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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心(2)

    今天卻是出奇的冷清,上房里并沒有一個人迎出來,秦桑下車的時候,正好一陣涼風撲在身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候,上房里走出個人來,雖然穿著便服,但那姿勢一看就是軍人。他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踱出來,臉上還微微帶著三分笑意:“三妹妹回來了?”
    秦桑見是他,不由微覺意外,但還是叫了聲:“二哥。”
    此人正是易繼培的次子易連慎。他因為常年在軍中,所以顯得黑瘦英挺,氣質自然出眾,與易連愷的紈绔樣子相比,簡直沒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見到這位二哥,每每易連愷提及他,總是一種不屑語氣。易家是舊式的家庭,素來嫡庶分明長幼有序,易連慎忙于軍務,而她不過一年三節才回老宅,兩個人并沒多少交集。所以她也只是客客氣氣:“二哥這么晚了,還要出去辦事?”
    易連慎卻笑了笑,說道:“我不出去辦事,我是特意在這兒等三妹妹三弟怎么沒有陪你回來?”
    秦桑見他雖然臉上笑著,可是目光閃爍,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她不由問:“父親大人回來了嗎?我先去向父親請安。”
    易連慎卻又笑了笑:“不急。”他說話的語氣聲調都是從容不迫,但秦桑卻微覺詫異。只見他舉起手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幾名全副武裝的馬弁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端著槍走上前。易連慎卻慢慢一步步往后退,說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地休息一會兒。”
    秦桑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么事卻猜測不到。那幾名馬弁雖然端著槍,但待她也還算恭敬,將她一直送到東邊的跨院里。一進這屋子的門,秦桑便知道不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為易繼培的幾位姨太太,并大少奶奶,甚至還有六姨太的女兒曉容,今年才五歲,都在這里。闔府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被關在這屋子里,說是被關,是因為房門從外頭反鎖著,馬弁開鎖的時候,里面的人幾乎個個嚇得面色蒼白,等看到秦桑走進來,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怔。過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篤篤地顛著小腳迎上來,正是大少奶奶。她雖然神色驚惶,卻還能拉著秦桑的手,一句話噎在喉嚨里似的,半晌才說出來:“三妹妹你怎么回來了!”幾位老姨太太抹著眼淚,而易繼培最得寵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摟著自己的女兒曉蓉,兩眼直愣愣的,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易繼培半生只得三子,并無女兒,所以對這個小女兒一貫很嬌縱,此時她縮在母親懷里,眼巴巴地瞧著滿屋子的大人。
    秦桑問:“出了什么事?”
    她這一問不打緊,六姨太“哇”一聲哭起來:“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馬弁用槍桿子“砰砰”地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許哭!”
    六姨太被這么一嚇,又直愣愣地收住聲音,倒是她懷里的曉蓉哭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媽我怕”
    “寶貝不怕寶貝不怕”六姨太喃喃地哄著女兒,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大少奶奶眼睛紅紅的,拉著秦桑:“三弟呢?三弟回來了沒?”
    秦桑追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少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原來昨天晚上易繼培回來,不知道為什么事將易連慎叫去罵了一頓,后來易連慎從上房出去的時候,好幾個下人還聽見易繼培隔窗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生,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你!”
    因為易繼培素來是爆炭脾氣,對幾個兒子極為嚴厲,易連慎更是三天兩頭挨罵,左右不為了公事,就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幾乎都已經習以為常,宅子里誰都沒有當回事。等到下午的時候,易繼培在家里宴請好幾位同僚吃飯,不僅有在符遠的幾位旅長,其中還有符州都督張熙昆。飯吃到一半,易繼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連慎在軍中的一切職務,正在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易連慎帶著實槍荷彈的衛隊就闖進來了。
    易繼培一見兒子帶著衛隊沖進來,自然是破口大罵,但沒等他一句話罵完,易連慎身后的衛隊已經“嘩啦啦”拉開了槍栓。易繼培本身血壓上頭就有病,罵著罵著兩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頭一歪竟然中風了。幾位旅長嚇得面無人色,七手八腳地將易繼培扶起來,只見易繼培舌頭僵硬,已經說不出來話,不由得亂作一團。只有符州都督張熙昆從容鎮定,甚至還舀了一勺魚翅湯,慢條斯理地說:“大帥突染暴病,事出突然,為穩定局勢,我提議由二公子暫代督軍之職,諸公意下如何?”
    幾位旅長哪里敢說個不字。易連慎便立時下令關了宅子大門,只許進不許出。那時候后頭女眷還不知道前面出了事,直到易連慎的衛隊將闔府圍成鐵桶似的,才聽說大帥病了。正自慌亂間,廚房里正巧有個廚子侍候上菜,貓腰隔著窗玻璃看到花廳里的一切,這廚子最是機靈,就悄悄溜到了后院,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六姨太,六姨太頓時哭著喊著要去前頭拼命,被易連慎的人攔回來,易連慎便命人將女眷全都關到一處。
    現在易繼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這里,只不知道外邊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沒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家變驟生,頓時跌坐在榻上,怔怔地看著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說:“我們那一個反正是廢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脫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塊兒回來的嗎?”
    秦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哭道:“這是作的什么孽二弟怎么會這樣糊涂”
    秦桑聽她一面哭一面說,那一種身陷囹圄的驚恐,更漸漸地添了凄涼之意。她想起易連愷半道下車,不知道是喜是憂。如果說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說是憂,自己已經陷在這天羅地網里,他在外頭說不定能逃出生天,只不曉得姚師長到底是哪邊的人,如果連他也是易連慎的心腹,或許會遵了易連慎的命令,將易連愷扣押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看著屋子里的陳設,想起自己初嫁到易家來的時候,只覺得這宅中一切都奢華到了極點,所有吃穿用度,連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嘗見識過。再加上易繼培鎮守一方,大權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諸侯誰不給幾分薄面,易家宅中真正是往來無白丁,將錢權二字看得再輕薄不過,金玉滿堂亦不過如此。而現在看滿屋子女眷哭哭啼啼,說不出的愁苦之態,所謂榮華富貴恍若大夢一場。現在兄弟鬩墻,父子反目,這里頓時成了牢籠,連累她們都被囚困于此。
    她們這些人被關在一起,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邊,正巧留了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自她故世,這個貓洞也沒有堵上,現下卻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只從洞里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弁也不同她們說話,就像真正的監牢一樣。易家的女眷何嘗受過這樣的委屈,夜深人靜,各人在電燈下淚眼對淚眼,并無半句話可說,只是更添了一種恐懼和愁苦。好在這里明暗三四間屋子,有著好幾張床和煙榻,大家也就胡亂睡去。秦桑本來路上勞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略躺了一會兒,也不過只睡著短短片刻,聽見屋子外頭馬弁巡邏的腳步聲,復又驚醒。
    大少奶奶也是沒有睡著,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無可奈何。這時候曉蓉突然從夢中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六姨太太抱著她拍著哄著,只是哄勸不住。屋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來看,伸手一試曉蓉的額頭,原來是滾燙的。她見孩子雙頰通紅,說道:“莫不是受了涼?”
    秦桑原來在學校里學了一點西洋的救護知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搏,說道:“燒得這樣厲害,萬一是傷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徑直走到窗邊去,大聲道:“去跟二公子說,四小姐病了,要請大夫來。”
    外頭的馬弁并不答話,秦桑怒道:“告訴易連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親妹子,他便再沒人性,也不能看著親妹子病死!他已經氣死了老的,難道還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若不把我們這滿屋子的女人全殺光了,但凡我們這些女人有一個活著,絕不會輕饒過他!”
    眾人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連連拉著她的衣袖,秦桑卻并不理睬。沉思片刻,她轉身去舀了冷水,擰了條冷毛巾來,敷在曉蓉的額頭上。六姨太說:“小孩子禁不起這樣冰冷的”秦桑道:“發燒就是要用涼的,不然燒壞了神經就完了。”然后又打了盆溫水來,讓大少奶奶幫忙解開曉蓉的衣服,她用溫水替曉蓉擦著腋下和膝彎,只見曉蓉呼吸依然短促,臉上還是通紅通紅,可是溫度卻降了一點兒下來。六姨太見此計有效,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樣幾個人輪流替換著,給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曉蓉卻重新燒得厲害起來。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時忽然聽得門鎖嘩啦一響,原來一名帶槍的馬弁,引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進來,正是日常給易家人看病的孫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來的,見這屋子里全是人,不由得大感驚愕。六姨太見著孫大夫便如見著救星似的,淚如雨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大少奶奶引著孫大夫給曉蓉診視,孫大夫坐下來號脈,那馬弁便站在門邊,六姨太只是拭著眼淚,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說話,只是滿臉愁苦地看著孫大夫。
    孫大夫號完了脈,要寫方子。本來平日看病易家都備著筆墨,可是這間屋子里卻是沒有的,秦桑便對那馬弁說:“勞駕,你帶孫先生出去開方子吧。”那馬弁不疑有他,轉身就打算拍門告訴外頭的同伴,沒想到剛一轉身,秦桑已經操起旁邊的紅木小方凳,狠狠地砸在他頭上。那馬弁猝不及防,哼了一聲就軟癱在地上了。
    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里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孫大夫更是瞠目結舌,只有秦桑鎮定自若,飛快解下馬弁背的長槍,大聲道:“孫大夫,煩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頭疼了一夜,您替我號個脈。”然后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孫大夫到里間去。
    孫大夫見她拿槍指著自己,無可奈何只得往里間退去,秦桑一邊拿槍步步逼著他,一邊對屋子里所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少奶奶用手捂著嘴,六姨太摟著曉蓉驚恐地望著她,幾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做聲。
    秦桑一進到里間,就對孫大夫說:“孫先生,麻煩您把衣服脫了。”
    孫大夫嚇得全身如同篩糠,牙齒格格作響,連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三三少奶奶這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卻出奇的鎮定:“我只是借您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這院子是我的事,絕不連累先生。”
    孫大夫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連忙哆嗦著解開扣子,將長袍脫下來給她。這時候大少奶奶也進來了,看著這情形,只嚇得傻了,秦桑卻小聲道:“大嫂,快給我找條繩子!”大少奶奶如夢初醒,急得卻手足無措:“沒有繩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腳布扯下來。”
    大少奶奶窘得臉上發紅,卻一聲不吭,坐在那里三下兩下便將裹腳的帶子拆開來給她,秦桑將孫醫生結結實實捆成了粽子,然后掏出條手絹塞住他的嘴,小聲對大少奶奶說:“大嫂,把另一條裹腳布也給我。”
    大少奶奶這輩子也沒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過自己的小腳,看孫大夫骨碌碌兩眼翻白,正死死盯著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說的話去做,將另一條裹腳布也拆下來給她。秦桑走到外頭,想將那個被砸得昏死過去的馬弁拖進里屋去,可是她力氣畢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六姨太將曉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來幫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過來似的,幫著抬的抬拉的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將那馬弁弄進了里屋。秦桑把馬弁身上的那套軍裝也扒了下來,然后照例用裹腳布將他捆了個結實,頭也沒抬地說:“給我一條手絹。”
    有人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將那手絹塞進那馬弁的嘴里。這么一折騰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悄聲道:“咱們得商量一下,誰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聲道:“曉蓉在這里,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說道:“我一個小腳能走到哪里去?還是六姨娘跟著三妹走,曉蓉我來照應。”
    秦桑道:“現在不是推讓的時候,遲則生變。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腳,穿孫大夫的衣服應該合適,我和四姨娘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驚膽寒地答應了一聲,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軍裝穿起來空蕩蕩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將腰帶緊了又緊,大少奶奶含淚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軍帽壓在頭上,細心地將頭發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臉色蒼白,不過勉強還算鎮定,說道:“走吧。”
    秦桑背著槍低頭拍門,外頭的馬弁將鎖開了,她當先跨出去,四姨穿著長袍馬褂,又將孫大夫的那頂黑呢禮帽壓得極低,開門的馬弁果然沒有留意,低頭繼續重新鎖好了門。秦桑偷看,只見院中有四五個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著槍逡巡不定,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直穿過庭院,秦桑的一顆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已,這個院子平日走來,也就十幾步路,可是今天這十幾步,卻像是幾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腳就跑出去,但偏偏還要慢慢地走,這樣的天氣,還沒有走到月洞門口,又出了一身汗。她聽著身后四姨太的腳步聲,倒還不算凌亂,只是夾雜著很輕的“格格”聲,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原來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她又不能回頭跟四姨太說話,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眼睜睜看著終于走到月洞門前,這才想起來大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腦中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先去后頭廚房。她想的是,雖然闔府被圍,但這么多人都要吃飯,廚房總得出去買菜,說不定有機會混出去。誰知剛剛走到月洞門口,忽然見一隊人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易連慎。這樣子避無可避,她身后的四姨太太嚇得面無人色,“咣啷”一聲肩上的藥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經打上了槍栓,但易連慎帶著衛隊,所有人全都“嘩啦啦”上了槍栓指著她們兩人,易連慎見著她們的打扮和神色,先是吃了一驚,然后漸漸覺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秦桑端著槍瞄準他,怒目而視。
    易連慎笑得夠了,這才負著手,慢條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當初老三他為什么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來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地道:“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易連慎卻好似沒看到她手中那桿長槍似的,笑道:“你的槍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這個人,樣樣都差勁,就只槍法還算過得去,不曉得三妹妹你學到了他的幾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說道,“我就站在這兒,打得中打不中,你只要敢開槍,這些人全是我的親隨衛隊,個個全是神槍手,從來彈無虛發,二十多條槍指著你,只要你敢扣扳機,我保證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兒,馬上變成馬蜂窩。那時候只怕老三見著,也認不出來你。”
    秦桑狠狠咬著下唇,不說話,她身后的四姨太已小聲地啜泣起來。易連慎見秦桑臉色煞白,卻并不求饒,甚至連端著槍的手都沒有絲毫顫抖,不由得更覺得有趣,笑吟吟地道:“三妹妹,你和四姨這是怎么混出屋子來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孫大夫和那個當兵的嘖嘖這一手干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誘敵深入,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再下一步,你們就該大搖大擺金蟬脫殼了。三妹,你真是我見過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干,一等一膽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謀。我從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覺得我不敢開槍嗎?你覺得你今時今日就是十拿九穩嗎?蘭坡沒有和我一起回來,只要他還在外頭,你別想只手遮天!”
    她本來只是詐上一詐,如果易連慎已經在途中扣押了易連愷,那便真是無法可想了沒想到易連慎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過我那三弟雖然溜了,三妹妹你卻在這里,我不怕他不肯回來。”
    秦桑心下急轉,既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又揣測他此話的真偽,心中驚疑不定,易連慎卻笑道:“三妹妹你還是先把槍放下吧,弄不好傷著你自己,我可怎么向三弟交代?”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槍也不難,你得讓我見見大帥。”
    易連慎道:“父親大人病了,是不會見你的。”
    秦桑道:“別騙人了,我知道父親死了。”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話。你知道了也沒用,左右踏不出這院子去,我奉勸你還是乖乖地回去屋子里,等我那三弟回來。”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二哥,你也知道蘭坡對我是個什么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顧念夫妻情分。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對,是我輕舉妄動,也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逼著四姨娘陪著我,其實都和她不相干,二哥不要遷怒別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別的,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讓醫生好好給四妹瞧病。家里只得四妹這一個女孩兒,她又還小,二哥只當可憐她,總是你的親妹子。”
    易連慎見她服軟,不由笑道:“這你放心,我不會真的氣死老的,再逼死小的。”
    秦桑聽他道出自己擠對他的話來,不禁心中擔憂,她說這話不過是激將之法,此時見他笑吟吟看著自己,似乎并無慍怒之色,于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會和我這婦道人家一般見識。”
    易連慎道:“你這樣厲害的婦道人家,我這輩子還沒見過第二個呢。”
    秦桑道:“我再厲害也不過是色厲內荏,還不是任憑二哥發作。何況二哥手底下的人用二十幾條槍指著我,我若是敢輕舉妄動,馬上就要被打成馬蜂窩,說實話,我其實怕得緊呢。”
    易連慎撲哧一笑,說道:“三妹妹,老三怎么娶了你這樣一個活寶,裝起可憐來是真可憐,膽子大起來呢,卻連殺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惱怒,卻笑道:“二哥過譽了,要不是心里害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其實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這槍膛前頭,和我說這半晌的話。”
    易連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槍收起來吧,舞刀弄槍真不是女人該做的事。回頭莫嚇著幾位姨娘,還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無奈全府的女眷都還在他手中,況且自己被圍,黑洞洞的槍口全對著自己和四姨太,實在沒有任何僥幸的可能,只得將槍垂下。旁邊的侍從端著槍慢慢逼近,將她手中的長槍繳了過去,然后易連慎道:“先送三少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設便宴替三妹妹洗塵。”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中驚疑不定,但現在自己身陷囹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地道:“那就謝謝二哥。”
    她們倆仍舊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見她們倆被實槍荷彈的衛士押回來,尤其后頭還跟著易連慎,頓時嚇得只差沒有暈過去。易連慎走到里間,瞧著孫大夫和那馬弁被捆得結結實實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搖頭嘆氣。那馬弁兀自昏迷不醒,孫大夫見易連慎進來,骨碌碌眼睛直轉,奈何嘴里被手絹塞住了,說不出話來。易連慎親自上前替孫大夫松綁,說道:“孫先生受驚了我這三弟妹就是太淘氣,害得孫大夫您受了驚嚇,回頭我一定讓她給您賠不是。舍妹病得厲害,還請孫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幾日,等她痊愈了再回家去。”
    孫大夫被松開綁縛,手足酸麻,被易連慎的衛士攙扶著站起來,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這番話。易連慎卻極是彬彬有禮,又命人取來筆墨,請他替曉蓉開了藥方,這才命人好生將孫大夫送到后院去安置。秦桑這才明白原來府中眼下是只進不出,縱然大夫進來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孫醫生一走,易連慎便命人將那名被綁的馬弁拖出來,叫人潑了桶井水。馬弁緩緩蘇醒,見著自己被捆得結實躺在地下,哀哀嗚咽有聲,也不知道是在求饒,還是在說什么。易連慎慢條斯理道:“跟了我這么久,卻連一幫婦孺都看不住,留著你這樣的廢物有何用!來啊”他一說“來啊”兩個字,身后的衛士便上前兩步,拉響槍栓,“砰砰”數槍,將那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嚇住了,大少奶奶掩著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卻全身發抖,另幾位姨太太更是嚇得面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緊緊攥著拳頭,瞧著那鮮血蜿蜒地流過地上的方磚,慢慢地一直流到她腳下。她卻一動不動,仿佛也嚇傻了。
    易連慎命人將尸首拖出去,然后拎水來洗地,不過短短片刻,屋子里就被擦洗得一干二凈,仿佛剛剛什么事都并沒有發生過,只是擦拭再三,仍舊隱隱綽綽地有股血腥氣似的。易連慎沒有再多作停留,只回首對秦桑一笑,說道:“三妹妹別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時候我再派人來相請。”
    屋子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終于忍不住,沖到痰盂邊,“哇”地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軟,口吐白沫癱在了地上,六姨太怎么拉她她都起不來,就像軟成了一攤泥。幾個姨太太都嚇破了魂,秦桑想,她們是再沒勇氣跟她想辦法逃走了。出了這樣的事,易連慎定會加強戒備,自己也再無機會可以逃走。以前他并沒有將她們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們也翻不出什么風浪,所以看守得其實并不嚴,現在是再沒機會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謂的洗塵宴,那定然是一場鴻門宴,這頓便宴也許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頓飯,誰知道呢?他當著她們的面殺了那名馬弁,便如同殺雞給猴看,可是她是不會被嚇著的,她已經見過好幾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剛才。她現在并不害怕,雖然她獨個兒在這里,可是她總能想到辦法的。鄧毓琳從前總說她懦弱,她其實知道她懦弱是因為父母家人,是因為酈望平,她總擔心連累旁人。可是現在她一無所有,反倒不怕了,因為她只有她自己。
    她奇異般鎮定下來。
    說是便宴,其實也是羅列山珍,只是特意將飯開在西園水榭之中,這里本來是府中賞桂之處。這一帶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廢園,后來易家興起,重建亭臺館舍,原來的樹石皆巧妙留用。時方中秋,榭旁水前兩株金桂已約百齡,如兩樹巨傘似的,枝葉間綻滿星星點點的小花,香氣濃冽馥郁。只是天色陰沉,到了午后竟下起小雨,絲絲細雨打在池中,紅魚喁喁,一池殘荷颯颯有聲,夾雜著桂花若有若無的幽淡香氣,只覺得秋意微涼,風聲漸起。
    長窗下偌大一個八仙桌,只秦桑和易連慎兩人。長窗外便是荷池,但聽雨聲蕭蕭,打在那荷葉之上簌簌有聲,別有一種悵惘之感。廚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應時應景。易連慎道:“留得枯荷聽雨聲,家里也只有這個地方可以入詩,其他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來雅達,飽讀詩書,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氣。”
    易連慎笑吟吟地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迷魂湯,我也不會中了你的計,輕易把你給放了。不過說實話,你這迷魂湯,倒是挺讓人受用的。”
    秦桑見他語氣輕佻,不由心中微寒,說道:“二哥是兄長,何出此輕薄之言?”
    易連慎笑道:“我又沒說你使美人計,你急什么?”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請放尊重些,秦桑雖然不過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舉身赴清池的勇氣還是有的。這外頭的水池子雖不深,淹死個人卻也足夠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過可又多了一條。弒父逼妹殺弟媳,傳出去可真的不大好聽。難道二哥除了想學李世民,還想學前清雍正皇帝?只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寫了部《大義覺迷錄》,也難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葷八素,原來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葷八素,早就同我一塊兒回來了。”
    易連慎道:“正是,中秋節這樣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實在是太不應該。”他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酒。這種酒是符遠特產的蜜釀,酒氣芬芳,斟在那潔白細瓷杯中,仿佛漾著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謝二哥,我不會飲酒。”
    易連慎也不勉強她,只說道:“電報上可是說你們一塊兒上的火車,只不過他中途卻下車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會提前下車,明明我還沒有發動事情,他此舉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秦桑道:“這我也不怕告訴你,他是在車上同我吵了一架,于是賭氣下車去了。這時候他在哪里,老實說我也并不知道。”
    易連慎笑道:“我并不是向三妹盤問,三弟的行蹤嘛,老實講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一個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么風浪來。”
    秦桑點頭,道:“二哥你如今兵權在握,又有父親大人在手里,就算有人想說三道四,也不能輕舉妄動。”
    易連慎嘆了口氣,說:“那可不一定,剛剛李重年就發通電了,拒絕接受我就任臨時督軍,還說張熙昆是矯命奪權,威脅說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過江,我正覺得煩惱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易連慎又道:“高佩德那個人呢,就更討厭了,剛剛發了通電報來,說大帥病重,他要來探病。我準他來符遠,他卻請求帶著兵南下。這明面上說是要來探病,其實是要逼宮,真真要造反了。”
    秦桑并不做聲,易連慎說道:“拔劍四顧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誰也不理解我,父親不能理解我,其他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這個位子上,真真是應了那四個字,孤家寡人。”
    秦桑緩緩地道:“父親一直倚重二哥,其實遲早有一天,父親會將一切都交給二哥的,二哥又何必急于這一時,反倒落了話柄。”
    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我若是再不動手,老三可就將我連皮帶骨頭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只用意于吃喝玩樂,說到軍政大事就頭疼,斷不會和二哥爭什么。況且這么多年來,二哥一直是父親的左膀右臂,父親何至于因為他而輕視二哥。”
    易連慎但笑不語,只是上下打量著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發毛,只得強自鎮定,手中捏著吃螃蟹的紫銅八件,那小剪子深深地嵌到手心里,微微濡出汗意。卻聽易連慎道:“你和他兩年夫妻,竟沒瞧出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秦桑道:“二哥只怕是對他有所誤會,再當如何,畢竟是同胞兄弟。他素來說話行事莽撞,如果有錯,還望二哥擔待一二。”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你這番話如果是做戲,也做得盡夠了。不過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之意料。”
    秦桑心平氣和地道:“二哥有話就說,也不用這樣語帶譏誚。”
    易連慎笑道:“看來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見了你就著了迷,定要父親派人去提親。據說是令堂大人覺得他人品不妥,于是婉轉回絕了。沒過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連環計騙去一大筆錢財。錢莊倒了,債主盈門,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偏偏又要征用田地作軍屯。令堂本就身子弱,哪經得住這些,又氣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時日,竟然撒手人寰。后來你退學回家,既傷心亡母,又被嚴父所逼,不到百日就嫁給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會信你。”
    “那個騙子有名有姓,叫作傅榮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里頭跳,這傅榮才是個積年老無賴,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惜他沒命享那五千大洋,就在半個月后被人打悶棍沉在永江里,撈起來的時候尸首腫得連他家里人都認不出來。”
    “我不會信你。”
    易連慎拿著小銅錘,敲開蟹夾,閑閑地道:“我那位三弟,從小是滿腹心思,最會算計。這次讓他走脫了,老實說,我心里可真有點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里,這么個香餌,我不怕他不上鉤。”
    秦桑道:“你不用離間我們夫妻,我叫你一聲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這地步,還想挑撥我和蘭坡”
    “他怎么也算得你半個殺母仇人,信不信隨你。”易連慎拈著雪白的蟹肉,在姜醋碟中輕輕點著,仿佛漫不經心,“我離間你們有何用處,現在老三不曉得躲在哪里,將來你見了他,又不會真的一槍殺了他。我就覺得你這個女人挺有趣,不該被老三一輩子蒙在鼓里他倒是真喜歡你,就是喜歡得有點昏了頭。”
    秦桑道:“你錯了,他如果真顧念夫妻一場,不會讓我一個人回來。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么,故意半路下車,就不會讓我一個人回符遠來。”
    易連慎笑道:“傻子,正因為他喜歡你,所以才放你一個人回來。因為他曉得你獨個兒回來,我不會拿你怎么樣。而他呢,卻要去說服一眾叔伯將領。那些人豈是好相與的,況且牽涉到我們兄弟鬧家務,有些人正巴不得渾水摸魚。他手無寸權,并無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臉,那些人勢必殺了他來向我邀功畢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殺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過的忠心之表。他獨個兒冒這偌大的風險也就罷了,何必還要拖上你萬一他真的事成,可以發兵南下圍困符遠,我更不敢拿你怎么樣,定然要留著你與他談判。一旦事敗,他獨個兒死于亂軍之中,也盡夠了。他這樣替你打算,難道還不是喜歡你喜歡得昏了頭?”
    秦桑搖了搖頭,說道:“他如果真的喜歡我,定然會留我在他身邊,寧可我陪著他一起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二哥,你猜錯了,他如果要一件東西而到不了手,寧可毀之棄之。他放我獨個兒回來,不過是煙幕彈而已。在你們男人眼里,從來只有天下,只有大事,我不過區區一介婦人,無足輕重,不會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難道會為了一個女人,放下這三千里江山如畫?”
    易連慎被她說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來慢慢飲了一杯酒。秦桑見細雨蕭瑟,滿池殘荷,風過處遙送暗香,那桂花開得正好,碧葉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蝕骨。雨幕輕綿如同薄紗,被風吹得飄飄渺渺,將近處的樹石,遠處的亭臺樓閣,全都掩映在這輕綿白紗似的雨霧之中。
    這日之后,易連慎卻像是對她另眼相看,每日總邀了她吃飯或者小坐,言談之間并不再說及易連愷,反倒談些詩詞歌賦。易繼培號稱是“儒將”,割據的豪強里頭,他也算是中外公認的讀書人。易連怡、易連慎自幼就是延請名師教導,雖然稱不上學貫東西,但是于舊學頗有根底,易連慎偶爾雅興大發,還會吟詠作對,填上一首七絕或者五律。秦桑雖然念的是西洋學校,可是幼時啟蒙底子并不差,雖然不會做舊詩,但對舊詩的品評還是懂得一些。易連慎的詩倒作得不壞,頗有點李義山的風骨,秦桑每日與他閑話,心里卻暗暗著急,因為府中禁絕出入,外頭的情形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甚至就連府內的消息,也是隔絕。但這樣說說談談,也是有好處的,比如她趁機提一些要求,將女眷分散來軟禁,因為現在的屋子太狹小,所有人擠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個病根,一見到當兵的就嚇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醫問藥,極為不便。這樣的要求易連慎總是可以答應她,只是她好幾次提出來,想要見一見二嫂,易連慎卻總是不肯。
    如果易繼培還活著,也許還能巴望事情起最后的變數,可是中風這種病癥異常兇險,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連愷,想到的時候也只是腦海中一閃,這么多年來她只見他吃喝玩樂,從來沒有見他做過正經事,這次遭逢大變,如果按易連慎所說,他竟是去策動六軍打算圍城;如果易連慎只是信口開河,只不知道這些日子,易連愷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連愷,都會下意識地不愿深想,那日易連慎說的一番話她并不相信,卻到底在心里埋下了一點狐疑,就像一顆種子,蠢蠢欲動,隨時可以破土而出。她心里知道易連慎并無善意,那些話九成九會是假的,但易連慎將這一招使出來,自己眼睜睜還是會上當,因為她委實不喜歡易連愷。
    家逢巨變她才被迫嫁了易連愷,婚后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魚,苦苦掙扎終究是枉然。尤其易連愷對她那樣壞,喜怒無常,隨時就會翻了臉。他太難討好,或者她沒存心討好過他,但就算讓她存心去討好他,她也覺得無從下手。易連愷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時陰云密布,一時陽光灼灼,一時雷霆萬鈞,一時云收霧霽。太難琢磨,而她又從心底并不樂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覺得,連易連慎都比易連愷好應付,雖然易連慎心狠手毒,一旦翻臉真正是殺人不眨眼,不過外表卻溫文爾雅,只要不徹底去惹到他,他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他平日談詩吟賦,仿佛尋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親眼瞧著他下令殺人,幾乎要被他糊弄過去。不過他每日陪著自己清談,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卻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來走走,并不被囚禁于斗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她現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憂心忡忡,因為易連怡的現狀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連怡癱臥在床,易連慎并不將他放在眼里,估計亦只是軟禁而己。這樣一日日拖延,轉眼大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瀾不驚的古井一般,連外面世界的一絲回響都聽不見。秦桑雖然幾乎每日都能見著易連慎,卻打聽不出任何消息來,更不知道外頭時局變化如何,只是坐困愁城而已。
    這天天剛蒙蒙亮,秦桑突然被一種巨大而沉悶的聲音驚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問:“怎么了?”
    “你聽,那是什么聲音?”
    大少奶奶聽了聽,說道:“像是在打雷這秋天里,不應該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說道:“炮聲,是炮聲!”
    大少奶奶還是糊涂的,說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炮來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聲,這么近肯定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聲,我們被圍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聲,說:“那誰跟誰打起來了?我們怎么被圍住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曉得也許是李重年來了,也許是孟帥帶兵南下”她甚至覺得,也許會是易連愷。
    不過不論是誰,只怕易連慎終于要面對兵臨城下,符遠雖然是駐兵重鎮,亦是符州省會之區,但僅僅半個月這炮聲就在城外響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還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氣,所以反了。易連慎太年輕,在軍中不過短短數載,而易繼培自有心腹,至于下面的旅長師長,保不齊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盤。就像李重年,公然通電全國表示要借兵過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帶兵南下,而符遠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湯,現在炮聲轟轟烈烈,已經是圍城了。
    這一仗似乎并沒有打很久,因為符遠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所以交戰只持續了短短半日,便聽得城外的炮火漸漸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團團轉,奈何連房門都出不去,也只是白白著急而己。秦桑看到邊柜上擱著一只話匣子,突然靈機一動,心想這么多天來自己竟然沒留意到這個,話匣子可以收聽到中外的廣播,能聽到廣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面的消息,自己簡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還不算太晚,秦桑將話匣子抱下來,蒙在被子里,大著膽子悄悄調著頻道,終于找著一個外國的廣播臺,說的是英文,秦桑聽得極是吃力,又不敢掀開被子細聽,只能將耳朵貼在那上面,終于聽得一句半句。原來十天之前承州巡閱使慕容宸就聲稱要“援南”,發起大軍越過奉明關,借道濟州揮師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對峙。高佩德雖然不服從易連慎,但仍硬著頭皮沒有后撤,固守永江天塹。兩軍有短暫的幾次交火,但勝負未分,可是這時候李重年趁機宣布義州獨立,立馬就調兵東進符州,另外望州、云州盡皆通電獨立,響應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連愷作所謂的聯軍統帥,號稱要援救易繼培,說易連慎是兵變,意圖弒父。中外媒體對此多有爭執,有人說這只是易家的家務,有人說易繼培已死,江左局勢再無人能彈壓得住,于是群雄并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地聽話匣子,偏偏里頭說的又全是洋文,她聽不懂。大少奶奶心中著急,可是又不敢打斷她,最后秦桑把話匣子關了,小心地放回原處,大少奶奶才問:“怎么樣?到底是誰打過來了?”
    秦桑說道:“是聯軍打過來了。”
    “聯軍?聯軍是誰的軍隊?”大少奶奶畢竟不明就里,問,“聯軍是壞人嗎?誰是他們的大帥?”
    秦桑并沒有說話,心想易連愷雖然是名義上的統帥,但這明明是李重年的隊伍,這一場兄弟鬩墻,到了最后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哪怕聯軍最后贏了,李重年豈是好相與的角色,只怕易連愷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勝了,易連愷就是礙事的棋子,李重年定會過河拆橋;如果聯軍輸了,李重年自然不會留著易連愷,說不定還會立時殺掉他,以便跟易連慎談判。這樣想來,無論輸贏,易連愷的處境都極是兇險,秦桑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
    大少奶奶看她嘆氣,只道她心里發愁,反倒過來安慰了她幾句。只是大少奶奶對外頭時局世事皆是一竅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地勸解,并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寬慰之感。
    這日大約因為開戰了,所以易連慎并沒有照往日一般出現。秦桑連日提心吊膽,此時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極淺,沒有睡多久便驚醒,醒來的時候只見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誠地念念有詞。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腳,站起來的時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滿面愁容,說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薩保佑,保佑那個什么聯軍快快退兵,打仗總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們家門口上來了。”又問秦桑,“你覺得這仗,二弟打得贏嗎?”
    秦桑說道:“大嫂,您就別擔心了,二哥打得贏打不贏,那是他的事情。咱們就算是擔心,又有何用處呢?”
    大少奶奶道:“總歸是一家人,老爺子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這一仗真敗了,這個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輕輕嘆了口氣,慶幸地想,幸好自己沒有告訴她易連愷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會覺得兩兄弟還有什么好打的。這位大少奶奶仍舊是舊式的思想,可是舊式的思想也是有好處的,就好比懂得少,快樂就多一樣。
    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秦桑也想過,到底這一仗,自己是盼著誰贏呢?如果易連慎贏了,或許自己這輩子也見不著易連愷了。因為她現在就是易連慎攥在手里的一顆棋,一旦失去利用的價值,下場如何還很難說。如果易連愷贏了呢?自己是不是就重新過回從前的生活?從前的生活其實她也并不眷戀。只有一剎那她曾經想到了酈望平,但酈望平其實已經死了,在她的心里,從他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酈望平就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潘健遲,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秦桑覺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里沒有什么兩樣,大概因為被關在屋子里,只聽外邊一陣陣炮聲,一陣陣槍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除了現在易連慎很少有工夫來跟她清談,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條河,河面上早就已經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緩慢地,無聲地,向前流去。而將來會是什么樣子,沒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終于見到了二少奶奶。自從家變之后,二少奶奶一直沒有出來過。秦桑被衛士請了去,才知道這位二嫂的處境跟闔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過她仍舊住在原來的院子里,身邊多了許多易連慎的衛士,名曰保護,其實也和監視差不多。秦桑見了這種情形,便知道無法與她多說。而且二少奶奶懷孕已經有五六個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預備了一大桌子菜,說是秦桑回來了這么久,還沒有替她接風。二少奶奶問:“大嫂還好嗎?”秦桑說道:“還好。”又主動說道,“幾位姨娘都還好,四妹妹病了一場,不過這幾日聽說也好起來了。”
    二少奶奶說:“那就好。”
    幾句寥寥的話一說完,二少奶奶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對,兩個人坐在那里吃飯,連筷頭上銀鏈子搖動的聲音都細微可聞。山珍海味卻是食難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一聲炮響,因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搖動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塵。二少奶奶似乎被這炮聲嚇了一跳,連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地只是用手撫在自己腹部。秦桑見她那樣子,只覺得心里五味陳雜。
    二少奶奶抬起頭來,忽然對秦桑笑了笑,說道:“我身子倦得很,煩三妹妹扶我上樓去歇一歇。”
    樓上就是臥室,那些衛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還有好幾個女仆上前來,一直跟著她們。二少奶奶一路也并沒有多說話,直到進了臥室,秦桑隨手關上門,二少奶奶方才輕輕吁了口氣,輕輕向秦桑點了點頭。
    秦桑與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為易連慎與易連愷失和,他們又別居在外,妯娌之間一年不過過節時才見面,二少奶奶明顯是有話對她說,但現在好幾個女仆寸步不離,就守在她們身邊,自然是奉了易連慎的命令。秦桑忽然靈機一動,低聲用英文問:“二嫂是有什么話對我說?”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恰巧相反,是個再時髦不過的人物,當初二少奶奶與易連慎是同學,最時髦的留洋歸來的小姐,騎馬跳舞樣樣都精通,而且會說英吉利和法蘭西兩國的語言。聽秦桑說英語,她的眼睛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訴秦桑:“替我勸一勸彼得。自從出事之后,他一直拒絕見我,我聽說他曾經見過你。”
    彼得是易連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聲道:“二嫂,二哥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決心做了這樣的事情,怎么會聽從我的勸說?”
    二少奶奶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過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勸勸他來見一見我嗎?”
    秦桑思忖他們夫妻之間,卻叫自己一個外人來傳話,亦是古怪得緊。于是怔了怔,才說道:“我好幾天沒有見過二哥了,但如果再見到他,我會盡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涼,對秦桑說道:“謝謝。”
    吃完了飯,二少奶奶親自將秦桑送到院子門口。秦桑回去說給大少奶奶聽,也只告訴她今日見過了二少奶奶,并沒有說她們私下交談的事情。大少奶奶只是嘆氣:“真是作孽,沒想到會鬧到今天這樣。二弟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著那糊涂二弟快快地明白過來,還有那個什么聯軍快快地撤兵吧。”
    聯軍卻一直沒有撤,打了大半個月,原本是僵持不下,誰知聯軍竟然請到了外援。不知易連愷是怎么游說的,東瀛友邦竟然很干脆地攬下了調停的任務。所謂的調停也就是將東瀛的艦隊調入永江,沿著江水西進,一直到了符遠最重要的糧倉紀安,隔絕符遠最重要的水上糧道。符遠困守危城又拖了一個多月,終于通電中外進行和談。
    和談條件極其苛刻,秦桑悄悄地聽話匣子里的英文廣播,聯軍提出數十條談判條件,聽完便知道易連慎不會接受。果然易連慎忍不住又開打,這次戰爭結束得很快,槍炮聲響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連慎遣人來請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遠城外戰況如何,因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聲隆隆,府中其他都寧靜如同往日。天氣已經冷起來,大少奶奶閑下來沒有事,裁剪縫紉了一件絲棉袍子,說是做給老爺子的。這位長媳極為孝順,每年都要替易繼培縫件新棉袍,奈何現在易繼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還是做起來了。秦桑雖然不會做衣服,但學著跟她一起理著絲棉,兩個人正忙著,衛士便開了鎖進來,對秦桑說易連慎有請。
    不知他是何用意,卻不能不去。秦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見著易連慎,因為打仗后軍務繁忙,估計他也沒心思與她清談。現在命人來請她,也不知道是吉是兇,不過顯然的,戰況是到了一個狀態,但不知道到底是聯軍勝了,還是符軍守住了。
    易連慎倒沒有穿軍裝,一襲長袍立在初冬的寒風里,眉目清減,倒有幾分書生的儒雅派頭。這次仍舊設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謝,萱草枯黃,更兼天色晦暗,鉛云低垂,連園中的亭臺都似黯淡了幾分。因為天氣冷了,長窗都被關上,隔著玻璃只見滿池的荷葉也盡皆枯萎,西風吹拂,頗有幾分蕭瑟之意。秦桑見桌上布了酒菜杯筷,于是不由得遲疑,易連慎道:“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塵,這一次卻是替三妹餞行。”
    秦桑默然無語,易連慎語氣似乎十分輕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談的時候提出要我將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卻只字未提及你,他這別扭勁兒,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時候。”
    秦桑道:“二哥言重,我早就說過,秦桑一介婦人,斷不會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天下大勢面前,一個女人算什么。”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原來我那三弟,倒真是個做大事的人,也罷。”他仍舊是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說道,“上次你滴酒未沾,這次卻要給我一個面子。”
    秦桑道:“我不會飲酒,請二哥不要勉強我。”
    易連慎道:“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聲音隨意,仿佛正在講一件輕描淡寫的小事,“因為這杯酒有毒,是俄國特務最愛用的氰化物,保證入口氣絕,不會有任何痛苦。”
    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倒令易連慎微微意外。她本不擅飲酒,喝得太快差點被嗆到,緩了口氣才說:“倒也沒什么異味,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氣絕。”
    易連慎擊掌笑道:“秦桑!秦桑!你這樣一個妙人,怎么偏偏嫁給了易連愷,小三兒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的妻子。”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與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賢妻,二哥莫要辜負她。”
    易連慎仍舊微含笑意,可是語氣卻認真起來:“我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易連愷確實是喜歡你,可是你說得對,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時,他不會將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邊,一定要千萬小心。他這個人,薄情寡義,深不可測。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說道:“多謝二哥指點,這兩個月多承二哥照拂,秦桑無以為報。”
    易連慎卻笑起來:“我照顧你,可沒存什么好心,至于報答嘛那也不用了。”
    他以箸擊碟,曼聲吟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吟到“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時候,反復詠嘆,似乎不勝唏噓。
    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歸心”,他卻慢慢地浮起一個笑容,“天下歸心天下歸心”說著仰天長嘆,“其實要這勞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涼,大夢一場罷了!”將桌上的碗筷“咣啷啷”全拂到地上去,門外的衛士聽到這樣的聲響,不由得端槍沖了進來。見只是碗筷落地,易連慎和秦桑都好端端坐在那里,并沒有出其他事情,于是復又退了出去。
    易連慎說道:“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請你務必要答應。”
    秦桑道:“二哥請講,但凡秦桑能辦到,必當竭力而為。”
    易連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并不知道,她其實挺可憐。我背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罪名,不應連累了她,日后請你要多照應她。”
    秦桑大吃一驚,她起初只以為戰況不妙,但聽到易連慎這句話,才知恐怕不僅是戰況不妙,只怕已是大敗。
    秦桑道:“二哥請放心,秦桑會盡力。”
    易連慎笑了笑,說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妹子,該當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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