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昏暗的走廊里, 穿著吊帶真絲裙的女人有種被時光浸淫過的美——
    如果她不開口的話。
    “倫納德？那個死鬼？！”
    弗格斯夫人尖利的嗓音擦過耳朵, 有種刀片銼過砂紙的不適感。“如果不是他, 我們怎么會被所有人嘲笑？……財富？！他所擁有的財富，都在那十幾條船上, 跟著海洋一起飄走了……”
    “唯一留給我的，就是娜塔西那個賤民！”
    她用痛恨的語氣道。
    “母親，您的意思是……”
    “是的, 沒錢，一塊盧索都沒有。”
    弗格斯夫人抖著手，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卷紙煙, 食指和中指夾著, 就著“火擦”、深深吸了一口。
    她靠向墻，激動的情緒似乎被這煙卷安撫了。
    隔著迷離的煙霧, 弗格斯夫人那張上了年紀的、與貝莉婭相似、卻又俗艷上許多的臉，呈現(xiàn)出畫報美人的質(zhì)感。
    金色的卷發(fā), 殷紅的嘴唇……
    柳余想, 只按照美貌值, 弗格斯夫人也是老天爺賞飯吃的那種, 可再嫁，為什么會選擇一個平民……
    她第一次對這些背景人物產(chǎn)生了好奇。
    “連他那個女兒，娜塔西, 我也該趕出去才對。這個房子，是弗格斯家的，他沒要不是看她還有用, 能在廚房幫忙，我早就把她趕出去了。”
    弗格斯夫人用一種格外冷酷的語氣道。
    “那您為什么從來不說？”柳余驚訝地道，“外面還有些人傳您，說您為了獲得倫納德叔叔的財富，和情人合伙殺死了他……”
    “噢貝莉婭……”
    弗格斯夫人用那雙淺棕色的眼睛看著她，眸光無比溫柔，“……那也比讓你知道真相強。”
    柳余明白了。
    弗格斯夫人不解釋，是因為倫納德的遺產(chǎn)，可以解釋這些金錢的來源。
    殺死一個平民，和一個貴婦出于金錢的需要、出賣自己的身體——
    后者，要更讓他們恥辱。
    “……你時時刻刻都以弗格斯家族為榮，當年我嫁給倫納德時，你甚至有整整半年沒有跟我說過話……”弗格斯夫人像是沉入了回憶里，“當年你父親死時，弗格斯家窮得只剩下一棟房子，什么都沒有……而你，卻因為沒有一件絲綢裙子，而整日哭泣，甚至不愿意去索倫學院……”
    “所以，您嫁給了倫納德叔叔？”
    “是的。一個平民，拿著他所有的財富、憑借他的花言巧語娶了貴族的遺孀，卻不善待她……他明明應(yīng)該永遠地供奉她，卻死在了冷冰冰的海洋里，帶著他所有的財產(chǎn)——”弗格斯夫人傲慢地道，“他還不夠該死嗎？”
    柳余安靜了。
    她無從判斷對錯，于是，只能閉嘴。
    弗格斯夫人掐滅了煙頭：
    “……貝莉婭，我再也不想看到，我親愛的女兒為了一件絲綢裙子哭泣。她應(yīng)該享受這世上最好的生活，像別的貴族一樣……可沒有人愿意娶一個被詛咒的貴族遺孀，除了一無所有的懶漢。”
    “所以，”她看著她，用全部的愛意，“……你會怪我嗎，貝莉婭？”
    柳余像是被那眼神刺穿——
    她瑟瑟發(fā)抖，卻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她無法告訴這個可憐的母親，她所付出的一切，那個本該承受她全部愛意的女孩，她消失了。
    她只是個冒牌貨。
    沉默的對峙中，弗格斯夫人眼里的火消失了。
    她雙肩耷拉下來：
    “……我該想到的，貝比，你那么驕傲。”
    “不，”就在這時，一道細細軟軟的聲音響了起來，“貝莉婭不會怪你的。”
    柳余認真地看著弗格斯夫人：
    “她很幸福。”
    “真的嗎，貝莉婭？”弗格斯夫人抬起頭來，眼睛前所未有得亮，“你不怪我？”
    “真的。”
    少女點頭，又催促，“母親，您該去睡了。”
    弗格斯夫人卻沒聽從，她一把抱住她：
    “噢，我從來沒這么高興過……貝莉婭，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高興……”
    “可是母親，以后別這樣了，行嗎？”
    柳余認真地道，“我會賺到足夠的盧索，供您生活。”
    “好，好，不做了！不做了！”弗格斯夫人高興地揩淚，我的貝莉婭終于長大了……我真高興……”
    柳余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懷抱很暖，暖得讓人都軟弱了起來。
    她推開她：
    “母親，該回去休息了。”
    弗格斯夫人被催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柳余卻睡不著了。
    她回屋里拿了塊毛毯，披在肩上，就這樣攏著下樓，一路逛到了弗格斯家的小花園里。
    她找到了第一次來時，坐著的地方。
    高高的灌木叢像上次那樣遮住了她的影子。
    天空和她第一次見時一樣，像一塊巨大的深藍寶石，她仰頭看了一會：……這回，是滿月。
    這時，身邊坐下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來人熟悉的、松雪一樣清冽的氣息包圍住她：
    “在看什么，貝莉婭？”
    “月亮。”柳余收回視線，“很抱歉，今天……讓你看到了一些失禮的事。”
    “貝莉婭，這不是你的錯。”
    “那你……會看不起我嗎？”
    柳余知道，這個社會的鄙視鏈，有多頑固。
    “不，貝莉婭，我永遠不會看不起你。”蓋亞微微低頭，那雙灰綠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她，“所以，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有什么困擾住你了嗎？”
    “如果有一樣東西——”
    她組織著語言，“你想要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可它卻從未來到你的身邊。漸漸的，你對它沒了期待，你不再渴望它——可這時，它突然來了。”
    “你……會怎么做？”
    “這取決于你的心……貝莉婭，你還想要嗎 ？”
    柳余想到了弗格斯夫人那雙淚光盈盈的、充滿了愛意的眼睛。
    她深深地看著她——
    不，不是她。
    是貝莉婭。
    原來……你還在渴望嗎？
    母愛這種東西。
    “不想要了。”
    柳余道。
    裂開了一條縫的心，又重新合上了。
    她告訴自己，她不想要。
    一點一點都不想要。
    可蓋亞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聲音溫柔：
    “可是，貝莉婭……讓那個女孩，不要繼續(xù)哭泣了。”
    柳余驚訝地看向他——
    蓋亞那冰霜一樣的臉，被月色浸得溫柔。
    她想，他“看到”的，喜歡的，是自己嗎？
    不，不是的。
    他和弗格斯夫人一樣，看到的，是披了無數(shù)層殼的丑陋生物，是那個假裝信仰光明、愛他愛得如癡如醉的女孩，而不是她——
    一個冷硬的、堅定的無信仰者。
    “…才沒有哭。”
    柳余嘟囔了一聲，將頭輕輕枕入他的胸膛，告訴自己，僅有一次，就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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