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光明彈的最后一絲余光熄滅了。
帳幔里一下子變得黑黢黢的, 只有月光悄悄地透進(jìn)一絲來。柳余看見他漆漆的眉峰,和挺拔的鼻梁勾勒出的陰影。那一雙綠眸也陷在陰影里,半明半滅, 猶如一泓流動的、潺潺的春水。
柳余險些受到迷惑。
但她很快清醒了過來:
“不,我不屬于誰。”
“我用一根肋骨重塑了你, 貝莉婭?弗格斯。”他看向她, 傳遞過來的眼神溫柔而冰涼, 仿佛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一樣, 不帶任何一絲溫度,“……你的現(xiàn)在,來自我的賜予。”
“……你當(dāng)然屬于我。”
他理所當(dāng)然地宣布。
柳余敢肯定,他就是這么覺得的。
也或者,神的生命里,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 有什么東西不該屬于他。因為不屬于他的,比如黑暗,都被他消滅了。
“我屬于我自己。”她強調(diào),像是在告訴自己,“比如一個孩子, 雖然他的生命來自父母的賜予,但他的人格、他的人生,卻應(yīng)該由他自己掌控。”
神并未說話。
看向她的眼神, 好像她只是個跟他鬧脾氣的孩子。
他不認(rèn)同這一點。
柳余沒有再繼續(xù)。
她無意說服他, 他們來自不同的世界, 接受著不同的意識熏陶, 誰也無法認(rèn)同誰。
“那您,今晚要在這睡?”
她指出現(xiàn)在最重要的問題。
“是的, 當(dāng)然。”
“那請您另外給我準(zhǔn)備一間房。”
柳余微笑著請求。
神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能看到她不夠溫順的脊梁。
他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背對她。
長長的銀發(fā)像海藻一樣披散在雪白的床上,月光在他銀發(fā)上跳躍。
柳余悶不吭聲地掀被,下床。
可當(dāng)腳要跨出床沿時,卻碰到了一層金色的軟膜,她立刻就辨認(rèn)出來,這是防御魔法罩,還是最高級的那一種,十二星芒陣――她最近接觸到的有關(guān)神術(shù)、魔法陣的知識,非常多。
她的腳立刻縮了回來。
“您――”
“――最近有些不安全。”
神慢吞吞地道。
“你是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世神,還有誰能在您的神宮撒野?”
柳余當(dāng)然不信。
“……不論如何,我得保護(hù)我的屬民,我的財產(chǎn),”他轉(zhuǎn)過身來,目光淡淡地劃過她,“當(dāng)然,這也包括――你。”
柳余抬眸,黑暗中,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媚,卻也冰冷高貴,看起來――
似乎沒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她明白了。
他在告訴她:
神的意志不容違背。
“那您,會睡您的財產(chǎn)嗎?”
柳余直白地問。
她能感覺到,他看著她的眸光冰冷,帶著某種強勢的壓迫力。
這是上次他們爆發(fā)沖突以后,第一次這樣直接地正視彼此。她試圖讓自己變得溫柔順從,起碼,表面看起來是――可顯然,失敗了。
不知道為什么,對著他,總是很難做到克制。
“一位淑女,不該說這樣粗魯?shù)脑挕!?br/>
柳余笑了:
“我本來就不是,您早該知道。”
她看著他的眸光,帶著微微的挑釁,藍(lán)色的瞳孔跳躍著憤怒的焰火,還摻雜著某種狡黠和得意:
“我希望您說,您不會。這樣,我才能在您身邊安寢。”
“那你可以閉上眼睛了。”他閉上了眼睛,兩只手交握在胸前,“我不會和一塊石頭睡覺。”
“您說我是石頭?”
柳余不可置信地道。
“――磨礪我意志的石頭。一塊石頭,當(dāng)然需要時時刻刻放在身邊。”
他睜開眼,狹長的眼瞼下,一雙眼睛看著她,“還不睡?”
柳余躺了下去。
枕頭很軟,像是棉花糖,但不會傷到脖頸。
她聞到了旁邊熟悉的氣味,雪松一般的清冽冷峭……夢里似乎聞過許多次。
她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平穩(wěn)的呼吸傳來。
他睜開了眼睛。
看向床幔,幽幽的月光如碎銀一樣點綴其間,淡淡的薔薇花香縈繞在鼻尖,他又閉上了眼睛。
一夜無夢。
柳余醒來時,身邊已經(jīng)沒人了。
只有旁邊淺淺的凹陷提醒她,昨夜不是一場夢境,神確實來過,還睡在了她旁邊。
斑斑用翅膀提著籃子進(jìn)來,和往常一樣,她洗漱、吃早餐,又去了神宮。
神已經(jīng)坐在了神殿的神座之上。
他們沒有任何眼神接觸,就開始了一天的教學(xué)。
大概還有五六天,一千個基礎(chǔ)字符,她就要學(xué)完了。
不過,治愈術(shù)的字符,她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
在下午時,柳余向神告退,并告訴他:
“我要去找瑪格麗特小姐。”
“瑪格麗特?”神座上的男人擰著他那形狀優(yōu)美的眉毛,想了半天才想起,“可以。”
柳余這才有些高興起來。
她決定,將那些能帶來愉悅感的彩虹糖也分給瑪格麗特一些,十來天沒見,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樣。
少女高高興興地提著籃子出去,華麗的白色裙擺隨著輕快的腳步飄蕩,露出小巧的鞋尖,不一會,就消失在了殿門之后。
神支著額頭,目光投向無盡的虛空,白色的袖口松松垂下來,被一只小胖鳥踩來踩去。
他似乎毫不在意:
“鳥,你說,她喜歡你,還是更喜歡那個叫瑪格麗特的…”
斑斑猛地抬起頭來:
[瑪格麗特小姐?!噢,貝比當(dāng)然更喜歡斑斑!]
小胖鳥驕傲地挺起胖胸脯:
[……不過,斑斑敢肯定,相比較神您,貝比一定更喜歡瑪格麗特小姐!您總是兇她!]
“你今晚的蟲子沒了。”
神安靜地道。
小胖鳥一聽,嚎啕大哭:[壞神,大壞神,居然要餓可憐的斑斑……斑斑餓了,就再也沒有魁梧的身材,再也不會有漂亮的雌鳥看上斑斑了……嗚哇嗚哇……]
它的黑豆眼悄悄地睜開一點。
“兩頓。”
斑斑打了個嗝,立馬不哭了:[知、知道了……斑斑要瘦一點、精神一點,才會很英俊……]
――――
柳余不知道,那邊斑斑還被欺負(fù)哭了。
她在原來的住處找到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看起來比平時要沉郁上許多。
細(xì)嫩的臉上,一道深深的傷痕很顯著,皮肉有些外翻、沒好透,看起來整張臉都有些可怖。
“……似乎比受傷那會還嚴(yán)重。”柳余將籃子放下,“你沒去找神官要些藥?”
瑪格麗特摸了摸臉:
“……是不是看起來特別丑?”
“有點。”柳余老實地道,“不過,我能治。”
“可我現(xiàn)在不想治,我得留著,告訴自己,以后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鬼話……噢,那太蠢了。”瑪格麗特捂住臉,怪叫了一聲,“我瑪格麗特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栽到了一瞎眼睛的男人手里。”
她的眼眶有些紅。
柳余知道,她并沒有走出來。
瑪格麗特沒有她說得那樣瀟灑。
她剝了顆彩虹糖給她:
“您試試嗎?”
瑪格麗特不太稀罕地接過來,彩虹糖只是看起來漂亮些,跟街面上的其他糖沒什么區(qū)別,一樣的甜膩。
等一入口,表情都變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飄飄然:
“這糖……”
“噢,這不是彩虹糖。”她小口小口地抿,“弗格斯小姐,尊貴的神仆大人,這糖……倒讓我想起傳說中一種快樂糖。快樂糖是用神宮最珍貴的七彩花碾成汁做出來的,吃下去,能讓感覺快樂。外面的彩虹糖只是贗品。快說,是神賜給您的嗎?”
柳余一愣,表情有些怔忪。
緊接著笑了:
“難怪我覺得每次吃完,心情都愉快很多。”
瑪格麗特小心翼翼地比出兩根手指:
“我能不能……多拿兩顆?”
“當(dāng)然可以。”柳余抓了一把,“我有很多。”
“噢,神仆大人的待遇真讓人嫉妒。”
瑪格麗特聳了聳肩,她看起來沒有那么沉郁了,柳余立刻提出,要給她治臉上的疤。
“一點痕跡不會留。”
但瑪格麗特還是拒絕了。
“……不管怎樣,我得讓他愧疚。”
“愧疚?不會的。”
柳余想起那些小說中前赴后繼愛上娜塔西的人,他們都像著了魔,沒有一個反悔的。
“我也覺得奇怪……”瑪格麗特抿了抿頭發(fā),“萊恩之前表現(xiàn)得那么堅決,簡直像是昏了頭,可最近卻來找過我?guī)状危f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得出了這口氣。”
她看起來不太甘心。
“那等你想治的時候,再來找我。”
柳余又給她拿了十來顆糖,告訴瑪格麗特分一些伊迪絲,就提出告辭。
她得去找卡爾比,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卡爾比都沒有到神殿去,羅盤碎了,她得跟他道聲歉,再賠一個給他。可才出庭院,還沒找到卡爾比,就碰到了一臉頹然的萊恩。
萊恩是個長相英俊的年輕人,他的桃花眼盯著人時,總給人深情款款的錯覺。只是現(xiàn)在,這個年輕人胡子拉雜,看起來像是遭了風(fēng)霜、蔫搭搭的小草。
“弗格斯小姐。”他叫住了她,“瑪格麗特她……怎么樣?”
“您該關(guān)心的,是您現(xiàn)在的情人。”
柳余冷冷地諷刺。
“我……”萊恩苦惱地?fù)项^,他那一向打理得干凈整齊的頭發(fā)像團雞窩似的,“我也知道,我混蛋……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我愛的不該是娜塔西,而是……瑪格麗特。”
“但當(dāng)我一對上娜塔西的眼淚時,我又神魂顛倒了。可娜塔西總叫我覺得陌生……”
“萊恩!”
這時,小路里走出了紅著眼睛的娜塔西。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萊恩,單薄的黃色裙子被風(fēng)吹得飄蕩,看起來像一朵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小花,臉上的淚淌得像小溪似的:
“你說過,你會一輩子、一輩子……愛我的,還說過,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背叛我!”
萊恩的眼里閃過迷惑。
娜塔西已經(jīng)走了過來,她纖細(xì)的胳膊牽住他:
“我們走,好嗎?”
她祈求般地仰著小臉。
萊恩的手搭到娜塔西的手腕,就在柳余以為,要舊景重現(xiàn)時,他竟然扯下了她,避開娜塔西的視線,朝柳余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抱歉,我得告辭。”
而后,快步往外走,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一樣。
只留下娜塔西站在原地,啜泣了一會。
她看起來,像是真的傷心,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玩具的孩子一樣。
“……貝莉婭姐姐,如果是你,他一定不舍得拋棄。”
“不,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會做第三者。”
這是基準(zhǔn)線。
“第三者?”
“兩人感情里的第三位,就像你一直企圖破壞我和萊斯利一樣。”
柳余若有所思地看著萊恩消失的地方,心想:
好像……女主角的瑪麗蘇光環(huán),在變?nèi)酰?br/>
那么,是不是說明,命運的承載者,換成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