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格斯家附近的旅店，柳余以家族的名義賒了一晚，將蓋亞安頓下來。
    “蓋亞，我該走了。”她無比自然地捧住蓋亞的臉，在他額頭印下一吻，“愿神保佑你。”
    薔薇花的香氣在夜色里充盈。
    少年的眼睛被白色的緞帶縛住，他安靜地坐在桌前，窗外是紫色的丁香花。柳余開門出去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
    就在剛才，她居然可笑地覺得，將這個(gè)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少年單獨(dú)留在這兒，有些殘忍。
    那可是神靈，可創(chuàng)世滅世的神。
    柳余大步走出了旅店。
    “貝莉婭小姐。”
    車夫?qū)ⅠR車趕了過來。
    柳余輕巧地跳上了馬車：
    “回弗格斯家。”
    此時(shí)已近深夜，大地陷入沉睡，只有路邊的燈還亮著。
    弗格斯家就位于城東丹普大街的盡頭，一座白墻尖頂?shù)娜龑有牵瑯乔笆且粋€(gè)漂亮的花園，花園里種滿了不知名的花。
    車夫趕著馬車去了馬廄，柳余提起裙擺，穿梭在花園里。
    她在花園的小徑里漫步。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被夜風(fēng)吹得松懈下來，她停下腳步，隨便找了個(gè)隱蔽的地方坐下――高高的灌木叢掩藏住她的影子。
    柳余暫時(shí)還不想進(jìn)屋去面對一屋子的生人，陌生的母親、陌生的繼妹，和陌生的仆人。
    她呆呆地看了會天。
    比起霧霾遍布的北都，艾爾文大陸的天空格外的干凈，像一塊巨大的藍(lán)寶石，藍(lán)寶石上還點(diǎn)綴著一顆顆鉆石一樣的星星，和一輪銀色的彎月。
    “不是滿月呢。”
    不過滿月彎月對她來說也沒什么意義。
    她沒家。
    三歲被領(lǐng)養(yǎng)，十歲被棄養(yǎng)，又重新回到了孤兒院。
    那時(shí)她哭著問院長媽媽：
    “……如果這個(gè)世界有神靈的話，為什么神靈從來不會聆聽我的祈禱呢？為什么爸爸媽媽他們還是把我拋棄了？我已經(jīng)很乖很乖很乖了。”
    院長媽媽告訴她：
    “神太忙了。他沒有辦法照顧到每一個(gè)人。也許要等上很久很久，你才能被他聽到看到。”
    從那以后，她就不等待了。
    她不會再將那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她只信自己。
    想要的，也只靠自己爭取。
    蟈蟈在草叢里此起彼伏地叫，有一只不怕生的跳到她旁邊的椅子上，黑黢黢的眼睛“看了看”她，又迅速跳走了。
    柳余慢慢撫平裙擺的皺褶，重新站了起來。
    穿過小徑，上了露臺，屋內(nèi)燈火通明，七彩的玻璃窗在燈下渙出柔美的光。
    一樓的門大敞開，里面空無一人。
    壁爐嗶嗶啵啵燒得正旺，一進(jìn)門，就像被溫暖的熱氣包圍，桌上放著吃了一半的博餅和面包。
    柳余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焦慮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才感覺到饑餓，她拿起桌上的法棍咬了一口，險(xiǎn)些沒把牙給崩掉――不能吃了。
    柳余遺憾地丟到一旁，她繞到樓梯口，如果沒記錯(cuò)，后面應(yīng)該就是弗格斯家的廚房：娜塔西經(jīng)常戴著圍兜在廚房干活。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兩道壓得低低的抱怨。
    “見鬼！貝莉婭小姐出去鬼混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
    “瑪吉，貴族們經(jīng)常通宵達(dá)旦地舞宴，這很正常。”
    “娜塔西小姐就從不會這樣！可憐的娜塔西小姐，自從倫納德先生走了以后，她就成了沒人管的小可憐……”
    “噓，我聽說……倫納德先生是被夫人與她的情人聯(lián)合殺死的，就為了繼承他的遺產(chǎn)。”
    “……噢，可憐的倫納德先生，噢我可憐的娜塔西小姐，她太不幸了……”
    “喵嗚――”
    深夜，一陣尖利的貓叫突然響了起來。
    竊竊私語的仆人嚇了一大跳，等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廚房外有一團(tuán)黑色的陰影：
    “誰？！誰在那兒？！”
    當(dāng)那頭比金子更燦爛的長發(fā)顯露出來時(shí)，仆人們明顯舒了口氣，可很快又嚇得臉色發(fā)白起來，活像見了鬼：
    “貝、貝莉婭小姐？！您、您怎么來了？”
    柳余彎腰將腳邊直沖她叫喚的黑貓抱了起來，櫻花般的唇瓣翹起：
    “我母親害死了倫納德叔叔？噢，我真應(yīng)該叫神殿的神使們來看看，這里還遺漏了一個(gè)神眷者，我母親居然會神術(shù)，能控制海上的風(fēng)浪。”
    灰姑娘的父親，是在海上經(jīng)商時(shí)遭遇風(fēng)浪死亡的。
    書里對這一段始終語嫣未詳、態(tài)度曖昧，柳余也無法確知其中真相。但確實(shí)有娜塔西的繼母為了遺產(chǎn)、聯(lián)合情人害死丈夫的流言傳出――
    不過，她既然當(dāng)了貝莉婭，在真相未明時(shí)，自然是要矢口否認(rèn)的。
    柳余的視線落到樓梯口，一截裙擺露了出來，纖瘦的影子藏在暗處。
    仆人們面色尷尬：
    “是，是，貝莉婭小姐說的是。”
    “準(zhǔn)備些薄餅、烤些面包，我餓了。”
    柳余倨傲地抬起下巴，“另外，以后不要再讓我聽見你們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否則，我貝莉婭?弗格斯只能請你們?nèi)ニ鱾惐O(jiān)獄住上一陣了。”
    “是，是……”
    仆人們噤若寒蟬。
    今天的弗格斯小姐明明沒有砸東西、也沒亂發(fā)脾氣，卻比平時(shí)要可怕一百倍，尤其當(dāng)她笑瞇瞇地說著要“罰去半月工錢”時(shí)，更讓人忍不住顫抖。
    柳余抱著黑貓去了客廳。
    樓梯后的裙擺消失了。
    她決定先去換一身衣服，身上的襯裙束得她有些難受，而且這只貓……
    她與它對視了一眼。
    如果沒記錯(cuò)的話，早上才剛咬殘了娜塔西養(yǎng)的那只灰斑雀？
    那只灰斑雀可不大尋常。
    不，或者說，原本它是尋常的。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灰斑雀，在一個(gè)寒冷的冬夜里、被善良的灰姑娘救了。
    可偏偏光明神化身降臨時(shí)出錯(cuò)了。
    他捏化身時(shí)漫不經(jīng)心，投化身時(shí)也漫不經(jīng)心，以至于中途出了差錯(cuò)。
    記憶化作了琉璃珠，本該屬于蓋亞的神力，后發(fā)先至，提前三天到了人間，附著在了這只灰斑雀上――
    即使這神力不到光明神本身浩瀚神力的億萬分之一，可對人間來說，也足夠了。
    灰斑雀有了神力，如同點(diǎn)了靈。
    它感懷娜塔西的救命之恩，感念她的善良和可憐，成為了她的“神仙教母”。
    它用神力變出了世界上最美的裙子，捏出最華貴的黃金馬車，還用神力滋養(yǎng)她不夠漂亮的臉蛋，讓所有人為她神魂顛倒。
    王子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比起灰姑娘，原身簡直就像個(gè)哪哪都捅婁子的破壞王，她現(xiàn)在面對的，就是一個(gè)滿是窟窿眼的篩子：不拼著命去填窟窿，就等著窟窿把她填了。
    “喵喵喵――”
    黑貓不知自己闖了多大的禍，猶自天真無辜地朝她眨眼睛。
    柳余干脆思考起將“灰斑雀”搶過來的可能性，高跟鞋“噠噠噠”落在旋轉(zhuǎn)樓梯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突然，她感覺到懷中黑貓的毛根根豎了起來，四只梅花蹄支起，喉嚨“呼嚕呼嚕”對著半空發(fā)出威脅的吼聲。
    一只灰斑雀憑空出現(xiàn)，從上而下急速朝她俯沖，翅膀帶起的颶風(fēng)刮過客廳的水晶燈，發(fā)出“丁零當(dāng)啷”的響聲。
    “砰――”
    樓梯口的壁畫掉了下來。
    “啾啾！回來！”
    娜塔西驚慌失措地從三樓探出一個(gè)腦袋。
    柳余連忙伸手拉住扶梯，才免于被颶風(fēng)刮倒。
    黑貓無聲無息地跳下懷抱，朝前方齜牙。
    “貝莉婭！”就在這時(shí)，一個(gè)高亢的幾乎要將人耳膜刺破的聲音傳來，“噢，我親愛的貝莉婭，你有沒有事？”
    “瑪吉，緹娜，快將這只該死的鳥抓住！”
    一道火紅的身影沖過來，一把抱住了柳余。
    她穿得不太雅觀，紅色的真絲睡袍連帶子都來不及系，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就這么赤著腳撲過來，把柳余抱了個(gè)滿懷。
    柳余的臉被狠狠埋住了，濃烈的玫瑰香氣鉆入她的鼻子――
    很香，很暖。
    她有點(diǎn)懵：
    “母……親？”
    “噢，我的貝莉婭，”她先是溫柔地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很快又神情兇狠地對著頭頂喊，“娜塔西！娜塔西！噢這該死的！”
    娜塔西驚慌失措地下來，一張小臉嚇得慘白：
    “啾啾，啾啾不是故意的！求您饒了他！”
    她似乎嚇壞了，兩條腿都在抖。
    柳余拍拍緊摟著她的女人：
    “放開我吧。”
    弗格斯夫人有一張美艷的臉龐，雖然眼角有了細(xì)紋，可依然風(fēng)韻猶存，她輕輕放開貝莉婭，“蹭蹭蹭”跑到娜塔西面前，就是一巴掌――
    “該死的！我早就說過，看好你的鳥！”
    “這畜生竟然敢傷害我的貝莉！你等著，這回我非要將它的鳥毛拔光燉湯！”
    娜塔西捂著臉尖叫：
    “不！我不許您傷害它！”
    仆人們揮舞著竹竿拼命地敲打半空中的灰斑雀。
    灰斑雀撲棱著翅膀，躲來躲去。
    “不許？！你這個(gè)賤民，這是我弗格斯家的房子，你有什么資格不許？”
    弗格斯夫人緩緩走到娜塔西面前。
    她伸出手，又一巴掌甩去，卻在半途被阻止了――
    弗格斯夫人莫名地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聲音都軟了：
    “貝莉婭，你怎么了？”
    娜塔西也睜大了眼睛，她奇怪地看著自己的繼姐。
    “娜塔西。”
    柳余緩緩開口，她盯著灰斑雀丁點(diǎn)大的黑豆眼，“你不想啾啾有事，對不對？”
    其實(shí)仆人們哪里打得到灰斑雀，只是灰斑雀好像認(rèn)準(zhǔn)了她，總撲棱著翅膀在她身邊徘徊――好像她身上有什么東西吸引它。
    柳余想來想去，也只有那顆記憶珠了。
    娜塔西點(diǎn)點(diǎn)頭：
    “是的，貝莉婭姐姐，你放過啾啾，好不好？它真的不是故意的。”
    柳余眼睛彎成了一彎月牙，落入人眼里，那雙蔚藍(lán)色的眼睛像溫柔的大海：
    “可以啊，當(dāng)然沒問題。”
    少女彎下腰，將人罩進(jìn)她的陰影里，嘴角彎起的弧度邪惡又迷人：
    “娜塔西，將啾啾送給我，我從來不會傷害自己的東西。”
    娜塔西笑臉僵住了：
    “貝莉婭……姐姐？”
    “怎么，不肯？還是你覺得，貝莉婭姐姐……會說話不算話？”
    “不，”娜塔西垂下眼睛，兩只柔嫩的小腳無措地蜷縮了起來，“啾啾不會愿意的，它只吃我喂的東西。”
    “那如果它愿意呢？”
    “就、就送給姐姐。”
    不到一會兒，柳余帶著灰斑雀回房了。
    娜塔西咬唇看著，心想：為什么呢，啾啾不是最喜歡我了么？貝莉婭姐姐明明擁有了那么多，為什么還要來搶她少得可憐的一點(diǎn)快樂呢？
    “路易斯。”
    娜塔西赤著腳，往閣樓上走，她在黑暗中行走。
    一個(gè)蒼白的男人從背后無聲地籠罩住了她。
    “我只有你了。”
    娜塔西小聲地啜泣起來，“為什么，母親、父親，連啾啾，一個(gè)個(gè)都要離開娜塔西呢？是娜塔西不好嗎？”
    吸血鬼公爵蒼白的手撫上她的臉頰：
    “不，我高貴的公主，你值得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一切。我會替你奪回來。”
    他虔誠地在她手背留下一吻。
    “那路易斯覺得……姐姐漂亮嗎？”
    娜塔西自卑地、膽怯地抬起頭，又低下來，“對不起，娜塔西不該問的。”
    “她那骯臟的、腥臭的、充滿了欲望的血液，怎么能和你比？”
    吸血鬼的獠牙，輕易刺穿了少女粉嫩的肌膚，“我親愛的娜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