里, 男女分桌而坐。
夏蒹被村婦們擠到緊里面,不安看著裴觀燭被許致領到他身邊坐下。
對面桌的男人們早已經喝上了酒,拍肩揚笑著說起了渾話, 偶爾將目光投在許致與裴觀燭二人身上,許致便會給面子的講述些過往行走江湖時遇到的有趣經歷。
滿桌人或動或笑,只有裴觀燭一個始終是靜止的。
他坐在那里就像個不會說話的人偶,哪怕身邊坐滿了人, 也孤零零地顯眼,大抵是渾身氣質便不適合在這種地方待著, 哪怕周圍有多熱鬧, 也始終渲染不上他半分。
夏蒹勉強吃了兩口菜, 看著他孤零零的坐在那兒心里特別不舒服,糾結好半晌,還是搬起了自己的凳子朝裴觀燭的方向走過去。
“夏姐姐?”旁邊坐著的小女孩是方才喊他們吃飯的, 陳王氏的二女兒陳娟兒,見夏蒹過來,有些驚訝。
“嗯。”方才夏蒹跟柳若藤吃飯時對大家介紹了自己的姓氏。
陳娟兒見她一聲不吭搬著凳子便擠了個位置坐過來,還當她是有什么菜想要過來夾。
但她將碗筷擱在桌上,連動也沒動,便徑直側過了身子。
陳娟兒用余光掃視, 看著她伸出白皙的手,在身后或縫著補丁,或全是褶皺,或染著臟污的衣袖里,拽了拽那個最顯眼,也最干凈的白色繡銀紋的袖子。
少年后背挺直,慢條斯理放下茶盞, 側過頭。
陳娟兒看到那位如月仙人般的哥哥明顯微微睜大了眼睛。
“裴公子,”少女的聲音是天生的清甜,“你還沒吃東西呢吧?”
“嗯。”他點了下頭,手從落下的衣袖里伸出來,熟稔地牽住她的手。
夏蒹沖他笑了笑,也沒將手松開,任他牽著轉過身,從桌上拿了方便吃的豆沙包。
“裴公子吃豆沙嗎?”
“吃。”
少女輕輕笑了兩聲,單手拿了桌上壘著的豆沙包咬了兩口,再遞給他。
少年也側過了身子,夏蒹這才隔著他轉身的空隙,注意到他面前的盤子上放了很多沒動的菜。
“都是你的朋友給我夾的。”他動作斯文輕慢的,咬著被夏蒹吃了一小半的豆沙包,將口中的咽下去才道。
“這樣。”夏蒹笑了笑,心想許致也挺照顧裴觀燭的。
“他還給我倒了杯酒,”裴觀燭微微笑著說,“但是我不會。”
“你不會喝酒嗎?”夏蒹還是頭一次知道。
“嗯,我覺得很辣,很難喝。”
他的回答就好像第一次喝酒的小孩子,大概每個小孩子被家中長輩玩笑著用筷子蘸了舔的第一口白酒,都會緊緊皺起眉發表出類似于好辣,好難喝的感言。
夏蒹被他逗笑,她其實一直都很喜歡裴觀燭經常會流露出的,這種好像純粹孩童一樣的地方。
“裴公子還有什么想吃的嗎?還是你想等他們這桌吃完再去吃他們剩下的?”
她知道裴觀燭只喜歡吃剩飯。
“我吃你剩的,”他終于慢吞吞將手里的豆沙包吃完了,“你在,我便不吃別人剩的。”
“好。”夏蒹點了兩下頭,將菜撥到自己碗里,又咬了兩口大餅蓋到碗上遞給他。
她之前問過為什么裴觀燭只喜歡吃剩的,還一定要她咬兩口。
他當時說,他不喜歡吃完整的東西,因為不懂該怎樣下口。
“我覺得剩的才是我可以吃的,太完整的吃起來會不安心。”
夏蒹聽不懂他這句話,至今也無法理解。
他單手將碗端過來,牽著夏蒹的手松開,他拿了筷子背過身吃飯。
夏蒹也轉過身,繼續吃自己的。
人聲吵鬧,夏蒹隱隱聽見身邊坐得不遠的柳若藤
開始嘗試問陳王氏畫像的線索。
但是她只要一出聲,便會被坐著的小童或者年長女人用尖銳的聲音打斷。
一連數次,柳若藤也漸漸沒了聲音。
夏蒹嘆了口氣,正要夾對面的菜,一道聲音忽然橫叉進來。
“夏,夏姐姐。”
“嗯?”夏蒹轉過頭看向陳娟兒。
陳娟兒有點害羞似的,“夏姐姐你也、也是會武功的武林中人嗎?”
“唔,”夏蒹放下筷子,“我不會武功,我就是力氣比較大。”
“力氣大?”
“嗯,”夏蒹點了下頭,看著她摸了摸下巴,“你這樣的,我起碼能抱起來四五個吧。”
“真的?!夏姐姐好生厲害哇!”陳娟兒很驚訝。
“哎嘿嘿,”夏蒹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沒抱希望地試探問,“那個,說起來我也挺好奇的,你們家說的線索,究竟是什么線索啊?”
“啊”似乎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陳娟兒明顯有些卡殼,良久,才露出一個在夏蒹看來有些尷尬的笑。
“我也不太清楚那個人今日會不會來,“陳娟兒說,“不過現下天都這么黑了,恐怕今夜她是不會來了,若是沒來夏姐姐你們恐怕就要白跑這一趟了。”
夏蒹不理解陳娟兒口中的,‘他’指的是誰,正想問話,背后忽然有冰涼的指頭戳了戳她后背。
“吃完了?”夏蒹回頭。
“嗯。”裴觀燭應聲,轉了個方向面朝著她坐過來,牽住她的手。
陳娟兒明顯有些怕他,一見裴觀燭轉過身,便再不敢轉頭跟夏蒹說話了。
“你還吃嗎?”
“不吃了。”
他玩著她的手,冰涼的指頭劃過她手掌的每一條紋路。
天色逐漸化成深不見底的黑。
這場飯局也終于隨之進入尾聲。
自始至終沒有問出絲毫有用信息的柳若藤與許致隔著兩張桌子對視,正要默契起身逮著主人家問話,就聽微敞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哎呀!秦嬸子你可算過來了哇!”陳王氏一見到進來的人,立馬從凳子上站起身,不著痕跡拍了下身邊柳若藤的胳膊。
她的聲音是如此響亮,夏蒹聽到這個姓氏的一瞬間便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進來的女婦人生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抱著個竹制簍子,有些瑟縮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縮著肥胖的身子進來。
院內燈籠搖晃,她人站在陰暗中,只能隱約看出來一個縮起來的肥胖的黑影,但是夏蒹認出來了,那是她上次買燈籠的時候遇到的攤販。
也是她在夢中看到的秦媽媽。
秦媽媽走到稍微明亮的地方,三角眼一掠,看向陳王氏,“大妹子還過來喊我一聲,真怪不好意思,下回你家娃兒再過來,我給他多捎著點兒好玩的,這來的太快我都沒仔細帶著。”
她說話帶著地方口音,估計是怕別人聽不懂,語速都刻意放慢了不少。
夏蒹看著她走進院子里來,心臟跳的幾乎快要飛出嗓子眼。
可本該聽到她聲音的一瞬間便留意到的裴觀燭,卻始終面上彎著笑把玩著她的小指。
秦媽媽跟陳王氏寒暄幾句,柳若藤和許致也盯著她的臉,久久沒有移動。
興許是被盯得不適,秦媽媽眼睛有些不安地亂瞟,夏蒹極為清楚的注意到她視線在裴觀燭的背影上停留稍久,眼神卻沒有一絲不對,似乎僅僅只是覺得他的穿著與氣質太過醒目。
她肥厚的身子擠過來,開始收大家吃剩的面食。
同行還有兩個女婦人,三人競爭還挺激烈,很快便將桌上大家吃剩的東西洗劫一空。
秦媽媽搶過對面的幾盤干煸魚,朝著她們的方向擠過來。
夏
蒹抬起頭,瞪著眼看她過來,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看著她用油膩的手拿過桌上的雜菜饅頭塞到大簍子里,視線始終沒有分給坐在緊旁邊的夏蒹二人半分。
夏蒹牢牢地,無法控制的盯著她,看著她那雙極為熟悉的,遍布皺紋,黑黃且胖的手快速拿過桌上擺著的一個又一個雜菜饅頭,卻始終沒有見她手腕上那熟悉的大金鐲子,忽然就見那雙手橫在半空中停頓。
她怔怔抬起眼。
是秦媽媽轉過了頭。
夏蒹大腦一片空白與她對上視線,小指冷不丁傳來清晰的疼。
“嘶!”
夏蒹低下頭,是裴觀燭扯了一下她小指的指甲,沒出傷,但疼痛足夠清晰,讓她瞬間回過神。
“你不專心,”少年垂著頭,面上染著溫潤的笑,“懲罰你。”
“后面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問,聲音輕柔回過頭。
夏蒹看到秦媽媽的面孔在看清裴觀燭臉的那一瞬間定住,接著像是見到鬼一樣,嘴唇滑稽的張開,眼珠都要瞪出眼眶,“啊,你你!”
手中裝滿飯食的竹簍摔到桌上,裴觀燭微微皺起眉看著旁邊被打翻的湯菜,顏色濃重的菜湯濺出盤子,速度由快轉慢的流過來,他慢條斯理捋著衣袖,起身站到夏蒹身邊。
菜湯滴滴答答從桌上流下來,秦媽媽渾身發起明顯的顫,迅速抱起竹簍,卻因力氣太大,竹簍里沒有湯的干煸魚還有饅頭都掉了不少,她沒理,磕碰著牙齒擠開人往外走。
這副模樣,竟像是對裴觀燭十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