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和元年二月,大雪,太子宮丙殿。
太子劉欣步出殿外,近侍宦官賈許跟在他身后。
近日心情煩悶,幾樁事情千頭萬緒在心頭纏繞不休,一想起來便如塊壘于胸,令人郁郁難安。
自己本是定陶恭王之子,偏居一隅。原以為此生只在封地做個閑散的諸候王,就此終老一生。誰成想伯父劉驁因沉迷趙氏姐妹的溫柔鄉中,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眼看著不久于人世,膝下又無子嗣,這才將自己推上了爭奪太子之位的風口浪尖。
雖說祖母傅昭儀以大量金帛珍寶重賄趙昭儀與驃騎將軍王根,換得他們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窮盡辭藻,對自己大加贊賞、極力舉薦,這才讓自己在奪位之爭中,擊敗了叔父中山王劉興,坐上了這太子寶座。
但這個位子卻坐得不甚安穩,甚至有種如坐針氈、如履薄冰的感覺。
且不說那中山王劉興,老奸巨滑、手段狠辣,更是在朝中經營多年,黨羽眾多。此時雖一時落敗,必不能善罷甘休,定然要糾結朋黨,密謀卷土重來。
那趙昭儀和驃騎將軍王根,一個是出身市井,精于算計,慣于以色事人,吹盡枕頭風。一個是當朝帝舅,太后親弟,身居高位、權傾朝野、驕恣跋扈的外戚重臣。
這兩人扶植自己登上太子之位,必是有著各自的盤算。待到自己有朝一日登臨皇位,必然會以舉薦之功從自己身上獲取更大的利益。甚至通過操控自己,把持朝政,翻覆云雨。
前面這幾個人雖然難對付,但只要自己謹言慎行、小心謀劃,還可勉強應對。
最棘手的是王政君那個老太婆。
她身居皇后、太后高位幾十年,王氏子孫、兄弟親族遍布朝野,且均身負要職。如瘋長的毒草藤蔓,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早已將劉姓江山變成了她王氏天下。
如今自己太子之位未穩,自然要對她百般隱忍、小心侍奉、曲意逢迎,極盡討好之能事。但將來有一天,自己登上帝位,成為這天下之主,難道還要對她假以辭色、委曲求全,甚至任她予取予奪,把控朝堂,將自己當作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傀儡木偶么?
在百姓們看來,皇帝這位子九五至尊、萬人之上,一朝至高無上的權柄在手,便可睥睨眾生、執掌天下,一呼萬應。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所以古往今來,才會有那么多人,冒著身死族滅的風險,也要前赴后繼,逐鹿問鼎,只為了嘗一把那將江山盡攬的滋味。
而皇家,在外人眼中,素來是一個花團簇錦、烈火烹油、金碧輝煌的所在。身處其中的人必是錦衣玉食、美女成群、無憂無慮、逍遙快活。但誰能想象得到這皇宮高墻之內,權力傾軋、手足骨肉相殘的血雨腥風。
尤其是現如今這局勢,前有中山王虎視眈眈,后有外戚權臣把控朝政。本朝呂后、霍光殷鑒不遠,就算是有朝一日登上大統,在那金殿之上被人山呼萬歲又如何?那海昏侯劉賀不也被霍光說廢就廢?更不要說呂后扶起的那些個牽線木偶般的小皇帝,哪個又不是死于非命,下場凄慘?
稍有不慎,一子落錯,便會滿盤皆輸。
若真到了那一天,不僅無法承繼皇位,怕是想重回封地當自己那定陶王亦不可得。
人中之龍,到刀下之鬼,也不過一夕之間。世事變幻無常,枉嘆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
劉欣一邊想著,一邊在雪中慢慢踱步。
宮中多耳目,身邊無知己。既然心事不足為旁人道,還不如暫時拋下那些煩心事,一心踏雪尋梅,享受這片刻的歡娛。
就這樣行行止止,且行且住。走到一處,鼻間突嗅得暗香浮動,眼前看去卻只是一片白雪茫茫。
走近了一瞧,原來是數枝白梅,或含苞或盛放。疏影橫斜,傲雪凌冰,不妖不嬈,若有若無的冷香在空氣中流轉。雪覆梅上,梅在雪中,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梅。
旁邊立著一個執戟的少年,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外著一襲白色的狐裘,內著的衣袍也是雪白顏色。頭頂發髻高挽,以一支簡單瑩潤的白玉簪子固定住。這全身上下皆是白色,難怪遠遠望過來,沒能將他與那一片皚皚雪色區分開來。
劉欣認真打量了一下那個少年,只見他身量頎長,風姿斐然,土木形骸,不自藻飾。顏如冠玉、豐神俊秀,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風嘯雪舞,寒風刺骨。在這漫天冰雪、徹骨嚴寒之中,這個少年仍一動不動地肅然佇立,眉宇間神色堅毅,不卑不亢,如那傲立雪中的白梅一般。
一陣北風夾雜著雪子撲來,打在少年臉上像冰刀劃過,冷硬生疼。風雪也拂起寬袍廣袖,衣袂翩躚之間,輕云蔽月,流風回雪,這少年竟似謫仙一般。讓人不禁感嘆如此這般神仙人物,怎會出現在這凡間塵世。
賈許見劉欣看這少年看得出神,趨前小聲說道:“這是宮中舍人董圣卿,御史董恭之子。太子是否要召他入殿?”
其實古來帝王好男風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古來就有春秋時期衛靈公的彌子瑕余桃,戰國時期魏安釐王的龍陽之好。
而本朝皇帝于好男風一事上則更盛。
本朝文帝,仁孝寬厚、治國有方、勤勉律己、去奢從約,但也不免寵幸鄧通。更是賜他銅山,許他鑄錢,讓他富有天下。
再想那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出身,斬白蛇起義,匯集天下英豪。短短數年之間,亡惡秦,滅霸王,縱橫捭闔,橫掃四方,成就帝王霸業,何等英雄蓋世。后又廢秦苛法、建章立制、與民休息、勵精圖治,才有了這漢室綿延至今幾百年的江山。說是古往今來,明君圣祖,無有出其右者亦不為過。又兼有像戚夫人那樣傾國傾城、絕世無雙的美人在側,但身邊也有男寵籍孺。
惠帝有閎孺,武帝有韓嫣、李延年,宣帝有張彭祖。
即便是民間的大戶人家,家中就算嬌妻美妾成群,也還是會豢養幾個容貌俊俏、品性風流的仆從,閑來無事取個火找找樂子。
只要不過分沉迷于此,都無傷大雅。
畢竟,身為帝王,肩負傳承祖宗基業、延續皇室血脈的重任,綿延子嗣、永固江山才是正途。而男寵既無法為皇家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也不像妃嬪有正經名份,因此只能作為閑睱時求個新鮮、圖個風雅的調劑品。如若哪個帝王因沉溺于此道,而影響了子嗣傳承,動搖了社稷根本,怕是將來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也無顏面對歷代先祖。更是要被史官在史冊上記上重重一筆,被后世子孫萬年唾罵荒淫昏君。
劉欣聽見賈許的話,輕輕搖了搖頭,轉身向來時路走了回去。
只留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仍然筆挺地立于風雪之中......